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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帝】举目

作者 : 客人4

分级 大众 多元

原型 阴阳师 阿修罗 , 帝释天

标签 修帝

状态 已完结

1340 27 2021-8-5 20:44
*OOC
*天域篇后设定


帝释天的母亲是一个很客气的贵族女人,在面对自己的小儿子的时候,总是有些目光躲闪,母亲的侍女说,这是因为母亲对自幼就独自居住在府外的小儿子,一直心怀愧疚所致,虽然帝释天所居住的府邸样样都是最好的,甚至各方各面胜过老宅百倍,但是在母亲看来,自己不在身边,就是最大的错处。
“你可要原谅你的哥哥们啊。”她闲暇拜访时,总是这样说道,久而久之帝释天反倒觉得对两个鲜少见面的兄长不好意思了起来,母亲对自己这么好,也不知道哥哥们会不会生气。
直到成年礼的那一天他终于被马车和随从们簇拥着送回了父母和兄长居住的老宅,越过鲜花与歌声看见了母亲后面的哥哥们,兄长们和母亲一样,都是目光躲闪着去看自己,成年礼结束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母亲自己究竟是如何惹了大家生气,母亲才半推半就地对他说出了真相。
“因为哥哥们像母亲啊,”她梳着帝释天的头发轻声说道,“哥哥们是母亲的孩子,在母亲的身边长大,所以和母亲一样,有着不敢去看喜欢的人的坏习惯。”
“所以哥哥们很喜欢我吗?”
“当然啦。”
“母亲也很喜欢我吗?”
“母亲最喜欢你。”
“那我以后也住在这里,能变得更像母亲吗?”
母亲顿了顿。
“不,”她说道,“答应我,永远也不要学母亲和哥哥们的坏习惯,永远也不要变得像我。”
“从今以后在喜欢的人面前,一定要睁大了眼睛,好好地看着他,无论何时,都不要转过头去,无论何时,都不要因为低下头,而错过了那个人最后的样子。”
那是满口谎言的帝释天的母亲,在有读心能力的小儿子的面前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


举目


登基为天人之王的帝释天最擅长的能力就是观察,有着天眼之力的灵神体无论是眼前的人心中所想,还是千里之外人的口角琐事,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像是为了和这样独特的能力相呼应一般,帝释天的身上长有许多的眼,即使坐在王座上闭目养神,或者是安睡在寝殿中时,也总有眼睛是睁开的。
部下毗琉璃曾经因此调侃他说道。
“王对世人之爱有如神明在世,一刻也不肯离开视线。”
对世人一刻也不肯离开视线的帝释天经常因为在走神时看到万里之外的能人志士而突然登门拜访,不远万里将才能过人的臣子请入王殿,因为前王暴虐而无人敢于涉足的天人王殿,也终于因为帝释天这个好事之王的缘故热闹了起来,因此部下们对帝释天的这个奇怪的癖好也听之任之。
一位名为阿修罗的青年是帝释天大人最近无论如何也想要迎入王殿的人,最近的帝释天但凡是又在王座上闭目养神了起来,多半是在看住在边境线上的阿修罗,有时看着看着还会笑着自言自语几句,似乎是在和阿修罗闲聊。
据说这位在天人之王的攻势下无论如何也不肯跟王回城的阿修罗大人是一个久居边境的极尽固执的青年,因为住家偏远,见过他本人的人寥寥无几,也就只限于帝释天第一次在边境遇见阿修罗时带的那几个随从,因那一天微服出访的帝释天遇到伏击,活着回来的随从侍卫都是这位阿修罗救下,所以更没有人敢于置喙,加之深渊边境难通书信,除了帝释天的天眼几乎无从相会,帝释天本人又诸事缠身难有时间前往,久而久之简直显得这不识抬举的阿修罗其人,倒像是个帝释天虚构出来的人物了。
而王殿中除了帝释天,唯一与阿修罗熟识的,就只有时常前来拜访的琉璃城主,因为琉璃城地处边境,与阿修罗的住家近些,所以每月来造访妹妹毗琉璃一次的琉璃城主苏摩就成了帝释天与阿修罗二人之间交换礼物的信使。
“怎么又是魔鬼椒。”帝释天已经变得看见苏摩手里的包裹就头疼,然而一抬头看向苏摩又变得满脸期待,眼睛里的星星闪得都要飞出来,“你问了他,我送的莲子他吃了吗?”
苏摩是个有话实说的直性子,“那位大人说了,煮熟了以后院子里的鹅都很喜欢。”
帝释天一脸的喜忧参半。
下午处理庶务时,帝释天又走神得神游天外,远远地看见阿修罗院子里的鹅又比上回见时肥了一圈,一想到这都是吃自己莲子吃出来的,只觉得越发气不过,又看见阿修罗正坐在门前的田埂上一个人喝酒,于是在他身后盯了许久,直盯得阿修罗耳根都红了,仍旧是不肯回头,这才出声调侃道。
“阿修罗真像我母亲。”
阿修罗背对着他呛了一口辣味十足的藤椒酒。
“我?”阿修罗咳了半天没回过劲儿来,一边擦着身上的酒一边反驳起来,“我哪里像你母亲了?”
这么说着却还是不回头。
“说的好像阿修罗见过我母亲一样。”帝释天说道。
“天人的贵族,”阿修罗背对着他哼笑起来,恢复了方才的从容,“还不是都长那个样子吗。”
“现在已经没有平民和贵族之分了。”
阿修罗去拿手边的酒,“知道。”
帝释天又等了阿修罗回头等了许久却还是没能等到,终于不耐烦地戳了戳阿修罗后背,站在他身后低下头去,正弯腰对上阿修罗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很明显是在等他,这才满足地眯起眼来,坐下的阿修罗的旁边。
“我母亲过去特别容易害羞,一见到我眼睛就喜欢躲来躲去,阿修罗一看到了我,也马上就躲来躲去,明知道我就在后面,却怎么都不肯回过头。”
阿修罗却不以为然地抢过他手边的酒壶来给自己斟满。
“我哪里有不看你,不过是闲来无事,想多看看门前的一池莲花。”
“我的莲花难道还比不上池里的?”
“那不一样,”阿修罗笑道,“池里的莲花是真的,近在眼前,你又不是。”
“不如阿修罗来善见城找我。”帝释天随时不忘劝诱阿修罗归顺。“这样我也就近在眼前了。”
然而阿修罗却一如既往地推脱。
“我要守着深渊,好让魔神没工夫逃出来,再说了,善见城里里外外都让我看着浑身不自在。”
帝释天针锋相对,“可我也要守着善见城,好让一族的人吃饱穿暖,而且我看你这的一院子鹅也浑身不自在。”顿了顿又说,“我的莲子是给你吃的,你怎么能喂鹅呢。”
阿修罗这才恍然大悟,帝释天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放下酒碗。
“不会让他们白吃你的,”阿修罗承诺道,“等下回你来的时候,我杀最肥的那只给你烧汤。”
帝释天在王座上吓清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站在一旁的毗琉璃急忙把手中的帛书递上去,帝释天迷迷糊糊地看了一阵才发现自己拿倒了,当着群臣谋士的面急忙翻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一通例行公务完毕,还不忘嘱托苏摩多带些莲子回去,顺便传话给边境那一位,自己诸事缠身,就不登门造访了。
然而到了下个月苏摩进京的时候,真的带了一只风干烧鹅来,在大殿上就把帝释天吓得险些从王座上跌下来。
家臣口诛笔伐,这阿修罗真是太放肆。
有谋士进言,“陛下,阿修罗何德何能,就算于陛下有救命之恩,又如何值得陛下为他这般费心费神?”然而一抬头却对上帝释天一双冷眼,顿时头皮发麻,吓得双膝一软,当即就跪在了地上,再一抬头,却见帝释天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怀疑自己刚才只是看花了眼,帝释天圣子降世一辈子连重话都没说过半句,又怎么会杀气逼人的呢。
向来和善的天人之王柔声问他,“您是怎么了?”

帝释天也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不一样了。
大殿的侍从都说击败了魔神之王后的帝释天跟过去有些不一样,但要说哪里不同,似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乍一看好像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但有时候似乎又有些吓人。
“我很可怕吗?”帝释天终于忍不住向友人阿修罗求助。
阿修罗彼时正忙着打柴,根本没空看他,随口就答。
“你要是可怕,山里的苜蓿都能成精了。”
帝释天左右不甚满意,“你都不看看我,怎么知道我可怕不可怕。”
阿修罗将背篓里装了满满的鹅草,高高地站在石崖上说,“我忙着看漫山遍野的苜蓿,你看,这苜蓿好像你一样。”
帝释天于是追上去,从石崖上往下张望,果然看见漫山遍野的绿草,开满了细碎的白花,整齐的三片叶子随风飘动,如同波浪一般一下又一下得往远方去了,有这样的美景在眼前,也难怪阿修罗目不转睛的。
“好看吗?”阿修罗问他。
“真漂亮。”帝释天感叹得真心诚意,“可怎么就像我了?”
“你看这里,”阿修罗低头从悬崖的石缝里捉了一支来,“苜蓿又叫三叶草,每一片叶子上都有白花纹,排在一起,就像只眼睛一样。”
“你看,”阿修罗指向山崖下漫山遍野的三叶草,“有一千只眼睛,全都在看我呢,像不像你?”
帝释天在书桌上羞愤醒了,脸烧得跟云朵一样,难得清闲的晚上,连毗琉璃都在旁边坐着偷闲看家乡的来信。
“琉璃城上次说要修建新桥,也不知道建得如何。”帝释天说道。
毗琉璃笑着从信里抬起头来,“姐姐说来了一支会飞的鬼族商队,刚好雇来去深渊上搭桥一点也不费力气。”又说,“姐姐还说琉璃城没有了我在最近寂寞了许多,于是从那群会飞的鬼族手里,讨了只会唱歌的八哥。”
帝释天不由得又心驰神往,深渊边境自古以来都是天人一族的险地,果然异人怪事颇多,下回去哨所巡查时,一定要让阿修罗给自己讲些旁处听不来的趣事。
春去秋来,巡查深渊哨所的日子来得比什么都快,天域的白象生有六条白玉般的腿,背生四翼,能够日行千里,帝释天坐在背上的莲座上,一路所经之处,无论平民军商,纷纷虔诚地跪在地上,将脸庞埋进泥土里。
帝释天不由得觉得,除了用天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谁的脸了。
天人要跪王,鬼族却是不用的,许久不见的鬼王酒吞童子带着鬼将茨木童子前来拜访,带来了大江山金灿灿的稻子和殷红得像要滴血的桃子,茨木不大情愿地打开食盒来,是新鲜出锅的天妇罗下酒菜。
帝释天笑道,“茨木童子做的下酒菜,我哪敢收下。”
茨木被点破心事,佯怒道,“你这家伙,少动不动就读人心。”
酒吞却调笑他道,“你都写在脸上,不看也难,你这家伙想要别人看不穿,也就只有出门戴个面具一条路了。”
没曾想茨木若有所思,突然一撩衣袖就变成一白衣女子,揽着衣角坐下在酒吞旁边嗔笑道。
“妾身这面具如何?”
帝释天连着击掌三下,“看不明了。”
边境线上本就兵重商忙,接见的军官使臣一个接一个,一个一个的都有的是话要说,一来二去天已经黑了又快亮了。
酒吞和茨木二人是最后走的,帝释天披星戴月亲自送行,茨木已经变回了原身来,反倒是酒吞和来时不同,作僧侣打扮,连妖角都收了起来,看见帝释天来了,笑得十分文雅,帝释天不明所以,却听酒吞问道。
“阿修罗最近如何了?”
帝释天一愣,急忙说道,“还是老样子,怎么也不肯回善见城来。”
一旁的茨木露出惊讶之色,“阿修罗?那名字不是…”
酒吞却遮了他的话,笑着道别道,“我送的酒,给他一份也无妨,横竖都是我答应好的。”
待二人走了,帝释天才开始奇怪自己究竟是何时和他们说过阿修罗的事。

帝释天直忙到天都泛白,才终于有空偷偷用天眼去看看阿修罗在干什么,见到阿修罗早已灭了烛火睡得正香,也还不肯走,坐在床边直看得阿修罗想翻身。
“你醒了怎么也不睁开眼告诉我一声。”帝释天责怪道。
“你这样夜闯我家,居然还要怪到我睡得正香。”阿修罗一脸的我只想继续睡。“善见城的贵族要是都像你这样,连做贼的都要排队去改行。”
“不是夜里了,”帝释天坐下在他床头,“天马上就要亮了。”
“只要我还闭着眼睛,天就不会亮的。”
“你一直闭着眼睛,会一直看不见我的。”
“只要我还一直闭着眼睛,”阿修罗却说,“就不会知道你走了。”
帝释天一时动容,觉得心中酸涩极了,又想起自己登基为王之前在边境奔走的日子,于是向闭着眼的阿修罗,讲起了深渊西边的草原。
“深渊边境一路往西,在草原上住着爱吃蒲公英的野马,”帝释天说道,“春天的时候,我骑着从善见城带来的白马从齐膝高的草丛中跑过去,野马们像是想要一竞高下般追上来,踩出漫天满地的蒲公英,乘着风,朝着深渊的对面飞去了。”
“那时候我就会想,”帝释天说道,“深渊其实也很大,而深渊对面的世界更是广阔无比,在深渊之中到底有着什么呢?难道真的就只有传闻中憎恨天人的魔神一族吗,他们是什么样子,又过着如何的生活,是否也有着自己的王。”
“在深渊的对面,传闻中曾潜藏着无数残忍的鬼族的世界,如今也与天域的我们成为了密不可分的友人们。”
“有朝一日我想去看,去亲眼看清深渊的样子,也想亲眼看清魔神之王的样子,去到达即使是我的天眼也无法触及的地方。而那里如果有你,该多好。”
“那里有我,”阿修罗闭着眼睛说道,“我就在那里。”
帝释天一愣。
“在深渊边境一路往西,开满蒲公英的草原上,”阿修罗说道,“骑着贵族的骑兵白马跑过去的你,有着黑色皮毛的野马们快活地追了上去。”
“它们奔放且自由,从来不知道皮鞍的束缚和鞭子的滋味,它们的蹄子身经百战,比什么都喜欢草原上新开的蒲公英草的味道,他们漆黑的身影震动了大地,连你和你的马都被他们感染,想要跑得更快,跑得更远,一直一直跑下去,想要到那里都可以,到那里都做得到。”
“而我就在那样一匹马群中最烈最高傲的黑马的背上,和你一起穿过蒲公英的田野。”
“你就在那里?“帝释天问道。
“就在你的身旁。“阿修罗说道,“闭上眼睛,你就会看见我。”
帝释天闭上了双眼。
“我一直追一直追,终于超过了你的白马,然后…”阿修罗继续说道。
“然后就在你抬头望向飘往深渊对面的蒲公英而勒马的那一瞬,我驾着漆黑的野马朝着深渊的方向腾空而起。”
帝释天听得入了神,他仿佛看见了阿修罗和他的野马,如同在空中展翅的巨鸟一般腾空而起 ,朝着那神秘而残酷的黑暗一跃而起。
“然后呢?”他问道,“你跳到了深渊对面吗。”
阿修罗睁开眼来,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梦境感,眯着眼睛和帝释天四目相对,突然勾起了嘴角,轻声地笑出声来。
帝释天让白象颠醒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回善见城的撵车上,白象发出嘶鸣,如同马背一般起伏着颠簸。
“怎么,怎么这就走了,”帝释天这才忙不迭地从白象背上的撵车里探出头来,“我还有住在边境的友人没拜访啊。”
骑着马在旁随行的毗琉璃抬起头来,“可是陛下,您今天晚上还约定了和父母亲进晚餐啊?”

要说和难得一见的父亲母亲共聚一堂的晚餐一点也不高兴肯定是假的,但是实际上过程本身比起家宴更像是场难耐的拷问。
首先要来回不动声色地委婉错开父亲那些给两个哥哥要官职的旁敲侧击就已经让人身心俱疲了,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病弱且弱气的母亲稍微听旁人的说话声抬高一点,顿时就会六神无主起来,光酒席上摔碎的杯子就有三只。
再想到自己正是因为这场家宴而痛失了和阿修罗会面的时间,更是让帝释天一个头两个大,本想以事务为由早点脱身,没料到两个哥哥本不在善见城的却一早回来了,想也知道是谁通风报信。
帝释天当即就训斥道。
“兄长二人在边境哨所任职,边关防事,如今还在任期,如何能抛下就跑回来,当值的统领是谁,我要治他玩忽职守的罪。”
父亲急忙劝说道,“你两个哥哥也是请了探亲假回来的,边境苦寒,回来拿一趟衣服,也是有的。”
帝释天只觉得无名火烧得厉害,用力咽下去好声说话,又烧得嗓子发哑,压着嗓子说道,“这个月已经请假回来三次了,这般假公济私,父亲是觉得我这个当王的,对自己亲自下令建下的哨所,会没旁人清楚吗。”
父亲哑口无言,长兄却没他那副耐性,当即就高声道。
“说道假公济私,又哪里比得上你,边境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王喜欢上一个深渊魔神,频频相会互通书信,连巡视哨所都不忘给那魔神送酒送菜,还想着推了事务,亲自相见去!要不是侍女把你推上回城的车,怕是父母也不想见了!”
帝释天皱起眉来,“你胡说什么,阿修罗只是性格孤僻,独居深渊崖上罢了,如何能和魔神扯上关系。”
谁知话少的二哥又嗤笑起来,“边境那方谁不知道,每天夜里深渊之中都会传来阵阵吼声,呼唤的正是阿修罗这名字,可见这叫阿修罗的,就算不是魔神之王,也八九不离十了。”
帝释天只觉得头疼的厉害,这话过于天方夜谭,竟一时连怎么反驳都说不出来,没曾想大哥的第二句话更加骇人听闻。
“当初善见塔那一战打得如此蹊跷,兴许赢得根本就是那魔王,你还是让人从深渊边上救起的,谁知道究竟是如何落到了那里?如今的你谁知道里面到底是谁又是什么东西,兴许早就让那魔王,夺了舍也说不定!”
此话一出,帝释天的座上突然杀气四溢,此大不敬之言,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了一地,一时间扑通扑通膝盖着地的声音满屋子都是,再一抬头,竟然满屋子都开满了莲花,方才喋喋不休的长兄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吐鲜血,那声音撕心裂肺,骇人至极,方才抬头的人,这回也又将脸死死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长兄从口中吐出一朵染血的莲花,气绝倒地,没了声音,屋里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没人敢抬头去看帝释天的脸,没人想知道永远悲天悯人的帝释天的脸上,此时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许久,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挲的声音,一直以来畏首畏尾的母亲突然笑着站了起来,手中端了酒,端得稳稳的,是帝释天从没见过的样子。
“许久不见,没想到我的小儿子也有了喜欢的人了。”上了年纪的贵族女人笑起来带着万种风情,却被层层掩盖在说不尽的疲态里。“就算住得远,也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母亲看看,让我的帝释天这样喜欢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说完,仰头喝下了今晚的第一杯酒。

天域的秋天和春天一样漫长,冬天却十分短暂,即使如此,在边境守着深渊的兵士们也要回城一次替换人选,顺便加上冬衣,就是在这短暂的冬天里,一个古怪的流言开始在善见城传开,有人说天人之王帝释天在与魔神之王一战后,一直身体欠佳,性格也变了,加之当初那一战帝释天赢得古怪,兴许赢的本就不是帝释天,而是那魔王杀了帝释天后,化作了他的样子。
帝释天有天眼在,其实是比谁都早早听到这传言,待到毗琉璃听大殿的侍女偷偷说起时,已经传了好一阵子,气得前琉璃城主大发雷霆,一连赶走了七八个女官。
“陛下别听他们胡说,”毗琉璃劝说道,“陛下悲天悯人,如忉利天神在世,常人不能明白您的心思也是有的。”
帝释天神哉哉不知是在想什么。
尽管冬日短暂,体弱的母亲却还是得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帝释天专门挑了一个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在的时间去拜访,看母亲原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更白,心里不免暗了几分,准备的话全堵在心里,只能客套地嘘寒问暖。
“你两个哥哥自从被革了职就一直赋闲在家,”母亲说道,“你二哥还好,出去和人做生意去了,倒是你大哥,整天和你父亲混在一起,着实不知是在做什么。”
帝释天只能点头,沉默许久后问道。
“母亲,我变了吗?为什么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再喜欢我了。”
母亲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心中所想的,帝释天终究还是听见了。
过了许久,母亲终于又开口。
“人一旦有了喜欢的人,就会变得不像自己,帝释天你,只是有了喜欢的人。一个懂得了何为喜欢的人想要变回自己原来的样子,就只能靠那个你喜欢的人了。”
那天晚上,帝释天一晚上都在阿修罗屋里,坐在门口的小台阶上看阿修罗劈柴,生火,煮饭,喂鹅。
“你得帮我。”帝释天说道。
“我怎么帮你,”阿修罗忙着修缮鹅舍,“去善见城把那帮说你是魔王变的家伙都杀了?”
“当然不是,”帝释天皱起眉托着下巴,“你得帮我变回去。”
“变回去?难不成你还真是魔王变的不成?”
帝释天疲倦地向后仰躺在台阶上,头枕着硬邦邦的门栏,“我说真的,你得帮我变回以前的样子,不然我的子民们指不定要造反了,你如何担待的起?”
“可我认识你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如何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好歹也是天人之王,没见过总也听说过吧?”
阿修罗停下修鹅舍的手,背对着帝释天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思考,然后说道。
“我只听说是个极嗜甜食的家伙,所以一直以为是个胖子,你要非要变成那样,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多炖几只鹅。”
帝释天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听见他笑了,阿修罗也笑了,底下等着进鹅舍得鹅也跟着嘎嘎地笑,丝毫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刚刚跟人许诺了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说你啊,”阿修罗说道,“就不能活得任性点吗。”
“任性?”
“好不容易当上了王,又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鬼族也好魔神族也好都安分了,你难道就不能活得任性一点吗?这点任性都容不得的话,你到底是为什么当的王?”
“还用说吗,那当然是为了,”帝释天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却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我…我也有些记不清了,毕竟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然后又消沉了起来,“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曾经那么辉煌的梦想,一旦实现了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当然是继续往前走,”阿修罗打开鹅舍的门来,“谁规定了梦想只能有一个。”

就在冬天终于结束的时候,帝释天的母亲缠绵病榻多日,撒手人寰,被帝释天远远打发去边境的长兄回到善见城奔丧,陪他一起在善见城郊区的家族墓地安葬了母亲,帝释天这才发现母亲的对面还有一座无名碑,与母亲的墓碑相对,仿佛在对视着彼此。
“那是母亲小时候的侍从,”大概是母亲的死终于耗尽了他身上的戾气,长兄难得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听父亲说,是在母亲订婚时为救被山匪沿路抓走的母亲而死,二人最后能顺利成婚,这个人功不可没。”
到了夜里,归京的父亲集结了早年被帝释天废除的一众贵族子弟,将陵园层层围住,被帝释天不费吹灰之力地破解,回王殿之后,给包括父兄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判了死罪。
毗琉璃面露忧色,谋士们也纷纷劝阻。
“贵族虽然已经废止,但子弟众多,更有不少担任要职,何况其中还有陛下的父兄,如何能杀?”
“若真要赶尽杀绝,陛下本就是贵族出身,母亲刚亡,这怎么能服众?”
帝释天不以为然地坐在王座上看着他们争吵不已,最后说道。
“那不如以灵神体衰弱治罪,灵神体弱者死罪,贵族子弟不能幸免,在座诸位和我这个当王的皆是强者,自然无需挂心。”
满座哗然。
有人急忙想要进言,刚想跪下在地就发现膝下开了满地的莲花,无处落地,而帝释天看着窗外的飞鸟却唯独不看他们。
“别跪了,我只是说笑的,”向来慈悲为怀的天人之王说道,“废除死刑吧,从今以后天域的最高刑罚,以终身苦役为替,将死罪者们,全都送往西疆的草原。”
一场闹剧一般的谋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放肆的流言,说得人心惶惶,将帝释天在大殿上突然发火,变身魔王的一幕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确有其事。
帝释天被他们吵得头疼不已,比任何时候都想一个人呆着,甚至恨不能舍弃这仁君的名声做个暴君,说一不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反对就杀了挂城墙上示众,最后干脆借了一个伤心过度的理由把自己锁在屋里,用天眼去找阿修罗诉苦。
“我只是一时怒极,”帝释天说道,“难道我就不能有发脾气的时候吗。”
“急怒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阿修罗正撑着小船在莲池里捞鱼,对帝释天口中的政事也是兴致缺缺,“我过去就曾因为怒及一时,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到现在想说句话都不容易,见个面如隔了万丈深渊一样。”
“深渊里的魔王整治下属肯定没这么麻烦,”帝释天说道,“那些尚武的魔神只要结结实实打上一顿,肯定都会听话了。”
阿修罗扑哧一声笑出来,驾轻就熟地从水里又捞出一条鲤鱼,“魔神之王指不定有时还想和大家讲讲道理呢,但是谁也不听他的,就想看他耍大刀。”
素未谋面的魔神之王靠门前耍大刀在魔神之中立威的画面太过好笑,帝释天只是想了想顿时就烦恼烟消云散了,喃喃地说道。
“真想见见那魔神之王,跟他好好取取经。”
阿修罗不以为然,挥着船桨把试图偷吃鱼的鱼鹰赶走 ,鱼鹰振翅,在荷塘里掀起一片涟漪。
“你不是见过的吗?打都打败了,总不会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说来也怪,”帝释天感叹道,“我是真的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又说,“阿修罗天天住在这深渊外面,要是有幸和他打个照面,就替我给他下个邀函。”
阿修罗漫不经心地一口答应下来,“好。”
大概是最近诸事不顺再加上频频造访阿修罗天眼用得过头,帝释天装病了几天,就真的病倒了,急坏了本就焦头烂额替他打掩护的毗琉璃,请来的医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无一不是摇着头擦着汗说道。
“陛下这是灵神体遭了外物侵染。”
然而侵染他的究竟是什么,人人都是讳莫如深。
就在外面乱作一团的时候,帝释天本人却正在做梦,梦里他来到了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周围有着无数形态各异的住人,他们有的像鬼族,有的又像天人,又或者两者都像,又或者两者都不是,说着天人的语言,却有着不甚相同的口音。他们性格暴虐,却又偶尔会出奇的平静,嗜血嗜杀,却又会对一两个身边的人钟情有佳。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看不见帝释天的到来,于是与这一切明显格格不入的天人之王,得以毫无障碍地一路走到黑暗的深处,与那个一直召唤他前来的人相会。
那是一个鬼神一般高大且漆黑的影子,如同大战后立起的丰碑一般矗立在黑暗中骸骨堆积而成的王座上,似乎在撑着脑袋酣睡,又似乎只是假寐,即使看不清他的样子,帝释天也顿时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是阿修罗告诉你我想见你的吗?”帝释天问道。
影子不说话,似乎睡得正酣。
“我来是有事情要问你。”帝释天说了下去,“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又到底是什么。”
影子沉默良久,似乎醒了,又似乎只是梦话,开口发出的嗓音沙哑低沉,却炽热,如同来自地底的岩浆。
“我是魔王,是魔神之王,是深渊之主,是破坏之神。”
“自忉利天陨落,天界堕入鬼域,就有了天域,而有了天域的同时也有了天域之下深渊,天域里有了如今的天人,同时也有了深渊中的魔神,” 帝释天问道,“深渊并非鬼域之土,而魔神也并非鬼神,那魔神又是什么,深渊又是什么呢?“
黑影答道。
“天域往东出鬼域,至大江山,越过妖火之谷,可达人界。人界有住民为人,人生妄念恶念,即化为妖鬼,妖鬼非人,通人性而不通人伦。“
“你难道想说,深渊于天界,正如同鬼域于人间,魔神一族,正如妖鬼于人类吗?”
“不。”魔王说道,“妖鬼生于人而非人,魔神却并非如此,创造了魔神一族的,并非是天人。”
“那究竟是谁创造了你们?”帝释天问道,“你究竟是生自谁手?”
魔王不言,只是怀抱着染血的巨刀端坐于王座之上,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已经酣睡,那让人看不清轮廓的身影仿佛一个不可言说的答案矗立在帝释天的眼前,引诱着天人之王前去揭晓,前去看清其真身。
“天人之王。”魔神之王在梦中唤道。
天人之王如同双脚灌铅,停步不前。
帝释天在寝室中满身是汗地惊醒,座前是惊惧至极的毗琉璃和正端着银针的鬼族之王酒吞童子,二人似是在为帝释天疗伤医治,看情形,酒吞的医术是成了。
“你座下的女官连夜跑来我大江山,求我前来一看,”酒吞说道,“你的灵神体里有一块不属于你的东西,其中充满了煞气,比鬼族还要烈性几分,许是魔族的东西。”
又说,“你又欠我一份人情。”
“我睡了多久?”帝释天哑着嗓子问。
“有一月余了。”毗琉璃感激道,“我实在无法,求茨木童子化形成您,在大殿出入。”
帝释天顿时有些头疼,却听酒吞说道。
“放心,那家伙论一人死撑最有一手不过,其中最擅长的事,就是物归原主。”想了想又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大病初愈的帝释天不敢再耽搁,把茨木换回来以后急忙核对了核对修成铺路征税通商等一系列明目,发现除了搁置太久以外没什么疏漏,这才松了一口气来。事后请茨木好好吃了一顿御制莲子羹,又把上等的莲子给酒吞包了一封,正逢一月一度的琉璃城朝贡,开了苏摩献上的苏摩酒,摆了一次别宴。
“真不知过去的我是怎样活过来的,”酒过三巡,帝释天难得吐露道。“竟让人人皆期我为仁君,做个圣人。”
又说,“我分明性格执拗,不近人情,又好走极端,一觉醒来,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骗过世人的了。”
酒吞漫不经心地喝酒,“兴许根本不是你骗的世人。”
帝释天不解,不是自己,难道还有人会帮自己骗世人不成。又见酒吞还是上回见时那副人类僧侣打扮,茨木却化形成了一白发小儿,在门前拍着手鞠还不时看过来,不禁耐不住好奇问道。
“你这幅扮相究竟有何深意?”
酒吞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化了形,醉醺醺地说,“这是我二人初见时的样子,彼时我是伊吹山寺所供神子,路遇一不开窍的鬼童子,于是把他藏在座檀底下,用斋饭喂大,让他陪我看千万人跪伏在地,神佛目不斜视,也无人敢抬头。”
帝释天心下了然,神佛不低头,世人不抬头,真正看见酒吞童子的,就只有座檀底下躲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童。
门外拍着手鞠的小童,即使此时也仍旧频频朝着殿中侧目。
“可那茨木童子如今也看着你,”帝释天为自己斟酒,逐渐微醺,“却不见你回头看他。”
酒吞扑哧一声笑了,竟然露出几分少年人心性来,看着杯中的酒,仿佛看见了旁人看不见的景色。
“我就想让他多看看我。”酒吞笑道。“别看别处。”
月末,苏摩例行上贡,替阿修罗为帝释天带来了一只雕花的宫灯,在里面放上蜡烛,琉璃的灯罩映照出白鸟骏马,仿佛满屋子都是自由的声音。

帝释天再去造访阿修罗时,已经是三月后。
春末的寒意逐渐转为夏初的热意,法典重修已接近尾声,被流放的贵族子弟也已经在几次镇压下接受了自己将永居边境到死的命运,而大殿中的谋士们,也逐渐变得面对帝释天,不再敢轻易抬头。
这一次帝释天是亲自去拜访的,一个人轻装上阵,带着少许礼物和路上的食粮就出了城,而毗琉璃和女官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敢轻易更改帝释天出行的时间。
帝释天这一回走得不急不缓,先是去琉璃城拜访了苏摩,也终于见到了她那只会唱歌的八哥。
迦楼罗让人锁在一个硕大的鸟笼里,一个人盘着腿坐在那生闷气。
“你这是怎么了?”帝释天诧异道。
“有人昨天练兵累了说羡慕天上的飞鸟,”迦楼罗说起话来还是那么轻飘飘的让人不快,“我二话没说抱起她就往天上飞,飞的比那群杂毛鸟高多了,结果一落地就给我锁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火。”
说完了才回过劲来,脸上的表情逐渐变成一个大大的见鬼,磕磕绊绊地问道。
“帝释天你…你还记得我啊?”
帝释天更加诧异了,“当年龙巢城死不归顺还是我亲自打下来的,看在金翅乌一族老小的份上放了你一条命你倒还失忆起来了?”
迦楼罗不情不愿地改口,“对对对,你打下来的,你一个人打下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把“一个人”这个词咬得特别狠,要是他长了鸟喙,都能让他咬弯了。
一月不见的苏摩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老样子,在帝释天的嘘寒问暖循循善诱下犹豫良久,终于开口承认。
“琉璃城最近在跟深渊里的住人做生意。”
帝释天一点也不意外,“深渊上有结界,魔神上不来,天人下不去,协助两方通商通气的,就是那迦楼罗所率的金翅乌一族吧,之前石桥修得顺利,恐怕也是拜他们所赐,用了深渊里的石材。”
苏摩急忙想要认罪,却听帝释天说道,“这也没什么,你可听说最近修了法典,如今那条法律也没规定过,天人不能与魔神往来。”
帝释天在琉璃城滞留了数日才走,混在深渊商人里把深渊里都有什么资源作物摸了个清楚,比起苏摩,更喜欢跟迦楼罗呆在一起,虽然迦楼罗本人对此颇有微词,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笼子里。
“深渊里最盛产的作物就是魔鬼椒了,”迦楼罗被问烦了也只好实话实说,“泡酒做菜尤其是腌渍保鲜,不过用多了味道真是不敢恭维。除了石材还有石盐硝石和桐油,生产的火药可比岸上要好用千百倍。”
“可有什么特产?”
“说来你可能不信,深渊里产的手制雕花灯笼比贵族家用的都要精致漂亮,大概是因为太黑,人人心思就都用在这上面了,人人都善雕灯,连手笨的高位魔神都不例外。”
“魔神可也有王?”
“有是有,”说起魔王来,迦楼罗面色有些不善,“不过那家伙自知不受欢迎,人人都躲,所以不常出门也不怎么管事,倒不如说,在王座上睡觉的时候比什么都多。”
帝释天问道,“你可知道什么讨心上人欢心的办法?”
迦楼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化话题吓得头昏,吞吞吐吐地说道。
“就给她唱唱歌,跳跳舞。”

出了琉璃城,帝释天一路就往阿修罗家走,心中紧张,手心都出了汗,终于看见那片莲池时,连莲池里嬉戏的鹅群都可爱了许多,阿修罗正在门前编织装鱼用的竹篓,熟练的甚至不用去看,见到帝释天来了,一如既往地没有抬头。
“阿修罗。”帝释天唤道。
阿修罗嗯了一声,说道,“你有一阵没来了。”
帝释天说,“因为我历经千辛万苦,给自己找了这个亲自来的机会。”
阿修罗笑道,“天人之王亲自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帝释天紧张得浑身的眼睛都频频眨眼,沉默了半响才终于说道。
“我受尽了欺负,来你这里躲难。”
阿修罗闻言抬起头来,似是在看他又似在看别处,过了良久才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吧。”
夜里帝释天终于吃到了阿修罗亲手做的晚饭,新打的稻米和用苏摩酒煨得刚刚好的鱼汤,他们坐在院子里,帝释天低头吃饭,阿修罗就这么坐着看日头渐渐暗淡,羞怯地沉到林子底下。
“你还是不怎么看我。”帝释天说道,“我不远千里,来到了你的眼前。”
阿修罗只是凝视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只有一瞬,你却是永恒。”
帝释天放下手里的筷子,“我如何能永恒。”
“天人寿命漫长,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就曾经历过兴衰轮回,你是天人之王,有朝一日太阳西沉,再也不升起,你也会依然在这里。”
“未来的兴衰轮回,兴许是留给下一个圣子的故事,到了那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
阿修罗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下一个圣子,下下一个圣子,一定都还是你,就如同泥潭中沉入的莲子,反复入睡又兴衰死去,总是那一朵莲花。”
“可我要是不想醒呢。”
阿修罗沉默了。
“你和天域的所有人一样,都对我太过抱有梦想了,”帝释天说道,“就算我是莲花,也是扎根在尸体上的红莲,被所有人塞满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赞美,于是再也说不出来自己的秘密,在这偌大的天域里,被这样束手束脚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一个,就好像我的人生是谁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美梦,我在梦里拼命想醒,然而梦的主人却怎么也不肯睁开双眼。”
“那可不一定,”阿修罗难得反驳了他的话,“有万人敬仰的仁善神,自然也有万人畏惧的破坏神,或许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他也和你一样,在为世人强加给自己的噩梦而苦恼万分。”
帝释天没再说话,只是望着深渊的方向。
“你这回来住多久?”阿修罗问道。
“七天。”帝释天回答道。
帝释天言出必行,一连在阿修罗这里住了七天,一个人吃光了阿修罗家的鲤鱼,又吃光了阿修罗池塘里的莲藕,吃得院子里的白鹅都饿得直叫,帝释天坐在房顶上,看着它们笑得一脸大仇得报,远远看见阿修罗从林里采了野菜回来。
回来的阿修罗两只手上都是细细的擦伤,似是在草丛里摸索了好一阵子,他将野菜和野菇从背篓里拿出来,一起炒成清淡的小菜,一罐许久没动的魔鬼椒就放在旁边。
“阿修罗不用陪我吃得这么清淡。”帝释天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反正你明天就走了。”阿修罗驾轻就熟地生火装盘。
“那我要是明天也不走呢?”
“那也就只好劳烦天人之王,和我一起改改口味。”
二人的饯别宴清汤寡水,伴随着一屋子此起彼伏的鹅叫,临别的时候,帝释天终于下定决心,对阿修罗说道。
“我不善音律,却粗学过些祝舞,你收留我多日,此刻惜别,我想跳给你看。”
帝释天在阿修罗的院子里跳了舞,追随他步子的只有风吹动莲叶的声音,林间的树叶簌簌飞舞,鸟鸣声在火烧云的怀中翻滚着,去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阿修罗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地看着,一直到帝释天鞠躬谢幕,才拍起手来。
“觉得如何?”帝释天紧张地问他。“我可有长进?”
阿修罗笑他太傻,“传闻天人之王的舞是天下绝景,每年祭天的时候,全善见城的舞姬都会相约西下另谋生计,你还想再长进到哪里去?”
帝释天沉默良久,突然说道,“阿修罗倾慕我,胜过父母兄长,也胜过谋士良臣,即使近在眼前,也不敢看我。”
阿修罗不解。
帝释天说道,“我没有起舞,起舞的是风。”
阿修罗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只是一双眼仍看着帝释天的方向,像是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的身体看向远方,沉默良久,直到日头彻底西落,黑暗落在林间风间,落在二人之间的地上,才终于说道。
“只是这里太黑,竟让我看不清你的样子。若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别忘了带一只灯笼。”
帝释天惊醒过来,抬头看见太阳已经中天,四处虫鸣鸟鸣,四下看去,自己竟然睡在草丛里,仔细看来竟然是一处废弃多年的庭院,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主人离去,大概早已逾百年。
那天琉璃城的人都看见帝释天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了琉璃城殿来,偏偏问起近深渊处的一处废村,苏摩有些诧异,却还是如实答道。
“那村本是天人鬼族混住,一天雨夜着了雷火,村里大人孩子,没一个能逃出来。”
帝释天心焦无比,只觉得只有自己醒了过来,世人却全都在睡,回到善见城后向毗琉璃也再三确认,也是同一幅说辞,毗琉璃被他骇到,反问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听了帝释天的话以后沉默良久说道。
“帝释天大人精通幻术,善予人梦境,兴许是在梦中诞生了心魔误以为是真,以后阿修罗其人,还是不要再提了。”

秋去冬来,帝释天下令与深渊魔神通商往来,将琉璃城一带哨所改为商会驿站。
此言一出,有谋士以头抢地。
“魔神之乱自天域初始直至今日,仇恨之深,如何能和那群怪物同坐?”
帝释天不赞同道,“鬼域鬼族也曾与我族仇深似海,如今却也化为友人,通商通行。”
“魔神丑恶愚蠢,连那鬼族都不如!”
“你又不曾见过,如何知道他们丑恶,能与天人对峙千年,谈何愚蠢?”
“魔神非我族类,如何能信!”
“非我族类?”帝释天一顿,“魔神一族说着我天人一族的语言,与我族共享天域一地,又与鬼族不同,可驾驭我族灵神体之力,又惧怕灵神体符咒经文的束缚,我倒觉得,分明就是一族。”
满座哗然,谋士哭道。
“陛下究竟是被谁迷惑了心智,难道真的是那魔王阿修罗,将仁慈聪勇的陛下您,换做了别人吗!”
离了王殿后,帝释天一头栽进了神殿的莲池里,任谁来相劝,一律不听。
毗琉璃连想给帝释天浇浇水都不能,只好驱马去了大江山搬救兵,酒吞童子来了以后往莲池里泼了一碗神酒,帝释天才像发芽的莲叶一样从池水里长了出来,转头就对毗琉璃问道。
“法令颁布了?”
毗琉璃无奈地点了点头。
酒吞却问,“阿修罗呢?”
帝释天摇了摇头,“我已经睡醒了。”
帝释天睡梦中长了太多的莲花,以至于他走了以后不得不请花匠来清理莲池,茨木很不客气地向他们要了莲蓬,一颗一颗地吃了起来。
自知理亏的帝释天只好拿出珍藏的美酒赔罪。
“你们天人真是连睡个觉做个梦都能给人添乱的奇怪东西,”茨木说道,“我曾听说天人自认为是一位自称善神的忉利天神在梦中所造,因此肉体平平,灵神体才是本源,而天人一生漫长,就是为了做完这大善神的一场美梦,待他梦醒之后,就会消失无踪,如今见你梦醒,莲花却尚在,可见传说非实。”
“非也非也,”酒吞童子笑道,“兴许这莲花是善神的梦,而非是帝释天的梦,帝释天醒了,可善神却还在睡着。”
茨木若有所思,突然破颜一笑,“挚友所言极是,但也难说这做美梦的究竟是善神还是别的什么神,兴许这场美梦本就是邪神魔神所做,俗话道,没什么就梦什么。”
帝释天一愣,却听侍从上前报道。
“琉璃城主例行拜访,留下贡品苏摩酒十坛,已回城去。”
话音未落,帝释天光着脚就跑了出去,随便跨上一匹马,驱马就追出了城,狂奔一路,终于在夜里追上了苏摩的车队,抓住那女武神的领子,高声质问道。
“那这些时日我托付于你的礼物书信,你究竟是送到了哪去!”
苏摩什么也没说,只看向边境远方,然而她心中的答案,帝释天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冬去春来,曾经肃杀的漆黑哨所被深渊中买来的火药炸得轰然倒塌,匠人们重新量地,绘制工图,将残垣断壁改为高三丈的驿站。
琉璃城颁发通关文牒,可使翼族暂住,荒废多年的龙巢城也重拾了当年的热闹。
起初的匠人军士无论如何也不肯着手建筑为魔族造访而制的驿站,或连天抱病,或谎报雨情,帝释天一怒之下施以幻术,待到一行人筋疲力尽地醒来,房子竟已造了一半有余,方知帝释天手眼通天,再也不敢怠慢。
村民听说后,痛心疾首,“陛下爱民,定然是被那魔族诓骗了!陛下会让那魔族钻了空子,定是因为那场恶战,替我等迎战了魔神!”
遂纷纷上京,请愿帝释天祭天净世,重启祭礼,定能摆脱污秽,消除心魔,重归原身。
帝释天无可无不可,命祭祀们重整了神殿神器,准备迎接祭天之日,鸣钟点灯,使普天同庆。
然而真到了祭天的那一天,帝释天却因积劳成疾,灵神体不调,下了祭坛就病了个人仰马翻,躺在床上连动动手指都艰难无比,那天晚上善见城点了满街满城的灯,从老人到孩子,全都提着雕着莲花纹的灯笼招摇过市,将白色的街道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午夜的时候,从城墙上放起烟火,祭司们敲响王殿前的钟,钟声如泣如诉,婉转绵长,映照在人们的脸上,人们抬起头来,目送着短暂又漫长的冬天,终于远去。
“我们这样祈福,陛下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吗?”有稚童问道。
母亲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神里满是笑意,“一定会的,等到陛下醒来,就又是我们所爱戴的陛下。”
卧床不起的帝释天开了天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坐在城墙的边沿看了一晚的烟花。
三日后,终于醒来的帝释天所下的第一道旨意,是镇压了天域之东,河谷腹地的商贾,将那些把曾经的贵族姬妾从流放地掳走,卖与村人,还自称是在救她们的富商一脉就地处决,尸体丢进河里,顺流而下,沿途的村人看到了,知是帝释天的手笔,纷纷叹道,陛下的病,怕是不会好了。
为监工驿馆商队,帝释天再度前去深渊边境巡视。
琉璃城主苏摩一如既往地接待了他,彼时城中已经随处可见翼族的身影,帝释天于是调笑她,与龙巢城主的好日子是否也快到了。
苏摩喝了许多酒脸色微红,声音却还是冷冷的,只是说。
“还是太早了。”
帝释天摇了摇头,“既是早晚的事,又怎么会早呢?”
苏摩低下头说道,“陛下,既然是早晚的事,又如何能操之过急。”
帝释天装作没有听见。
回京之日,帝释天躲开侍从们,独自跑去山里,在琉璃城外的山丘上望见一望无际的三叶草田野,细微的白花点缀在山间,三片白色的叶纹汇成一只又一只眼睛,每一只都毫不迟疑地望向天空,望向最爱的云朵和太阳,一刻也不停地,沉默地吐露着无穷无尽的爱意。
有人从他的身后走上山来,脚步轻轻的,像是在又似乎不在。
“这是你新的梦想吗?”那个人问道。
“没错,”帝释天坦然地承认,“就像我曾经梦想阻止天人和鬼族的战争那般,这一次,我想要永远结束天人和魔族的战争。”
“你还是一点也没变,”那个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而带着深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在哪一个古怪的故事里,都做着最闪闪发光的梦。”
“这不是梦,”帝释天抬起头来,望见空中的飞鸟,“我会实现它,在它化为真实之前,我永远都不会停步。”
“但有时你或许飞得太快了,又太高,人们终于没办法跟随你。或许如果你慢一点,世人或许终究会接受你的决定。”
帝释天却突然笑起来,“你可曾知道,我的母亲虽然贵为圣女,但其实只爱长子二人,并不想做我这个幼子的母亲。”
“那个祭天仪式的祭品女人吗?”
“是啊,所以你看,有时候女人其实并不能选择是否成为一个母亲。然而对于每一个孩子而言,母亲就像是神一般的东西。世上打一开始就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千千万,然而却没有一个孩子从出生到死,从未爱过自己的父母。”
帝释天收获了一片沉默,山坡下,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漂往远方,漂往深渊的对面。
“世人都说我爱世人,”帝释天说了下去,“我并不爱世人,只是太希望世人爱我。到如今终于轮到我走向我即使当时万般不愿,却仍旧创造出的子民面前,我爱的人看向了我,我却看向别人。”
漫长的沉默后,那个声音说道。
“整个天域,已经到处都是爱你的子民。”
“然而世界就是如此的矛盾,”帝释天说道,“创造了那善良祥和,爱戴着我的这个天域和天人们的人是恶神。创造了残忍狠毒,憎恨惧怕着我的深渊和魔神们的人,才是我。”
那一天,帝释天不顾下属的反对,击碎了位于深渊之上,阻止魔神离开深渊的结界六个界桩中的一个。
策马回到善见城后,帝释天喝下一碗女官战战兢兢端来的莲子羹后,中毒倒地。

以为自己失去了挚友和半身的忉利天神在孤独的梦中诞生出了灵神所化的天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们过得万事如意吃掉了天人族的恶意,然而吞下的天人族的恶意之后,忉利天神却又诞生了魔族。忉利天神爱极了长子天人一族,却十分厌恶幼子魔神一族,却无法只取其一。就在忉利天神一筹莫展时,本以为已经被自己杀死的挚友和兄弟,魔龙弗栗多突然出现,愤怒地劝说道。
“你这虚伪之徒,快从梦中醒来吧!”
忉利天神却说道,“若我醒了,大家都会消失不见,为此我只能永远睡下,长眠不醒,永远沉寂在这梦中。”
魔龙暴跳如雷道,“就让那魔族做我的孩子,你一醒来,我就睡下入梦,等我醒来,你再睡下!”
帝释天惊醒过来,头顶是看惯了的白色穹顶,他已被几名权臣软禁在这里多日,加之旧疾复发,高烧反反复复,时梦时醒,除了毗琉璃没有人前来造访。
将他下毒软禁的谋士和大臣们仍旧在反复商议到底该如何医治陛下的残暴疯病。
有人说,“陛下的病自独战魔王而起,只有退治魔王,才能痊愈。”
有人却说,“陛下的病自那日出城微服而起,只有找到梦魇,才能治本。”
有人激昂道,“陛下遭邪秽入侵,灵神体中竟嵌入魔神的碎片,若能除去,祭天净世之日就除去了,可那日陛下竟然在诵经声中一病不起,是已病入膏肓!”
首谋者丞相问道,“可陛下病入膏肓,又有谁能为王?”
帝释天在半梦半醒中,在谋臣侍从们的荒念里浮浮沉沉,权臣们的欲望时而交织,时而高亢,时而愧疚又时而又自私自利,将帝释天吵得时刻头疼不已,竟是过了一个月,都没能好转,期间深渊结界逐渐衰弱,剩下的五处界桩在失去了主人的支持后迅速锈蚀,群臣一筹莫展,连原本对帝释天还心存愧疚的几位副手,都起了反心,边境哨所的将士们乱作一团,人人都在等着善见城王殿内的消息按兵不动。
一月半以后,帝释天终于烧退,有片刻的清明终于转醒,转头问向床前落泪的毗琉璃。
“哨所已撤,结界已开,深渊里可有人肯爬上岸来?”
毗琉璃擦了擦眼泪,“魔神无一人前来。”
帝释天又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的梦里他又来到漆黑的深渊之底,听见住人们悉悉索索地谈论崖上的变数,有人说是陷阱,有人说是诡计,似乎没有人敢相信天域的天人之王真的亲自撤去了哨所,改建了驿站,并开放结界,使两界通行。
在深渊深处的王座上,帝释天本以为会见到漆黑的魔王,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许久不见的阿修罗。阿修罗一如既往地穿着不羁的盔甲,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他高高地坐在开满三叶草的山丘上,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在山坡下面的远方,黑色的野马们嘶鸣着奔腾过蒲公英的原野,在二人的头顶,白色的鸟儿划过狭长的天空。
“你看,”阿修罗说道,“深渊里也会开出眼睛花纹的苜蓿草,飘落进深渊的蒲公英也会在这里扎根,没能跳过深渊去往广阔的对岸的野马,踩着峭壁一步又一步来到了这里,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
“所以帝释天,生命是比你所想象的更加坚强的东西,即使无人知晓,即使不被祝福,却仍旧会一代又一代地存在下去。”
“慈爱的父母,富庶的土地,平等的社会,和平的邻里,即使剔除这一切,生命也仍旧会继续,倒不如说正是剥离了这一切的生命才更加耀眼,鲜血淋漓的生命比不曾挣扎过而度过的碌碌一生,才更加是真实生命。”
“即使如此,”帝释天说道,“我也想要给他们这一切,想要擦净伤痕累累的生命,洗净他们眼中的污垢,好让他们看清彼此的样子,即使他们会将我带来的自由和和平当作争端和战争的筹码,也在所不惜。”
阿修罗质问道,“难道让本该一生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灵,见到永远无法属于自己的光明,真的会带来幸福吗?”
“不会,”帝释天却高声说道,“但至少,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狂风突然掀起,碎石迷了帝释天的眼,天人之王难耐地合上了双眼,睁开眼时却再度见到了在王座上闭目沉眠的魔王,巨大的身形依然被阴影所遮盖,无数的骸骨阻挡了帝释天的脚步,他看不清曾经熟悉的那张脸,然而灵神体所触及的,全都是熟悉的气息。
魔王只是安静地沉睡着,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难道你想说善神和恶神,会做着同样的梦吗?”
帝释天哽咽难耐,“我们已经在同一个梦中相会。”
“然而梦总是和现实是反的,”魔王却说,“一旦在现实中相遇,你我终究会化为一捧灰烬。”
帝释天醒过来,听见在不远处的王殿里,谋士们正在商议推举代王,重修结界,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了床边的人,求道。
“我想要一盏烛灯。”
床边被毗琉璃求来救人的茨木没料到刚扮作医女,就被人抓了个现行,百般劝说无果后,只好去隔壁打碎了书房的灯笼,将摔坏的灯笼偷放到帝释天手里。难得清醒的帝释天忙拿来纸笔刀剪,用竹签搭架,照着灯上的花纹细细描摹,然而虽描画功夫了得,镂花却不得要领。
“挚友他们已经在城外等着,”茨木劝道,“让鬼王大人空等,我管你是什么天人之王,绝对饶不了你。”
帝释天感慨道,“茨木童子真是情深义重,任何时候都对酒吞童子移不开眼睛。”
茨木奇道,“对自己倾慕之人移不开眼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帝释天问道,“即使明知道对方不肯回头?”
茨木却说道,“若他不肯回头,那我与他所看向的,就永远是同一个方向。”
帝释天遂将毗琉璃托付于茨木,茨木痛骂他一场,最终掳了毗琉璃绝尘而去。

帝释天废寝忘食地连雕了数日,才雕出灯笼六面中的一面,就听说了代王出兵深渊的事情。
彼时首谋毒害帝释天的宰相已被选为代王,准备将帝释天重病不起的事情在祭天礼上昭告天下,前往边界重修结界的军队也已经出城,帝释天支走了旁人,对侍从女官吩咐道。
“去告诉大人,我生于神殿外的莲池,莲败化为泥,泥中又生出无暇的白莲,周而复始。”
代王听后大喜。
“祭天礼将举大火,使陛下化为灰烬,归于莲池淤泥之中,待圣子再临,必将统领我等回归故土!”
帝释天哈哈大笑,脸上早已没了昔日的影子,当庭斥道。
“肉身能毁,灵神体却不死,若一把火就能将我烧为灰烬,我看我这个圣子也不必当了。”
代王怒道,“堆良柴,焚七日。”
帝释天这才满足地退了下去。
祭天日时,善见城又摆了满城的花灯,一路照亮了白石的道路,从王殿一路到城门前,将夜空映照得有如白昼。
香木和甘草堆成的火台高得如同当年毁于一旦的善见塔顶,每个人的心思都听得真切,每个人的样子都看得真切,帝释天躺在顶上,浑身都浸泡在众人的万种恶意愧意希冀和悔意里,连动动手指都像是渡劫,事到如今,已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美梦还是一场噩梦,城墙上的烟花打响,点了火的咒符箭从空中落了下来,正好点燃了他手中的灯笼。
越烧越旺的熊熊火焰中,帝释天再度浑浑噩噩地睡着,损坏的肉体在火光噼啪的响声中不断消失又不断再生,世间的一切恶意在帝释天柔软的精神力面前,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一刻帝释天仿佛置身于诞生前的胎水中,被流淌的暖意包围着,越过许许多多的声音,终于看见深渊漆黑深邃的入口,于是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朝着深处跑了进去,一路上路过了向自己谄媚的父亲,也路过了不敢看自己的母亲,路过了那个改变了自己命运封印了自己力量的贵族疗养地,路过了被金翅乌洗劫一空的要塞军城,也路过了如同讳莫如深般在深渊两侧遥相望的琉璃与龙巢双城,他跑过无数边境的村庄和小城,穿过无数因永无宁日而嚎哭着失去家园至亲的天人,不知被谁操控着而所向披靡的鬼族的军队,和无数因为再也无法获得自由而嘶吼不止的魔神,终于在初遇阿修罗的那座山丘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帝释天喘息着,欣喜着,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朝着那个漆黑的人举起了手中的灯笼,三叶草的花纹旋转着,映照在魔神之王的脸上,巨大而畸异的黑影如风般消散,烛火终于照亮了他所熟悉的面容。
“阿修罗。”他高声说道。
阿修罗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同万分遗憾那样地看着他,如同看不够那样地看着他,那双在梦中描摹过无数次的眼如同火焰般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着,如同照亮了整个世界那般明亮得让人双目刺痛,然而帝释天却不肯移开双眼,即使双目被那束火焰灼烧得流泪,也一刻也不肯移开双眼。
“我找到你了。”帝释天说道。
“你找到我了。”阿修罗认输道。
魔王的梦悠久而绵长,温柔却又残酷,有所有的人,也有所有的事,只要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就能看到喜欢的人。
然而梦终于也到了要醒的时候。
“快醒来吧,我的阿修罗。“帝释天说道。“再不遇见你,我将化为一捧灰烬。”
不曾知晓恶意的善意最终会化为纯粹的疯狂,而最残酷的深渊之中却也会诞生纯粹的善意,人类为了能够一直正直善良不知憎恨为何物而将不想要的自己切割成无数妖鬼的样子,然而呱呱落地就会杀戮吃人的妖鬼却也会在漫长的生命中彼此相爱,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焦土与春草的轮回。
阿修罗只是坐在那里,在他的烛光里难过地看着他。
“可是遇见了我,或许有朝一日也同样会因我而化为灰烬,即使如此,你也想要从梦中醒来吗?”
“那不一样,”帝释天笑道,“能够选择灼烧此身的火焰,本就是生命中的第一大幸事。”
阿修罗皱起眉来,然而熟悉的双眼却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柔软,在深红色的火焰中,隐藏着曾经的光芒和心驰神往,这一瞬,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在树下谈论未来和理想时所奋不顾身的从前。
“可我该怎么找到你呢?”阿修罗问道。
“顺着我为你留下的指引,在万千灯火的路的尽头,”帝释天娓娓道来,“在那高塔的顶端,我的火焰比谁的都要烧得明亮,你一定不会走错。烛火会照亮你来时的路,照亮你来时的样子,所有人都会看清你为我前来的样子,看清你将我从他们手中所救出的样子,看清真正的爱意善意所应有的样子,从噩梦中终于醒来。”
“然后呢?”
“然后,”帝释天说道,“叫醒我吧,阿修罗。”
将我从独善其身的梦中唤醒。
然后在你我都大睁着双眼,凝视着真正彼此的世界中,与我重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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