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山里听到的第一句劝告，就是不要靠近那座山神庙。」

　　01

　　金发的旅者背着登山包蹒跚在石阶上时，山里正下着雾蒙蒙的小雨。

　　山间小路在晴天还算得上平整，一到了下雨的时候就变得十分难走。湿漉漉的泥巴一步一黏地抓着每一个人的鞋底，每走一步都要多花费许多力气。不过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一身冲劲，又看这山间野外哪哪都新鲜，所以他冒着雨晚归村民们也都不在意。

　　只有老村长坐在村口的屋檐下抽着旱烟，老旧的包铜烟枪被劣质烟草熏上一层油汪汪的黑漆，褶皱深深的面孔在灰白的烟雾后面若隐若现。

　　“年轻人不要在山里呆太久。”他嘶哑着声音缓慢地说道，“打滑摔下去不是玩的。”

　　“没有进山呢，我是看玉米地去了。”旅行者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羞涩地靠过来，把自己刚刚拍的照片展示给他看。玉米是非常喜水的植物，种在山间常因为水分不足而缺粒秃尖。难为村民们照料得好，他拍到的那些植物虽然小块小块分布在山体上，却一株株长得很精神，已经结出了饱满的穗子。

　　“我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玉米呢。路上我还拍到了好多不认识的树……对了，刚刚回村子里的时候我还看到高点儿的地方有房子，看上去像是山神庙，这个能不能拍啊？”

　　他兴致勃勃地一张一张展示他拍的照片，言辞间流露出油然的兴致。村长终于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生人不能进庙，要冲撞气运的，小人家连这个也不晓得？”

　　“啊……哎，是这样吗？那我不去了。”他立刻打了个激灵，乖巧地保证道。

　　老人这才松手放他回去，又叮嘱了一遍不要到处乱跑，直到目送他进了寄宿的家门才收回视线，重新又磕起了烟杆。

　　02

　　碰了一鼻子灰的空倒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

　　他关上房门坐到床上，拉开登山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到了床上，从一堆鸡零狗碎的生活用品里捡出一个陌生的、绝对不是他自己放进去的东西，一个白紫相间的小布偶。

　　“长得好乖啊。”他捏了捏这个布娃娃，把他举在灯光下看了看。

　　这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布偶，圆圆的眼睛、柔软的四肢，腰上还打着小小的蝴蝶结，即使是以“突然出现在包里”这样的诡异方式到了他手里，空也很难产生什么恐慌的情绪——虽然这估计才是把玩偶给他的那个存在的真实目标。

　　但是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知道这个山村确实问题而且还是灵异方面的问题以后，空是怎么都不会掉头回去的。

　　小布偶被他安置在床头柜上，空挑挑拣拣从那堆杂物里找出身黑色的雨衣，还有强光手电筒，准备今晚就去山神庙里探一探。说起来像这些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高危地点就是各家的祠堂和家庙，总归会有这样那样的陋习整出些恶鬼凶灵的麻烦事，想到这他还是打开手机备忘录，草草画了个符用来防身。

　　“天灵灵地灵灵，朱砂有多贵您各位也知道，义务劳动就准许我省点钱吧。”他端着手机屏幕往脸上贴了贴，相当不着调地念了一句，就从后窗翻出去了。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上勉强挂上半轮雾蒙蒙的月亮，照出小路上深深浅浅的泥印。空避过仍然亮着的几点灯光，迅速往山上赶去。

　　山村里只有村长家拉了电线，人们节约灯油，这个点儿已经没有人在外游荡了。空这一路都没有撞见人，只有在快要出村时瞥见了不知谁家少年，穿着一身白衣裳，也没看空一眼就从拐角处消失了。

　　空乐得不管他，径直往山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潮湿，去山神庙的路格外难走。空走一段就要看一眼身后，免得留下明显的脚印，也不知被路边的枝杈野草划了几下。空仗着有护身符在没有在意，等到了山神庙门口才发觉手臂上有明显的痛楚。

　　他朝着昏暗的月亮伸出手去，仔细观察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那一处的雨衣被割出一道很明显的缺口，里头撕开的皮肉已经被雨水冲刷到翻白，一动就是一股不祥的疼痛，索性伤口不深，此时已经没有在不停地流血。

　　……难不成偷工减料的符还真失效了？

　　他打开背包，想借着月光给伤处涂一点药，那光线却被翻卷的云层切断了。倏忽间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破旧的瓦片滴滴答答落在空的身前，带来翻涌的潮气。而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包裹里那只小小的、软绵绵的布偶。

　　一颗滚圆的泪珠正从布偶眼角滑落，那点水渍沁进玩偶布做的皮肤里，是触目惊心的鲜红颜色。

　　空的眼睛闪了闪。

　　他草草拿出创可贴和药把伤口处理完毕，转身走进了那座庙。

　　手电筒的光柱把山神庙内的一切都照得格外分明。这里地势陡峭难走，却意外地被打理得还算干净，神台前的香炉里还残留着半截没有烧尽的香灰。空跨过两个蒲团走到神像下，抬起电筒往上看，意外地发现那尊神像并不是意想之中青面獠牙的典型山神形象，而是一个样貌模糊、披着头纱的少年形象。

　　祂以站立的姿态立在红漆剥落的简单神台上，背靠着一段盘虬的树根，脚边和衣摆上都刻着鱼与鹰的图纹。在雪亮的灯光下，这尊精致的石像双眸紧闭，双手捧在胸口，托举着一枚小小的龙头。

　　鱼、鹰、龙，都是民俗传说中与雷、雨相关的动物，村民在神像上加上这些元素应当是为了祈雨。求雨是非常常见的愿望，可据他所见这片山地并不是缺水干旱的地方，再如此许愿未免有些奇怪。且人迹罕至的山神庙容易吸引孤魂野鬼，在这种东西放置的神像向来都是怒目圆睁、面带凶煞的，以图呵退侵袭的鬼怪，哪有这样的呢？

　　“不太对啊。”

　　空在心里向这位不知道有没有灵的神明告了声罪，从侧面踩着供桌爬了上去。

　　吹开石像手上的浮灰，他把灯光调亮了点，仔细研究祂捧着的那颗龙头。这一看空就有了点数——原来那雕刻的并不是龙，而是同样龙头鳞身、只是长着鱼类外形的龙子，名唤鸱尾。

　　又是一个司掌风雨的形象。

　　龙的第九子传说中是在大海中生活，行动可搅起风浪与暴雨，倒是很少在远离海洋的高山上看到。空心里多少有了点数，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昂贵的朱砂末，用指尖蘸了给自己画了枚符。

　　阴阳眼睁开的那一瞬间，他金子色的眸底刹那间映出数不清的红线，从那段油润的老树根上一道道垂挂下来，最近的数根已经几乎要缠上空的指节。年轻的天师垂眼看着那些如有生命的红线，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把它捏在手里，用力绷直——

　　红绳刹那间断裂成一片深红的烟雾，左冲右突地试图逃走，却被少年一掌拍了个干净。空从供桌上跳了下来，直奔门外而去。

　　山神庙外，隆隆的雨声还在响。

　　03

　　“空哥哥，这么大的雨，真的会有萤火虫吗？”

　　在两三颗糖果的“帮助”下，被空召集起来的一群孩童里终于有愿意牵一牵他衣角的了。他熟练地摸了摸小姑娘的羊角辫，说当然有，只要走到山脚下、走到不下雨的地方，当然就可以找到萤火虫了。

　　小女孩于是羞涩地笑了，她抱紧手里脏兮兮的布老虎玩偶，答应一定会帮空哥哥找到他想要的萤火虫的。

　　空也不知道是他递出去的钱还是抵押的昂贵照相机起了作用，反正当他找到村长，提出要找几个孩子帮他找萤火虫拍照以后，村长没这么疑惑就答应了。他对这个“有钱有闲没事干来山里采风”的好骗大学生并不设防，况且拍萤火虫也算是说得过去的理由——倘若不是一直下大雨，夏天的晚上正是拍萤火虫的好时候，况且在空气污染的城镇也确实见不到这些娇贵的虫子。他对空的请求表示理解，收了钱就喊出一群孩童来帮他找虫。

　　“不过明天晚上之前你得带他们回来。”他照样磕着他的烟杆，“不然爹娘要着急的。”

　　“一定一定，您就等着吧！”空干脆地答应了，带着那些孩子就下山了。他可是看清了，村长家那个满脸肥油的孙子不在这群孩子里面。

　　能捞一个是一个，不乐意被捞的也没办法。他乐颠颠地把孩子们全都领去山下的馆子里吃了顿好的，花光了这次出门所有的委托费，然后租了辆破面包车把孩子们往更远的地方送了送，托付给某个承包过小学夏令营的大婶。这样等他重新骑着小电驴往山上赶的时候，他就又是轻轻松松的一个人了。

　　这时候雨已经比他下山前还要大了。

　　半山腰的村寨灯火全无，只有零星的光点间或在山道上一亮，又被掩盖在层层叠叠的树林之间。空无声无息地上了山，与一队村里人擦肩而过，看着他们扛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往高处走，过了一阵子又骂骂咧咧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显然一无所获。

　　空暗暗地冷笑一声，确保每一个人都回到了村寨里，才提步上山。

　　没有人偷偷窥探，谁还在这装模作样。避水符和轻身符一贴，他在山间小道上简直如履平地，不多时就回到了那个山神庙。供桌上多了两三盘湿漉漉的瓜果和新鲜的肉食，地面上脚印淋漓，显然是刚才的人们来送过贡品。想必他们从未如此诚挚地恳求过神明停止无来由的暴雨，可惜这个曾经与所以求的存在已经不再愿意听他们的声音了。

　　空的目光落在桌案上一朵小小的野花上，想起他刚刚进山的那一天——

　　

　　那天他走到半山腰，遇到一只羽毛残缺的鸟为他送来一枝花。

　　那花原本鲜亮极了，粉白娇嫩的颜色，蕊上还带着淡淡的馨香，却在空敲响村长房门的一瞬极速地腐坏衰败，变作在污水中浮沉数日的模样。粘稠的黑水顺着枝干流到空手上，留下污浊的液体痕迹。

　　门后面，老人睁着昏暗的眼睛看着他。

　　“我来旅游。请问有地方可以住吗？”他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缓缓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脸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连微微下垂的眼角都显得那么无辜。

　　那只鸟叫了两声，扑棱棱飞走了。

　　

　　他捡起了那朵花，浅浅嗅了嗅——然后转身上前，一脚踢倒了神像。

　　从满地崩落的石块与粉尘里面，他剖开那座雕像的胸膛，从一片陈年的旧血迹里捡拾起一枚小小的、鲜红色的心脏。

　　耳边骤然响起的尖啸和嚎哭声不曾影响他的动作，他把那颗宝石似的心脏握在掌心，又撕碎了每一根试图缠绕上来的红线。在越来越大的轰鸣声里，他撑开一片雨幕，疾驰着向山顶赶去。

　　04

　　顺山体而下的水流已经深得能没过小腿，裹挟着泥土和枝杈去势汹涌，已经初具山洪的雏形。山顶上却有个白衣的人影在那里等待，竹编斗笠、紫纱披垂，腰间系着小小的蝴蝶结。

　　赫然是空曾在村口山路上见过的少年。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天师？”祂……或者说是他，轻声问道：“你要保护那些人？”

　　“那我应该早点来的，山神大人。”空回答道。

　　他攀上最后几节台阶，终于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白衣的山神站在巨大的珙桐树下，身上缠满从枝头垂下的红线，还有数根纠结成一个绳结，穿过他因为缺少心脏而显得空空荡荡的胸膛。

　　而那棵树……那棵树上，深深浅浅地钉满了各种各样的铁钉与钢条，甚至还有的从前方刺入，尾端从另一边透出。即使有暴雨冲刷，树身上也还残留着汁水流淌过的深色痕迹。古树因此枝叶萧疏，只有在最上方的枝条上还残留着零星的白鸽样花朵。

　　古树有灵，而山神的传说多与墓葬有关。挑选有“神性”的孩子，把他埋葬在古树下再用术法将二者相连，确实是有一定的概率造就山神出世。然而为了完全掌控新生的神明，造神者挖走了他的心脏，又用山民的血祭祀，迫使神背负上难还的血债。从此他无法摆脱此地的束缚，而村民若想晴天落雨，只需要让与山神神体相连的古树流泪——

　　“是生祭。”空说，“对吗？”

　　少年模样的山神不曾否认，只眯起眼审视地望向空：“我还得多感谢你，若你不曾带走那些孩子，恐怕我又要多还许多年的因果。真让人恶心。”

　　他本就是仗着血债将要还清，强行引发山雨试图淹没整个村庄，要是任由明天村民补上祭品恐怕又要糟糕。原先赶空离开不过是不想让这与此地无关的陌生人被卷进他的怒火里来，没想到这小子三番五次不肯走，居然还是个看不出深浅的天师。他自知自己不曾正位神座，引爆一场山洪后力量已经十不存一，只怕不会是对方的对手。

　　但空并没有阻止自己的复仇，反而有意无意地带走了那些人翻盘的机会。就凭借这点，就算空把他抹除掉他也……

　　“虽然说现在不兴成精，这种情况应该交给法律制裁，但是因果相还，我也不是那些古板的老……老前辈。”小金毛却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分外无害的笑容来：“但是呢，您这个情况也不能不处理对吧？”

　　“我安置那群小朋友花了好多钱，照相机也压在村长那边一起给冲跑了，我还去山神庙拿回了你的心脏……这样，你这个情节本来也需要异常情况处理科的人长时间监督，要不要考虑就跟着我？”他振振有词，“我虽然比较穷，但是养你还是没有问题的，包吃包住包修炼，你就给我打个工行不行？”

　　山神轻轻哼了一声：“那你就先想想该怎么把我带走吧。”

　　05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被称作阿散的山神第一次跟着空出了门。

　　被树束缚着的他原本不能离开那座他死去的山，但不知道空哪里想出来的馊主意，他暂时屏蔽了他与树的联系，然后从树上取了尚且完好的一根枝杈，精心制成一个与人类无异的躯壳。空还偷偷告诉他，他特意选了当年开着花的那一枝。

　　“我觉得那应该是最好的。”他说。

　　阿散在山上宅习惯了，倒也不那么热衷出门，今天出来是去领处理科批给他的身份证明，还有去警察局作证人——当年空带下山的孩子们确实有一大半都不是村里人的亲生骨肉，空和他作为报案人和当事人是一定要去一趟的。

　　勉强送走了对两人千恩万谢的一对父母，空偷偷揪他裹在围巾帽里的手：“阿散，我真要冻死了……要吃麻辣烫。”

　　“吃吃吃，但是我警告你别往锅里下那些个黏糊糊的甜东西。”人偶的身体并不畏寒，他干脆抽出手把空的手握住了，只警告空不许再在辣锅里煮紫薯球吃，惹得空往他脸上蹭了好多下。

　　至于后来他想起来空明明可以贴个符取暖、根本不需要拿冰手往他脖子里贴，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