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这几日休沐，叶柏舟道正好去裁衣铺子里给他做几身新衣裳，拉着人早早出了门。
苍云本是不爱在外闲逛的性子，但只要跟着叶柏舟，他便无所谓去何处。
两人在城里待了大半天，衣服的事敲定后叶柏舟又领着他去看马，燕昭原是说自己需不着新置马匹，可叶柏舟笑着调侃道：“那不行，宝马配英雄，我们小昭往后是做大将军的，怎么也得有匹好马。”
燕昭拗不过他，乖巧温顺地跟着他走，叶柏舟给他看什么都点头说好，叫藏剑哭笑不得。
他知晓燕昭并非是敷衍，可也不能什么都买下，索性挑东西时让燕昭闭着眼随手点，指到哪个买哪个。
返回前叶柏舟雇了脚夫，先把买来的东西送回家里，自己则领着燕昭去了对方喜欢的食肆，一面用晚饭一面看城中河水上的摇曳画舫与明丽花灯。
今日天晴，到了日暮，风也轻柔如情人爱抚。燕昭就在晚风里听叶柏舟温言细语，心里漾开一片温软暖意。
他本有无数锐刺和尖利爪牙，唯有当着叶柏舟的面时会小心翼翼收敛，只会用最柔软的腹地去拥抱他的心上人。
他们优哉游哉地吃过饭，慢慢并肩行于前往码头的长道上，来往人群嬉笑匆匆，燕昭就在攒动的人潮里牵住叶柏舟的手。
藏剑回握住他的手掌，侧过脸来对他微笑，这时燕昭忽地被人拍了下肩头，旋即听见一并驻扎江南道的同僚欣喜招呼道：“哎哟，昭哥，你也在啊！”
燕昭猝不及防愣了下神，叶柏舟的手便从他掌心里悄无声息滑了出去。同僚又看到叶柏舟，便也笑着问好，叶柏舟看他们几个苍云军的大小伙子碰面有话要聊，就对燕昭笑了笑，说：“我去码头等你过来。”
“阿兄……”燕昭来不及叫住他，已经被战友抱住脖颈拍了肩背，叶柏舟一走，他周身气息便冷冽不少，这会儿正有些恼军中弟兄不会看气氛，语气都僵硬几分：“你们几个也别闹太过，早点回去。”
“好好好，话说昭哥你那刀盾什么时候借我看看？”
“干什么。”燕昭瞥他一眼，“你自己没有？”
那同僚笑道：“也让我见识下藏剑山庄的手笔嘛！”
苍云军中多是太行柳家供给武器物资，燕昭惯来都用叶柏舟给他的东西，先前在雁门关少不得让身边关系好的同僚好奇，奈何他护得太紧，压根不叫旁人碰一下。
燕昭急着去和叶柏舟会合，打发他说：“这几日休息，你若真想看，不如去拜访藏剑山庄。”
“哦，对啊，昭哥说得有道理……”
“还有，”燕昭面上神色微敛，“少喝点，回营后记得把新盔甲整理出来。”
前一刻还在与他勾肩搭背的几个苍云青年闻言也纷纷规矩了些，浅笑着拱手应下：“知道了，都尉。”
燕昭再看他们几眼，这才转身去码头找叶柏舟。
苍云越过人群，毫不费力地捕捉到心上人身影，他低声道着“借过”，飞快赶到叶柏舟身后，拽了拽藏剑手腕：“阿兄，等久了？”
叶柏舟却仿佛没察觉到一般愣在原地，藏剑抬着脸，视线拨开码头停泊的渡船，直直望入水中心。
燕昭见状再唤他一回，他抵在叶柏舟耳边说话，这才让对方回神。叶柏舟有些仓促地转头看他，勉强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来：“嗯？啊，你们聊完了？”
“阿兄，我叫你好久了。”燕昭捏他的指尖，“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事。”叶柏舟任由他拉着自己登船，垂下眼睫遮掩眸中神色，“有点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有心事。燕昭不免疑虑陡生，分明先前还好端端的，难道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他遇上谁了？是仇家么？
苍云本想开口问询，可他见叶柏舟神情竟有些低落，便暂且搁置了疑惑。


燕昭在半睡半醒间感到一阵凉风袭上臂膀，他下意识地去拉扯被衾包裹怀中人，蓦地察觉本该躺着叶柏舟的地方空无一人。
青年在这瞬间骤然清醒，下一刻已经从榻上起身，直往屋外去。
燕昭绕过屏风，抬眼便看见叶柏舟倚门坐在廊下，此时圆月中天，落在院中盈满一片清亮银光。
叶柏舟就坐在月光里，身后是他披下的幽影，静得过分寂寥。
燕昭无端想起当年他送自己去雁门关时的那天，月光没入城墙之后，叶柏舟站在渐起的风雪里看着自己远去，年少的燕昭在那时忽然觉得，他的阿兄好孤独，像是被自己抛弃在了雪夜。
“……哥哥。”
燕昭在他身后跪坐下来，轻声唤他。
叶柏舟没料到他这时会醒，在这声呢喃般的轻唤后猝然回头，叫燕昭撞见了自他眼中无声滑落的泪。
燕昭只觉心脏如遭利刃贯穿般锐痛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覆身上前，把叶柏舟紧紧抱在怀里。
“我……”叶柏舟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藏剑指尖贴上燕昭的手臂，仍有些难以自抑地发着颤，“我只是睡不着，小昭，我没事。”
“哥哥，我在。”燕昭捉住他的手掌，让它贴上自己的面颊、嘴唇，轻柔地吻着叶柏舟温凉的掌心，“我陪着你。”
曾经他在最难熬的时刻，便是叶柏舟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对他说，“我在”，牵引着他回到人间天光里。燕昭不知道叶柏舟今日遇到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或许是他爱人的旧伤。
过了许久，叶柏舟在他怀中嗫嚅着说：“我今日……”他一度陷入细微的哽咽，燕昭用体温暖着他，在他鬓边轻吻，听他艰涩继续，“我遇见了我……阿娘。”
他在码头等待燕昭时，有位身着锦衣的妇人在女婢陪同下路过身侧，叶柏舟不经意抬眼，恰好瞥见一支小金钗自那妇人发上脱落坠地。他忙叫住那位妇人，躬身拾起那支金钗递还给她，两人就在对视间看清了彼此容貌。
叶柏舟在瞬间如若失语，即便是女子已不复当年青春模样，他也不会认错这张唯有在梦中才能再会的面容。
而叶柏舟——他长得像极了他的父亲。
妇人默然红了眼眶，她嘴唇不住颤抖，像要开口对叶柏舟说出些什么话，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声，便听远处有人呼唤她道，娘，快过来呀！
她向叶柏舟伸手，身边婢女却先她一步接了叶柏舟手中的金钗，得体地道谢，扶着她离开。叶柏舟只是望着她，就如少年时站在藏剑山庄码头那样，看母亲不住回头，却仍是远去——旧时如此，今日亦然。
他看见母亲登上了私人画舫，看见两个同样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女上前迎接她，笑着与她说话；那青年眉眼与他母亲相似，叶柏舟便想，原来，她第二个孩子也长这么大了。
画舫慢慢悠悠离去，女婢要上前放下舱口的帘子，妇人挡了挡她的手，吩咐她去里面忙碌，而后面朝叶柏舟所在方向，动了动唇。
她在无声地唤，柏舟。
可她再也不能回来。
这是燕昭第一次听叶柏舟说起他的母亲，藏剑几乎从不说起他的血亲，燕昭只知道他是在藏剑山庄长大，把山庄视作他的家。苍云以为他和自己或许相似，家中大人都是因为某些缘由早早离世，却不想叶柏舟的母亲尚且安在。
他听了一个溢满别离苦恨的故事，在这之后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叶柏舟意识到自己成人之后，面上看不出丝毫欣喜。
他还在襁褓中时便失去了父亲，母亲就是他幼年世界里的一切，可为他撑起一方小天地的那双手终究无法护他一生，只能将他送得离风暴远些、再远些。
“我不怨她。”叶柏舟轻声道，“她用自己的余生，换了我一人自由。我只是……”
他在苍云怀抱里喑哑叹息：“我只是，还想和她一道读诗，还想叫她引着笔，写完一篇字。”
大多数孩童习字念书都从千字文始，燕昭也不例外。叶柏舟救下他之后，一边带着他行于山川，一边在他掌心里写字，燕昭有天问他说，阿兄，你小时候也是这么学字的吗？
叶柏舟那时笑笑，答道，我呀，我是在书案上，铺着纸，拿着笔，大人写一笔，我就跟着写一笔……
月亮晃晃悠悠落进庭院池水里，燕昭垂眸看见叶柏舟沾湿的睫羽，不由得抬手，拇指轻柔抚过那片鸦青：“柏舟，明日，教我写字好不好？”
叶柏舟抬眼看他，眼底氤氲着被水波搅碎的辉光。
燕昭将自己置身于这片粼粼，放慢话音：“我写字不好看，你来教我。你写一笔，我再照着写一笔……往后给你写信，我也可以多写一点。”
叶柏舟不言，藏剑把头倚上他的肩膀，少顷后轻声笑道：“下次写信，可不准只写‘安好勿念’了。”
燕昭手指拨弄他的发尾，点点头：“好。”
夜风清凉，叶柏舟往他胸膛缩了缩：“哎，这时候倒有些冷呀。”
燕昭就着现下拥抱的姿势将人横抱而起，转身迈入屋中：“睡觉？”
叶柏舟一手揽着他的脖颈，另一手点上他唇瓣，眼眸微阖：“睡觉。”

半个月后叶柏舟收到燕昭自驻军大营寄回的信，藏剑展开这封家书，先嗅到抹桂花香。
他把那支压在信纸中的甜香小心拾起，眸底映出纸上还有些歪斜的几行字：
“阿兄，诸事安好，下月十五休沐，等我回家。另，营中桂树开花，很香，摘一枝送你。昭。”
叶柏舟转了转手里那小半枝耷拉着花朵却芬芳犹存的金桂，慢慢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