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第一百零一次打开那份折叠着的调动申请，折痕上的字都已经磨得断开了。他又想起高等，这是今天第几回了？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想起过一个人。

高等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早已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二十年来，旁人的一切关怀和亲密于他而言都是愈来愈难以应对的负担，他恨不得离所有人都远一点，再远一点。可是在高等照顾他的那段日子里——不，远在那之前，他就从来只有对他的亲近无法拒绝。他本是对高等最不必客气，可他却一次次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对他心软得简直不像是自己了。他无法欺骗自己那只是出于高等的锲而不舍——他喜欢他的陪伴，他喜欢他在自己身边。而在他需要亲手决定推开他的这十几天里，他才发现那样的喜欢已经到了一种无法割舍的地步。

又一个休息日到来时这封申请依然在他手里。他拖着还没完全愈合的腿在病房里又转了一圈，为数不多的属于他的东西早就已经都打包好了，他不知如何是好般地再度回到背包旁坐下，局促地拿手掌抚平身上有些陌生的迷彩服上的一道褶皱。他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又一次将刚刚装进胸前口袋的纸张掏了出来。脚边就是垃圾桶，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再度将折得方方正正的申请装了回去。

门口传来一阵响动，他慌忙系好口袋的扣子抬头看去，是陈晨。林峰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他撑着床沿站起来，去拿身旁的行李包。

陈晨却并不是来接他出院的，他看起来有些抱歉：“林峰，你看你能不能再等个一两天？高等那边任务还没完，今天可能来不了。”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头大，“我都说了我来接你就是了，结果那臭小子死活就是不行，非逼着我来跟你说让你再等上一天，他必须要自己来，还说和你一说你就知道了。那你看这……”

从前的林峰一定会说谁接不一样，然后跟着陈晨走，然而现在他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他放下已经提起的行李包，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心里有些不安。

“防汛不是两个星期前就开始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完？”他终于忍不住问陈晨。

“按说周中就该全部结束了，结果不是周一下了场雨么，整个进度就拖慢了。今天本来是该高等他们小队轮换休息来着，但是关键他们那队遇到点状况，高等不放心，就留下帮忙了。”陈晨走到林峰身边同他并肩站着，笑了一声看向窗外，“这小子带队之后也开始有点责任心了。”

林峰心中升起的却不是自豪感，他警觉地转头看陈晨：“什么状况？”

陈晨蹙了蹙眉头：“关键那队负责山口，其实那片咱们去年本来清过一遍了不是么，结果就是周一那场雨，不大不小的，从高等那队既定要拆的C区冲来一片泥浆，堵了进山口。高等那边拆出来的雷数目也不对，就估计着八成是泥浆裹着雷给冲到关键这边来了。现在山口堵着，小队上也上不去，不拆的话等汛期来了山口一冲开，雷全要顺着冲到下面农耕区去了，排起来又费劲。现在正在想办法呢。”

“不用等汛期，”林峰看着沉沉的天色，内心升起一股焦躁，“今天这场雨要是下下来就足够了。”

“那就只能到时候全队出动去下游再排一次了。就这么点时间，就算人能上山，连雷分布在哪都不知道，更别提排雷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林峰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现下他就想到了一个，“就是——”林峰心里突然咯噔一紧，他转头拉住陈晨拖着瘸腿就往外跑，“给我办出院！”

“……可是高等让你——”

“别废话！快点！！！”

林峰坐在陈晨的车里看着车窗上渐渐显现出的雨滴攥紧了拳头，他怕高等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几十个披着雨披的背影远远地在山口前站成一个弧形，陈晨冲过去一把抓住一个人的肩膀：“高等呢？”

关键吓了一跳后转过身来：“老、老陈？林班长？你不是——”

“我问你高等呢！”陈晨狠狠地摇了摇他。

“高、高等他……”关键心虚地望向山口处，林峰的心头一沉。

办法无论有几个，高等想到的永远会是最激进的那个。拆不了，就炸掉，雷都聚在山口，只要摸到一个，就能全部引爆。然而山口的另一头是淤积的厚厚泥浆，没有任何能见度，哪怕他能侥幸在不触发任何一颗雷的情况下摸到它们，又怎么在泥浆中上引信？而延迟引信再长又能有多长，当几十颗雷同时引爆时，他能及时从山口里钻出来，再跑到足以避开汹涌冲下的泥浆的地方吗？

“……他说就这一个办法，”关键絮絮叨叨地解释着，“那里堵得太死了，也就能勉强塞进去一个人，还得是个瘦子，像崔明那样的都过不去——”

“所以他护具也没穿？？？”陈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

“我进去。”林峰打断了两人的纠缠不休，三两下拽开身上的雨披扔进陈晨怀里。

“我也——”

“你呆着，”林峰毫不客气地回绝了陈晨，“你去没用。”

“哎不是林班长，你的伤……”关键急忙去拦他。

“让开！”林峰拖着还未痊愈的腿向前跑着，他的心里像火烧一样焦急，他的腿疼得要命，可又好像感觉不到疼了，他没有跑得更快一点只是因为他害怕在这里跌倒。

山口像在世界另一端一样遥不可及，林峰觉得他已经在路上耽搁了太久，可眼前的距离却缩短了仿佛没有一半。就在这时远处他紧紧盯住的罅隙就像一出默剧一样突然一瞬间散开，然后隆隆的爆炸声才迟缓地从耳边传来，林峰的步伐终于随着微微震颤的地面踉跄了一下，断骨相接的地方开始感到钻心般的疼痛。

山口汹涌冲下的泥浆在山谷的平地上像快慢镜头一样铺开，舔舐到他的脚面时已经缓慢温顺得如同厨房台面上扩散的积水，他听到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高等！”，他呆呆地任由泥浆绕过他的脚踝继续四散蔓延开去，视线里只有成片粘稠的涌动着的灰黄液体，针一般纤细的雨从阴沉沉的天幕中持续落下，空旷的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呆呆地站着，直到远处的粘稠和灰黄突然动了动。

先是宽阔的后背支起来，厚厚的泥浆哗哗地从两侧落下来，然后便看出那瘦长的四肢的轮廓，泥里的人舞着长手长脚活蹦乱跳地爬起来，像狗一样甩了甩短短的毛刺一样的头发，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眨着眼睛四处望了望，在视线触及到那个孤零零地站在泥浆中心的人时愣住，然后开始飞速地向那个方向跑去。

“你怎么来了！”全身上下灰不溜秋的人在林峰面前停住，兴冲冲地挠了挠脑袋，有些意外地道。“我不是跟陈晨说了嘛我要自己去接你，”他抱怨着左右看了看，可又立刻忘了似的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人身上，他已经十多天没见林峰了，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一些，看上去像只开心得不得了的大狗。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翘起大拇指有点得意地往身后指了指：“怎么样，爷们刚才帅不帅！”

回答他的是狠狠的一个巴掌，高等退了两步捂住脸嘶地吸了一口气：“干、干嘛呀！”

林峰瞪着红红的眼睛，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拉着他，像是想要把他拉到身前，却又只是那样紧紧攥着。然后他突然松开了手，上前用力地抱住了高等。

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一点都不缠绵，只是用双臂很紧很紧地箍着他。他的嘴巴抿得死死的，嘴角愈发地垂下来，心里的惶恐蔓延上来，他说不出话，只能又用力地收了收手臂。这个拥抱很短暂，远处的人群很快便蜂拥至他们跟前，林峰低下头将下巴抵在他脏兮兮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脊梁，便松开他向后退开，任由他被人群包围。

高等随即被涌上前来的战友淹没，他顾不得同他们寒暄，只呆呆地看着林峰逆着人流艰难地退出去，又一个人默默地远处来时的方向走去。他的外套领子在拥挤中拉开了些，挂在他的肩膀上，下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病号服，早已被愈来愈密的雨水打透，他走得很慢，无法掩饰地瘸着腿，与一切喧闹背向而驰的背影显得孤寂而单薄。被紧紧抱着时高等有无数想说的话，他想责备他想安慰他想知道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他却什么都忘了说，因为就在抱住他之前，林峰吻了他。

那是一个旁人几乎注意不到的吻，侧头时他颤抖的嘴唇轻轻印在他淌着泥水的脸颊上，转瞬又离开。他那么怕人，可是哪怕身后有多少奔来的人正看着他们，他仍然吻了他。高等接过很多吻，他也吻过林峰，可那些吻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一个，他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就此断在了喉咙里。



回到队里大伙儿非闹腾着给高等压惊，今天本来也都放假，喝酒便喝到了下午三点多。高等酒量不小，但有意控制着没多喝，想灌他的几个不满意，非要晚上再来一摊，高等死活给推了。

“别别别介了！”他一脸嫌弃地穿着外套，“一年到头的对着你们这几张脸，好容易休天假还要继续？快饶了我吧你们！”

“嗯？”秦雄揪住了他话里的把柄，笑得一脸猥琐，“你小子有情况了？要见嫂子去啊？那晚上带嫂子一起来呗！”

高等嗤笑着瞪他一眼：“行啊，你嫂子在军区医院二号住院楼731号病房，姓林名峰，怎么着，跟我一起去请他来？”

秦雄闻言立马摇头色变：“你自己去吧！我还是喜欢看哥几个这几张脸。”说着一脸畏惧地冲高等的左半边脸努努嘴，“这样了还去啊？想来个两边对称的？”

“老东西不至于那么狠吧……”高等摸摸依旧肿得红彤彤的脸颊，语气却不像是认真担忧的样子，嘴角的笑都快溢出来，“再说我这个人能像你这么忘恩负义吗，人老林那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就是打我，我也得叼着那什么草啊环啊的报答人家是不是。”

“切！”卢勇在后头一脸坏笑地插嘴，“你们几个可别被他给骗了，那军区医院可不光有林班长，不是还有那个谁谁吗？”

“诶——”众人立马心领神会地跟着起哄。

高等笑骂了一声，懒得理他们，道声“走了啊”便要出门。谁道那头一向话少的胡一南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口道：“不然我跟你去吧，我也好久没去看林班长了。”

高等心道不妙，勉强堆起个笑容转过身来：“不是，老胡……”

他还没想好怎么拒绝，陈晨先替他解了围：“你都喝成这样了去什么呀，他自己惹的祸让他自己收拾去！”说着狠狠瞪了高等一眼，显见的是对他今天的冒险举动仍旧极为不满。

“是是是！”高等如蒙大赦地赶紧应着，不等胡一南再说什么便抬脚开溜了。



上午的雨果然已经渐渐大起来，从停车场到住院楼短短几分钟的路，高等身上新换的衣服也已经泛起潮湿的气息。他敲了敲病房的门便推开了，进去时林峰正站在窗边回头看过来，对上他的视线便又慌慌张张垂下去了，像是不知该转回去继续看向窗外还是干脆转过来等他，犹豫间高等已经放下伞走到了他身前站住。

两个人突然之间都有些微妙地羞涩。

“想早点过来来着，又被那群混蛋拦着……”高等挠挠头，身子晃啊晃的。

“……你们、你们年轻人一起玩玩挺好的。”林峰讷讷地道。

“可我想见你！”高等急切地剖白着，又靠近他一些，两人的肢体若有似无地接触在一起，“你、你想没想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林峰尴尬地别开头没有回答，高等便有些着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说好了的，申请交不上，你就是答应了……”他试探着去拉林峰的手，对方的手指算不得挣扎地挣扎了一下，还是同他的缠绕在一起。

高等的心都雀跃起来，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低声道：“我这些天每天都睡不好，每回贺权来找我我都要吓一跳，生怕他要拿出那张申请书来。昨天晚上我等了一晚上，十二点一过我就想，这回终于不会再有错了吧，林峰是真的答应我了。”

“我……”

“时间早都已经过了，你想反悔可不行！”高等急急打断了他，赶紧盖章似的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不是……”林峰抬手抹了抹被亲过的地方，高等望向他视线一瞬间飘忽过的地方，看到了床边垃圾桶里几张撕碎的纸片。林峰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高等，只要你想好了。”

高等顿了一顿，然后将手探进胸前的口袋，林峰看着他将一块银色的表递到自己面前：“林峰，你送我的表我修好了。没来看你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修这块表，想着要是我做成了，说不定你就能够多信我一点儿。我知道你总觉得我做什么都是一时冲动，可我想过的其实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今天的任务我没有冒险，也不是在逞英雄，我进去的时候就想好了退路，我心里有个界限，要是到了还不成就撤出来，大不了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都耗在下游排雷。山洞那次之后我就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做任何没有打算的事情。因为我还想再见到你，答应了你的事我一件都不想食言。

“我知道你总是希望我好，可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这块表停下的时刻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但你把它给了我，我不想让它永远停在过去，我喜欢这块表，想让它跟着我一起走下去，你说行不行？”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林峰，认认真真地问。

林峰看着那块熟悉的布满裂痕的表面，下面静静躺了二十年的指针如同心跳一般滴滴答答再度运转起来，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头轻轻靠进高等怀里闷闷地道：“都给你了，想怎么样都随你吧。”

高等愣了一下，继而收紧了手臂：“林峰……”他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忍不住去亲对方近在咫尺的耳垂，林峰像是怕痒似的缩起脖子躲了躲，拿手在他腰上拍了一把，闷闷地道：“老实点！”高等便呵呵地笑，好脾气地点头应着，该做的小动作一个不少。

林峰没多会儿便脱开他的怀抱慢慢靠坐到身后的窗台上，耳朵在窗外湿漉漉的暗沉天光下显得有点红。高等也不勉强，他明白答应是答应了，可林峰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习惯这种亲密。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今后他有的是时间让他慢慢习惯。

林峰坐在窗台上，手指下意识摆弄着伤腿夹板上的带子。现在两人这么面对面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又有点窘迫，不过却是一种令他心情奇妙地感到愉悦的窘迫。高等毫不迟疑地靠上前来，膝盖同他的轻轻触碰在一起。

“腿怎么样了？”之前陈晨送林峰回医院之后已经把情况都和高等说了，可高等还是不放心。

“没事。”林峰自然是这样回答，高等想都不用想都知道他又在撒谎。

“吴主任骂了？”他低头轻轻问他。

林峰抬起头来，露出孩童般天真的懊恼表情，半晌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高等心中一动，忍不住抬手去碰他的脸，低头同他贴得更近了一些，喃喃道：“还不是你自找的，说了让你等我来接，非跑去折腾什么？”

“还有脸说！”林峰说着便忍不住来气，抬脚便要踹他，“你自己——”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高等挡住他的攻击揽着他的大腿慢慢放下，贴在腿侧的手却没有移开，而是就势向上滑到他的腰侧安抚般地轻轻摩挲，几乎抵着他的额头撒娇道，“可你打也打过了，还不解气啊？”

林峰看着他脸上还红着的一片不由心疼，伸手端着他下巴看了看，问他：“疼吗？”

“疼。”高等点头，抬手攥住了扶着自己下巴的手，“但是高兴。林峰……”他靠得越来越近，温暖的呼吸喷洒在林峰脸上，“我能不能亲你啊……”

林峰心里便有点慌，可他的愧疚心还在作祟，仿佛这种情形下不答应便太过无情了些。他犹豫间高等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在对方的舌头探过来时慌张地张开嘴巴。

和上一次高等单方面狂风骤雨般掠夺的吻不同，这一次的亲吻既温柔又缓慢，高等轻轻吮吸着他的嘴唇，舌尖反复触碰他的口腔和舌头，拇指慢慢摩挲着他的下颌。林峰完全不知该如何做，只能在对方的引导下毫无默契地回应，又僵直又笨拙。他的牙齿磕到了高等的嘴唇，他的舌头总是僵硬地挡住对方动作而被对方耐心而温柔地一次次拨开，他慌慌张张地吞咽越积越多的口水时差点被呛到，高等在他唇边低低地笑。一吻过后，哪怕毫无经验的林峰都知道刚刚这个吻因为自己可以说是糟糕透了。

他困窘又难堪地擦了擦嘴巴，心情有些糟糕，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做这个。可是高等却好像非常非常满足的样子，他看起来快活极了，仿佛刚刚经历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一个吻一样。他揽着林峰的腰，甜蜜地、低声地、可怜巴巴地撒着娇央求他：“再来一次吧……”林峰撇开了头不作声，脸有点红。

……那就再来一次吧。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