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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制作人】李泽言-赴雪月风花

作者 : 石言而回

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恋与制作人 李泽言

状态 已完结

503 4 2021-8-26 18:50
导读
21七夕流金岁月系列 李泽言·疏影 卡面衍生文
《赴雪月风花》
@石言而回
20210823
*预警:主要角色死亡。
*有一个HE的短番外。
李泽言·疏影 卡面衍生文
《赴雪月风花》
@石言而回
20210823
*预警:主要角色死亡。
*有一个HE的短番外。






出了花厅,距离觥筹交错的声音远了,他才渐渐觉出一点安心。因老祖宗万寿,父亲请了据说新近才进城的明月戏班来蕙园唱堂会,不过就是《宝黛初会》、《观灯》和《十八相送》几本,唱过以后,又点了老祖宗爱的《西厢记》唱过一回,那扮莺莺的小旦极美,但他其实兴致寥寥,直到唱到“落红阵阵,遍地胭脂冷”,他才投去注目。

那小旦显然年纪不大,面目虽有脂粉掩饰,仍能看出些生涩,嗓子倒是天生的甜,声如黄莺,字字珠圆玉润。

他情不自禁,手指轻轻跟着搭在座椅扶手上打起了拍子。唱罢西厢,老祖宗眉开眼笑地让赏,唤那小旦到跟前来,拉着她的手问叫什么名字。那小旦进退得宜,不卑不亢,顿时又得她不少欢心。

他在一旁听着,原来才十四岁,在他眼里不过还是个孩子。他想,这点年纪,哪里吃过情情爱爱的苦头?学戏不过是囫囵吞枣地套个样子,这里欢欣,那里哀凄,都是做样子罢了。

老祖宗问过那女孩子,可会唱《情探》?答曰会《三支香》,老祖宗大喜,于是让她回台上唱过。这出戏他也记得,“海神爷殿前来焚香”,讲的是个女子虔诚许愿,牵怀赶考的夫君诸事顺遂,只不过她的郎君后来高中皇榜,背信弃义。

想得远了些,小旦唱完,老祖宗又吩咐打赏,众人欢宴,他又应付过一轮敬酒,找托了个借口便出去了。他平素很少饮酒,在法兰西比起说是饮红酒,不如说是放进菜里头烹饪用得更多,身为长子嫡孙,今日这种场合不得不应酬些许,喝了点米酒,此刻竟甜腻得有些上头。

他也没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在自家园子里迷路——怪这蕙园,当初造的时候,他父亲执意要做个同心对称,将步道回廊弄得九曲十八弯。

忽然,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在连廊的另一头,似乎是人在窃笑。府宅里规矩森严,断然不会是自家的帮佣,他心生好奇,快步走过连廊去,不想踩到一堆枯枝落叶,惊动了对方,接着一阵匆促的脚步,人声散去了。

他绕过连廊,就听见“噗通”一声——那边是个水池子,引了水进来却还未来得及造景,别是有人落水了,他大步赶去,果然有个人影正在水里扑腾。

来不及细想,他脱了鞋袜跳进水里,秋夜水已有些刺骨了,没过他的胸口,他涉水过去,拉住了那个落水的人,托住腋下让他的头露出水面,接着往岸边拉。

等将人弄上岸,他愣住了——虽月色不甚明亮,还是能认出来,不是方才那小旦又是谁?本就生得单薄,被他往岸边一拎,看起来像落水的小猫似的,垂头丧气。

“怎么回事?”

那女孩子此刻才慌张起来,光顾着摇头,一句话不说。他有些恼,加重了语气:“有人欺侮你了?”

她怯怯地看他一眼,似乎在犹疑他的身份。

“若是有人欺侮你,你不说,那只会以后被欺侮得更厉害。”

终于,她冲他展开掌心,小声道:“他们抢了我的凤簪去,扔在池子里,我下去捞。”

他低头看去,小巧的掌心里托着一只不成样子的凤簪,能看得出是纯金质地,精嵌宝石。显然是给人践踏过了,她自己此刻才发觉,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凤簪,声音都颤了:“怎么会这样……”

话音刚落,她就打了个喷嚏。他无奈地起身:“先跟我去换衣裳。”

他带着那女孩子回到自己书房里,本想叫帮佣拿干净的衣裳来,想想不好惊动别人,于是自己去找,结果没有找见,只得拿出件自己的新衫来让她去换。女孩子乖巧地道谢,换过衣裳,他又去找鞋袜,仍是没找到,自己换过干的衣裳回到房里,看见她坐在书桌边上,长衫对她来说显然宽大太多,像唱戏的水袖似的,衫子底下垂落两条莹白的小腿,脚也小巧。

他有些苦恼,总不能叫她一直光着脚罢?女孩子全然未注意到他去而复返,只是在好奇地看他桌上摊开的草图。他咳了一声,她慌忙抬头,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是画得很漂亮,我忍不住想看……”

草图本就摊在桌上,更何况他也无意责怪她,于是只是摇头,倒了热茶给她,她喝了,一双眼不住地偷偷打量他。

他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一番:“我是李泽言。”

说完了有些后悔——谁知道李泽言是谁?但他总不能同人家说,他是荣昌的少东家,多少显得仗势要做什么似的。

“李少爷。”她很规矩地站起身行礼,长衫拖在地上盖过了她的脚背,她悄悄伸手提着,没有他的首肯,都不敢坐下。

“你坐下吧。”他说,“可以同我讲讲,为什么他们欺侮你?”

戏班子里的孩子要吃苦,他是晓得的,刚进门的小孩子要被拿来立规矩,少不得去给人洗刷衣服、倒马桶之类,只是看这女孩子的情状,加上那支一看就不简单的凤簪,一定另有隐情。

她的目光又闪烁起来,他再度加重了语气:“我是荣昌商行的,你若是有什么难处,跟我讲出来,我替你做主。”

“我,我是外来的。”她小声说,“凤簪是我爹爹留下的。”

“嗯,我知道了。”他拖过一旁的矮凳来,在她面前坐下,这样一来,两个人坐着一般高。她望他一眼,又开始慢慢地讲——

原来这女孩子是从杭城过来的,原本家境殷实,也算当地的名门,她父亲原本是一位玩儿票的遗少,爱戏成痴,和家里闹翻也要半路拜师,自己入了戏班不说,还收藏了不少极其贵重的私彩行头。数年前,这些财富终于招来了土匪,将她家洗劫一空,她父亲撒手人寰之前,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的师兄,也就是明月戏班的这位班主。班主因为熟人之女的原因,加之她原本也算是一位官家小姐,少不得照拂,不想落在其他顽劣孩子眼里,就成了她被欺侮的理由。

“大家练功很辛苦,我都知道的,拿我寻个开心罢了。”她这样为自己的可怜作结。

“世上辛苦的人太多了,这也不是拿别人当泄气筒的理由。”他皱起眉,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事。那女孩子却看了眼桌上的图纸,主动问道:“李少爷会打首饰吗?”

他在ÉCOLE DE BIJOUTERIE JOAILLERIE学的是珠宝设计,说会“打首饰”也没错。于是他点头,女孩子从怀里把那支凤簪拿出来,捧到他跟前:“这个……还能恢复原样吗?”

他拣起桌上的单片眼镜戴上,仔细查看那支凤簪,纯金过火以后的质地很软,更何况这支凤簪是累丝金工的,可以说是奢华绝伦。除了原本的工艺卓越,凤钗上还镶嵌珠宝,上头最为珍贵的当属那颗孩儿面红碧玺。与其说是恢复原样,可能熔了重新打造还容易些。

看他沉默,那女孩子知道希望渺茫,默默地收回手去。

“我该走了,”她轻声说,“待会儿戏班就要回去了。谢谢您救我,您的恩情我会记在心里的。”

他刚想说衣服的事,她已经自己下了凳子,绕过屏风后头去换原本的衣裳,女孩子纤细姣好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他连忙扭开脸去不看,直听到她换完衣服走出来。那身湿透了的水衣此刻也并未晾干多少,沉重地、板结地笼罩在她身上。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退着出了屋子。

他愣了愣,追出屋去,女孩子的身影已经走得不见了。

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不安来,他禁不住想,这样湿透的回去,旁人会不会笑话她?若是以后还要受人欺负可怎么办?性子又倔——他想起来,无论是在冰得刺骨的水池里,还是讲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时,她都是没有眼泪的,不知是生性不爱在人前哭,还是已经哭得没有泪了。

他转身大步朝戏楼那边走去。

没想到这么快的时间,她已经换过衣裳描好了妆,在台上正唱“官人好比天上月”。若不是他方才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相信那台上粉面带笑的严兰贞就是水池边的落汤猫。他这回眼也不眨地紧盯着台上,连老祖宗频频望他几回都未发觉。

唱罢谢幕,他果真看见那扮曾荣的小生,借着袍袖的遮掩,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那女孩子又惊又痛,却不得脱身。

忍无可忍,他“腾”地站起身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望过来,班主小跑上来到跟前,以为他是要打赏。他再顾不得其他了,对台上那女孩子道:“下来。”

她一瞬瞪圆了眼,不敢相信似的,他伸出手递给她:“过来。”

女孩子不再犹豫,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握住了,将她从台子上抱了下来,二话不说撩起她的水袖。

莹白的细瘦胳膊上,遍布淤青,都是给人掐出来的,刚才被那小生掐的那一处已经变成了深红色。他面沉似水地望向班主:“今日老祖宗喜寿,我不发火,这孩子在你家可签过卖身契?”

他自然知道没有,才故意这么问,班主果然惶恐道:“没、没有。”

“以后她跟我,过去你养她所用的花费,算在荣昌的帐上,回头账房会支给你。”

他说出这番话,本以为能给此事做个了结,谁知那班主却胆大包天地追问:“李少开口要人,小老儿原本是拱手相送的,只是这孩子是我故人家的独生女,家道中落至此。小老儿答应故人,要给这孩子寻个归宿,如今跟着李少,总不能无名无份……”

“罢了。”开口的却是老祖宗,和颜悦色地招手,让那女孩子到跟前去,问清了她的本家在杭城哪里,感慨道:“可怜见的,你家祖上和我家原本也有些渊源。老身就做了这个主,这孩子以后养在李家,待她大了,愿意跟着我孙儿便跟他,有别的出路也顺遂自然。”

他看向父亲,父亲首肯,他才松了一口气,谢过老祖宗,这时候才察觉到周围人的眼神,简直要在他浑身上下戳满窟窿。老祖宗笑着一推,把那女孩子推过来:“行了,牵你媳妇去。”

女孩子又羞又窘,若是地上有洞,恐怕早钻下去了。他牵了她,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跟我走。”

直到走出戏楼到外头,秋夜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声,他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行径是多么的荒唐。今晚的事传到外头去,不知道会被人说成什么样子,他无奈地想,自己刚刚回国,商行的事还未盘点清楚,纨绔的名声就要立起来了——“祖母寿宴上当众强夺戏班女子”,简直纨绔中的纨绔。

只是那女孩子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被握着,他也未想过要放开,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走得太快,女孩子几乎一路小跑,跟得气喘吁吁,脸颊都红扑扑的,于是放缓了自己匆匆的脚步。

“今晚园子里人太多,你先跟我回公馆,那边没有旁人。”他这样解释。女孩子当然没有异议,他到后门口去把脚踏车搬出来——他是不爱坐黄包车的,总觉得叫人拉车不像样子,回国的时候索性带了一辆脚踏车回来,这天下午才重新组装起来。

她当然没见过脚踏车,觉得很新奇,他没想到自己还有骑脚踏车带人的一天,自然车后没有装座椅,想了想,他抱起女孩子放在车前的横杠上,教她抓稳,自己带着车助跑了几步,跨上去往前骑。不过不是很熟练,车把手很剧烈地歪了一下,女孩子吓得一缩,下意识地回身抱紧了他的腰。

“抓稳了。”他说。

脚踏车慢慢地在无边夜色里往前行去,他忽然又想起在普罗旺斯的日子来,大片的薰衣草花田里,他也是这样骑着脚踏车慢慢从田埂上过去,好像是乘着船在紫色的花海里游荡。清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往后的许多日子里,他都记得这一晚,是这样的冲动、这样的不计后果,让他自己都脸红。

***

时隔四年,再踏足故土,他总有一种恍惚感。父亲派了汽车来接,一路上都能听见电车叮叮咚咚的声音,街上是热闹极了。

这几年他和家里鲜少联系,主要是拍电报太过麻烦,家里若是给他什么消息,要先拍电报至吕宋,再经由吕宋转到欧洲来,且按字收费,发一封电文,普通人家能买几十斤猪肉,他家虽经营商行,也没有挥霍的毛病,于是他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每日里发生什么事、做了什么,大致写一写,权当是在和家里通信。

回来之前,他倒是收到家里发来的电文,“伍月柒日媳至码头接”——这又是另一桩事,四年前他走得仓促,并未给那女孩子什么说法,但老祖宗和父亲极为喜欢她,双双默认做他未过门的媳妇。老祖宗两年前过世时,她替他披麻戴孝在灵前服侍,礼数十分周到,据说老家上下都认了这位年轻的当家主母。

他听闻消息时,简直难以想象那怯生生的孩子能有整治府宅的风范。不过走之前他倒是安排妥当,问那孩子是不是当真喜欢学戏,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亲自备礼,托祖母的名,登门拜会当时的老牌名旦赵老板,赵老板见了那孩子,也觉得是好苗子,便让她磕头敬茶,收了做关门弟子。

如今不知道她怎样了。

码头人头攒动,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隐约顺着记忆勾勒出一个她的影子来,兴许是穿着小袄、马面裙,头发梳成髻,个子应当不会太高,总是细细瘦瘦的……忽然有人叫他,他看见家里原来的车夫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皮箱。

“少爷,”车夫极其高兴,“现在咱们不拉洋车了,改开汽车。”说罢引着他往下头走去,到一辆黑色的车旁边,有一个窈窕的女人正拿把象牙骨的小扇子挡着太阳,踮起脚往远处望,车夫,现在该叫司机了,小跑上前道:“少奶奶,这儿呢!”

她回转身来,他猝不及防,两人打了照面。他几乎完全认不出来了,女人穿着时兴的镶花边元宝领短袖旗袍,腰身收得合宜,头发也是烫过的,看起来像月份牌上的女郎。看他愣住了,她倒是很大方地笑一笑,对他伸出手来,而他当真就握住了那只手,两人行了一个握手的礼节。

司机在旁边看呆了,这两位玩的是什么花?

尴尬的气氛在车里蔓延——就方才握手以后上车,两人是一句话没有说过,察觉到后视镜里司机不断投过来的的疑惑眼神,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问:“家里都好吗?”

“都好的,伯父月前着凉一回,不过现下已经大好了。”她答,还是称呼他的父亲为“伯父”。

他转过头去看她,她脸颊微微有些发红,迅速低下头去,掩饰地拨了拨自己的耳发,他自然看见她戴的那副耳饰,是他走之前闲来无事画的草图,不想真叫人做了出来,她没有穿耳洞,便做成盘夹别在耳垂上,瞧着也不错。

“赵老板那边怎么样,还好么?”他又问。

“托师父的鸿福,我接了她的牌子,在兰江戏院演出,这个月便是首演,您若是有空想看,我给您留座。”

“好。”

于是又陷入沉默。

车路过某一处,她忽然指着窗外道:“那是兰江戏院。”

他循声看去,果然见到气派的剧场大门,车窗有些矮,他不得不往她那边挪了挪,弯下腰往外仔细看去,果然看到门口的海报,《红楼梦》。赵老板当真赏识她,让自己另一位已成名的扮小生的徒弟带她这一回。

车子颠簸了一下,他的头顶撞上一个柔软的物什。原来是她的手,她刚才就怕他撞着,悄悄抬起一只手挡在他和车顶篷中间。

他忙问:“撞疼了没有?”演员的手指是很金贵的。

她摇摇头。他不信,从前她是任人欺负都不说的,撞疼了自然也不会和他讲,于是亲自拖了她的手过来查看,待他确定没事了以后,她的耳根子都红了。

理智告诉他,应当松手了,但他终于是没有放开,只是握着她的手。想了想,道:“这几年辛苦你照看家里了。”

“您救了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

从法兰西回来,少不得捎带一些东西,等到走亲访友折腾过一遭,回到公馆时已经深夜。他父亲仍旧住在为纪念他母亲所建的蕙园,他本想留在那里陪他,不料父亲却赶人,说公馆里还有人等,他便又回了公馆。

屋内的陈设变了不少,添置了很多东西,不过都很合他的心意。架子上的唱机放着一张唱片,他仔细聆听,惊讶地发现竟然是Suite Burgamasque。

而她蜷缩在沙发上,显然在等待他的过程中已经睡着了。他想起司机的话来,说她每日凌晨四五点就起床出晨功,随后陪他父亲吃过早饭,再去学艺,闲暇的时间不是在看书,就是学习乐器,没有一日休息。

他把她抱了起来,上楼去到他原来的房间,发现陈设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想来她并不睡在这里。于是转去另一间卧室,果然是她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没有什么东西,倒是床头柜子上的书摞起来老高。

他把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悄悄地转身出去带上门。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抱她的触感,是轻盈的,柔软的,温热的。

Et il s'enfuit, éperdu, presque honteux, comme s'il eût pénétré dans un templeoù il n'avait pas le droit d'entrer.

他连忙从楼梯上走下,回到客厅里,唱片机还在嗡嗡响着,他把机器关掉了,路过一旁的落地镜时,才发觉自己蹑手蹑脚,生怕惊醒了谁似的。餐桌上还有温热的粥,几样小菜,摆着一副干净碗筷,他这才想起自己晚上是没吃什么东西的,酒倒是喝了不少,于是坐下来,盛了一碗粥喝。

同学们都是反对包办婚姻的,倡导自由恋爱,追求浪漫,他固然无法忽视家里还有一位“童养媳”,但这些年他也没有对旁的人动过那份心思。此刻喝着可口的粥,他又想起白日里挡在他头顶的那只手,似乎这样就很好。

****

荣昌的生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早出晚归,等到演出当天,伙计来说订的花篮已送到戏院门口,他才发觉快要迟到了,匆匆让司机往戏院赶,偏生今日首演,门前那条街车水马龙,车子根本进不去,他索性下车步行,走到兰江戏院门口,人家不让他进——没票。

“那是我……妹妹,”他指指海报,“演黛玉的那位。”

门口的伙计看他一眼,话都懒得敷衍,这些为捧角儿满嘴跑火车的富少他们见得多了。忽然,从里头匆匆钻出来一个兜头裹着黑袍子的人,跟伙计打了个招呼,伸手将他往里头一拉,带了进去。直走到场子边上,才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票,接着,蒙着头脸一溜烟跑了。

他拿着那张戏票,伙计上来引他入座,在最前头正中,他看了看左右,有些意外,原本以为看戏的观众年纪不小,谁知坐在前头的都是年轻人,他还看见另外几位商行的少东家也在。

演出开始了,开场便是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本折子戏一概十出,到得第四出方是《葬花》,伴唱“看不尽满眼春色富贵花、说不完满嘴献媚奉承话”以后,黛玉引一柄花锄悄然而来。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四季如春大观园,落她眼中,却只是一片愁城。他看着她水袖轻摇,缓摆开一片愁绪,当真弱质纤纤,透过她的影子,似乎已能感到一段悲剧的收梢。

他没有看走眼,她生得美,扮相也佳,身段拎得清,嗓子更是一等一的好。比起四年前,精进了太多,褪去了那份稚拙,自然博得满堂喝彩,连带着他都有些说不清的骄傲来,与有荣焉。

演员谢幕以后,伙计引他去了后台,简直挤满了人,递名帖的、送花送礼物的,不过都挤在那位贾宝玉的化妆间门口,相隔几步路,“林妹妹”化妆间却门可罗雀。他拿着花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拆头面,想起身,被他按在肩上:“没事。”

镜子两边都有明亮的电灯,烘托得屋子里都在微微发热。

“戏很好。”他把鲜花放在她面前,见她不方便弄头发后头,于是亲自上手帮她拆。她坐得笔直,却忍不住拿起那捧花来轻轻嗅一嗅:“谢谢您。”

笑眼弯弯。

隔壁的一片嘈杂,贺喜恭维之声不断,与这间小小的化妆室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专心致志地帮她拆头发,拆下来,又摘了发网,拿起桌上的木梳帮她把头发梳开来。

“你是真心喜欢戏。”他感慨一句。其实没想到她能坚持学下来,毕竟家中给她提供的生活优渥,即便不做什么也可以安度余生。

“只是打小便觉得有意思……先是人学戏,再是戏成就人,”说起戏,她活跃了一些,“我还早着呢。”

“戏成就人,角儿都是要靠捧的。”他慢慢梳着那把柔顺黑亮的长发,鬼使神差的,忽然说:“既然你喜欢,我便捧你。”

镜子里,她惊讶地抬起头,因为吃惊,眼镜瞪得圆圆的,看起来很是可爱。

“您说真的?”

“君子一言,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期盼地问:“那明晚的演出您会来吗?”

这一本《红楼梦》一天演得五出,两日演完,明日的《黛殇》乃是重头戏。他有一刹那恍然,想这小小的女子,怎么唱得焚稿殒命?那痛彻心扉的哀切,她真能懂得吗?

镜子里是她卸去妆面的脸,清丽的,这时候能看出几分稚气来。他想,她今年多大,也不过十八。

“明晚我来,”他答应下,“……别再您来您去的。”

那到底该叫他什么?他究竟是哥哥、丈夫,还是什么同居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他的思想不能说是开放,总觉得无论中式还是西式,一概都应有一些相应的仪式——若是中式,那便要三媒六聘、凤冠霞帔;若是西式,也应该有一个追求她、从约会到求婚的过程,不能这么草率地以默认她是他的谁谁作为二人关系的开端。

料定了这样,他总算梳理好了那头长发,抬起眼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画面,问:“演出结束后你有别的安排吗?”

她摇摇头,他道:“那明晚结束,我请你吃饭。”

****

“广安商行周少爷,送匾额一副;永和堂陈老板,送对联六副……”

伙计唱着礼单,兰江戏院门口忽然一阵吵吵嚷嚷,他抬眼望去,惊呆了——一群乌泱泱的人,两人一组抬着花篮就过来了,一眼望不到头。领头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抱着一大摞传单,几步跑上戏院门口的台阶,开始喊:“荣昌商行李少爷,送花篮三十六对,银牌一副——”

捧角儿的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了,一瞬间众人都围了上来,传单雪片似的洒出去,那管家喜笑颜开:“来来来,李少爷请大家看戏,今晚的《红楼梦》!嘿,别挤呀!”

“哎——这是要捧谁?”
“林黛玉呀,小花旦不是赵老板的关门弟子?”
“接赵老板牌子的?”
“昨晚戏我看了,嗓子身段灵的哟,今天戏票还有伐?”

那管家又吆喝起来:“大家听好了,演出开始之前,城中所有荣昌分号都可以领戏票!要多少有多少!”

兰江戏院的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比别家大数倍的花篮被一对一对地抬上来,从戏院门口满满当当排到了台阶底下:“荣昌的李少?”

管家往他手里塞了两块银元:“小兄弟辛苦,拿去喝茶,喝茶。”

银元到位什么都好说,伙计卖力地跟着招呼起来。这日没到下午,兰江戏院门口的大马路就彻底堵上了,全是人,等着看那荣昌李少捧的小花旦。

而李少本人,千算万算没料到一件事——演出结束以后,演员谢幕谢了六回,光这样还不行,观众山呼海啸地全涌后台去了,拦都拦不住。李少自己都进不了后台,万般无奈地坐在贵宾席喝一杯冷透的茶水。

终于管家从人堆里挣扎出来,找到落寞的自家少爷:“少爷,这边请……我刚刚发现了一条近道……”

所谓的近道,就是让李少钻大幕,但此刻没有别的办法往后台去,李少也只能钻了。穿过大幕,绕开走廊上堵着的人群,从化妆室的窗户翻了进去。她被吓了一跳,化妆室的门从里头反锁了,能听见外面沸腾的人声,伙计费力地解释:“不见客——爷您别挤了——”她简直是手足无措。

他还拿着一束花呢,递给她,她拿起上面的卡片,看着看着,脸就红了。

“桃花明月,贺卿良辰。”

他亲笔写就,字迹龙飞凤舞,一如他的心意。

“门口的……我都看见了,谢谢你。”她爱惜地捧着那张卡片。

他走近一步,将她头顶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条彩纸带拂去了,“你还很年轻,以后的路很长,我只是想跟你说,可以戏如人生,但莫要人生如戏。”

她应当是懂得的。这世上人的喜怒哀乐,在戏文里提炼到了极致,可日子不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流光溢彩的东西最终都会消逝,最后留下的,不过是一颗本心。

他只愿本心不负。

最后还是他带着她翻窗子出去,悄没声溜走了,这才吃上晚饭。回到公馆时夜已深沉,他拿一个锦盒子出来递给她。

“打开看看。”

她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支金累丝嵌宝凤簪。样式和她那支被损坏的几乎一模一样!

“走得仓促,我照自己记得的样子重新做了一支给你。如果有不像的地方,我再改一改。”

她的手在抖,因而那凤的一双羽翼也颤颤地晃,映着桌上的烛火,投下好像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一般的影子。儿时被人欺侮,再委屈不甘她没掉过泪;练功辛苦,松骨抻筋的痛捱过来也没哭;但此刻忽然两滴泪珠砸落在那凤簪上,她慌忙用手去擦。手却被他握住了,他抽了巾子给她拭泪,什么都没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
****

或许是那本红楼梦一语成谶,祸端来得突兀。世上的人祸往往逃不出钱权色三样,自他回国接手荣昌,筹备商会的事情开始,心里早已铺过底,有意将荣昌的生意往回收。商会推举他父亲做主席,他父亲以年迈为由推了,这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那日仍是在兰江戏院,她的戏他场场不落地去捧,台上正唱一折《小宴惊变》,贵妃醉酒,态恹恹青云软四肢,娇怯怯柳腰难扶起——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军情紧急,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

她停了动作,垂袖立在台上,锣鼓声喑哑,渐次止歇。宪兵队进来,个个肩上扛着步枪,刺刀雪亮,皮靴在戏院的木质地板上敲出不详的回声。

到底还是害怕的,她云鬓上的凤簪抖得簌簌作响。他从容起身,对她道:“待会儿让蔡叔接你回家,不要乱走,等我回家,知道吗?”

她点点头,望着他被宪兵队带走。

就在登台之前,化妆室里,二人耳鬓厮磨,痴情恩爱更甚明皇太真,下巴上还留有他手指的温柔触感。

她浑身发冷,只觉得又回到了在水池里捞凤簪的那一夜,连骨头缝都冰透了。蔡叔接她回了蕙园,她迈进门的时候早已收敛了惊惶的神色,先吩咐佣人收拾东西,接着去同他父亲扯谎,说远在西南的姑母拍电报来说身染重病,请他父亲去再见一面。老父一听,不疑有他,急忙准备出门。她动作极快,走小路将他父亲送出城的时候,天色将将擦黑。

他父亲忽然心中有一丝预感。

“你这孩子,”他忽然叹息一声,“从小到大,还没叫过我一声公爹。”

他们还未拜堂成亲。

她强颜欢笑,叫道:“爹爹。”

目送车子远去,她的泪才落下来。哪里去的是西南,她吩咐司机开去的是码头,到时候不论如何都要将他父亲弄上船去,送去在法兰西的置业。不过片刻,她已收拾好了情绪,先吩咐几个得力的帮佣,去商号帐上取回所有的现钱,清点分发给家里仆人,当作遣散的费用。同时派人去宪兵队打听,叫他去是做什么,人在哪里。

很快,蔡叔带话回来,左右不过商会的事。商会的副主席、金宝阁陈老板,在主席竞选中落败,一向不满他,暗中投靠了宪兵队,一面在背后打击城里其他商行的生意,一面借着宪兵队通敌叛国。此番强行带了少爷走,也是想先撬动他松口,迫使商会签订所谓的“共荣协议”,将经营权交出去。

她焦躁难安,在屋里徘徊了一个整夜,天明时分他终于回来。她扑上去仔细检查,确认他毫发无伤,只来得及说完一句“我把爹爹送去法国了”便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事了,没事了。”他抱着她轻轻安抚,事出突然,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然而不能扔下商会的这么些人,还有上海的诸多百姓。

“听我说。”他扶着她的肩,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蹲在她身前。初遇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问她是谁欺侮了她。

“城里呆不下去了,我先送你走。”

她一味摇头:“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青年无奈地捧住了她的脸,和她额头相抵,鼻尖碰着鼻尖:“别哭,会有办法的。”

“你不知道,我看见他们那么多人带着枪,我什么都不想了,我情愿这些,这些都从来没有过,也不要看到是这个样子……”她语无伦次,哭着问:“泽言,我们应该怎么办?”

***
***

十二月末的一个冬夜,兰江戏院门口挂起了“庆祝商会共荣纪念演出”的横幅,只是门口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鸦雀无声,只有宪兵队的卡车,发出轰隆隆的噪音。一队一队的士兵从卡车上下来,整齐地列队在门口,军靴踏过的台阶,曾经摆满鲜艳的花篮。金宝阁的陈老板点头哈腰地在门口迎接,他本就生得尖嘴猴腮,偏还穿一身黑貂皮的袍子,整个人更显得阴鸷了。

化妆室里,她对镜贴花黄,镜子里映出一对璧人,他将那支凤簪轻轻插进她鬓边。

“我现在送你走,还来得及。”他低声道。

她握紧了他的手:“我要和你在一起。”

妆已匀好,只是还未涂唇红,显得她的嘴唇十分苍白,他终于在上面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一般。

“今天的戏我练了很久,你要好好地看完。”她笑一笑。

粉面香腮,千般温存,万种爱惜,他忽然也有一丝贪生的念头——若是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

他拿起朱笔,蘸了胭脂,细细替她描画红唇,承诺道:“好。”

一诺一生。许的是年少相识、情深意重、两心相许。

待他回到观众席坐下,听得陈老板一声冷笑:“还是李少爷怜香惜玉。”

他不搭话,宪兵队的人又听不懂,差翻译问何时能够开始。陈老板连忙转过去谄媚道:“咱们今天演的是贵妃醉酒,沪上第一名伶的拿手好戏。”

说话间,戏院里灯光暗了下去。锣鼓齐,乐声转,花旦亮相,却不是贵妃。

陈老板低声恐吓:“玩的什么鬼花样?”

“下红楼残腊雪浓,过紫陌早春泥冻;不惯行走,脚儿十分痛。传凤诏,选蛾眉,把丝鞭,骑骄马;催花使乱拥。”

宪兵队的人听不懂,只能明白曲子精彩,戴着白手套哗啦啦鼓掌。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台上,恍惚间又想起那个晚上——

他骑着脚踏车带她在怀里回家去,清风明月,沁人心脾。他说,等你长大,带你去枫丹白露看森林。

他还说过,她若是喜欢唱,便捧她一辈子。

她说,那等今天这出戏唱完,你要给我彩头,教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台上香君嬉笑怒骂,一曲江儿水,骂的是“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陈老板自然听得懂,一巴掌拍在桌上,恨然逼问他:“李少是什么意思?”

他不惧对视,将手里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搁:“陆放翁诗云,位卑未敢忘忧国,陈老板没有听过?”

隔着戏台,遥相对望,他穿过香君的影子,看见了那个倔强的女孩子,她冲他笑了一下。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奴家已拼一死。吐不尽鹃血满胸——”

***
***

大火烧了一整夜才停下,整个兰江戏院被烧成了焦黑的废墟。从戏院楼顶泼下的火油足够淹没一楼的地板,更何况还加上电线爆炸。

终于是人生如戏。从前的情爱与时光,都交由烈火烧灼,淬炼出一片真心。兴许多年后,会有人从废墟中拾起那支凤簪,想它曾经被温柔地戴在爱人如云的发鬓之间,情浓时的呢喃、诀别时的无言,都已经随着时间消逝,但也唯有时间是永恒的。

——永恒的。




END.

*有个HE的短番外










番外篇

我没想到李泽言会出价拍下那支残损的凤簪。

它背后的故事太沉重,那一天,两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在绵延不绝的大火里,他们会不会遗憾相伴的时间不够久、那些渴盼的爱语没有说出口?

冬夜很冷,街景萧索,枫丹白露的森林只剩下干枯的树影。他牵着我,慢慢地走着,眼看着又下起雪来,他停下脚步,给我系紧围巾,拉起来把我罩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李泽言,”我叫他,“如果是你,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他反问我。

我说不出口。

他的手落在我面颊上,声音沉沉的:“不管做出的选择是什么,在那一刻他们相信彼此,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相信彼此,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心忽然亮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里头映出两个小小的我。我想我的眼里也是一样的。

“我相信你。”我说。

他捏了捏我的脸,握住了我的手揣进了自己的衣兜。他的手很温暖,衣兜里也很暖和。他牵着我继续往前走着,我悄悄回头望去,我们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长串脚印。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笨蛋。”





END.这回是真的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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