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既见美人，云胡不喜？
“四季春常在，九州事尽知。”身着一袭青衣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折扇，对着眼前四季山庄的牌匾，缓缓吟出一句诗来。
“主人，这里就是四季山庄啊？”说话的是一名紫衣少女，年纪看起来才不过十二三岁，却生得十分白净好看，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甚是动人。
青衣男子看着山庄大门，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另一只掌心：“不错，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四季山庄。”
“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紫衣少女嘟了嘟嘴。她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可这些年来跟着青衣人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许世面。眼前这座实木搭建的牌楼虽然高大，但既没有五湖盟的富丽、也没有四海帮的堂皇，就连一向打着清修为上的五岳剑派，屋宇连舍看起来也比这里要气派一些。
可她家主人却并不在乎自己的小丫头怎么想，只是一味地看着面前的木门发呆，嘴角含笑，似乎心里正想着什么高兴事。
能让一向深不可测的主人突然变成这样……阿湘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邪门了起来。
大约是觉察到了少女注视自己的目光，男子敛住了自己唇角的微笑，端正了一下表情，又理了理衣袖对少女道：“阿湘，去敲门。”
顾湘无奈叹了口气，掏出老早就准备好的请帖，一步三晃脑地走上台阶，踮起脚去扣那巨大的门环。可还不等她碰到那青面獠牙的兽首铜环，钉满铁钉的巨大木门便“吱呀”一声向她敞开——
一股混合着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说是如沐春风也毫不为过。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一路行来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和满地枯黄的落叶，北方晋地更是早半个月前便已落下了霜雪，可这山庄里面却莫名有一股暖流涌出，好像是将盎然的春意收进了盒子里，一掀开顶盖，满园春色便再也关不住了。
顾湘先是被迎面而来的暖风扑了个头昏脑热，等她缓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情形，才真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人间四月芳菲尽，可这里在入冬时节竟然还开着满树的桃花！
女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是自己没有看错，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庄外枯白的荒草，确信自己也没有记错季节。
怪不得这里名叫四季山庄，四季春常在，果然是名不虚传。
“客人从哪里来？”一个声音自山庄内传来，似乎离得很远，却又令人听得很清。
顾湘知道这是用了内力隔空传声，于是赶忙展开自己手中的请柬，朝门内喊道：“我们是来参加九州大会的！”
“既是从远方来，那便请进吧。”说话间，满园的桃树便抖动了起来，然后就像长了腿似的，纷纷向两旁退去，让了一条路出来，直直通向远处的屋宇。
阿湘又一次看得震惊到了，两颗黑黑的眼珠瞪得圆溜溜的，像是要从脸上掉下来。
“出息点，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主人从她身边经过，小声提醒道。
顾湘连忙合上了自己的嘴巴，低眉缩眼了起来，跟在青衣男子身后走进了四季山庄。
高大的木门“呱哒”一声在他们身后合住，阿湘下意识地回头去瞧，却发现并不曾有人去开关那扇大门，只觉得这里好生奇怪，器物和植物都像是活的一般。
他们一面往前走，两旁的花树就不断从后至前缓缓合拢。顾湘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忍不住孩童天性，想要凑近了伸手去摸那桃花。却不想手指刚要碰到花瓣，那花树就像安了轮子似的，“哗啦”一下便往四周退去，如此反复多次，皆是如此。
女孩见碰不到那桃花，先是十分不耐烦，尝试无果后终于失望，走在主人后面只焦急地抓耳挠腮，恨不得马上锯两棵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她身前的青衣男子却始终都是一副悠游自在的模样，一面在桃林中徐徐漫步，一面展开折扇扇取一二香风，全然不顾自己的小婢女被那桃花阵折磨得快要发狂的样子，甚至还自顾自地吟起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客人好诗兴。”花海将至尽头，在桃林之畔也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背对着行路上的主仆二人，只是那么袅袅地站在桃树下，周身的气质便足够美得令人心惊。
但比起那个迷人的背影，阿湘显然更为关注那人竟然可以碰到这里的花枝！她一路费尽心机连一片花瓣都没有摸到，可那人轻轻松松就能攀着枝叶细细抚摸，这可真是太气人了！
“桃花、倾人、两相欢。在下温客行，还未请教美人芳名？”顾湘的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色胚，一见到那桃花树下的背影，两只眼睛便已直勾勾地黏在了人家身后的蝴蝶骨上，再也挪不开了。
“美人不敢当，芳名也算不上，在下姓周，单名一个絮字。”白衣人似乎不满于温客行的轻薄，声音与方才相比冷了许多。
但温客行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放浪得令登徒子都自愧不如：“春风桃李，人面桃花，小可的眼光向来不差，阁下有一双漂亮的蝴蝶骨，若是转过身来，人面桃花相映红，必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顾湘听见前方传来“嘎巴”一声脆响，原来是那人手中攀着的一根树枝被折断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跟着主人没皮没脸的顾湘，突然觉得自己家主人这样二皮脸的行为令她十分丢脸，只想找片桃林一头扎进去，才好不在这么个风景如画的地方继续听温客行胡言乱语。
骚话还不过五巡，顾湘和温客行便已经走到了那人身边。只见穿月白长袍的男人依旧攀着花树背对他们，似乎是被温客行方才的调戏气得不轻，又羞又恼，因此迟迟不愿转过脸来。
“美人，辗转桃林尽，缘何不见面？”温客行说着竟就上手去拍人家的肩膀，对方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一下便闪开了。
“竖子无礼！”那“美人”被温客行的浮浪举动惹恼，手中握着桃花断枝，一下子闪出三步开外，衣袂翻飞，真个是翩若游龙，宛若惊鸿，四季山庄的流云九宫步，果然如同流风回雪一般，美不胜收。
那“美人”在漫天花雨中落到了桃林之外，终于站定了身子面对温客行二人。
他一双眼睛极黑，可样貌却并不似背影那般恍若天人，皮肤腊黄，面颊之上还有些许微麻，说是中人之姿都有些勉强，更算不上什么艳若桃李、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了。
顾湘不禁有些失望，心道主人果然又是看走眼了。
可温客行的脸上却瞧不出一点失望或尴尬的神色，反而面带微笑两眼放光，眼中显露出十分兴奋和好奇的目光来：“果然是个妙人。”
完了，她家主人估计是受打击太大，审美畸形了……顾湘正在心里哀叹，却不想对方的回应则更是直白：“有病。”白衣“美人”骂了温客行一句，丢掉手里的半截花枝，“跟在我身后别走丢了。”说罢便不再与温客行言语，只是自顾自地往山庄内走去。
顾湘走到那人刚刚站立的草地上，回头望去，方才经过的桃林已经恢复了原状，变成一片红云笼罩的花海。而在花海与草地之间，似乎是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一春一秋，就如同阴阳两界般相隔开来。而那截在“美人”恼羞之际折下的花枝，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泛黄的草地上，没有桃花也没有枝叶，像根平平无奇的干柴，随随便便地就被人丢在了地上。
女孩好奇地捡起了地上的枯枝，心里只觉得十分疑惑。可还不等她细细思索，就听见温客行在前面唤她：“阿湘，你若是磨磨蹭蹭不快点跟上，我可是不会等你的。”
顾湘抬起头去，果然看见温客行已跟着那月白衣服的“美人”走出好远。连忙抓着手里的枯枝，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来了，就来了！”
沿着长廊一路往内院行去，温客行嘴里仍旧骚话不断：“荼靡谢后花事了，可四季山庄却遍地繁花，想来是日日得见美人，就连那些花儿也舍不得凋谢了。”
“美人”走在前面，冷着声音很实诚地回答：“那是因为山中有温泉，地热不断，气候温暖。”
温客行倒也不尴尬，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称赞起四季山庄的景色来：“这长廊外连花海，内通庭院，一路行来有修竹掩映，又杂以四时花卉，这满园春色，真是多一分则繁芜，减一分则萧冷。浓淡相宜，不多不少，真是好品味啊。”
“四季山庄四季春，我们这里一向如此，客人过奖了。”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自秦庄主创立四季山庄，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几载光阴，便能在这苍山之中营造起这样一片世外桃源，真是不得不令人敬叹。”温客行开始隔空拍起了四季山庄庄主秦怀章的马屁。
“家师性情一向淡泊，虽入武林中，不涉红尘事，故此创立四季山庄，只为求一处安静所在，收纳志同道合之人，勉力自保罢了。”周絮听着温客行的马屁，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往心里去，态度也是不卑不亢。
顾湘看出自家主人这是变着法儿地要跟这白衣人套近乎，从四季山庄夸到秦怀章，接下来又夸赞起了山庄的弟子们：“听闻四季山庄功法精妙绝伦，秦老庄主门下弟子也都个个芝兰玉树。尤其是座下首席大弟子，深得师父真传，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并且……”温客行话到此处，不禁以折扇掩面，轻笑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从背后凑近周絮道，“并且听闻四季山庄首徒，还有晋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呢。”
月白衣衫的“美人”顿住了脚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温客行轻笑一声合住扇子：“只是觉得这四季山庄之中真是繁花似锦，不仅有晋州第一美人，还有阁下这般轻尘绝俗之姿，可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阿湘在一旁简直要听不下去，而周絮也果然没给温客行面子：“你若是有眼疾，庄内也有一些清客，我可以帮你找个大夫。”
“在下视力一向绝佳，便不劳兄台挂心了。”
那人看着温客行一脸调笑的模样，便也不想再与他过多言语，只是翻了个白眼背转过身，继续在前面带路。
可这温客行却是个顺杆就爬、没杆也要搭杆往上爬的二皮脸，觉得头先的话已说得足够，便十分自觉地径自走到了那人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起来。
“周兄为何不与我说话？可是因为小可方才孟浪，唐突了美人？”
“多好的眉弓，别总是皱着，要舒展开来才好看。”
“阁下也是秦庄主的弟子吧？不知序次几何？芳龄几何？可曾婚配？”
“温客行！”周絮被温客行一张讨命嘴磨得没了耐性，终于不顾礼法地怒吼了出来。只见他双目紧闭，眼珠在眼皮内上下转动，双手也紧握成拳，似乎是已经气愤到了极点。
然而温客行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悠悠地摇晃着手里的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发怒：“我只说了一次，你就记住了我的名字，可见你对我上心。”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气鼓鼓地瞪着温客行。
顾湘觉得对方的涵养已经算是不错了，要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这会早就忍不住要动起手来，哪儿会对着个登徒子白瞪眼干生气呢……
四季山庄地处偏远，一向与世隔绝。庄内弟子大都是秦怀章自幼时收养的孤儿，自从进入山庄，每日受训练功都极为刻苦，甚少出门，也不大与外人接触，何曾见过温客行这般没皮没脸的浪荡子弟。
那周絮被温客行挑逗得满脸怒气，虽未变脸色，但也能看出正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就在顾湘在心里倒数着他好要忍多久才能抽温客行一巴掌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声从他们侧方传来：“师兄，父亲正在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