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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鲨】落雨归海

作者 : taco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标签 原创短篇 鲸鲨

130 2 2020-8-6 23:02
导读
*精神状况正常、意识清醒的修女斯卡蒂X疯狂(实则冷静理智)且使命必达的赏金猎人幽灵鲨。

*擅自捏造许久之前的故事,是已经脱离了族群的鲸和加入深海猎人的鲨初见。

*正剧向,有流血描写,掉san描写。




他们抓到一个并不虔诚的教徒。



斯卡蒂伏在钟楼的阴影里小憩,午后的影子斜斜投在青蓝色的砖块上,让她在夏日将近的热空气里偷得一点凉意。她撇开那株,在砖缝里长得歪歪斜斜的浅色铃兰,解下头巾,从修女服里掏出帽子,盖在自己的头上。宽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她尽量装扮成一个虔敬的修女,十字架擦得闪闪发光,在神像前背诵祷告词,将自己的血与伤痕全部隐藏,身上只留蜡烛燃烧残存的气息。那些被神话和未来迷惑双眼的人们正排着队交付自己的魂灵,她找准这不会被查岗的间隙,从弯弯绕绕的走廊里抽身,没几天就找到这个还算安稳的避难所。

这是第十七个。

她所寻找的第十七个,所要破坏的第十七个。

斯卡蒂并未睡着,她已经很少能在陆地上安眠,打开房间朝北的窗户,会有风带着潮气吹进来,她看着远处浮浮沉沉的海面,才能在柔软而干燥的床铺上浅浅地进入梦中。只是那梦中有滔天巨浪,有巨大的触手卷走友人,有永远也不可握在手中的胜利。

因神明降临而神色喜悦的修女和主教正从她下方走过,他们讨论着面包的甜香,葡萄酒的醉人,今日收到的赎罪券比昨日多多少,斯卡蒂压了压帽檐,她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的声音,里面满满都是腐烂和贪念,对于假神的痴迷,对于穷人的压榨,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直到有个陌生的声音打搅她的安宁。

斯卡蒂略微探头去看,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原本伪装的长裙被教徒们撕碎了丢在地上,身着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深海猎装,胸前的菱形挂饰反射着光,差一点照进她的眼睛。

女人长长的灰色麻花辫垂在身后,她明明被一群手持武器的疯子们包围,看起来倒一点都不紧张,甚至微笑着和他们诉说来意,她自然不是假神的奴仆,在最终目标这方面大抵和斯卡蒂相似,只是方法过于简单直接。

她对上那双同样猩红的眼瞳,什么也没说,在帽檐下隐藏的黑暗中看不出任何情感。



碍事。这是斯卡蒂对那素未谋面之人的第一评价。她早已远离自己的故乡,也从未想到在前行之路上再次相遇,她一个人就可以剿灭这些威胁阿戈尔的邪教,并不需要更多的族类比肩同行。

只是她久违地感觉到故乡的气息,沉重而轻柔地将她缓缓包围,这感觉让她想起几乎无光的海底深渊。斯卡蒂没有想给予她更多的注意,但这是她先盯上的猎物,不能允许后来者的电锯撕裂血肉,她不屑听到神职的哀嚎,信徒的惊叫,只等待一切都平息之后阿戈尔的海面能清澈些许。

于是修女坠落在猎人的面前。恰好挡在电锯和主教之间。

她打赌对方一定看见了她藏在长裙里的短刃和尖刺,靴跟踩在逐渐积起来的血潭里,把白色的裙边染得鲜红。男人看见她仿佛天降神兵,连滚带爬地往后逃,大喊大叫着让斯卡蒂把亵渎他们神灵的女人杀掉,用她的心脏来做明天的祭品。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锯齿从手边擦过,她仍然满脸笑意,甚至充满礼节,像是哪个贵族家出逃的大小姐,就连挥舞电锯都有种舞蹈般的优雅。她知晓眼前人是同族,一退一进间少了些杀伐的意思。

“等我杀死你后去问魔鬼吧,异教徒。”

斯卡蒂仍想深挖这个教会背后的势力,她的伪装对于这女人不管用,但骗那些吃人血汗长大的邪教绰绰有余。对方在一个闪身的瞬间靠近她的耳边,电锯割裂玻璃窗,细碎的透明晶体洒下来,斯卡蒂手中的刀刃距离她脖子还差几厘米,这倒像是宴会中的舞步,舞伴轻巧地把自己送进她怀里,鲨鱼的利齿上带着猎物的血,海风吹开她遮在眼前的灰发。

她在耳边诉说着阿戈尔语。

教堂的另一边飘扬起蓝色烟雾,而守卫在附近的士兵也已赶到,女人如幽灵一般从她的攻击中脱身,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斯卡蒂认得那蓝雾属于谁,来自阿戈尔的自发组织深海猎人,他们从无尽的黑暗中现身,在海底深处的裂谷前发誓要剿灭一切威胁阿戈尔的势力。那蓝色只是开端,这袭击只是预告,教会并非是逃过一劫,真正的狩猎即将在黄昏时开始。

她理好自己的修女服,快步和前去教堂祷告的,惊慌失措的女人们混在一起。

斯卡蒂跪在砖石上,抬头看见神像手中握着的石质利剑,那里刚刚吊着年轻的神甫,现在人们把他的尸体取下来,红黑色的血液弄脏了地毯,在神像的胸口被画成一个刺杀海怪的图案。



她凝视那柄长剑,耳边有风送来曾经的阿戈尔语。她听到声音,似乎在呼唤她的魂灵回归,回到全是墓地的海底。斯卡蒂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继续混迹在这群修女中,她好像看到灰色的长发飘起,猩红的眼正注视着她。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蓬头垢面的女孩从她手中接过面包和清水,她踮起脚想亲吻修女的面颊作为感谢,后面等待接济的民众往前涌,如潮水般把女孩往里面推。斯卡蒂扶住她的肩膀和腰,能感到因过于瘦弱而突出的骨头。她原本还想保护对方,抱着婴儿的母亲将自己的女儿带走了,连同她手上的食物和水。

她作为修女,连那句“愿主保佑你”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年幼的女孩消失在人潮里。斯卡蒂并无基督那般的怜悯心,但她仍不希望看到陆地上的生存者也受这迫害。

时日将近,游街用的大型雕塑和车辆都即将完工,他们用全新的漆面盖掉深海猎人留下的警告,从镇上找了数名儿童作为花童,主教对他们承诺,在真神降临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有天使降落带他们去往天堂。

斯卡蒂看见那个她曾经救济过的女孩,与前几日相差甚远,她此刻身着洁白的外袍,脖子上挂着金十字架,手里捧着浅红的礼花。阳光照在那笑容上的时候,女孩仿佛真正见到了天使,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延绵而来,如毒雾般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在厚重的帷幔下隐去身形,于唱诗班的赞歌之中,她穿过层层叠叠的楼梯和围栏,穿过正在下跪祷告的修道者,穿过还未修嵌好的彩绘玻璃。没有上颜色的玻璃窗反射出石雕的样子,她看到神像蜷曲的刘海遮住半只眼,瞳孔中透露出疲态。

斯卡蒂有些想念自己的剑了。



礼炮绽放在空中之时,正近黄昏。

她几乎能在街道的每个角落看到守卫军,原本定在早上的游街也换到了傍晚,倒像是种对于深海猎人的挑衅,因为他们常年居住在不见光的海底,黑暗到来的时候会抢占先机。也有不少弓箭手隐藏在楼顶的阴影里,路上还未燃起的火把将替他们照亮视野,这将会是一场不小的交锋。

人们的欢呼声和祈祷声响彻天际,斯卡蒂在人潮中缓缓后退,她从队伍的最前端往后游走, 直到神像边停下身形。没有人发现她褪去自己的教袍和头巾,花束中的迷幻药物让这些人沉浸在狂欢中。斯卡蒂在他们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她像一个亡灵行在人间,更像一个活人行于地狱。

一切都太过顺利,游行的队伍即将走到尽头,她并非刻意去关注深海猎人的动向,但当电锯架上她的脖子时,斯卡蒂明白他们早已潜伏其中。只是等待时机,等待太阳完全落下,黑夜降临地平线的那一刻,匍匐于深海的怪物就将迎接利刃和疼痛。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人问了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问题。

“在询问别人的来历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斯卡蒂把原本要拿出的猎帽收回怀中,锯齿上也沾着粉尘,颜色渐深倒像是干涸的血,她们此刻站在神像的脚踝,抬头就是缠绕在手臂上的蛇和尖锐的长剑。女人轻笑着收回电锯,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有更好的地方来谈这件事。”蓝色的烟雾从她袖口中升空,飘往高处时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星辰终于从云层间显露身形,斯卡蒂想要抓住她的手腕,被女人轻易挣脱了,她手中的电锯轰鸣,吸引了守卫士兵的注意,女人大概很喜欢星星,她不顾那些对准自己的箭矢,却抬头仰望星空。

“所以现在,还是一起享受这场覆灭吧。”

所有的火把在顷刻间被点燃,教徒们的狂欢像是为这场战斗催化,她感受到愈来愈多的同族拿出武器。斯卡蒂已经很久,太久没有和他们一起战斗过了,在她远离阿戈尔,在干燥的大地上孤身前行的时候,早已把自己的过去留在海底。

彩色的碎片在黑暗中落下,她收到的声音十分嘈杂,掺杂着教徒的祷告,士兵的怒吼,电锯的嗡鸣,还有那女人的笑声。有的人发觉不对,原本还在高声赞美神明的神父摇摇晃晃倒下,背后是巨大的撕裂伤。他的血染红圣袍,喂养了开在脚边的花。

她的猎装被火光照亮,那些弓箭手自然把斯卡蒂当成了袭击者的一员,只是还未捕捉到那属于虎鲸的花纹,他们就悄无声息地倒下。她不知道是否有人替她解决了前路的阻碍,斯卡蒂从未把他们当成自己的队友,团队作战的感觉对她来说已然太远。



神像倒塌下来的时候,斯卡蒂保护了那个女孩。火星和碎石落在她的背上,女孩在她怀抱中惊恐地睁大眼睛,她一瞬间认出斯卡蒂正是先前的修女,但看到她身上的血,又吓得拼命往后逃。她哭喊着去寻自己的母亲,皮鞋也丢下一只,在慌乱的人群中很快找不见了。

她对此习以为常,所以早就选择一人独行。她逆着人流,迎着神像破败坠落的石块,它的上半身将要整个断裂,砸下来甚至能将街道砸出凹陷。象征制裁的长剑,那柄刺穿过神甫身体的长剑,与手的连接处已经被电锯割裂,于她的头顶坠落,看起来堪堪也要将她刺穿。

所有的箭簇都停止,星辰的转动也变得缓慢,斯卡蒂抬起眼睛,她在碎裂的外壳中看见了什么——她确定在那被铸造的石雕中有东西正呼唤她的名字。仿佛孤独的海潮。

她如在海洋畅游那般轻巧,躲过袭来的一切,银灰色的长发在空中翻飞,远处的海岸掀起巨浪,甚至越过礁石卷向领航的灯塔。她再次听见来自远古的呼唤,碎裂的细响仿佛在她耳边诉说来历,女人和她相同的红瞳中带着笑意,似乎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任何伪装都被撕碎,斯卡蒂握住坠落的长剑。

那是属于她的剑。

她轻轻一挥,斩击带着海风劈开神像的裙摆,它终于确确实实地化为齑粉。



牛皮本上的阿戈尔语被整条划掉,绘有宗教图案的碎布被她夹在书页里,显得整个本子都厚了两层。她再次成为旅人,在前往下一个海滨城市的途中歇息,斯卡蒂走进酒吧的时候,人们还以为迎来了一位萨卡兹。她的剑上蒙着灰布,在摘下兜帽的那刻发现并没有恶魔族的双角,渔民们才放下心来继续畅饮。

她将剑靠在吧台上,坐姿随意,酒保倒是战战兢兢,接过银币的手都在发抖。斯卡蒂默念他调酒的时候不会错了步骤,不知是海神听见她的呼唤,年轻的男人虽然吓得发抖,最后推过来的酒还是漂亮的湛蓝色,杯沿上爬了一层银白的光。如珍珠粉末。

记事本哗哗翻到最后几页,斯卡蒂从不对路上碰到的人留心,她见过的、保护过的、而后离她远去的有太多,与她一般灰色长发红色眼瞳的深海猎人却是第一次见,她没有学过绘画,只是草草涂了个微缩版的鲨鱼,尖牙利齿,尾巴塞不下,因为本子到了页脚。

在那下面用阿戈尔语写着。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她曾经常听到这话,自己族类的长老,战友,亲人,都会在海水的沐浴中赞美阿戈尔孕育他们的血亲,于是在那些猎人自发组队征讨的时候,她躲在深色的水草里,远远能收到海螺的号角声,伴随那响彻海底的歌和誓言。

外面下起了雨,渔民们开始商讨明天能不能出海,她抬头望见细密的雨丝自天上坠落,自己离开阿戈尔的那天也在下雨,所到之处都是潮湿的,她的剑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被狂信徒盗走,铸造在石中,如把自己的心和灵魂用锁链封印。

有新的旅者推开木门进来。她将自己的电锯放在斯卡蒂的剑旁,水滴顺着小腿曲线往下滑落,在高脚凳下沾湿老旧的木质地板。斯卡蒂合上本子,她只看了一眼,雷姆必拓的篆刻标志就已诉说来者的身份。

“我想这是我第三次询问这件事了,”她拧着鬓发上的水,仿佛刚刚从海里出来,接过侍者递来的毛巾时,她很有教养地与对方道谢,“孤独的剑圣,你愿意告诉我吗?”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不与任何人结伴同行。”她伸手去拿自己的剑。

“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幽灵鲨——”她突然说,用电锯格住了那把大剑,“这就是我的名字。”

斯卡蒂用阿戈尔语编纂了一个假名,女人摇摇头,她笑着说没有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远离海洋之人”,除了在他们中不常见到的克劳格斯家族。

“我们小队都用幽灵来称呼自己,我无意欺骗你,只是在成为深海猎人的那一刻,我们就要在陆地上为自己创造一个虚假的名。”幽灵鲨晃了晃杯子,冰块发出碰撞的脆响。

他们如大洋中的幽灵,所到之处只有残败的血与骨,人们到第二天去看的时候,教会的旗帜化为碎布,大堂砖地上那个击杀巨怪的图案如此刺眼。所以他们在人间被传颂为深海的捕猎者,在夜幕降临时可能擦肩而过,只是没有一人知道真正的来历。

幽灵鲨说这间酒吧建在两座城镇间的必经之路上,她的同伴们已经抵达下一个地点,而她选择在细雨中等待剑圣出现。

斯卡蒂细细打量起女人,她的教养,她的谈吐,她的一举一动,说话带着的一个尾音,嘴角扬起的笑容,都像个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家族小姐,但是挥舞起电锯的时候又如一个疯子,把眼前阻挡的全部撕裂,像完成神给予的救赎和罪孽。

她问到为什么如此执念地选择自己时,幽灵鲨停下交谈。她直视对方的眼睛,一时间什么都显得很安静,只能听到雨滴落在木制顶棚的声音,有的屋角缺了孔,雨水落在积攒一半的铁桶里,叮叮当当的响仿佛钢琴键舞蹈。



“因为阿戈尔的孩子学不会骗人,你的眼睛和心已经告诉我一切。”

她并非凑到斯卡蒂耳边说话,只是用涂着白色指甲油的手点着台面,像是贴合雨滴落下的旋律,斯卡蒂在那红瞳中看见了被捕猎的自己——虽然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找回了心神,屋外大雨倾盆,渔民们好像已经确定明天不出海而开始放纵,他们大声说话,吵闹,谈论鱼类的价钱和现在的世道。

玻璃杯中气泡升起后破裂的声音刺耳。

这屋子一如既往地沸腾,又一如既往地平静,斯卡蒂像是听不到那些带着当地口音的话语,她又点了一杯酒,而幽灵鲨替她付了钱。那液体的颜色如阿戈尔最深邃的海洋,杯沿的柠檬片似坠落海中的月亮。

“你想归家。”

幽灵鲨看着她喝酒的动作滞住一瞬,轻快地、如讨论无关紧要之事那般继续说:“亲爱的剑圣,没有一位离开阿戈尔的族人不想念她,抬头仰望星空之时,我总是会回想起曾在海面上高歌的时日。那时候是多么地自由而美好,星星像钻石一样点缀在天上。”

斯卡蒂明白她在说什么。天灾尚未降临的年代,异教尚未侵蚀的年代,而那已经离她太远太远,每次在梦中见到还为死去的队友,斯卡蒂都冲向他们,想把他们从触手的袭击中救下。然后她只抓到泡沫做成的幻影,感受到曾经历过的剧痛。

家不仅仅是阿戈尔的一片海域,还有他们存在过的记忆和证明,战斗过的痕迹与荣光,她在离去之前为海底的墓穴吹响海螺,而后看着被烧红的水面一点点朝礁石蔓延而来。歌声从远处而来,她没有开口清唱,只是隐匿于陆上的树林,消失不见。



她想归家。她想念阿戈尔的一切,平淡而又美好的一切。

她不想归家。她不想回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曾经,所以选择在这条荆棘之路上渐行渐远。



斯卡蒂早就决定,无论何时再度提起这个问题,她都会给予相同的答案。

“我在踏上这土地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想过回到阿戈尔。”她将同样的两枚钱币放在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剑,迎着风打开那扇被吹的哐哐作响的木门。渔民们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她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披,只是戴着一顶略显宽大的帽子,就走入雨中。

雨水划过帽檐,描摹她的脸庞,顺着大剑的纹路,最终回归路上的积水潭。她不是第一次淋雨,但这次总觉得像归于海中,不知是否因为遇上了同族,她在即将分别的路口回头,恍惚间看到海浪席卷大地,酒吧和道路都被吞噬,当那海水覆盖她全身之时,斯卡蒂有些想闭上眼睛。

而她似乎看见幽灵鲨站在海旋涡的深处,手上满是屠杀教徒沾染的血,鱼群在她周围游走,穿过空荡荡的巨鲸骸骨。女人抚摸着巨大的森白骨架,她像是在与它交流,低声说着什么,斯卡蒂听不清,直到幽灵鲨转过头,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归乡。

剑尾斩开侵袭而来的海浪,在雨幕之下她眼前一片模糊。于是什么都消失,只能看见逐渐暗沉的天色,远处驶来的车辆照亮她眼角,灯光转瞬即逝。



斯卡蒂摸到放在衣服内侧的牛皮本。上面凸起的钉子刺破她的手指。



这是第十八个。

她捧一束洁白的花,献给三眼六手的神像。陆地上的花卉有奇异的香气,而教徒们在庭院里又种植了一大片,像是个小型的植物园。斯卡蒂不喜欢这种花香,好在面具的掩盖下无人看得到她的表情,教徒们都在诉说要将自己的血肉献给这神的象征。

斯卡蒂背过身去,她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轻嗅,这气味令她感到些许熟悉,但这株看似美丽空灵的植物肯定不如外表这么简单。她将自己的剑藏在喷泉池的最底部,里面堆满了教徒献上的金银珠宝,简直就如海底沉船装载的宝藏。

大概要结束了。她顺藤摸瓜查了许久,总算是要告一段落,这次的异教与往常都不相同,他们并非大肆宣扬自己的理念与信仰,而是潜伏于黑暗中,教址根植于悬崖峭壁,跌落就是汹涌海潮。

但他们的人数远超斯卡蒂的预想。并且等级制度严格,她作为新晋修女所穿的袍子是黑灰色的,面具上几乎没有花纹,而神父和圣女——据说是邪神的女儿,外袍上有星星点点的亮色,骷髅骨架做成的面具用金和银画上不属于现实的狮鹫与永燃火焰。

她只见过那神秘的圣女一次,在晚餐后的祷告会上,她跪在众人之间,女人跳着怪异的舞蹈,月光从那如花朵绽放而开的天顶坠落,只照在她身上。

这是个奇怪的舞,美丽空灵,但似乎在同时献祭自己,她身上的金银装饰反射光芒,时不时落在以故事为描绘内容的壁画上。那些人们的目光卑微又虔诚,斯卡蒂瞥见他们的指甲脱落,露出血肉,是在为自己堆叠墓碑,以死后顺着这陡峭的高崖去往天国。

真是疯狂。她在心中感叹,人们在落入低谷,坠入深渊时时总会寻求其他的帮助,而这些宗教就乘虚而入。斯卡蒂看见一个和先前女孩年龄相仿的孩子,他的指尖也开始渗血,手里紧紧握着一枝干掉的花,想献给舞蹈的女人。

而瘦骨嶙峋的手腕上嵌着一颗黑色的石头。

她无法不痛恨这些吞噬人心的假神,因为那些残存的天真、希望、对于未来的向往和期待,总是刺痛斯卡蒂的旧伤。

而她能做的,就是为了已经无可挽回的一切握紧自己的剑。



她听说圣女来自阿戈尔。

在晨间听唱诗班的赞歌时,身边有两个高她一级的教徒窃窃私语。男人们讨论起她纤细的腰肢,藕白的手臂,还有走过时身上带着的花香,以及最神秘的面容。他们像是不能抛弃欲望,但亵渎神使是要被杀头的重罪,于是也只能压低声音,在赞美词中小声交谈,渴望什么时候能爬到更高处。

那本子仍然放在内袋里,斯卡蒂拿出来看,翻到最后几页,几句阿戈尔语被水浸湿,已经模糊了字迹,而自己画的鲨鱼早就游走了。可能是哪个下雨的晚上它从本子里出逃,顺着水渠回到家乡。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她没有再遇到任何深海猎人,拒绝了幽灵鲨同行的提议后,这群族类就像从她将走的路上消失一般。那位藏在玻璃后的圣女会不会与他们来自同样的故乡?可斯卡蒂不对她带有怜悯之心。她们或许曾经历过一样的事情,生活在一样的海中,但既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就必须战斗到底。

已近黄昏,海岸线上烧出一片深红的晚霞,她站在花园的边缘,好像眼前就是火海。

斯卡蒂揉着太阳穴。她最近总是头痛。



——直到那神像额前的红眼眨了眨。

斯卡蒂看见身边的教徒跪地叩拜,磕下去的地方全是溅开的血,可她不应该看到这个,她无信仰,意识也没有被侵占,十多米高的鬼神像真正地回应呼唤自地狱而来,它站起身来,尖锐的长指甲刮过窗户,玻璃上面留下砂砾般碎裂的划痕。

它像是对斯卡蒂很感兴趣,俯下身,细细打量这个并不虔敬、也不信仰自己的仆役,那只血红的眼越过遮挡的墙壁,直直看向供奉它的许愿池。

【你欺骗了我,要受到惩戒,如罪人承受天雷,五脏六腑都化为焦炭。】

祷告室只剩下斯卡蒂一人。刚刚还在身边的教徒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地上锯齿形的血。她不后退,就算是天顶粉碎,头痛欲裂,空气变得炽热,她愈发感到极度缺水,斯卡蒂也不会后退半步,祷告室的木门被热风吹得发出巨响,脚下的地砖开始塌陷坠落,她眼前一片模糊,那白色的雾蔓延过来,但还是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声。

她告诫自己,手和心都不该因此感到颤抖,仿佛眼前的不过是没有威胁的幻象。

幻象。

她猛然惊醒,拔出袖间藏着的短刃刺向自己的手背,血液流出的刹那,即将碰到她脖颈的石之手消失了,和那迷雾融为一体,在雾气渐渐散去后,她回到了已空无一人的祈祷室。疼痛将她带回现实,斯卡蒂往前走去,血滴落在她的靴边,她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何,那神像下供奉的花已经告诉她一切。



这是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为的是引诱她陷入圈套。

斯卡蒂呼吸很重,她仍觉得空气滚烫,皮肤上有灼烧的痛感。意识逐渐模糊时明了那熟悉感出自何处,数日前她在酒吧点过一杯以海做名的酒,贴在杯沿上的白砂,就是用这些种植的白色花朵制成的。

她太小看这些威胁阿戈尔的异教了。

神父从神像后走出,他笑着说要把斯卡蒂的心脏和头颅都作为祭品献给无上的邪神,而当他们摘下面具的那一刻,斯卡蒂自嘲地笑起来。担惊受怕的酒保由神父假扮,而喝酒划拳的渔民们则是现任教徒,包括在她身边讲过悄悄话的两个男人。

她从踏进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开始,就已经踩中敌人设下的捕猎夹。

在海中作为霸主的虎鲸居然会在陆地上被疯子捕获,而那花香逐渐侵袭她的嗅觉,就算疼痛也无法让人保持清醒,这混沌削弱她的五感,邪神的指尖逐渐在她脖颈上收紧,斯卡蒂的视野变黑,但她还是笑。

她看见圣女踩过花圃向她走来,那身影一瞬间化为旋涡中的幽灵鲨。

女人奇怪极了,总是对她不厌其烦,要是在海中,她是要捕猎鲨鱼的那一方。幽灵鲨肯定嗅到了自己的鲜血,斯卡蒂被他们刺穿膝盖,跌在血泊里,她本来不想和幻象说话,可现在也没其他人可以交流了。



“我或许该接受你在酒吧请我的那杯。”

幽灵鲨摇摇头,她面无表情,用冰冷的手抚过斯卡蒂沾血的刘海,说现在不那么柔软顺滑了。她半跪在地,抹开对方嘴角和滑过脸颊的血,理好褶皱的袖口,一言不发。在斯卡蒂的幻象中她好像太过安静,不知是因为她的伤势而生气,或者是不听自己的劝诫。

“你们会解决这后续的一切吧……干净利落的。

“让其他人来狩猎自己的猎物,可不是阿戈尔子民会做的事。我倒像是给母亲丢脸了。

“是我的头脑太不清醒,就连你说的话都听不见了吗?幽灵鲨。”

斯卡蒂第一次出口唤她的名字,还是在自己的幻觉里。女人终于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灰发上落满了亮闪闪的月光,她感叹现在的情况自己还有余力去注意这种事,斯卡蒂动了动手腕,短刃的尖端插进神父的小腿,他哀嚎着捂住自己的伤口,跌坐在地砖上。

她听见几乎要震聋耳朵的怒吼,男人叫嚣着要杀了她。而斯卡蒂注意到,他的小腿上也有黑色的晶体碎片分布。

“还不走吗?你也太执着了。”

幽灵鲨的幻象仍站在她面前,而斯卡蒂几乎要看不清她胸前的菱形挂坠,全都化为模糊的色彩颜料。那些她曾经杀死过的,战斗过的灾厄仿佛在海中重生,她能听见它们的低吼和嘲笑,用古老的语言讽刺她居然栽在人类手中。

巨大的触手破开窗户,缠绕上邪神的臂膀和脖颈,它们是如此亲密无间,好像原本就是一体。已经死去的珊瑚从地砖裂缝里生长而出,它遮盖斯卡蒂的视线,甚至连那些教徒们都被挡在外面,黑色的晶体布满他们全身,轻轻一碰就如玻璃般碎裂。



在她深陷自己的过往之前,幽灵鲨破开无数的阻碍重归她身边。斯卡蒂驱散这个幻象,让她从战乱和血腥的历史中离开,而女人只是再问了一次。像是不得到答案就不肯离去。

触手悬在她们正上方,挡住了皎洁月光。

她最终点点头。



“斯卡蒂,前役赏金猎人。”

是会带来灾祸的人。



海潮声将她唤醒。

斯卡蒂还是看不清眼前,分不出白日或是夜晚,光透过海平面的缝隙照在她身上,有鱼群从她鬓发边游过。她听见队友的呼唤,血亲们告诉她战争结束,天灾消失,矿石病褪去,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可是她的身体沉重,如被缠绕锁链一般往海沟里缓缓沉去,那些声音渐行渐远,而她也终于什么都听不见。她想说话,吐出的语句被海水尽数淹没,化为泡泡破裂在水面。

唯有离开时的歌声还在。那么古老、低沉而又温和的音符环绕在她周围,像是落入阿戈尔的怀抱。



剑锋斩开她手腕和脚腕的枷锁,她不由自主地前倾,被来者稳稳接住了。斯卡蒂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多半是来自身上的伤口,但还有海风的气息夹杂在其中。她原以为这是神父要将自己血祭,可当她摸到剑柄的那一刻——

“剑圣小姐?有做个干燥的好梦吗。”

困扰她的幻象终成现实。幽灵鲨的怀抱温暖,还带着令人熟悉、令人安心的阿戈尔的气息,斯卡蒂手下的感觉不是猎装,好像是冰冷的金银饰品和针织外袍,她的视野逐渐清明,抬头便是被血污染了图案的骷髅面具。

圣女呢?她用口型问她。

“那不过是个用来监视的躯壳,有金色的眼睛。”幽灵鲨眨了眨猩红的眼,她后退几步,把斯卡蒂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我斩开她的头颅,里面全都是黑色的结晶,就连眼球都变成了矿物。是源石在驱动她前进和舞蹈。”

“整个教会,几乎都没有活着的人了。”

斯卡蒂想起那曾经要送花给圣女的孩子。他也成为了矿石病最终的受害者,变成她在幻象中看的样子了吗?幽灵鲨杀死的守卫尸体散落在地上,他们已经几乎要失去所有的血肉,肾脏,骨骼和肌肉全部化为结晶,踩在脚下是如此坚硬的质感。

但他们还拥有生命。

这状态已经不能称为“活着”,更像是源石在自己行动。那些矿石扎根于砖石瓦砾的缝隙,想要从她的伤口上寻找血液入侵,全部被幽灵鲨斩碎了。她挥舞斯卡蒂的剑,动作极其相似,都如海洋住民搅动潮汐。

“我会把她还给你的,剑圣小姐。”她执着剑,转过身躲开喷溅而出的血液,从斗篷中拿出斯卡蒂的猎帽。不知从哪取得的,一尘不染,血迹被彻底洗净,“每个深海猎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她只适合你,而不会配合我。”

他们把斯卡蒂囚在一座高塔上,幽灵鲨顺着螺旋的楼梯往下走,她将眼前阻挡的一切都斩开或是撕碎,笑着说塔上囚禁着一位长发的公主,而自己是前来营救的骑士。她身上的谜团如真名那般神秘深邃,为何独自前往来救她,为何不与其他的族类一起同行,明明是大家闺秀的外表和教养,为何离开阿戈尔与异教战斗……

她的心跳止住了一瞬。

跃浪击生生劈开了塔楼,剑风甚至撕碎了楼下的白色花朵,它们飘飘摇摇坠入大海。砖块往下坠落,掩埋了喷泉池里供奉的宝藏。斯卡蒂感受到吹来的海风,她们头顶上的塔尖裂开,在她身边簌簌落下,扬起的尘土里仍能看见幽灵鲨衣角翻飞。

这像是斩开了时间与空间,而璀璨的星空告诉她此时正直午夜。

幽灵鲨潜入时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刀枪剑戟的撕裂伤此刻正在往外渗血,而女人对此毫无感觉,只是抹开面具上的血污,把爬上来的家伙踢下去,看着他们滚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礁石上摔成几段。



“剑圣小姐!”

斯卡蒂猛地回过头去看她,却发现幽灵鲨身后,那巨大的,由怨念与绝望构建而成的三眼神像破开天顶,它口中正咀嚼神父的尸体,男人脸上欣慰的笑容化为碎片,他像是死得安详,正去往天国。神像身上的石块外壳碎开,斯卡蒂看见一只眼睛。

早已死去的眼睛,灰色的,毫无生气,此刻正半睁着盯她。她恍然明白这雕塑由什么搭建而成,信徒的尸身,墓地的白骨,白花的粉末,它从一开始就不该属于这个生人的世界,而海中的灾厄将它们从地狱唤回。

“剑圣小姐!”

幽灵鲨再次喊她。斯卡蒂才发现,女人并没有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威胁报以任何注意,她踏上即将断裂的石阶,甩开身上的外袍,金银饰品全都掉入海中。脸上只留着那已看不清花纹的骷髅面具,而红瞳目光灼灼,却是看向斯卡蒂的身后。

那里有什么——

幽灵鲨将剑归还到她手中。

她像是看见什么故人,又像是许久未见的欣喜,连眼瞳里都落满了星辰,光芒闪耀的。她们站的这座高塔即将倒塌,靴下的石块碎裂,三眼六手的邪神将月光遮挡,他投下的阴影与她幻象中触手缠绕的情景太过相似。斯卡蒂握住剑柄,她紧盯着那只额前的红瞳,用余光瞥见幽灵鲨嘴角的笑容。

神像的嘴撕裂到耳边,它似乎要贪婪地将两位阿戈尔子民尽数吞噬,她们脚下的最后一块安息之地也随之坠落,斯卡蒂抓住幽灵鲨的手腕,这真的像一支舞,如初遇那般,堪堪陷入对方怀中。但此时此刻星旋作伴,海风吹开她们的长发,那带着咸腥味的风从利齿间的空洞中呼啸而过,落在斯卡蒂的额前一片潮湿。

那目光所及之处究竟有什么——

她早已不惧怕黑暗,所以在邪神将她们吞入口中之时,斯卡蒂终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阴影笼罩她的视野,碎石割裂她的伤口,可灵魂如月色般澄澈,幽灵鲨没有挣脱她的手,像是把自己的心脏,信仰和生命全都交付。

她们在下落,因重力而距离洁白的花圃愈来愈近,可她的眼神真如星星般闪耀,那仿佛是看见了想要分享给重要之人的宝物,而斯卡蒂终于发现,她曾经也拥有那样的目光。



“当你经历漫长黑暗,终于浮出海面……”

她没能说完,像是被话语哽住咽喉。

海面上洒满亮闪闪的月色,她似乎在沉睡,身上有天灾造成的伤痕,可又随风而行,那在神话或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怪物和妖精们正是由她孕育。海浪与天空签订契约,要将夜间安眠的云朵嵌在自己的浪头,鲛人的骨架在空中一闪而过,闪烁如钻石,那仿佛是每一颗诞生在深海的灵魂。

不会错的,那绝对就是阿戈尔。

即便是距离再远,潮汐声再轻,她也能辨认出那海雾中的存在就是她们的母亲,她们的故居,她们的血与骨,灵与神魂。

有泪水滑过她的面颊,终不可能成为珍珠。但在其中隐藏的,最为真实的爱与思念,凝结成雨滴,从每一个孤独的灵魂上诞生,而后坠落,最终都将回归大海。

她已不清楚脸上的泪水属于自己或是幽灵鲨,仿若这一刻回归她下定决心离开海洋之时,鲨鱼在她耳边清唱,海螺的声音飘飘悠悠,破裂在航向下一个港口的商旗上,坠在每一箱财宝的锁眼里。斯卡蒂曾站在船头感受雷电和暴风雨,那才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猩红的眼中是无数的亡灵,它们妄图将两位旅者拽入地狱,斯卡蒂没有闪躲,任怨恨和绝望缠上她的脖颈,手腕和腰部。它们像是非常恐惧,如果不在此时解决掉眼前人,自己就将被打入无尽牢狱。



那束缚如细丝般断裂了。斯卡蒂已经听到它的悲鸣,而幽灵鲨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她的目光,她的心神都在那海平面另一端的故乡。但那额前的源石光芒照亮她的脸庞时,幽灵鲨才抬起头看它。更像是回应什么呼唤。

大剑斩开那些朝她们伸过来的石手。仿佛甩动自己的鲸尾,掀起滔天巨浪,披荆斩棘,所有的阻碍都化为粉尘。那邪神迟疑了一瞬。在它反应过来的下一瞬间,剑锋就劈开它的头颅和躯干。

黑色晶体如雪花般散落。

斯卡蒂翻转手腕,挥舞而起的剑风击碎远处的波涛,而它还是想要咬下去,想尝尝这些忤逆自己之人的血肉,在只差几厘米的地方,却被凡人的剑打回地狱,重受那烈火煎熬。



【当波涛平息,风浪渐止,她的孩子们终将归于怀抱。】

斯卡蒂低声诉说着阿戈尔语。

她毫不犹豫,剑刃插进那只挣扎扭动的红眼,面目狰狞的巨神被一分为二,为它建造的塔楼倒下,花朵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

而这处断崖再也无法支撑海浪汹涌而来的重量和冲击,斩击破坏了它与陆地最后的一点连接,斯卡蒂感觉自己在裂缝中坠落,距离星空愈来愈远。她下落的速度很快,像是不多久就会坠入水中。而她终于感到安心,在幽灵鲨呼唤自己的时候,缓缓闭上眼睛。

有海水滴落在她的眼睑。



幽灵鲨坐在她旁边的礁石上,双腿腾空,像个女孩似的一晃一晃,海浪堪堪擦过她的脚底,把冲上来的骨骼和肌肉碎片又卷回去。她轻声哼着曲调,抬头就是卡在石缝间的半截房屋,这光景奇异而又罕见,像是上帝制造的时候串联了空间,木床和桌椅全部倒转,陶瓷杯关在已经打不开的窗户里。幽灵鲨隐约看见那杯子里放着一支干枯的白花。

“唱首歌吧,剑圣小姐。”

她突然说。

斯卡蒂没料到对方提起这件事。她洗去发上的血痂,正拧干顺着发梢滴下的海水,那把剑斜斜地插在距离浅滩有几步远的地方,海浪一下一下地冲刷着上面的血污和灰尘。幽灵鲨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独身前来,为何不受那花卉的影响,为何能在许愿池中发现她的剑。他们作为幽灵来说太过神秘,就连真名都不被他人知晓。

黎明还有许久才会到来。所以斯卡蒂决定在无垠黑暗中撒个谎。期望那浮上海面的月光不会揭穿她的谎言。

“我全忘光了。”她回应道。

“骗人,你一定记得的。”

幽灵鲨不顾她的话,自己哼唱起来,古老的歌谣从她唇齿间飘向云层。她于一片狼藉的废墟下高歌,无人响应,无人伴奏。她并非为了胜利歌唱,因为身上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斯卡蒂明白,那是她们想念故乡时会唱起的歌曲。

这正是她离开阿戈尔那天所听到的。

远处有海潮送来讯息,斯卡蒂听到深海猎人正在呼唤自己的同伴。幽灵鲨用歌声回应他们,从礁石的缝隙里拿出自己的电锯。上面爬过一只半透明的红色螃蟹,她让那小小的同胞攀到自己的手背上,将它放归大海。

幽灵鲨一步步走回海中,经过大剑之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如初遇那般对斯卡蒂露出笑容。

她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要问什么,这几秒间她们都不说话,仿佛早已心意相通。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而最终她还是没说出这句话。海水漫过她的膝盖,浸湿灰色的麻花辫,斯卡蒂一路目送她所熟悉的人——原本陌生的人,也在一步一步地远离她。就如那些离开后再也不回来的同伴,而今夜好像通过月光获得幽灵般的身体,那些虚无缥缈的魂灵抬起她的手臂,似乎要将这一刻永远握在掌心。

幽灵鲨回过头。

她快要消失在海中,只有胸前的菱形挂饰还在反射月光。而她听见什么,在岸边的旅人压低自己的帽檐,而后又抬高,倒像是做什么无意义的斗争。月色倒是给了她单独发挥的舞台,就算离得如此远,幽灵鲨也看见她耳廓染上薄薄的浅红。

她再说了一次。连唇形都叙得缓慢。

幽灵鲨迟疑了一瞬,而她明白过来刚刚斯卡蒂给予了自己真名。她想要说很多话,但到嘴边的时候又全部隐匿了。最终只是回以浅浅的笑容,而后一字一顿。

她说的并非是【幽灵鲨】这三个字。

而是和斯卡蒂一样,诞生于阿戈尔消亡于阿戈尔的,属于自己的真名。那名字轻巧,只是在唇齿间吐露便就能听得清楚,那名字沉重,连海潮都无法推动前进。她有那么一刻想握住自己的剑,和眼前人一起回到大海。

那陶瓷杯中的花还是因为风吹,飘飘摇摇,从玻璃的缝隙间挤出来,缓缓落下,到她眼前时只留干瘪的花瓣。斯卡蒂下意识伸手接住它,花茎在她指间折断。

有风浪袭来,斯卡蒂按住自己的猎帽,就连插在礁石间的大剑都被撼动分毫。她再睁眼去看的时候,幽灵鲨的身影早就消失了。但她还是听见对方读出自己的真名,不再称呼她为“剑圣”,而是用那柔和,带着喜悦的语调诉说她的名字。



她拿出牛皮本。原本被水墨浸染的页脚多了一只鲨鱼,自然不是出自斯卡蒂原来的手笔,不知是海洋归还了她的画作,还是对方趁她不注意自顾自添了几笔,这次的尾巴没有离开页脚,在她的笔迹之下,多了一句蓝墨水书写的阿戈尔语。



【等到我们再次相遇,就一起回家吧。】



像雨滴终将流入大海,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斯卡蒂合上本子。她似乎看见月亮下沉,太阳升起,曙光逐渐给她的剑柄涂抹以融化的金。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抬起头,等待那光芒照进自己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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