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曾经想过克莱恩害羞的样子。是的，害羞，这是许久之前才会发生的事情了。在他们仍然在廷根的时候，戴莉女士倘若说一些笑话，克莱恩坐在一旁，假装看着报纸，耳朵覆盖一点薄红；更多的一些时候，这应当是伦纳德的责任，他们接吻，正在一墙之隔有同事打牌，伦纳德手指去捏他的耳垂，对方就要稍微背过脸去一点，一些时候之后他才能明白克莱恩是害羞的，他是个正经的大学学生，准备考讲师，在成为非凡者之前正如无数个信仰女神的年轻男人一样善于隐秘自己的心思和容易感到羞惭，在能够听到同事为输赢而大声说话的地方偷偷接吻是一件非常超过的事情。

　　你看看我呀。伦纳德往往说，他有两对均匀分布的犬齿。这时候就可以咬住占卜家的上唇，把声音放得很轻。说实话，他同样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是这时候就有一种攀比心：正是他亲吻了克莱恩，所以他不应当也表现出来这种害羞，没有道理的一种想法，但是他仍然要亲吻对方的嘴唇，用手指强迫克莱恩把脸转过来，用轻巧的声音说：别躲呀，克莱恩。

　　倘若伦纳德能够知道以后，他这时候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缠住克莱恩接吻，欣赏往后名震四海的疯狂冒险家格尔曼·斯帕罗皮囊下真正的脸露出的表情。故遗憾便往往是往事不可追及，重逢之后的克莱恩变成“世界”，在一些灰雾之上的两人聚会之后，他们的嘴唇仍然相贴，格尔曼的脸颊线条锋利，有一种格外逼人的冷峻，他皱起一点眉毛，看着伦纳德绿色的眼睛，只是说：“你该呼吸了。”

　　伦纳德这时候于是松开，用嘴巴和鼻子一起呼气，然后不甘示弱地重新凑上去，仍然是用牙齿咬住对方的嘴唇。他看着克莱恩的耳朵：不再红了，即使被舔得湿淋淋的，不再害羞了。许久之后，在一种粘稠的沉默里，伦纳德用非常沙哑的声音开口。

　　他说：“克莱恩，你可以换回你原来的那张脸吗？这样我总是以为我在出轨。”

　　一瞬间，格尔曼的五官变成无数的肉芽，它们重新汇聚，最终黑发棕瞳的青年重新站在他面前，表情有一点无奈的样子。

　　好的、现在。克莱恩是个天使，伦纳德心里满是绝望，祂的身体应当由不可名状物组成，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了，灵之虫会脸红吗？他问帕列斯，对方沉吟许久，回答说：我并不知道，但倘若说是时之虫，我想不会的，除非你把它撒上辣椒。

　　好吧。伦纳德想象他在克莱恩的脸上均匀覆盖辣椒的粉末，祂于是脸红，但是会愤怒地打他，在廷根时候克莱恩赤脚踩在地毯上要揍他。想起来这一幕，他又要叹气了，克莱恩也许不会再害羞了。

　　“愚者”先生和克莱恩一起回来。那位诡秘的神明当然要保持缄默，但克莱恩是地上天使，即使祂是天使，双脚也仍然应当留在地上。塔罗会结束之后伦纳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克莱恩用双手撑在扶手，用的是梅林·赫尔墨斯的脸，长发垂下来，在伦纳德的脸上，有一点小小的痒意。祂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伦纳德的口腔里是祂的一根手指，舔得很湿，祂的表情只是有一点疑惑，稍微歪了下头，于是俯身去和伦纳德接吻，把对方的抱怨声模糊了。

　　他看着对方平静的眉眼，心里徒然生长的是一种陌生感。如今他也已经晋升序列三，会被许多幻觉和冲动叨扰，但克莱恩作为他最重要的“锚”之一，令他在危难之刻常能保持一种摇摇欲坠的清醒。他要去亲吻对方的眼睛。伦纳德钝钝地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一直是用“祂”，而非“他”来称呼克莱恩呢？

　　那些垂下来的头发探进他衬衫的领里，瘙痒脖颈，正在克莱恩啃噬他的皮肤的时候，他可以看见祂的脸色似乎是柔和的。伦纳德说：“奇迹魔术师？我许愿你能变回克莱恩的样子。”

　　克莱恩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你的愿望将会实现。”祂说，黑发棕瞳的青年看着他，瞳孔温润。

　　灰雾悄然散去，伦纳德原本在黑夜教堂的最底层，空无一人，但旁边房间却有人。克莱恩在他旁边，伦纳德无声无息地用恐惧主教的“隐秘”能力把他们的气息藏起来——附近就有几个他手下的序列四，即使他是愚者教徒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但克莱恩出现在一起就不一样了——祂是愚者的“惩戒天使”，真正的伟大存在。

　　克莱恩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祂的气息，只是带着笑意看着。祂说：“我记得在廷根曾经为我审核能否得到小丑魔药的克雷斯泰·塞西玛阁下被称为‘女神之剑’。你呢？伦纳德，作为序列三的恐惧主教，你在黑夜教会的称号是什么，‘女神之铲’？——你是这样干脆利落地挖了我的坟，应该能为此得到这样的称号吧？”

　　伦纳德看见祂的神情正带着些许笑意，伸手去拧了一把对方的腰。祂是一个坏心眼的天使……伦纳德拖着祂，打开房门，同事们都被隐秘欺骗而看不见他们，但是距离如此之近，短短几米。克莱恩的声音没有一点畏惧：“你要干什么啊？”

　　伦纳德看着祂的脸，突然有一点局促地笑了一下。他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固定住了，还要用手指去摩挲耳廓，伦纳德去亲吻克莱恩的嘴唇，非常深入、非常仔细的，这样带有久别重逢的热情，有一些口涎从脖颈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看着克莱恩的眼睛，笑得非常得意：“你说这个时候我突然解除‘隐秘’，我们会被看到吗？”

　　他还要去继续接吻，然而来不及了。砰得一下，轻轻一声，他的手捏住的克莱恩的耳朵变成几条透明的蠕虫，一下子掉在地上，克莱恩整个人变成好多只灵之虫，全部撒在地上，如同一盆被洒了的水。

　　伦纳德没有办法，他找了一个用来运封印物的、半米长宽的箱子，用手捧着把克莱恩慢慢都丢进箱子里。“捧”这个字让他觉得非常奇妙，这些透明的、在他手里不安蠕动的小东西正是他已经变为天使的恋人，它们正在彼此咬着对方的尾巴，所有的灵之虫都没有说话。

　　伦纳德用手把面前的一缕头发拉到耳朵后面。他心情十分好，跪坐在地上，富有耐心地把克莱恩一捧一捧抓起来又丢进箱子里，带有一点嘲笑意味地说：“你在害羞吗？克莱恩，你变成灵之虫是因为在人的样子下面你要脸红吗？”

　　灵之虫们并不回答他。它们只是把自己白胖的身体扭动着，要背对着伦纳德爬走。伦纳德笑眯眯地把它们都抓回来，全部丢进箱子里——最后，他抱着那个装满了灵之虫的箱子，重新走进没有人的房间里。

　　那个盒子被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伦纳德咳嗽一声，他想装出严肃的样子：“来，克莱恩，变回来吧。”

　　灵之虫们不理会他，它们从箱子里爬出来，重新把自己变得到处都是。然后在伦纳德谴责的目光一团一团分散着，重新组成好几个克莱恩：黑发棕瞳、廷根打扮的克莱恩，表情冷淡、戴着眼镜的格尔曼，笑眯眯而双鬓泛白的道恩和朝他蹩脚地行礼的梅林。

　　“呃……”伦纳德摸了一下下巴。“这是你的新游戏吗？”

　　克莱恩的脸稍微有点红：“不是的……灵之虫分裂之后再重组需要时间，我只是尽量让我聚拢起来，但是还是得分成至少四个。”

　　格尔曼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只是瞥了克莱恩一眼，颇有不屑的意思。道恩接话说：“其实还都是克莱恩，你可以想象成……阿蒙？祂会主动把自己分成许多份。”

　　伦纳德打了个冷颤：即使他没有直面过阿蒙，也挺帕列斯讲过祂的许多不同常人而诡谲之处，那种把自己分裂还要用投票来决定事务的做法令人性充沛的诗人同学难以理解并感到恐惧。他问：“你、呃，你们，你们现在是有各自的意识？”

　　梅林接了他的话。奇迹魔术师的头发垂下来，笑眯眯地走近伦纳德。祂说：“鉴于分裂和聚合之间吧——你可以这样看。”他指克莱恩：“这是廷根时候的克莱恩。”指道恩：“这是假装富商的克莱恩。”魔术师瘫手：“我们的性格是有区别的，如果你想体验同时有四个男朋友的感受的话，也可以把我们当成不同的人——合法多娶，喜欢吗？”

　　梅林笑得颇为戏谑，伦纳德倒是反应过来了，祂应当说得是真的：例如刚才“多娶”的玩笑话，对于以整体来存在的克莱恩来讲，即使腹诽一万次也不会说出口的，但乐于调笑他人的梅林·赫尔墨斯就可以对此相当热衷。道恩看了一眼梅林：“开些不讲道理的玩笑。”

　　格尔曼坐在了房间的沙发上，“伦纳德，刺激我会可能使我分裂的。”疯狂冒险家的脸无悲无喜，也许也有视死如归的意思……梅林仍然说话，所有克莱恩都缄默，而祂无比活跃。祂说：“好啦。伦纳德，有什么想问的吗？我作为‘真诚’的克莱恩，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哦？”

　　“——比如说，克莱恩和愚者的关系？”

　　伦纳德摆手，他仍然为面前景象感到不可思议。说：“不用了，从老头那里我已经大概明白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吟许久，才说：“我想问……你不会害羞了吗？克莱恩。成为天使之后你是神性使你不怎样有这样的反应了，还是单纯你脸皮变厚了？”

　　梅林听完，还愣了一下。祂抚掌大笑，拍了拍一旁恨不得钻进地里去的克莱恩的肩膀。祂说：“‘愚者’才是克莱恩的神性，现在站在你面前，和你交流的‘世界’，永永远远只会是克莱恩的人性——只是后者而已，你知道吗，我甚至会用无面人的能力来遮蔽自己的脸红……”

　　克莱恩一把捂住了祂的嘴。伦纳德猜想：面前这个克莱恩兴许是祂本身最易于羞惭、最本真的那一面。梅林举手作投降状。道恩看了祂们一眼，祂开口：“我来说说梅林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也许当我们回归一体的时候，有些东西就会永远不说出口。”

　　这位蓝眼珠的绅士十分沉稳。然而祂一开口，大抵是所有克莱恩都要捂脸的。伦纳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些留言：道恩·唐泰斯热衷于许多类型的女性……即使克莱恩后来向他澄清过这有阿罗德斯的作用在里面，但此时此刻、道恩正是一个与情爱更相关、并且更坦诚的克莱恩。

　　祂说：“伦纳德，我时时刻刻在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能把衬衫完完整整拉进裤子里……总是沾花惹草的样子……传教的时候被女信徒送花然后还收下了……”伦纳德眨眼睛，十分讶异：“原来你有在吃醋呀。”

　　克莱恩和梅林的脸上都是羞愤欲死的表情，格尔曼仍旧面无表情：伦纳德猜测这张脸已经被“无面人”的能力固定了，祂才能做到这样四平八稳。道恩从喉咙里矜傲地“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祂舔了舔自己的牙齿，继续说话：“还有。每一次在源堡，总是缠着我接吻……我的神性就放在源堡里，你不害怕我失控吗？我把‘愚者’就放在那里，祂是我的冷酷、占有欲、弑杀。你常常在亲吻完之后要舔自己的嘴唇，这个时候祂——我的神性就在诘问我。祂总是蛊惑我把你吃下去，祂能想出一些甚至会让你星灵体被撕裂、污染的法子。你太笃定我能忍住啦！”

　　这一次轮到伦纳德脸红了。他绝望地想：比起道恩，梅林甚至能算得上是懵懂羞怯！克莱恩想要吃掉他……结合后面要让他星灵体撕裂污染的说法，想来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吃法”。他结结巴巴地说：“呃……我很抱歉……”

　　克莱恩面无表情，看着脸色涨红的伦纳德和颇有狡黠笑意的道恩。祂说：“我许愿让‘克莱恩’还原。”

　　在一阵巨响里，所有的克莱恩变成透明的灵之虫，它们重新归拢、聚合，最终成为披着魔术师袍子的克莱恩。祂面无表情，只是耳根略有涨红，说：“对不起……我刚才似乎有些失控了。”

　　伦纳德看着祂。想要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他伸手去摁住对方的后脑勺，要去亲吻祂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