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低声,他咒骂,“亏还是姑妈呢,居然这般翻脸不认人!”
今夜,月色如水。光影碎汞般滴溜溜滚落,在起起伏伏青瓦上,镀出浮动一层——四野旷寂,只有几只晚蝉偶尔撕扯开嗓子,有气无力间歇乱叫。这近乎无风的悠闲夜晚,在南京秋风飒飒八月里,简直不可思议。此时,他沉下心来,一双俊眼不慌不忙,居高临下,悠游扫过层叠庭院。
今夜的太平馆看起来,似乎多少,有些异乎寻常。游廊穿堂过院。往日里总空无一人,尽显冷清的廊柱间,此时,时不时隐约,闪出几道可疑细锐寒光。偶尔几人来来往往,相互错身照面,却只暗暗互相打量眼色。再加上个个神情凛然,一身贴身劲装,乍一看,竟看不出,都只不过是些十三四五、才梳两角的豆蔻少女。就连那自从上一代馆主驾鹤西去后,便彻底荒置的花园里,破旧八角水榭歪斜长满荒草,此时,都多添出三两道绰绰人影来。
水榭里,三人环青石桌对坐。赫赫有名金陵谢家长公子谢毓,玉冠鹤裳,举手投足,带出他那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傲慢,正漫不经心,左手丝绢,蜻蜓点水般擦拭他那把家传宝剑。而应天府知府赵大人,正四品大员,着前后补子官衣。分明出身进士清流,他此时却满脸诡色,四肢像被虫咬般难以安生,双手背后握拳,时不时撇眼底余光,去瞄那坐在亭里第三个人。
而这第三人,非是旁人,正是如今眼下太平馆现任当家,前馆主寡居孀妻,蒋珏。风韵犹存玉雕美人,一身玄青纱衣马面裙,面敷薄纱,足引得那赵大人心思翩阡,顾盼连连。偏偏,此时她眉头微蹙,手头里,只来回玩弄一方短笺,像有重重的心事。
月光如汞,树荫散碎。池前亭内,荡漾藻荇纵横。
压低嗓音,忍不住,他又脱口骂出一句。
“应该,时辰已到。”凭世家大族养尊处优,金陵谢家公子率先开口,打破水榭中凝固般沉寂,“请再问宋夫人,那笺上如何写的?”
默默并不回答,再次,蒋珏把手中早揉皱不成样子的小笺,十指打开。纸笺普通,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裁的那种书生草纸;这笔字,却非同一般。寥寥锋利瘦金体,把沉重墨色也行走轻盈,如呼吸一线,悬垂草纸上袅袅:
语气甚是轻松愉快。
看罢,轻蔑把两道细细剑眉冷挑,谢家公子收剑入鞘:“子时,分明都已过了。”随声附和,一旁赵大人也松下一口气,融融道:
“这江洋大盗,什么驴唇不对马嘴‘少司空’……看来,也不过与那些江湖草莽无二,空只名头喊得响罢了……这鼠辈,竟还敢擅自攀亲,张口喊堂堂宋夫人姑妈,这般放肆无礼,终究……嘿嘿,还不是拜倒在太平馆主威名之下?想来,故宋先生一族德高望重,金陵故旧无不敬仰。又哪可能,出这等不肖子孙。”
“依足下之见,今日也无需再多防备了。”干脆说罢,甩袖,那谢公子已然雍容起身,“承蒙宋夫人款待,不胜感激,改日,家母定当另邀夫人至府上当面道谢。容在下先行告辞。”
迤逦礼毕作罢,自顾自,他竟已转身兀自走了。这边厢,宋夫人蒋珏看来也早颇为不耐,可算三哄两哄,把那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在献殷勤的赵大人,也从容打发送走了。此时偌大萧瑟花园中,唯有水潺潺、影重重:呆呆凝望住一池浑浊碧水,蒋珏似乎又有些失落。随手,她把那纸笺揉成一团,丢进水里。头也不回,她身形婀娜,又往花园尽头角门走去。
沿脚下这条碎石小径,绸面长裙七转八转,眼看树影浓郁葱茏,柳暗花明后,却闪出一座破败钟楼。轻轻推手,蒋珏推开钟楼的门。
陈年木门乍一被推开,木屑先像细盐,纷纷腐朽剥落;合页却出人意料顺滑,悄然无声。放眼望去,钟楼里四壁徒然:上过石灰的墙面早腐朽剥落,露出背后风化的灰砖;蚁蛀后残留木灰和潮湿茅草铺满地面,苔草丛生,只觉一片萧条。
似乎这光景倒习以为常,蒋珏正面直入,矜袖抬手,就轻推一块墙砖。霎时,不知从何处,一束冷冷月光斜射进来,对打墙上冷光中,竟赫然,露出一方墙龛。墙龛不过寸许深,只将将能容许托着一只并不起眼长木匣子。若非天光乍泄,这墙龛与木匣,就会有如从未存在过,任人搜遍钟楼,也不可见。
步履轻盈走上前去,蒋珏轻车熟路,十指稳稳,从容破解那匣子机关,取出青阿来,放在双手,仔细端详。
“男人……说什么都跟放屁一样啊。”
低声,自言自语般,蒋珏喃喃。青阿青碧色流光,反映她半边已略见岁月脸上,活水般鲜活,盈盈波动,只映衬她眼底余波,分外冷艳。
“……话不要说那么绝对嘛,”忽然,陌生嗓音背后传来,“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