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孙悟空的感情始终是个不定数，杨戬时常分不清那究竟算情欲还是食欲，或者兼而有之。
 
弼马温在山间牵着马，与他遥隔九重天，然而那人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却仿佛萦绕鼻尖，更不用说那马上坐着个妖魔垂涎的金蝉子。杨戬握紧了拳，身侧哮天犬如有所觉，不安地来回踱步，扒了扒它主人的衣袖，低吠两声。
 
 
 
三界之内，有人、神、佛、妖、鬼，其间也分更为罕见的“刀俎”以及“鱼肉”。“刀俎”多为鬼怪妖魔，“鱼肉”多为寻常之人，前者蚕食后者，虽功德有亏，触犯律令，却是三界颠扑不破的法理。因此常有后天修成正果之妖魔无法抵御血肉诱惑，再堕诡道，走火入魔。
 
显圣真君早年征战，因伤失了食欲，入了辟谷不食的阶段，无伤大雅，也从未挂怀。哪知自己成了诸天神佛里再罕见不过的“刀俎”，又因着多年清修不入世，在灌江口走动大多也由梅山六圣代劳，并未发觉端倪。
 
直到遇上了孙悟空。
 
孙悟空说算妖，却是天地灵气所化，海纳日月精华；说不算，又是花果山上货真价实的美猴王，位居群妖之首。叫他有天生灵智，聪颖非凡，从南瞻部洲修行一趟得了一身凶悍本领，却生了个“鱼肉”身，不知遇见多少觊觎的妖魔，又打退了多少。
 
齐天大圣往洞口插一杆子妖旗，一手拎着天宫琼浆玉液，足尖沾着花果山湿土，就那么斜斜倚靠在那根脆弱易折的杆子上，挤眉弄眼，冲上方诸天神佛摆出嘲弄笑脸，尖酸刻薄地把腹里惹人生厌的字字句句凑齐往外扔。战局往后难免受伤，腥甜血液淌了满地，几个没见识的小妖当场反水，自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从后方骤然逼近，两个被金箍棒随意扫出去十几丈，还有一个被生生捏碎了头颅，碎骨血肉横飞，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势利眼们即刻沉寂下去，不过半日就趁着夜色逃窜而去。
 
孙悟空舔了舔指尖，只觉腥臭异常，实在想不明白这身皮肉到底有哪吸引这些蛇虫鼠蚁对他趋之若鹜。
 
唯独杨戬一早就开始避着他。
 
偌大天宫，凌霄殿，蟠桃园，御马监，大圣府，有他孙悟空的地方决计看不见显圣真君一个脚印半片衣角——堂堂齐天大圣在他杨戬这落得个天煞孤星的倒霉命。孙悟空老早听闻玉帝有个人神混血的小外甥，想见识见识，拉关系的自来熟手段在那人身上起不了半点作用，却得个自讨没趣。
 
那日他喝多了酒，七弯八拐游荡到了真君殿。门口站岗的天兵天将，院子里端茶倒水的小厮，全让这醉意酣然的泼猴子几棍子打倒，那可不是什么玉体横陈的销魂场景，真君立在房门口看得心头火起，刀光一亮，冲着孙悟空就去了。
 
孙悟空脚步凌乱，没章法地像逃命，四处乱点，莲池里娇生惯养的花叫他踩得稀碎。毕竟是醉了无暇他顾，只能凭着柔韧腰力几次避开杨戬刀锋，已揍过人的兵器收在右耳，放得似乎太深，怎么也掏不出来，只好赤手空拳，堪堪架住刀柄。
 
“杨戬，”他声音里浸满酒意，黏糊糊的，乍听像讨好又像撒娇，“做什么火气这么大？要杀我？”
 
杨戬怒极反笑，薄唇拉扯开一点弧度，说：“倒是要问问大圣，今日是来抄本君府邸？”
 
醉鬼听了这莫须有的罪名，一惊一乍地往前靠，指尖按在刀背上，下巴紧接着就往上垫，金眸镶嵌在一片酡红里显得格外亮。
 
“瞧你本事了得，想和你交个朋友。”孙悟空笑得十分讨打，眼尾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露出两颗尖牙，酒香缓缓往外冒。
 
杨戬喉结一滑，神情有片刻凝滞，随即收刀，退出去好几步远，僵硬道：“无缘切莫强求。我与大圣不是一路人，做不来朋友。”
 
孙悟空疑惑地“噫”了一声，步法极快，瞬间掠至眼前，杨戬下意识抬刀格挡，锋刃将孙悟空手背划开一道约莫两寸长的伤口，隐藏在血液中的馥郁香气顷刻间在周身暴涨，层层叠叠将他裹在里面。
 
“稀奇。”孙悟空摸着下巴打量杨戬，在后者不断后退时步步紧逼，“你竟也是个……哈哈，有趣。”
 
杨戬恼怒地一挥袍袖，展开袖中折扇抵在鼻前，双目渐渐泛红，发紧，手背上青筋虬结。
 
孙悟空不识好歹地将伤口再拉开了些，凑近道：“我让你尝一口，你同我交朋友，好不好？”
 
显圣真君沉默不语，低垂着眼眸死死盯住那道鲜红的口子。良久，他右手陡然发力，拽紧孙悟空后颈衣料，将整只猴子拎起来扔过围墙，只听一声钝响，他只觉得世界都清静了。
 
次日大圣酒醒，方得知真君连夜卷铺盖回了灌江口，要避开他这座瘟神。
 
既是瘟神，哪这么容易甩开。
 
在天庭不过混个闲职，孙悟空有大把时间浪费，成天摸鱼打鸟，上灌江口或真君殿来回堵杨戬，打猎有他在边上啃桃，捉妖有他在身后叫好。
 
聒噪异常，哪是猴精，整个夏日的蝉鸣都比不得他一只猴子吵闹。
 
若是吵闹也就罢了，只是这猴子不断试探杨戬底线，揣着一身打遍三界无敌手的本事，总在他身边受些无所谓的小伤，动辄流血，香气又勾杨戬浑身难受。
 
孙悟空乐得看他忍耐，逗弄过头了不过与他打一架，又是得偿所愿，一箭双雕。
 
“有酒不喊我？”
 
孙悟空夺走杨戬手中酒杯，仰头就喝了个见底，又把杯子塞回去。
 
杨戬低头凝视了会儿手里的酒杯，杯口薄薄一层晶亮的液体，像新月，盖过酒香——他压根闻不见什么酒香，这臭猴子身上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浸透了周遭的空气。他自暴自弃般把杯子扔出去老远，清脆几声响，摔了个粉碎。
 
“嚯。”孙悟空弯腰靠近，“成天光见你生气了，摔杯碎盏的，啧啧啧……真君修行还不够啊，动心忍性——”
 
“……”
 
“不过你还真挺能忍嘛。”孙悟空抱着胳膊坐在杨戬对面，眼里戏谑满满，也不顾对面一张冷脸，张口就讲故事。
 
“我小时候往南——南边求学，途径某座荒山，向路遇的樵夫问路，顺着他所指方向一路走，不慎在瘴气中走失了。啊呀，一片灰蒙蒙里就瞧见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像人间年关时节屋檐下挂的大灯笼，瘆人得很。你说这屋漏偏逢连夜雨，那红眼的大妖怪是个‘刀俎’，张着血盆大口就冲我来了。”
 
孙悟空讲故事绘声绘色，又像事不关己，听他口吻全然察觉不到半点恐惧，反倒像小孩玩闹，这生死攸关一口便带过了。他松松领口，把后颈往下的某块皮毛翻起来给杨戬看，估摸着位置指了指，说：“哝，这儿，让他咬了一口。”
 
陈年疮疤早已看不出什么形迹来，只隐约可见两个暗沉的点，约莫是齿印之类。孙悟空手掌对着石桌比划了两下，又说：“我就那么高，脖子差点儿给咬断了，逃跑的时候觉得头都快掉下来。”
 
杨戬不经意抬眼，正瞧见猴子舔去嘴角一点残留酒液，舌尖猩红一闪而逝，如一簇火苗，烫了他的眼睫，他不适地眨眨眼，迅速别开脸。
 
“见多了恶鬼，头回见你这样的，该叫什么，君子？”孙悟空耸耸肩，“我倒觉得不打紧，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法则。你若真有本事，让你生吞活剥了，也无妨。”
 
杨戬听不下去，剑眉揉作一团，语气不佳道：“那与野兽何异？”
 
“噗哈哈哈……”孙悟空仰面朝天倒在桌子上笑，头顶发旋落入杨戬视野里。他笑了好半晌，才慢慢直起腰来，意味不明地说：“哦，你原是嫌这个掉价儿？贵人呐——”
 
孙悟空话音未落，人已逼近杨戬面前，鼻尖相去几寸，连后者那两排细密睫羽数目几何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猫着坏，轻轻缓缓地吐息，非常满意地看见对方搭在桌沿的手瞬间攥紧了。
 
杨戬抿唇，警惕地与孙悟空对视，视野有片刻恍惚，回神时，这麻烦精已在右手掌心横划了一道伤口，血液争先恐后往外涌，没一会儿就顺着小臂淌下。他就这么把手掌摊在杨戬面前，说：“尝尝看，不逗你。”
 
杨戬神智开始涣散，周遭景物仿佛渐次远去，只留下个模糊的虚影，唯有面前那双粲然的金瞳熠熠生辉。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孙悟空的手腕，听见对面补充道：“……叨扰这么久，当给你的补偿。”
 
孙悟空略眯眼，见杨戬动作迟钝地靠近自己的手掌，眼神却分毫不错，定定地与他对视。直到掌心传来粗糙却轻微的触感，他才意识到，杨戬确实是舔了一口。
 
但仅限于这一口。
 
杨戬松开他的手腕，仿佛方才过度用力在孙悟空皮肤上留下指痕的不是自己，淡然地说：“甜的。”
 
“就……这样？”
 
杨戬满脸写着“你还想让我怎样”，喉间溢出类似不屑的一声笑。
 
孙悟空顿觉挫败无比，撇嘴嘟囔了句什么，见杨戬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抹去唇上的血迹，碾了碾，他又情绪高涨起来，低低地说了句：“是吗？那我尝尝。”
 
杨戬僵直在原地，好似与身下石凳长在一处，任由着孙悟空突然俯下身来侵犯他唇齿。猴子摆明技术不娴熟，全凭一时冲动，啃啃咬咬，横冲直撞，杨戬错觉有块儿被嚼化的麦芽糖堵在喉口，甜腻得他头皮发麻，舌根齿龈不住地发颤。孙悟空偷袭得逞，按着杨戬双肩亲了一会儿，也不顾自己与对方身份悬殊，指不定下一刻舌头都会叫人咬掉。
 
杨戬忍无可忍地推开他，脸上已有了愠色，气却不知朝何处发，甜味还在口腔里四处冲撞，蚕食他为数不多的理智。他咽了又咽，满腔的火就这么一点点被吞了下去，化作一肚子无奈。
 
始作俑者没有半点轻薄他人的羞愧，反倒是意犹未尽般冲杨戬笑笑，说：“你莫不是不通风月，怎的没反应？”
 
杨戬冷哼一声，决心要这猴子哪天见识见识，怎么算风月。但显然不是现在，他握着刀柄，照着孙悟空天灵盖劈，猴子灵活地一躲，佯装惊诧地抚抚胸口，说好险好险，转头几步就爬上了墙沿，浪得像采花大盗。
 
“诶，杨戬，有种别躲我，明儿我再来。”他翻身下墙。
 
哮天犬埋伏在墙根，猝不及防地出声狂吠，追了孙悟空两条街。杨戬站在白墙里边，听见外边猴子气急败坏的狼狈喊叫，勾了勾唇角。
 
后来招安的草寇孙悟空又落了草，齐天大圣沦为妖猴，在蟠桃宴上一顿胡闹，下了玉帝面子，就此成为了天庭眼中钉肉中刺。
 
那天，杨戬只记得满目的红，孙悟空威风的红披风碎成了一面破旗，流的血将脚下的一方土地浸成了红泥。他麻木又机械地用勾刀穿过孙悟空的琵琶骨，听见后者有气无力地说：“天庭，天庭就你一个‘刀俎’吧？别等会儿哪蹦出来一个，趁机把我吃了……咳、咳咳，那还不如你现在就吃了我，划算。”
 
杨戬没想明白划算在哪。孙悟空瘫在他手里，出气多进气少，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真真成了块任人宰割的鱼肉，温热又柔软，腐烂又诱人，浑身都散发着近乎恐怖的甜香。杨戬不可抑制地顺着孙悟空话头往下想，想吞食他身上每一块血肉，喝干净每一滴新鲜淋漓的血，敲碎每一块骨头，一点点嚼烂，咽下去，在腹里化作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总归让别人夺去了好。
 
那些他在孙悟空身上留下的痕迹，极尽克制的亲吻也好，耳鬓厮磨的痴缠也好，吐息、汗水统统归他所有，半点都不能让他人分了去。
 
杨戬觉得自己疯了。
 
让孙悟空这么逼着吊着，成天像只盯着肉骨头却无处下嘴的狗，早该疯了。
 
孙悟空喊了句痛，杨戬便低头打量后背上两个骇人的豁口，隐约看见了苍白的骨板。手下的人幅度极小地挣扎了一下，他才发现，孙悟空的腕骨，快让他捏碎了。
 
一同捏碎的大概还有他的理智，零星半点摇摇欲坠。千钧一发的时刻，杨戬总算认命地松手，像当初放任自我在孙悟空掌心舔的那一口，终究还是没在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屈服于所谓本能。
 
孙悟空逃过一劫，却还有九九八十一难。路途艰险，且不说他自己就是个香饽饽，身边还跟着个是妖都馋的唐僧，一人一猴绑一块儿，踏进某块地界，方圆百里的妖魔鬼怪闻着味儿就来了。
 
小妖精他一棍子一个，装成人来的还得提防，免得这倒霉师傅善心大发，顺手又逐他出师门；碰上大妖精就显得棘手了，某回甚至让人塞进了蒸笼里。
 
杨戬光听消息就觉得心惊肉跳，总也忍不住去偷看，可猴子没心没肺惯了，也算个见过世面的，完全不放在眼里，不说招摇过市，却也没少干拿自己当钓饵，给他师傅当幌子的事儿。
 
秋后算账，十年不晚。
 
等到孙猴子成了佛爷，自带一身骇人佛光，再不敢有妖魔觊觎，于是觊觎他的人仅仅剩下了杨戬。
 
待到斗战胜佛被按在枕席间，动弹不得，真君一边用指腹摩挲他腰间软肉，一边用略尖的犬齿去噬咬他背后的旧伤疤，仔仔细细地照顾到每一处，他才觉察出危险，即刻挣动起来。
 
杨戬早有预料，拧住他双腕反剪在腰后，膝盖一顶，慢慢俯下身去。
 
“他娘的，你要杀要剐利落点，别小孩儿磨牙似的！”孙悟空咒骂，完全没有震慑作用，身后的人愈发变本加厉，贴在他耳畔接住了鬓角滑落的一滴汗，低低地笑了声，说：“可不敢，佛爷铜头铁臂，金刚不坏，咬不动。”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杨戬当即在孙悟空右肩咬了一口，皮都没破，只留下浅浅齿痕。佛爷成了盘珍馐，叫人细细品尝了一夜，从内而外都被吃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