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诵“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眼下无山无船，却是一片被雨水惨打的錦簇花坛。
默苍离站在教学楼的门口，与他一线之隔便是倾盆的无根之水。不多大的风仍能吹起他的额发，未熄灭的平板电脑上还显示着刚刚调出来重新确认的天气面板。阴转小雨、气温14度、湿气83%、落雨可能性10%——现在气候图标已经实时更新，提示默苍离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雨将持续到深夜。
他想这样的风还无法在世间掀起革命，却好像能靠寒意把所有人运作的大脑镇压成空白。他的视线顺着黑云匿入云端，乌云不见加势，反倒令他无端产生了走入雨幕会更加放松的想法。
直到脖子发酸。
痴呆。默苍离在内心如此评价自己刚才的所做，一边将平板塞回了电脑包中。杏花君的声音也是此刻从身后传来的，“哇，又下了？”
他是这所高校的校医，与默苍离的交情……默苍离并未回头，翻找雨伞的动作却是顿了一顿。
看似有那么些关联。
二人实际还不算熟识，只是常有“战略合作”，具体细节尽可交由读者往“学生装病、逃课、校医室”方向联想。现下杏花君眯着眼总算看清了站在那里的背光身影是谁，本着以和为贵的想法，又主动走上前招呼他：“苍、……默老师啊？”
是我。
默苍离抬脸望回去，他想着自己应了，实际只有一声被雨水打湿的“嗯”，因为太过单薄而被水汽裹挟着，沉甸甸地坠进了地里。
“啊，又不讲话喔。”杏花君的耳朵也被雨声挟持，自然听不见。他走到人身侧自顾自说下去，无法分辨是自然熟还是踏进了友情线，“刚才我看到你们那里开完会灯还亮着欸。”
“嗯，试卷没改完。”默苍离答道。两个人双双抬头望向屋檐时，好像有风把水珠吹到了他的睫毛上。
“现在改完了？”
“嗯。”
辛苦咯，不过下次还是要更注意点用眼卫生。校医本能附上一句提醒叮嘱，但也知道默苍离是时听时不听的。低头撑开透明的长柄伞时这家伙仅站在旁边没动，几秒僵持后才在无言的注视里缓缓移到了伞下，于是两个人的肩膀贴到一块，又同时迈出一步。
雨伞遮挡住了四溅的白珠。

沉默不见得就是尴尬。两人回家方向一道，杏花君逐渐习惯这样安静的氛围。
这雨还是泥土的腥气味，归功于绿化太好。路边泛黄的树叶跟着水珠一块坠上透明雨伞，绕是要等晃过才会识相滑落。灰蒙蒙间偶尔有飞车压溅积水，摩托电掣而过发出的轰鸣才像是在提醒他们时间有流逝。
当然有。黄灯转红灯开始闪烁，默苍离的视线一路没离开过手机，修长的手指噼里啪啦打字飞快，平安全靠余光里的蓝色衣角。等到杏花君在路边站停，他也就和收到指令的机器人一样跟着站停。
打字的手发送出最后一条消息时，他兀自想起班上曾有个学生，问他说“校医老师到底姓杏还是杏花？”
杏氏出源四千年前杏花村，默苍离平坦的声线与杏氏后人较平日高了些的呼唤近乎重叠，话语令人摸不着头脑：“何必紧张。”
“——苍、苍离啊，我……啊？没有，我没紧张啊。”至少不可能紧张得这么明显吧？
杏先生盘算了一路话题，正好借等红灯开口。分明平日与人交流是不会像这样纠结的，现在却为第一次用亲昵的称呼去叫别人而不停皱眉，如故，语调徒然升高就不能排除是“做贼心虚”。
默苍离忽略掉分辩，抬手勾了勾伞柄提醒绿灯该过马路。他说话时的态度过于肯定，叫杏花君更疑惑：“想叫什么，直接叫就是了。”
怎样你还会抢答喔？见对方说完便继续低头拿手机壳的防尘布挂件擦屏幕，杏花君不恼，就是有点说不出的不甘心，夹杂着……暗爽。
“是吗？因为我觉得叫默老师有点生分，直接叫全名听起来像要吵架……”杏花君边说边偷偷瞄过去，正好瞟到他的手机界面在快速切换。
“看路吧。”默苍离不置可否，似乎对这个话题没多少兴趣。
“咳，那其实苍离就可以对吧？”
“……”
“默仔苍离？”
“杏花，看路。”
“我看了我看了。……不对，别叫我这个啊！”杏花君一脚跨过小水坑，随后反应过来，那群小孩确实在对方面前喊过自己“杏花老师“。
那听见就听见了，学来又干嘛。在杏花君无声的反抗里，这把雨伞朝其中一方倾得更甚了些。他的眼里映着男人的侧脸——默老师的睫毛还挺长的，这让校医决定放缓口气晓之以理：”这个名字，你喊我一个大男人的怎么想都不对味吧？就直接叫杏花君也行的。”
默苍离觉到有些好笑，手指也停下来了。
“叫‘默苍离’却像挑架？“他的语气不见起伏，反问更像呛声，令杏花君被呛得低头摸摸鼻子想了圈，找不到反驳，气势压制让他甚至没意识到这只是纯粹的个人喜好问题。然而没有论据，声辩自然没什么底气，连转移话题也不尽自然。
“唉，那不一样嘛。总之别这么叫，其他叫法随便你……还有啊别玩手机了，你好意思叫我看路？”
默苍离嗯了声，“我不看你再不看，到时是一起摔跤。”
杏花君气结。

况而且之，总而言之。阅览国际新闻按日后默苍离将校医来回气了数不尽次的论调来说并不算在玩。只不过眼下杏花君没有细问，大家都是成年人，他怎么可能刚熟悉起来就搞得像自己是别人妈妈似的跟在后面唠叨呢？于是威胁说再这样要不给撑伞了是过两条马路后的事，他威胁完歪过头等人反应，等了几秒却见对方始终在滑屏幕，不仅没半点声响，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
……好哇，你还不如你班上那些小娃听话呢！
即便如此，忿忿不平的杏花君也并未能收回分享出去的另一半伞。

路不长，雨势也渐落，直到校医打算第三次开口提醒脚下有台阶高低差时默苍离终于手机塞回外套口袋。他抬头后视线笔直，好像穿过雨水纱帘可以看见什么似的。其实还蛮显眼，杏花君也看见了远处的那一团白色，随后他才意识到街上茫茫飘起了白雾。
那是俏如来，最近刚任职低年级老师的新入员工。默苍离似乎颇中意他，具体的中意方式是拎着他一起加班。俏如来倒也没有怨言，杏花君偶尔看到他临近放学还抱着一大叠卷子从医务室外匆匆走过，还会悄悄感慨：好惨。
殊不知自己常被同情的当代有志青年远远就瞧见老师身边跟着人，意外情绪已经提前收拾妥帖，站停时他礼貌地朝杏花君点头打过招呼，复而又喊了声老师。
默苍离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会遇到俏如来，平声问道：”办妥了吗？“
学生点点头，将文件袋转交给对方。
站在一旁的杏花君帮忙打着伞以防淋湿文件，他觉得自己像个跟班或者保镖，看似防的是雨，实际则是防被默苍离高人一等的态度气到过的仇家。他乱想的。对面俏如来注意到杏花君好奇的视线，他友好地表笑了笑，注意力放回老师脸上观察表情。
文件袋上以俊秀的字体写着”校园歌唱比赛活动策划案“，默苍离打开文件扫了眼开头便收进电脑包，俏如来熟悉老师的脾性，明白这就是会看的意思。他道了声那俏如来有事先走一步，随后便离开。
来得怪莫名其妙的……只是这样一份文件，为什么要特意半路送来呢？然而杏花君可能是要显得自己迟钝些，又或者只是不想怀疑，默苍离没等到问句，便也不多话。
俏如来的离开同时带走了方才街上短暂的安静，绵雨淅沥嫉妒他们气氛良好，见自己穿不透雨伞，顷刻又不服输似的急转磅礴打散开街上弥漫的薄纱。二人只得加快脚步匆匆拐进了同一个小区，而后又踏进了同一栋楼。
收起的雨伞在电梯间里洒成泼墨画，默苍离避开一步水渍，楼道里湿气浓重，从砖墙上凝着大小水珠，最后折射的画面是他们在相对的两扇门前分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