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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迪/莫罗(玫瑰花蕾组)】短篇合集(共8篇)

作者 : 虾皮糊粥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头号玩家 詹姆斯·哈利迪,奥格登·莫罗

标签 玫瑰花蕾组 头号玩家

42 0 2020-7-17 15:33
导读
创世组的酸甜甜甜甜苦苦苦苦辣日常!
【Accent habit/口音习惯】

‘一个人进入绿洲,是因为那千万种可能性,而一个人选择待在绿洲,是因为千万种他们能成为的人。’

诺兰进屋的时候,差点被眼前哈罗迪的样子吓得扔掉手里整个一盘咖啡,好在莫罗颇有风度地来帮了下忙,才让地上那些电脑线路得以幸免于难。

哈罗迪正仰面窝在舒服的沙发里笑得前仰后合,一头灰白色的半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剧烈颤动。他把眼镜摘了,眼角挂得满是泪水,把一些皮肤上的细纹浸得湿湿的,看上去难受得要命。莫罗却仿佛没看见似的,若无其事地插着兜站在一边,灰色的正装马甲在末尾的地方扯起几条褶皱。

他今天似乎穿得更正式了些,打了领结,换了双打过蜡的皮鞋,诺兰打量了他一眼,他想起莫罗的穿着总是同公司里那些‘生于电脑前死于电脑前’的技术员工们相异,属于在人群中能够一下子脱颖而出的类型。倒不是说他有多精于打扮,只是他对礼仪和审美更敏感,有时候给人感觉不像个标准的美国佬,至少不像个标准的美国程序员。

“你俩怎么了?”诺兰站远了一点,伸手捅了捅莫罗的胳膊。而后者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柔和而狡黠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哈罗迪的发顶。

“莫罗哈哈哈——你真是个怪物!”哈罗迪从大笑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道,手指胡乱地朝他指了指,又放回到肚子上,偶尔被泪腺反流到喉咙里的泪水呛到,猛地咳嗽几声又接着笑起来。

“出什么事了?”诺兰又碰碰他,他不敢直接去问哈罗迪。

而莫罗只是歪着头不置一词,像个带小孩子的家长,手里还抓着一辆诱惑力极强的玩具卡车。

“什么都不告诉我,每次都这样。”诺兰彻底失望了,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放下咖啡盘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就着走廊里清新正常的空气呼吸了一大口。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学得这么像的?”哈罗迪终于缓过劲来,迅速地喘着气,脸色潮红胸口起伏。莫罗随手拿起做了标记的那杯咖啡送到他手里,及时拯救了那颗处于缺氧边缘的精英的大脑。

“基因天赋。”

“可扯淡吧。”哈罗迪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抬头灌了一大口才慢慢冷静下来,“你这天赋得比别人多出好几条染色体。”

莫罗挑了挑眉,切换成一口标准的英音答道:“您有这样的想法可真是太遗憾了,我的染色体还是正常数目,先生。”

哈罗迪连忙放下杯子做出投降的姿势:“别再来了,我笑得肚子都疼,下巴也疼。”

莫罗微笑着闭上嘴,拉了把椅子过来在他面前坐下。

“所以我现在知道了你会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和法语,会学德克萨斯州,内华达州,伦敦和曼彻斯特的口音。”哈罗迪把眼前的头发拨到一边,眼里发出亮光,“会说一点点爱尔兰语,和更少一点爱斯基摩语。”

“拜托,我说了爱斯基摩语是我编的。”莫罗无可奈何地把脑袋垫在手背上摇晃。

“会说一点点爱尔兰语,会编一点点爱斯基摩语。”哈罗迪更正道。

莫罗点了点头:“这都算一项技能的话,你对我也真是宽容。”

哈罗迪的脸上显出自豪的神情:“那当然,我一直坚信创造语言是比学习语言更难的技能,你知道我有多崇拜托尔金。”

莫罗不再否认,他抬手把领结摘下来扔在一边,刚刚为了给哈罗迪演示卓别林的形象系得太紧了。正装不代表拘谨,他喜欢随性和舒适的生活方式,就像哈罗迪给人的日常感受,莫罗不愿挪开眼睛,午后的阳光正从对面巨大的落地窗里照进来,被哈罗迪挡住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在他周身晕染上钻石样的光辉。哈罗迪本身就是一颗钻石,他具有钻石样的气质,尽管装在任意一个朴实无华的金属圈上,都能够散发出夺目的炫亮。

一颗钻石,他不需要任何外在装点的干扰,不需要任何喧宾夺主,他只要是他自己,哈罗迪只要是哈罗迪,就是完美的。莫罗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笑,觉得困意上浮,现在的情景安逸而轻缓,泡在咖啡豆的香气里,还有打印纸的油墨味道,都让人放心。

哈罗迪自然不知道这位老搭档在笑什么。

“诺兰泡咖啡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他咕哝了一句,从地毯上把咖啡杯拎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转换了话题,莫罗在阳光里的微笑让他没来由地紧张。

但这话题实在不怎么高明。

“是啊。”莫罗表示同意,随便挑了一杯其他的,“他挺善于干这事的。”

“其他事就一般。”哈罗迪翻了个白眼。

“你得给他机会。”莫罗若有所思道,“你得学习怎么当个引导者,你是一个成功的开发者,是一个成功的设计者,但你得知道怎么引导后辈们,你是他们的神。”

哈罗迪闻言使劲摇头,摊开手掌:“我不是神。”

“对他们而言你是。”莫罗肯定道,“你是一个活着的,近在咫尺的神,你是他们的信仰,或者说他们把你当成更伟大的,更容易触及的信仰,他们在追随你,你要给他们一条能够追随的路。”

对此,哈罗迪更显得困惑,他靠在沙发里,恢复了平日里柔和的态度:“我不懂这些,你懂,但是我不懂。”

莫罗放轻了语气:“慢慢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非常不要紧,莫罗想。他巴不得哈罗迪懒得与人交流,这样就永远需要他来做一个中间人,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

“那么。”哈罗迪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那么?”莫罗吓了一跳。

“那么我第一步该学什么?关于怎么引导。”哈罗迪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莫罗思索了一阵,从座位上站起来,拈起落在旁边的领结,背着手朝哈罗迪鞠了一躬,用毫无瑕疵的伦敦音说道:“第一步,要学会如何给领带打出温莎结,先生。”

这次哈罗迪只笑了一两声,他睁着眼睛愣了会儿,随后点了点头,犹豫着说道:“奥格,以后你如果要在我的葬礼上致辞,我会希望你用英国口音的。”

END

【Hide and seek/捉迷藏】

“我们得约好了,要不就签个合同,一言为定,不许去错乱星球!不——许!”

莫罗抱着胳膊靠在柜台上,好笑地看着扬言要签合同的哈利迪急得发红的脸色,和两只因激动乱晃的手掌。

这是他们的例行游戏,程序很简单,一个人改头换面隐藏身份,另一个人去找,用诺兰的话说:这游戏简直就是给女孩子玩儿的。

可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乐此不疲,热情一直居高不下,尽管大部分时候都是以莫罗的胜利告终,哈利迪也丝毫没表现出失败的困扰。莫罗曾经气鼓鼓地叉着腰,从化妆品店里拽出一个满身浓郁香水味的导购领班,然后一直拖着他跑到附近的洗手间里。此时对方正一身西装笔挺,胸前的口袋塞着一块淡鹅黄色银灰纹线的丝绸手帕,短而直的黑发被啫喱膏牢牢固定在头皮上,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位标准的上流社会绅士。

“哈利迪!”莫罗念着他的姓氏,严肃地望着那张陌生的脸,浅蓝色的虹膜上依旧是他所熟悉的迷茫。

导购领班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吃了一嘴芝士烤苍蝇,莫罗咬着下嘴唇,狠狠地瞪回去,报以相同的目光。最后还是哈利迪率先投降,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在脸上抹了一把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卷发软趴趴地垂下来。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哈利迪皱着眉问,全没有刚才的器宇轩昂。

莫罗挥挥手打断他说道:“得了吧,你这哪叫导购,看着就像来窃取情报的苏联间谍。刚才那个中年妇人朝你伸手的时候你差点儿窜到灯罩上。”

哈利迪闻言立刻张大了嘴,声调结结巴巴地提高了几度,张牙舞爪地叫道:“你也看到了!她刚是想、是想谋杀我吗,奥格?她居然要我帮忙把香水擦到她手背上!”

说完以后哈利迪还不满意,重重地在自己的手背上拍了几下才作罢。

“她不是想谋杀你,吉米——”莫罗看了他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气消了一半,“她只是想让你帮个忙,你以为她是美杜莎还是哈比*?”

哈利迪厌恶地向外瞥了一眼,嘟囔道:“她是达那伊得斯*。”

“嘿,吉米!”莫罗笑出声来,“听着,你不会成为她的丈夫,她也不会杀了你,就只是擦个香水,你不喜欢的话拒绝就好了,没必要惊恐地往旁边退一大步,这样她会很受伤。”

“总之你又赢了。”哈利迪突然放松起来,他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显得很开心,“该我找了,你去藏。”

“等会儿,等一会儿哈利迪,有一件事。”莫罗突然拽住他的前臂,“你以后不要再变成——这种角色了。”

“嗯?”

“这种角色一般都会被很多女孩子包围住,你应付不来的。”莫罗有些心虚地嘱咐道,直到看见哈利迪点头才松了口气。

“你不许躲去错乱星球!”哈利迪重申了一遍。

“你既然这么害怕自己创造出的星球,干嘛还要设计这么个地方出来?”莫罗满不在乎地问,同时抬起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哈利迪不说话了,他有些生气,莫罗能看出来。

“好好,我答应。”莫罗举起手。

“禁止去错乱星球!我应该给错乱星球专门写一个屏障,禁止你访问。”哈利迪气势汹汹地说道,瘦削凹陷的面孔更显得严厉而不近人情。

莫罗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不停地安抚道:“好了,我都已经答应不去了。”

哈利迪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神情,反复确认了很久才昂首阔步地离去,脚步声里都带着一种“在我的星球上一切规矩都得听我的”的意思。

莫罗去过一次错乱星球,而且那是哈利迪的唯一一次胜利。

当我们伟大的詹姆斯哈利迪踏上这个‘他的所有物’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什么震动。他已经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前来买醉的流浪歌手,宽檐毡帽,破洞皮靴,不合身的牛仔长裤,一张因为阳光久照而生满了狼疮的脸,一个没人会注意到的穷光蛋废物。

刚进来的时候,他被舞池里巨大的噪音吓得不轻。男男女女以及一些他分不清性别的人搂在一起,在五光十色的迪斯科球下面缠绵共舞,眉目传情,牵手拥吻。

莫罗就在这里。他的脑袋轰的炸了一声。奥格登莫罗,就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在这些人当中。

“怎么会造出这么个地方。”哈利迪压低了声音,还刻意省去了主语,虽     然没人会听到,这里太吵了,拜噪音所赐,他的耳鸣越来越严重,头痛也像只不知餍足的巨大蠕虫一样向他扑来,趴在他身上,撕咬着他的神经不肯离去。

他慌乱地在周围的人群里寻觅,莫罗的影子总是若有若无地在他旁边移动着,却总也确定不了位置,更别提注意每个游客的形象。哈利迪忍着胃里的翻腾把目光停留在每一副面孔上,可那些赤裸的,暧昧的眼神,都不可能属于莫罗,不应该属于莫罗!这太可怕了,哈利迪愈发恐惧,他必须要关注所有人,可是又不敢关注,他害怕其中的一个会是莫罗。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交际群体当中,他的勇气几乎被人群所吞没。

“怎么会有这么个地方!”他终于嘶哑地喊了出来,依然没有人听到,他们只当他是一个讨食吃的流浪汉。

“奥格!奥格!”他继续喊着,整个颅腔都在震动,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他的眼前闪过片片云雾状的白光,加重了他的生理性头痛,他感觉自己快死了,灵魂都被从喉咙里扯出来。

“吉米。”

“谁?谁叫我,奥格?”他欣喜若狂地猛转过身,可身后一个注意他的人都没有,空空荡荡,全是奇装异服的舞者。

“吉米。”又一声。

是歌词。他喘了口气闭上眼睛才勉强听出来。

——Now we are standing in line with Mr.Jimmy.

——I sung my song to Mr. Jimmy*.

天哪,他回去非拉黑这个乐队不可。

“吉米?”

“别叫了,别叫了!求你。”他拼命捂紧耳朵,乐音还在倾泻而入。

“吉米?吉米!哈利迪!”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又把他的手拽开,声嘶力竭地吼着他的名字,他的面前出现了光亮,和一张他见了就快哭出来的脸。

“奥格?”

“我天你这是怎么啦?你看上去简直都快晕过去了,快过来,我们先出去。”莫罗一把拉起他的手腕,一点也不想考虑两个人的身份若是被旁人识别出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们仿佛也成了舞池当中一对普通的伴侣,他们就是舞池当中一对普通的伴侣,正从拥挤的众人之间挤开一条缝。

哈利迪木然地跟在他身后东磕西碰,四肢肿胀地挤压在一堆活动的胳膊和大腿里,比他待过的那家化妆品店浓郁一万倍的香水味让他一个劲咳嗽。过了一个世纪,他们突然跌进一个柔软的温暖的怀抱,阳光照下来,洒在他们身上,头发上。

出来了。

得救了。这是哈利迪仅剩的念头。

“你到底扮成了什么?”哈利迪后来回过神,才想起来问莫罗。

“清洁工啊,我一直躲在洗手间里,都快被熏吐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莫罗撇了撇嘴,从盘子里切开红豆司康,插起一角丢进嘴里。

哈利迪斜睨了他一眼,却突然觉得放下心来。莫罗一直在洗手间里躲着呢,哪儿都没去,他对自己说,没有舞伴,也没有跟任何人聊天。

然而他还是禁止莫罗再去错乱星球,同时还拉黑了好几个乐队,因为这首歌实在太多人翻唱过了。

如今莫罗做完了承诺,发过誓,于是新一轮游戏开始,哈利迪恢复了斗志,除了错乱星球以外的地方,他有百分之一百二的信心找到莫罗,他这种信心是没有根源的,无端地生出来,刺激着他一遍又一遍地玩儿下去。不管怎么说,他还可以在遛弯的过程中查看游戏的漏洞呢,所以不能算玩物丧志,也不能算毫无意义。

他吹起口哨,向甜品店走去。

END
*哈比:Harpy,希腊神话中鸟身女面的怪物,有翼及利爪。
*达那伊得斯:达那俄斯之女,希腊神话中她们是五十个,除一人外,皆遵循父命在新婚之夜将新郎杀死。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我听的是豪斯医生里那版

【His last word/遗言】

韦德沃兹成为“绿洲”的实际掌权者后,确实把每件事都办出了年轻人的风格,甚至连诺兰的一些心愿——或者说广大寻蛋研究员们的心愿——都提上了日程:教育改革,更加明确的地域划分,职业等级的微调,损毁装备和残币的弥补措施,以及相当繁重的灾后重建工作,他和他的团队没有任何推脱和敷衍。

当然靠他们几个是不可能完成的。莫罗把自己的私人号码留给了韦德,以便他随时来电咨询。韦德也不跟他客气,偶尔一天要打来两三次,讲上五六个小时,这样满打满算的一星期下来,才勉强把“绿洲”表面上的经营模式弄懂了十分之一,甚至没涉及到技术层面。

“真不知道您是怎么应付得来的。”韦德终于在听筒对面叹了口气,明显老成的语气让莫罗忍俊。韦德就像个急于挑起重担的孩子,他热情,肯动脑筋,但到底还涉世未深。

“你得善于利用每一处资源。”他提醒了一句。

“比如您吗?”韦德说道,莫罗愣了一下,几乎能看到那边狡猾的笑脸。

“比如整个游戏公司,当然,也包括我。如果我能帮上你的忙,顺便发挥点儿余热,就再好不过了。”莫罗不咸不淡地回答。

韦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进入了死胡同。他举着话筒,把从自己拿到“金蛋”开始迄今的完整过程回忆了个遍。

  
那天他洋洋洒洒地签下自己的大名,这个父母精心构造的名字终于放在了该放的位置上。然后他们下车,人群涌上来,盛开的鲜花和成簇的亲吻落在他们脸上。莫罗自始至终都背着手站在远处,拄着一条拐杖,眼里满是和蔼,或者还有点别的,更复杂的。不过不管有什么,韦德都没有及时看出来,他正挣扎着从人群里逃脱,再一个个拽出他的伙伴们,跟在莫罗身后绕去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聊天。

“绿洲五强”和创始人之一的直接交流。世纪性会面!这实在是,太振奋人心了。

自我介绍的环节气氛很好,他们以最友善的方式,交换着彼此之间的欣赏和尊重。莫罗对每个人都显示出极大的敬佩和好奇,以敬佩居多,他用力地握紧每一个人的手,欢迎他们加入“绿洲”的幕后家庭。这感觉就好像他们崇拜的神,突然有闲心从天上下来随便溜溜弯,结果还被他们碰上了一样。

“要感谢你们的人远不止我一个,但我现在一定要代表我自己,先向各位致以我最崇高的谢意。”莫罗微笑着朝他们欠了欠身,这让几个年轻人更加局促。

“您太过奖了,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们。”敏郎不住地鞠躬,他的眼睛很亮,不知所措的兴奋掩盖在更浓的紧张和震惊之下。

“帕西法尔,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莫罗伸出没有拄拐的那只手在敏郎肩上拍了拍,示意他把头抬起来,不要接管‘绿洲’的第一天就晃出脑震荡,随后他把眼光集中到韦德身上。

“我吗?”韦德眨了眨眼睛。

“不是,是她。”莫罗朝萨曼莎扬了扬下巴。

“啊?”女孩睁圆了眼睛,睫毛在刚下过雨的空气里颤动,一下子没了平时的锐利生动。其余人的动作也都僵硬了一瞬,齐刷刷地向萨曼莎的身后看去。

“废话,当然是你!”莫罗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禁对自己挑人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韦德才反应过来,大笑着“哦”了好几声,一点不介意老人家的‘记仇’。两人和小队伍做了简单的告别,就沿着小路离开,萨曼莎一行人紧跟着律师团去处理后半程琐碎的手续。

这是韦德第一次来到莫罗在现实世界中的办公室。

一间采光不错的小屋子,四面的墙壁没有刷漆,保留了一片雪白,正后方粘着几块黑板,都擦得干干净净。窗户开了几扇,不过也都是小小的,窗帘卷起来蜷在一边。剩下的地方都整齐地码放着不同型号的设备。

环顾了几圈,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突然全部涌回来,韦德意识到这里就是“馆长”坚守的地方了。但是莫罗自己只穿一套,那么其余的呢?

“稍微有点乱,我不太让人打扫这里,而且东西太多了,有一些还是詹姆的。”莫罗歉疚地笑了笑,让韦德在他平时休息的转椅里坐下,他去绑窗帘。

“我们还有事要讨论的吗?”韦德惶恐地坐在椅子里,想不出还有什么没处理好的问题。诺兰和弗娜莱在监狱里关着,自己的女友在——可能在填乱七八糟的表格,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是莫罗却猝不及防地把他带来这里,仿佛要展示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还有事要讨论吗?哦当然有,帕西法尔,”莫罗笑道,略微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你更倾向于被称为沃兹先生?我反正都可以。”

“我也都可以。”韦德木然地答了一声,然后回过神来在腿上重重一拍,“不不不,韦德,您叫我韦德就可以了。”

“好的,如你所愿,韦德。”莫罗扶着窗框站好,阳光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花纹,他的头发显得更白了点,除了白之外还洒满跳跃的浅金色珠子,“他最后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说了什么。”韦德没头没脑地问,他确实没明白。

“詹姆,詹姆哈利迪,最后对你说了什么?”莫罗咳嗽了一声,表情异常陌生而严肃。

韦德在转椅里坐着,屁股紧贴着凹陷的皮革椅面,那凹陷不是他刚坐出来的,而是一种疲劳性的凹陷,莫罗肯定有很长时间没换过这把椅子,日积月累。他困惑地看着对方那双天蓝色透亮的眼睛,希望他能再多给出几条线索。

莫罗有些为难地垂下头,坚硬的手指关节抵在嘴唇上,这样过了有一会儿,他又看向韦德说道:“你最后开了直播。”

“是啊。”韦德迅速答道。

“我看见你和詹姆,不是,应该是詹姆带着你走向雅达利2600,然后把关闭‘绿洲’的按钮赠送给你。”莫罗不带感情地说着,韦德便如坐针毡地听。

“然后是那个彩蛋,他找到了,交到你手里。之后呢?”莫罗挑起眉,“这之前的我一直在观看直播。但是在你拿到金蛋的时候,那帮律师就开始催着我来找你,导致我对后半程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

韦德慢慢厘清了这位创始人的逻辑。

“所以您是想问…我们两个最后干了什么?”韦德很难不让惊诧显露在脸上,因为这个要求实在是太扯了,比‘诺兰敢开枪’这个命题都扯,莫罗把他拉到‘小黑屋’来仅仅是为了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去看重播呢?

莫罗此刻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他用拐杖咚咚地敲着木地板,企图营造出颇具恐怖格调的审讯气氛,怎奈韦德已经沉溺于研究他那点不难捉摸的心思了。

“我是问你们、你们最后有没有聊一些,你明白吗,就是那些,更有助于、维护世界和平的话题,我想直接问你的看法比我去看重播要省事,而且还能帮你巩固一下记忆。”莫罗解释道。

韦德意义不明地笑了笑,直截了当道:“您是想问他最后有没有提到您?您不敢去看重播,因为怕提心吊胆地看完还发现他并没有提到。”

莫罗不说话了,他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是这么不善言辞。

韦德有几秒钟得胜般地用手托着下巴,陶醉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但他突然转了下眼睛,立刻收起了炫耀般洋洋得意的状态,恢复与往日无异的凝重。这个转变太急促了,说明他肯定是想到了什么,莫罗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情况很确定了。
   
“所以他没有提到我,对吗。”莫罗轻声说道。

一句都没有,哪怕连一句“你要学的很多,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问问莫罗”都没有。

“莫罗先生,我觉得您得这么看。”韦德心虚地说道,“哈利迪还原了一整个场景,用一整间藏宝阁来测试我,这都是为了更正他当年对你犯下的错误。”

莫罗奇怪地瞟了他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地摇摇头:“我不是说那些,那些事我们早就和解了,我是说我犯下的一个错误。”

“啊?您的错误?”韦德迫切地想要追问,他现在正处于对线索的敏感高峰期,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未免轻浮过头,只为了一时的快意便促使莫罗重新去担任‘馆长’的角色,搜索记忆,好在对方没表现出太难接受。

“我们第一次正式吵架,就吵到要分家的地步。我记得很清楚,最后我对他说…”莫罗的叙述戛然而止,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松了松领带,胸口不见起伏,静默无声。

那捆窗帘他依旧没有绑好,而且几乎没什么变化。

“我说,我不在乎你的遗言里会不会提到我。”莫罗终于喘着气说完,他的面色平静,拐杖敲地的声音停止了。

韦德半张着嘴,僵硬地半缩在椅子里,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儿,摆在桌面上也不好,放下去动静太大,只能僵在半空。

“他当时在气头上,我们为‘绿洲’的未来争辩了几天几夜,依然没有结果。我们的观念出现了分歧,不太好调和,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他就是,那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发誓他连遗言都不会再想提到我,呼——他那时还很健康。”莫罗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颤颤巍巍地闭上双眼,像是沉浸在一段极痛苦的浩劫当中,苍白的嘴唇还翕动着,生涩地吐出词汇,“于是我也发了誓言,我那其实不算发誓,连随口的应允都算不上,顶多算是句顶撞,或者说是气话。我说我不在乎,不论他的遗言里是否有我,我都不在乎。”

莫罗朝着暗处侧了侧身,韦德彻底看不见他脸颊上的轮廓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侧影。

“我说我不在乎。帕西法尔。我居然会说我不在乎。”莫罗背冲着他,说的话细微而低浅,还被杂乱的气息打断,他几乎听不清什么。

“莫罗先生…”

“奥格,叫我奥格就好,你快回去吧,回去找阿尔忒弥斯去,我没别的事要问你了。”


这个情景深深地印刻在韦德的脑海里,那个窄紧的小房间,舒适的休闲座椅,那个床边的苍老的人影,偶尔会在深夜跳出来,从他眼前闪过。那天他从莫罗的办公室离开以后,就几乎没有当面见过他,而是用每天五小时的通话取代了。莫罗尽心地指导着他的一切事务,表现得得体,谦恭,疏远。

这也让韦德越来越混乱,觉得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莫罗喜欢叫他帕西法尔,喜欢管萨曼莎叫阿尔忒弥斯,喜欢管海伦叫艾奇(海伦对此抗议了一阵子,没有成功),喜欢管周叫阿修,喜欢管敏郎叫大东。

他是在逃离现实,回避现实,还是说他在有意无意地向那个存在着哈利迪的世界靠拢?就韦德的研究来说,绝对是后者。

两个老顽固。

——只有在现实里才能好好吃一顿饭,因为现实是,真实的。

韦德记得哈利迪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这时候莫罗也在屏幕后看着,他应该看到了哈利迪的妥协,也可以说是更可贵的,理念的赞成和采纳。

——哈利迪真的死了吗?
——是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
——再见,帕西法尔。
哈利迪转身,关门,离开。

就是这一段莫罗没有看到,但是看没看到也没什么所谓。

他可能会花更多时间在档案馆里坐着,现在没有钥匙可找了,去的人就更少,他有更多精力独处,独处是不需要消耗什么精力的,但是独处的时候回忆往昔就是另一码事。韦德很高兴哈利迪删除了一部分吵架的记忆,仅保留了有信息含量的,不纯粹是小孩子拌嘴的部分,换个角度来说,整个数据库其实也是哈利迪遗言的一部分,而他们都属于馆长一个人。

是的,专属。

莫罗迟早会发现有他出镜的视频占了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五,相当严格,小数点后五个零才开始有一,一些进行了数据压缩,一些进行了拼贴和剪辑,才达到这种效果,这是哈利迪留给他的彩蛋,藏在他们彼此都重视的“遗言”里。

END

【Nolan's resignation/索伦托的辞呈 】
差异设定:诺兰原是GSS的游戏设计师,后跳槽到IOI任职,并在后期负责了彩蛋的寻找任务

诺兰索伦托的离职原因并不像奥格登莫罗那么扑朔迷离,这在GSS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倘若你直接去问一个资深的老员工,他会毫不避讳地告诉你说:他们吵架了。至于这里的‘他们’指谁,诺兰和哈利迪,还是主创团队人人有份,似乎也是不言自明的。因为在这里工作的人很难看到哈利迪和莫罗因为什么事发生激烈的争论,哪怕连质疑性质的尖利声调都没有。

哈利迪在大多数人眼里腼腆而古怪,不善交际,懒于交流,可换一个角度来看,他又是个十足的话痨,仅仅开上一罐冰镇可乐就能滔滔不绝地聊上一整天《战争游戏》的牛逼之处。

问题是,只能对着花盆或者对着奥格登莫罗。

他很不乐意跟他的员工们交流那些经典电影或游戏的优势和劣势都在哪儿,而是倾向于让员工们自己去发现,自己去总结,通过长时间的亲身游戏体验来总结,因为这是他走过的路,一条迷人而幽深的小径,无数条岔路从两侧延伸开来。

他是一个标准的八十年代遗珠,对布置作业乐此不疲,譬如找出《1408》原著和电影里房间装潢的差异(让人疑惑他到底是真的崇拜斯蒂芬金,还是只热衷于找他老人家的茬),再譬如考据《星球大战》里娜塔莉波特曼和凯拉奈特莉的发饰具体来源。这都是他下发的日常功课。而一旦有人无法准确答出他的随机提问,他都会大发雷霆,然后毫不客气地当场辞掉那名员工。

这就导致整个GSS从律师公关到地毯保洁,很少有没被辞退过两三回的。

当然,之后莫罗会挨个把他们再请回来,反正哈利迪也记不住他辞过谁。大部分人一开始无法理解这种来自远古的冷嘲热讽,后来却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有‘怪异癖好’的老板,毕竟他那夺目的编码天赋让人五体投地,而且还有莫罗这样一位无懈可击的合伙人在中间说和,更不用说广阔无垠的前景和唾手可得的利润。这样一来,谁还会有什么怨言呢?

受‘被辞退’灾最严重的,自然是GGS的游戏设计团队,很不幸,诺兰索伦托就是一个游戏设计师,一个放在任何网络公司都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游戏设计师,偏偏和八十年代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于是在一场关于《角斗士》获奖争议的讨论后,哈利迪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说要辞退他时,他真的打印出来了一份辞呈,放到了莫罗的桌子上。

“我不知道这些都有什么意义!不管他喜不喜欢,《角斗士》都已经拿到最佳电影奖了,他的反对能让组委会收回那些奖吗?”诺兰索伦托重重地坐进椅子,烦躁地抖着脚跟。莫罗在他面前的办公桌后,这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招待一些‘存在心理阴影的’员工的地方。

“这不是拿不拿奖的问题,你们吵架的根源到底是什么?”莫罗沉静地注视着他。

“我设计了一个绿洲点的奖励机制,”诺兰垂头丧气地说着,“其中影视专栏里收录了很多关于获奖电影的问题,玩家只需要答对一定的题数,就能够获得一些微薄的奖励,如果低级别的玩家因为某种原因角色突然死亡,这些奖励足够他们去重置一遍。”

“那么他的问题在哪儿呢?”

“就在题库上!他浏览我收录的题库的时候,突然阴阳怪气地说‘第72届拿奖的根本不应该是《角斗士》’,说我一点也不重视游戏的设计和漏洞的弥补,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可以操控评委,让他喜欢的电影获奖吗?”诺兰从椅子里站起来,没完没了地在屋子中央转悠,偶尔把拳头贴在墙面上。

“是73届。”莫罗接口道。

“什么?”

“是73届,《角斗士》拿奖是第73届奥斯卡,不是72届,这才是他生气的地方,你搞错了时间。”莫罗好笑地望着诺兰越来越紫的脸,从桌子上拈起那一纸辞呈,慢慢补充道,“你的想法是很不错的,即使有漏洞也是无心之失,不影响整体框架的和谐度,现在你已经证明了你是一个合格的设计者,我谨代表GSS聘请你…”

“不用了。”诺兰猝不及防的回答让莫罗截住话头。

“不用什么?”

“我说,不用聘请我了,不用‘重新’聘请我了,我不打算收回这份辞呈。”诺兰干巴巴地说。

“诺兰。”莫罗放下那张纸,相当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应该明白哈利迪并不是恶意地要驱逐你。”

诺兰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脑袋:“不是吗?可遗憾的是,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善意,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一直是如此,偏激,极端,情绪多变,尖酸刻薄。他不尊重任何人,可能他根本不懂尊重是什么,所以要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们是人,而不是他的奴隶或者牲口?这件事应该他来弄明白,而不是我们来弄明白,我不应该明白,我只知道我们不能处处都去迁就他,保护他,呵护他脆弱的心脏。”

“够了。”

“不,不够。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玩儿的这叫什么,但你只是在无条件满足他所有的需求,这不对,这对他没有好处,一点儿也没有!他只会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你明白吗,你太、你太纵容他了。GSS终会因为他无边无际的任性而走向堕落。”

“够了!简直一派胡言。”莫罗不耐烦地举起手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一向温和的表情显现出无比愠怒的神色,“你也算老资历的那一派,你难道到现在还在质疑哈利迪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诺兰怔怔地看着他因愤怒而紧锁的眉毛,还有衬衫上明显的褶皱,他一步步走向办公桌,从莫罗手里拿过自己的辞呈,扫视了一眼,按在桌面上,展平纸角,鼻腔里发出类似笑声的轻哼,但那笑声里蕴藏着怎样的情感不得而知。

他的手指在纸面上划拉了两下,像是还怀念什么似的开口,冷飕飕地说道:“也许只有你知道哈利迪是什么样的人,而且只有你能忍受。”

莫罗不语,目光紧跟着他迈向门口的脚步。

诺兰索伦托果真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故意昂起下巴,漫不经心地补充道:“还有个理由,我已经收到了IOI发来的首席设计师岗位邀请,祝你们两个白头偕老。”


以上并不是哈利迪的记忆,而是莫罗的,所以并没有出现在图书馆里,尽管如此,莫罗对此仍印象深刻。现在是凌晨3:15,他再次利用‘馆长’的职务之便打开一段视频,是他后来找哈利迪聊天的内容。

他提起诺兰的离开,而哈利迪则面露愧色地表示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个诺兰索伦托是谁了。

“你不能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裁员。”大屏幕上的莫罗斟酌了一下用词,严肃地说道,“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爱你所爱,而那些不爱你所爱的人都不能留在公司,你是在选员工,不是在选花盆。”

“可你不觉得工作环境变好了吗?那些突兀的人走了之后,大家对八十年代的认知又更上了一层。”哈利迪头也不抬,专注于摆弄鼠标和电脑,睫毛看上去像盖在下眼睑上。


拜托,那些人又被我重新招回来了,你是从哪儿觉出来环境好的?莫罗是这样的想法,但他不想说出来。
   
“IOI是在我们之后的第二大企业,他们把诺兰索伦托挖过去充分表明了他们的野心,我们当前的风险是很大的。”莫罗稍微解释了一下。

哈利迪顿住。

“所以要不要试着把他叫回来?”莫罗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叫谁?”哈利迪的眼神看上去好像也充满希望,这让莫罗瞬间绝望下来。

“诺兰索伦托。”

“这是谁,IOI为什么要挖他?”

视频就截止到这里,很短,信息量不多不少。这也是莫罗不那么害怕看到的视频之一,因为它平淡,平淡无趣,可以在有哈利迪的陪伴,同时又不刺激情绪的情况下,消磨大把的时间。

可太短了也不太好,莫罗想着,太上瘾了。

END

【a motel is a motel/汽车旅馆】

——哈利迪讨厌定规矩,也丝毫不善于考虑规矩的制定策略。

正如他自己先前说的那样,编造一种语言比掌握已经存在的某个语种要更困难,创作者需要细致地考虑到词性,时态,音律美感等方方面面,而创造一个世界也比在已有世界上好好活着更困难,需要激活更多脑区,消耗更多咖啡和披萨。

“汽车旅馆?”

“汽车旅馆。”哈利迪认真地又说了一遍,莫罗确信自己没听错。

“你想建汽车旅馆?”

“不是我想建,奥格。是这个世界需要汽车旅馆!任何一个世界都需要汽车旅馆。”哈利迪嘴里嘟囔着,抓着塑料杯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面走,逐渐开始有手舞足蹈的趋势,仿佛他才是了解‘世界需要什么’的那个,而此刻满脸惊讶的莫罗则是个涉世未深的小男孩似的。一些深褐色的液体荡出来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皱皱巴巴的衬衫,所幸不怎么烫。

这个话题的出现其实是蓄谋已久的。哈利迪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但却着实让莫罗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子,他看到正处于兴奋顶峰的程序员跨过满地电线,抬手把玻璃门关紧,然后用白板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大大的‘MOTEL’。

他写的确实是‘MOTEL’,而不是‘MOTORHOTEL’,完美,与时俱进,相当朝气蓬勃,看起来做了不少二十一世纪中旬青少年团体的功课。

“所以。”哈利迪自豪地把白板笔扔回来,打着旋准确无误地——在莫罗伸手够了很久的情况下——落进了他的怀里。

“所以什么?你想要一个那就造一个出来呗,挺不错的。”

“所以我需要你的建议。”哈利迪把手插进兜里,从几个字母前面挪开一步。

莫罗又愣了一下。

“什么样的建议?”他试探着问,有点战战兢兢的。

“我天哪伙计!你是怎么了?好吧,虽然今天上午诺兰在高速上追尾了没来上班,不知道咖啡是谁泡的,酸乎乎的,难喝得要命,确实,喝完我肚子疼了好久,但是也不至于影响你那颗魅力四射的大脑吧。”哈利迪语速升得飞快,每个词都挤在一起,尾音上扬到奇怪的高度,脸上似笑非笑,深褐色的瞳孔像是突然薄了一层,变得晶莹透亮。

“等等,詹姆,等一下。”莫罗从椅子里弹起来,握紧笔盖朝哈利迪走过去,一边在胸前打出乱七八糟的手势,“詹姆。你,需要我的建议,关于建造一个汽车旅馆,在绿洲里,一个专门的星球上?我的,建议?关于汽车旅馆?”

“语序全错了,不过是的。”哈利迪大声笑起来。

诺兰到公司以后特意去卫生间整理了一遍着装,他的发型全毁了。灾难!简直是灾难。那些天杀的巡警一如既往的讨人厌,他们把他扔在审讯室里,拷在暖气片上,连环追尾的几辆车司机拷在旁边的暖气片上,他们把一整间屋子的暖气片都挤满了。然后就这么待了三个小时,也可能是三个半小时,他看不到手表。

终于做好所有笔录被放出来,第一缕现实世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感受到了流浪汉一般的快乐。

不过这对他的形象是个打击,他的尊严,他的地位,他冒不起这个险,他规划好了一条周密的路线从公司入口,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洗手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还会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诺兰索伦托。不过他的计划流产了,并不是说出了什么差错,而是根本没必要。

事实上,公司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平时熙熙攘攘的大厅现在空无一人,开发室那些常常伏案工作敲击键盘的程序员也都不在,吵闹声从二层的角落里传来。顺着台阶向上,噪音也越来越大,低频的议论像一大群嗡鸣的蜜蜂,其中偶尔响起几声尖利的叫嚷和争执,又瞬间被稳定低沉的群声盖住。他拐过拐角,眼前的情景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什么末日危机。

所有人都围在哈利迪的办公室外面,有人靠着墙站着,有人趴在呼呼运转的电脑主机上,有人干脆盘腿在地毯上坐下,他们前前后后围了两三层,全部都盯着同一个地方。

诺兰随手拢了拢头发,往里面挤了几步。


哈利迪和莫罗两个人就站在办公室里,面冲着玻璃围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面冲着整个公司的员工,整个公司的员工也面冲着他们俩。只不过玻璃两边的人关注点都不在对方身上,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构成了怎样的一张画面,每个人都在为能够参与进一个星球的设计而感到荣幸之至。

“搞什么。”诺兰为自己又一次错过了重大现场而懊恼地呻吟着,揪过最外圈一个程序员的领带,“这发生什么了,裁员了吗?”

“《致命ID》里有几个人格?”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梳着简易的三七分发型,两边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他根本没认出来他面前的人是诺兰索伦托。

“你说什么?那是个什么。”

“11个人!也不能这么说,但确实是11个不同的形象!哈利迪要把他们都请进汽车旅馆做前台,我的意思是,那可是《致命ID》啊!”年轻人高声叫喊着,伴随着喷笑的气音,突然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在他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下,成功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别高兴太早了,莫罗刚刚否定这个建议,他说汽车旅馆里不需要妓女,但是如果没有妓女就不是完整的致命ID了,一个残缺的故事不如没有故事。”他的同事在他耳边吼道。

“什么?你们说什么呢?”诺兰惊恐地瞪着他们。

“莫罗先生说一个残缺的故事不如没有故事,他们把这个点子毙掉了,重新想吧!我觉得《低俗小说》里的那个旅馆就不错,有蓝莓松饼的那个,早餐一只松饼,整天生活开心。”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诺兰索伦托没能挤进人群,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一个首席游戏设计师,居然只能远远地看着,哈!

但是他真的听不到哈利迪和莫罗在议论什么,只能看见他们激烈地争辩,偶尔在玻璃上写几笔,还差点为争夺那支笔打起来,当然最后哈利迪获胜了,莫罗放水放得太严重。

随着哈利迪在玻璃仅剩的空地里写下‘《低俗小说》’,人群中爆发出欢呼。

没过几秒钟莫罗又用袖子蹭掉了那几个字。与此同时,一个纸杯——里面还有水——从诺兰那面前飞过去。

‘《暴力街区》’出现在了玻璃上方一个窄条里,莫罗必须得踮起脚才能写到那个地方,外面有人吹起振奋的口哨。

哈利迪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在‘《暴力街区》’上狠狠地写下‘我们不能再要更多的涂鸦了!!!’

“涂鸦怎么了,涂鸦多棒。”一个肩头披满橙红色长发的女孩挑着眉评论道,得到了一众附和,当然也有敌对的嘘声。

“我们需要一个赌场!在汽车旅馆外面,《两杆大烟枪》那种,宿醉,没信号的电视,几把古董枪,纸牌游戏。”说话的是个胖子,嘴里不眠不休地嚼着口香糖,诺兰完全被那种口水包裹着杂物的声音搅和得心神不定,狂躁地想砸电脑。

“我们已经有赌场了,一个巨大个的赌场,有一个足球场,不,一个星球那么大,不需要那么多赌场,赌场又不是便利店。”红发女孩不给面子地反驳。

“《杰出公民》呢?正经,严肃,有历史意义。”胖子哼哼着说道。

“首先,汽车旅馆需要的是一个能发泄的场所,打碟,键盘,豪饮,做爱,而不是什么见鬼的历史意义。其次…彼得!”女孩不耐烦地朝身后喊了一句,那个被称作‘彼得’的法律顾问站起来。

“非裔美国人的案子最难打了,最好别掺和。”他给出了解释,眼睛却一刻钟都没有离开玻璃板。

“要不百年…”

“你要是想说《百年酒馆》的话,还是闭嘴吧。”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诺兰在心里念叨了第五遍。

“好好好,我们先不要再想电影了,再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的,你不是要造布达佩斯大饭店,你是要造一个汽车旅馆,詹姆,汽车旅馆需要什么?”莫罗喘了口气,把额前金黄色的乱发往后拨了拨。

“需要你的建议。”哈利迪斩钉截铁。

“非PVP。”

“没问题。”哈利迪双手赞成,在‘非PVP’下画上双重下划线。

“半匿名,独立的旅馆系统不能记录玩家信息,只有绿洲主系统可以,而且只有咱们俩有权查看,不一定咱们俩,就只有高层能查看。”莫罗稍稍结巴了一下。

“好,就咱们俩。”哈利迪像没听见后半句似的,在‘匿名’上画了个圈。

“限制人数。”

“你这是偏见,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开房。”哈利迪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一个人不能开房,一个人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上限,上限要设置,詹姆,上限,上限要设置!”莫罗语无伦次地辩解道,“这个游戏对小孩子也是开放的,你别忘了。”

哈利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能超过五个。

“年龄?”

“对,年龄。”莫罗赞赏地笑了笑,“不能低于十八岁,对卢德斯的来客要特别注意,他们可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现在可以想电影了吗?”哈利迪转动了一下眼睛,狡黠的光芒重新照射出来,好像他隐藏一个哈利迪在体内一样,而莫罗就是这个开关。

莫罗一直是那个开关,哈利迪的顽固和温和只有他能够应付得来,也只有他能无障碍地看到两者,或者说,他可以引出另外一个。而他也清楚地感知到哈利迪对自己的意义,好比一个没有灯泡的开关能有什么价值呢,没有,当做废品卖掉也不够二十五美分。

“他们成功了!”

诺兰正愁眉苦脸地端坐在空荡荡的转椅里,被突如其来的掌声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很多人都已经站了起来,不要命地大叫,手臂在空中挥舞,脚下踢着爱尔兰舞步,场面不亚于庆祝一个巨型航天器的升空,即使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进入状态,也很难不被感染到。

“他们成功了,他们成功了!”红发女孩的声音最尖锐,她已经哭了起来,一边勒着胖同事的脖子一边摇头晃脑,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胖子的侧脸上还印着几个橘红色的唇印。

屋子里的两个人已经在拥抱彼此,他们在正面墙密布的黑色字迹后面相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安静的,独立的,外界的一切庆祝和喧哗都与他们无关,却又因他们而起。外界恰恰也是独立的,他们不想打扰任何人,尤其不想打扰里面的安静,却又传播着实实在在的狂喜。

过了很久,人群都没有散开的迹象,终于有人忍不住去拍打玻璃,把两个创始人都吓了一跳,一齐向外看来,仿佛才注意到屋外的样子。

“他们应该去结婚,说真的,他们怎么还不去结婚。”红发女孩还在泣不成声地喊着,“他们再也碰不到像彼此这样了解自己的人了,我不能接受他们跟除了对方以外的任何人结婚,真的。”

这个世界。

诺兰叹了口气,没精力再往下想。

“我们得公布答案。”莫罗无可奈何地朝屋外挥了挥手,把白板笔放在哈利迪的掌心里,“要不然今天就没人有心情工作了。”

“对,是得这样。我们是定好了吧。《间谍之桥》对吗,《间谍之桥》。”哈利迪念叨着在‘MOTEL’下面写上电影名字。

“就这样?”

“就这样。”哈利迪郑重地点着头,又顺手添了一个‘不是汤姆汉克斯住的那个’,这下足够清楚了。

莫罗帮他盖上笔盖,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一开始是谁说要造汽车旅馆的?”

“可多亏了你的建议,”哈利迪微笑起来,“现在我们有一个希尔顿酒店了。”

END

【Eavesdropper/偷听者】

哈利迪档案馆馆长这个职位从来都不是奥格登莫罗的首选。他没有受过明确的委任,没有书面要求,甚至没怎么和詹姆斯哈利迪商讨过这种可能性。换言之,这只是突然之间的一个念头,一个闪光,横冲直撞地在他意识里撕开了一个黑洞,把其他所有正在漫游的逻辑思维都吞噬掉,最后只剩下了这个念头,膨胀得越来越旺盛。

在那几个星期里,他们都感受到终点的临近,死亡让边边角角里的时间碎屑变得相当可爱,沾着俄克拉荷马州飓风过境后的清新暖风。哈利迪本人则更像是在享受一场狂欢,他的语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快,咬字更含糊,条理更混乱,像一个被生日惊喜冲昏了头脑的无家可归的幼童。即使这样,他所表达出的快乐也仅仅是他拥有的极小一部分。

莫罗离开了他自己的“瑞文戴尔”,在哈利迪这座“孤山”中住下来,外面还盘踞着一头即将醒来的恶龙。

起初他们相对无言,所有话题都围绕在哈利迪的病情和《安诺拉的礼物》上。程序,代码,场景,设备。那道坚硬的闸口仍然横在他们之间,就像它前十几年所做的那样,似乎规定了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一定会输掉比赛,遗憾的是他们一夜之间都有了好胜心,顽固又刻板地执行着这条不知真假的条例。

后来不知道谁失手打碎了一只盘子,那声干脆的噪音里不得已夹杂了几句‘题外话’,好像是“别管了”还是“那是什么声音”之类的,或者就一个简单的感叹,微弱得几乎难以穿透一层墙壁,只是心不在焉地贴着天花板转悠,但那道闸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碎裂,像是终于到了赛末点,紧接着就听到了哨子。

他们开始昼夜不分地交谈,唯恐避之不及地从‘安诺拉’的身上跳开,把每一个不相干东西都摆上台面,曾经占据了主要对话内容的‘彩蛋竞赛’被统统抛到脑后,把“快乐时光披萨”置换了出来。

一尊孤独的奖杯摆在柜子顶部,哈利迪曾以此为荣——世纪之交时年度五大游戏设计师奖,他仅有的一个奖杯,如今落了一肚膛的灰烬,只能从内部闪出光来。

应他某天突发奇想的要求,莫罗搬了把椅子过去,晃晃悠悠地把奖杯够下来,放到他不用费力就能拿到的地方,哈利迪没有去碰奖杯的外壁,好像害怕上面的静电似的。

“我得把这个放进绿洲里去,放进《安诺拉的礼物》,让人们去找。”他说道,眼睛暗着,无神地擦过奖杯上缘,落在一个遥远的虚空的点上。

莫罗对此不置可否,每次听到“安诺拉”这个词时他都会感到不舒服,生理性的,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留着凯伦的痕迹,而是因为这总在提醒他,他正在帮助哈利迪完成一件只能由他单独来执行和守护的愿望。

“找到它,然后学着去遗忘勋章。”哈利迪继续干巴巴地说着,“有很多事都该被遗忘,从出生到死去,人是一个大的非理想化的存储器,不可能记住自己哪天出门迈得是哪一只脚,遗忘是最高级的进化,过滤信息,选择性的过滤,筛选,分类,制作影像,一座浩瀚无垠的档案馆。”

“你都有什么该忘没忘掉的?”莫罗问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成功了?我已经忘了所有想忘的。”哈利迪皱起眉,随后又舒展开,用低吟般的声音缓慢说道,“也没必要讨论这个了,我已经把它们都存了下来,精确到秒数,最高分辨率,影片,派对,盆栽,都可以重复观看,反复看,想看多少遍都行,随时可以静止画面,分离音轨,快进,倒退,三维立体。”

这诱惑力足够了。

他还在走神的时候,身旁传来一阵带有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巨大的树人出现在柜台前,遮挡了玻璃门外的全部阳光,他的手臂也是根茎,牢固地盘成一个畸形的球体,看上去坚固而强力。树人右边的阴影里站着黑皮肤的暮湾镇猎手,还有额头上多长了一只眼睛的幽灵,从膝盖往下开始逐渐透明,漂浮在地板上空几厘米处。馆长特意侧头向柜台下部看了一眼,以防漏过一些体型纤小,却极具危险性的玩家。空空荡荡。三眼乌鸦身上令人惊叹的美感被毫无诚意地揉进了迷雾幽灵。

“我们要查看绿洲上线一个月前的员工集会。”树人开了口,他刚刚说的可能也是这个,就是馆长没有听到的那句。

“绿洲上线一个月前可不止开了一次集会,一天至少有两场,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你们最好把时间再精确化一点。”馆长背着手向玩家解释。

树人显然被打乱了计划,犹豫不定地瞄了队友几眼,女猎手从异常淡漠的状态转入破坏性更强的烦躁,长茧的手指沿着柜缘敲打。

馆长突然为这几个孩子,或者是成年人感到抱歉,为无端将他们卷入这场彩蛋竞争,必须浪费大量时间去做他们根本不喜欢的事而感到抱歉。《安诺拉的礼物》,哈利迪的游戏,从这两年开始,在更多人眼里变成一个推销的恶作剧环节,他们常说哈利迪只是找了一个表达的渠道,让人们不得以去爱他所爱。他把自己所有积压的疯狂都一次性甩了出去,在绿洲的上空炸开,散落的烟花让人们趋之若鹜。他们违背了自己日常的爱好,打乱了正常的作息,那些更乐于在长岛冲浪的人士小跑着回来,将高等鱼钩装备从自己的购买清单里划掉,换上轨道枪。

漫长的驻守过程中,他不用和玩家对视就可以猜到他们的心理情绪,这位女猎手快要外溢的不满在她推开档案馆的玻璃门时就汹涌地包围了每个角落。


莫罗不希望哈利迪的形象因为这场备受争议的竞赛而在任何玩家心中有丝毫折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意《绿洲》的创造者是谁。

“那就都看,反正也是免费的。”女猎手嘟囔了一句,树人就转过脸来看着他。

这可有点不太礼貌。

“2025年10月13日到2015年10月23日之间共有21场员工集会,两小时以上5场,一到两小时之间11场,半小时到一小时之间7场,总时长33小时45分钟,可以快进,暂停,重放,不可私自拷贝,剪辑,食物与水不允许带进档案馆,确定进入吗?”

“唔。”迷雾幽灵发出一段意义不明的高亢声音,好像嗓子也要变得透明了。

“确定进入吗?”馆长重新问了一遍。

“太长了。”女猎手摆了摆头,用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和队友耳语,吸引了一些休息区投射来的目光。

“可以快进,暂停,重放,任意选取时间点。”馆长解释道,然而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解释。

“太长了。”女猎手深吸了口气,栗色的长发在背后固定的箭矢末端扫来扫去,“随便挑一天吧,剩下的你们来看,或者叫上队长,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就13日吧,13日上午那一场,希望是个半小时的。”

50分钟48秒。
馆长看到了女猎手脸上深刻的失望。

那是一次漏洞修补的紧急会议,卢德斯的一颗附属小行星总是无法同步教师NPC的动作和声音,其实这里鲜少有完全模拟性质的NPC,可以招募到足够的教师资源,覆盖各个学科,莫罗对此有精细的设想和把控。

整个教育系统坐落在一个大的互联网上,这里就好像一个断路的电阻。

哈利迪破天荒从主导的位置走下来,安静地坐在嘈杂的会议室后面,背靠着冷冰冰的石墙和发热的电线。他坐在那里,微笑着,置身事外般端着盛咖啡的硬纸杯。莫罗则在会议室的前部,听了一会儿程序员们的讨论之后也走到后面来。

“不是什么大问题,一会儿就能修好。”他凑过去提高声音,哈利迪则若有所思地张着眼睛。

“我们有几个‘卢德斯’了?”哈利迪习惯把教育系统的附属星们都称作卢德斯,他对卢德斯的感情是很深厚的,除了很多程序是他亲自编写的以外,那也是莫罗最珍视的一颗。

“5颗能完美运行,这一个在排除障碍。”莫罗解开马甲的扣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们离人群有一段距离,感觉就像坐在屏幕后方欣赏一幅动态油画。

“这将是《绿洲》里最不受人欢迎的地方。”哈利迪低下头,眼角的笑意落在杯口深褐色的镜面上。

莫罗吃惊地望向他搭着蓬松牛仔外套的肩膀,透过卷发的缝隙寻找他的表情,随后他察觉到对方身上沉静而放松的状态,于是安下心来笑道:“娱乐消遣的场所当然是更受欢迎的,但是人们需要学校,需要图书馆,需要引导和教育,需要掌握如何做一个真实世界中的人,这是优质进化的结果,所以如果他们真的必需依靠绿洲来躲避现实,那不妨创造一个理想化的现实放进来。”

“现实没有所谓的理想化,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发现外面的世界比里面的糟糕百倍,他们会开始寻求彻底放弃真实世界的可能性,他们会因此而崩溃的。”哈利迪说道,仿佛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的眼睛闪烁,慌张地在人群中游离,最后停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突然盖上他握紧的纸杯,将其从他掌心里抽提出去。他抬起头来,莫罗站在背对阳光的地方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示意他向程序员堆看,哈利迪照做了。

“人类是会思考,会自主选择的,你不需要过多地为他们担心。”莫罗领着他在他自己统帅的领域里转悠,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那个漏洞上了,一屋子的程序员只能不明就里地看着两个主创像逛街心公园一样溜走。

“快乐时光披萨!一会儿我们叫个外卖怎么样,虽然只有必胜客。”树人突然发出一声慨叹,馆长差一点把手里的控制盘扔出去。奥格登莫罗不得以打开了表情控制,摘下眼镜缓和一下期前收缩的心脏。他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黄色的透明小药瓶就在手边,里面装着家庭医生为早搏开的应急药,他还没有用过。只是这一次的玩家没有快进和暂停,导致他不可救药地回到了那段视频的节点当中,把深海中的潜水员突然拽回岸边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

“他们要这么走多久?”女猎手坐在玻璃屏前光亮的地板上,随手指了指屏幕上的人物。

“什么?”

“哈利迪和莫罗要这么逛来逛去逛多久?能不能跳过去。”女猎手不耐烦地说道。

“可以快进。”馆长咳嗽了一声,自认为表情控制程序退出得有点早。

“我是问这一段有没有重要信息?没有的话当然可以跳,否则你以为我干嘛要浪费时间看他们闲聊呢。所以到底有没有重要信息?”

“你在问我吗?”

“对啊。”女猎手站起身来,抱着胳膊看他,“你应该能查资料什么的,搜索啊,浏览啊,总该有些特权,这一段视频里有没有关键信息?”

馆长看起来有些惊讶,他慢慢收起悬浮的控制盘,在左肩上敲了一下关闭物品箱。视频短暂地停住,那支小队显然早就失去了兴趣,叉着腰环顾四周。

“我不知道什么是关键信息。”他不带感情地说道,“所有信息都在这里,你都能看到,你的队友,所有人都能看到,没有隐藏文件。”

“拜托!是关于彩蛋的信息。”女猎手摊开胳膊,“你总在档案馆里守着总该知道点儿什么,不然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个看守。”

“别开玩笑了。”女猎手提高了声音,气冲冲地向出口走去,“我们走吧,这就是一个恶作剧!全都是设定好的,GSS公司肯定早就找好继任者了,哪儿会因为一个随随便便的彩蛋就把《绿洲》这个金蛋送人呢?詹姆斯哈利迪把所有人都耍了,为了游戏的普及率不择手段,一样卑鄙的商人。”

“我有一些提示。”

女猎手在门口站住,凯旋似的转过身来。

“安诺拉的礼物,彩蛋竞赛,恶意作弄,推销手段,你爱叫它什么都好,我倒是有一些提示。”馆长等着她自己走回来,她的紫黑色瞳仁里映出一张机械感的脸,那一瞬间让他觉得同这女孩对话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年逾古稀的,不近人情的老人。

“请讲。”女孩打开了备忘录和录音器。

“哈利迪把自己钟爱的东西封存在这里,每条线索都公诸于众,文本,回忆,电影,音乐,餐馆,不收取任何费用,全天开放,一周七天。你们有同等的权利,同等的机会,你们在现实当中一直呼吁平等,在这里却又开始要求特权。詹姆斯哈利迪从来都不是商人,他甚至不知道‘商’是什么。他是一个梦想家,他创造世界。他是一个虔诚的游戏拥趸,一个无神论者和一个信徒,一个建筑师,一个启蒙的先驱。相比之下,亲爱的,你更像一个商人。幸好作为这一职务的奖赏,我还保留有一部分处置权以辅助比赛的正常进行。现在,请滚出我的档案馆吧。”

心情好了不少,莫罗摘下眼镜,把药瓶推到一边,而且满怀自信地感觉自己到死都不会用到瓶子里的东西。

来客稀少下来之后,他有空闲的时间在档案馆里散步,但不会异想天开地去点开任何一段视频,平日里招待各色的玩家,反复看那些‘重要信息’已经让他觉得劳累,不过档案馆的环境具有安神的作用,厚重宽阔,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壁,手套将设定完美的冰凉触感传送到指尖,他正沉溺于他所反对的非现实里。

也许哈利迪是对的,现实的现实并不比非现实的现实重要多少。

他漫步在其中,仿佛一个偷听的贼,被动侦测每一个玩家的思维动态。他听到过无数关于凯伦和他们两个情感纠葛的揣测,好意与恶意兼并,到最后他也无意辩驳。哈利迪档案馆馆长这个职位从来都不是奥格登莫罗的首选,但却成了他视作唯一义务的事业。

门口提示有来客光顾,他整理好着装,重新在柜台前背着手站好,那个熟悉的蓝纹身男孩正冲他微笑。


END

*(潦草翻译了一下莫罗先生的台词!)
    Halliday saved everything he loved in this archive, every clue, text,reminiscence, film, song, restaurant has all been made public, right here under your nose. Free of charge, 24-hour opening, 7 days a week. You own equal rights and opportunities for which you demand so wildly in reality, yet still asking for prerogative here.
    James Halliday was never a business man, he didn’t even know what business is. He was a dreamer, he built world, and after which, he was a devout supporter of game, an atheist and a disciple, an architect, an irradiative forerunner. By contrast, my dear, you are more like a merchant. Thank god I still have the privilege of doing whatever I need to guard the normal operation of this contest. Now, get out of my archive.


【diet or exercise/圣诞前夜】


2008 年12月24日,圣诞前夜。整条街四处可见清仓减价的LED灯光牌,冻得僵硬的彩旗和一些布满星星的枞树花圈,小餐厅挂出了各式各样的情侣方案,类似“一次亲吻八折优惠”的标语层出不穷。即使如此,街道上的行人依然寥寥无几,偶尔两三个踩着老式滑板的年轻人背着书包急速滑过,脖子周围的大衣领子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圈围巾。举家出行的居民拥在一起,父母们走在踢着红色小皮靴的孩子后面,紧紧地挽着彼此的胳膊,交换几个凝重或眷恋的神情。路边玻璃展柜里的白色标签孤零零地闪着喜悦的光,使得无人问津的柜台看上去更加落魄。

这一次的经济萧条总让人想起1960年的智利海啸,奥格登莫洛一边说一边叉着腰面向黑漆漆的反光玻璃站着,从里面能清晰地看到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海底地壳降下去,海水也紧跟着急剧退潮,碰到阻力才重新翻回来制造破坏,我们也是股市先触底,企业破产,银行倒闭,再来威胁人们的正常吃穿用度,他比了一个“下陷”的手势来模拟那次海啸,詹姆斯哈利迪则有些迷茫地看着玻璃里的他的眼镜。

又一对年轻夫妇从店里走出来了,两手空空,脸上明显的失望。

他们什么也没买,哈利迪无不惋惜地描述到。

到处都是泡沫,网络,实体店,人们快过不起圣诞节了,莫罗耸了耸肩。玻璃里面的灯光亮了起来,随之亮起的还有餐馆充满血与泪的营销标语。

现实中的圣诞节,哈利迪低下头小声说道,开销越来越大了,人们只是要一个气氛,我们可以营造出无数种气氛。

还有无数个工作岗位,无数条通过劳动换取资金的渠道,不过人们不光要气氛,还要火鸡和拐杖糖,莫罗舔舔嘴唇看了一眼餐厅名字,一次亲吻八折优惠,我们可以试试,他们可没说一定要一男一女。

好啊,哈利迪眨着眼睛,率先走进去。

前台的女招待抬起头来礼貌而疏远地注视着两位中年顾客,就像从未见过他们一样,事实上她确实从未见过他们。这是2008年末,离那个节点还有三年,如果这姑娘不是科技爱好者的话可能还要再长一点。

两位吗?女孩保持着微笑。

是的,我们想请问一下那个打折方案。哈利迪也微笑回去,同时转过身用手指了指玻璃门上的标牌,这让莫罗担心起来。

亲吻一次?女孩有些结巴。

亲吻几次都八折,还是说一次八折,两次六四折,以此类推?哈利迪问道。

等一等,莫罗想插进去说一句话,但是没有成功。

不管亲几次都八折,女孩战战兢兢地回答。

等一等,莫罗举起手。

就没有其他方案了吗,如果能打折更多我们不介意做一些更出格的举动。哈利迪轻松地说道,他听见餐厅上空开始播放The Doors,于是笑得更开心。

等一等。莫罗敲了敲前台桌面。

抱歉先生们,只有亲吻一次的方案,女孩的脸色苍白极了。

最后他们没有拿到任何折扣,不过拥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视野一级棒,那张桌子似乎已经被预定出去了,不过女孩急于让他们安静地坐下来吃东西,所以慌忙之中没有看到红色的预约牌,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醒她。

火鸡和拐杖糖,哈利迪喃喃自语地浏览菜单,手指在开胶的塑料纸上摩擦。

墨西哥的燃烧酋长?哈利迪念出来。

坠落在佛罗里达的新星?继续念。

印第安纳无穷无尽的火把燃料?哈利迪又翻过一页。

等一等,这些都是火鸡?莫罗伸手把哈利迪面前的菜单按下来,惊恐地看着他问道。

是的,哈利迪郑重地点了点头,摊开双手,还有大平原的霸主——昙花一现的炽热,外星人大脑。

够了,我不要了,莫罗死心地把菜单推到一边。

很快,两盘冒尖的沙拉拼盘上来,稳稳当当地摆在落雪的窗台旁边,一盘用马苏里拉芝士和干面包块作底,上面铺了一层金色的甜玉米粒,顶部是凉培根和牛油果瓣,而莫罗面前的那盘只有可怜的莴苣叶和洋葱,淋上淡淡的苹果醋,连颜色都没怎么变。
   
除此之外,如果没有菜盘中间那根点亮的白色蜡烛,这顿饭可能更随意一点,而现在两个人都感到难以言喻的紧张。

你是要变成彻底的素食主义者了吗?哈利迪感到疑惑。

我最近重了六磅,这是为我的冠状动脉和心脏着想,我可不想他们太早罢工。莫罗云淡风轻地说道,但在哈利迪听起来有点苦大仇深。

那不是饮食结构的问题,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哈利迪低下头,莫罗没有听清。

什么?他问了一遍。

没有,没什么,我还没问昨天的晚宴顺不顺利?跟那位叫什么艾伦剥皮的?哈利迪轻轻摇了摇头转换了话题。

还是老样子,没有结果,艾伦斯金纳,哈哈哈“剥皮工”艾伦,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那个滴水不漏的精英资本家,莫罗大笑起来,随后右手的叉子停顿了一下,语气沉得很低。如果没有小样的话,基本上是沟通不了的。

我不明白,GSS难道还不可以证明我们吗?哈利迪皱起眉。

可以,但是不够,我们要的太多了,莫罗平静地看了看窗外。

可是《绿洲》比我之前的任何一个游戏都要宏大!他们只看到了成本,却没有看到她的价值!哈利迪叫起来,莫罗只是沉默着朝他笑了笑。

道路中央蔓延到尽头墨色的地平线,已经积满了来不及清扫的白雪,旁边竖着两排蛋清色的路灯,灯光在雪花里晕染开来,反射到各个角度。哈利迪怔怔地看着莫罗倾向路面的眼睛,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眼里呈现出烟草的绿色,是还没有点火之前的,带着焦香的颜色。他看上去很累,一点精神也没有,比高中疯狂得无可救药那会儿要镇定和成熟很多。

我们会谈下来的,绿洲会改变这个世界,莫罗收回目光,坚定地落在哈利迪脸上,随后柔和地移到莴苣叶片的边缘,眼里的绿色更加青翠了一点,重新亮起来。

我相信你,你一向擅长这个。哈利迪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倒一向擅长相信我,这样一来如果谈不妥的话我就会觉得很愧疚。莫罗托着腮帮子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对方突然严肃地直起上身。

你需要一个假期,奥格,哈利迪叉了一块牛油果放进嘴里嚼起来。

什么假期?

你得休息一会儿,最近应酬太多了,每次都要喝酒,要聊三四个小时,连睡觉都没空,你还记得上次你在门外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清洁工从花盆旁边捡回来那次吗?昨天是这个剥皮,明天又是那个剥皮,他们一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每天提防着这些人的明枪暗箭比做游戏还累,哈利迪解释道。

可是我们需要资金,莫罗好笑地瞥了搭档一眼,不明白他突然说这样一大段话是什么用意,而且我不是被“捡”回来的,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你是飘回来的。我们确实需要资金,是的。哈利迪点点头。

走回来的。所以?

飘。我也需要你,需要你健康的冠状动脉和心脏。哈利迪若无其事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把蜡烛移开,把自己和莫罗面前的盘子调换了位置。

等一等,莫罗迷茫地抓住蜡烛的黄铜底座。

你得吃点有营养的,然后明天出去跑步。哈利迪不容许他把菜盘推回来。

如果没有跑步这一项的话我会更感动的,而且我都三十岁了,詹姆,跑步?你认真的吗?我前三十年都没跑过,就算世界末日临头可能都只会走快一点。莫罗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跑步对心脏好,哈利迪固执地说道。

跑步会让健康的心脏更健康,不健康的心脏更不健康,说实在的有时候我有点羡慕你们这些又瘦又高的人。哦对,诺兰昨天在宴会上碰到了一个女孩,弗娜莱,是一个财团的金融顾问,他们看上去相处的不错,我猜他能打开一条资源通道?不过那个女孩好像挺厉害的,看上去,嗯,不太好惹,不知道他能不能搞得定,莫罗回忆起了一些情节,同时翻了几个白眼。

你开玩笑吗?羡慕我?哈利迪使劲咳嗽了几声,连话都说不清楚,嘴角还残留了一点甜腻的颗粒沙拉酱,大概是罗勒还是百里香的粉末。

不会为要不要跑步而烦恼,莫罗朝他挤了挤眼睛。

是我的消化系统不太好,哈利迪吞吞吐吐地说道,而且我的血管留得都是咖啡,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热量。

看起来咱俩都不太健康,不如一起跑步,莫罗建议道。

不要!哈利迪发出一声哀鸣,我宁可测试一整天绿洲的三维灯光环绕音响肢体运动模块。

什么模块?什么东西?莫罗惊呼道。

就是舞池,奥格,舞池模块,哈利迪重新拿起餐巾纸,诺兰可以请他新认识的那个剥皮小姐来试试,说不定事情会容易一点,话说回来,咱俩也可以试试,你以后可以每天进去跳几个小时,用来代替跑步,这我可以监督你。

等一等,莫罗眯起眼睛,什么玩意儿?

END

【Happy Fools Day/非典型性领导者】

我是GSS的一名员工,偶尔可以带点自豪地讲,是最原始的那一批,从她还叫做“社交游戏公司”的时候开始。

1992年我18岁,经由同桌和一个《安诺拉的任务》死忠粉舍友的介绍开始为社交游戏公司打工,那时的她宛如刚刚被抬上拍卖台的一颗南非水钻原石,随意扔到天上都可以盖住天狼星的亮光,她在我的生命中燃烧,我的生命也在她丰腴优美的身体里燃烧。我猜想我这辈子都可以为我所热爱的东西而活,并且靠它们来养活我自己,养活我好吃懒做的父亲和帕金森的祖母,养活我捡来的流浪狗‘柯林’,养活我未来或许可能降临的一位美若天仙的女朋友,最好是梅根福克斯那种类型。仅仅是这些无根据的猜想就可以让我从被窝里弹出来,小心地跨过满地酒瓶碎片,哼着《The Final Countdown》的前奏给自己做早餐煎蛋,然后再刷一遍牙,抓起书包跑着步去搭乘首班车,挤进课桌后面,和‘同事们’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紧张而烦躁地耗过必修的数学,基础化学,拉丁语和古英文课,在放学之后来到专属于我们的‘异世界’里碰头。同龄人还需要用闹钟辅助起床这种事实在是天方夜谭,要我说,真有点幼稚不是吗,而我们就像磕了药一样每天早起,上学,上班,潦草地完成作业,通宵刷代码,冲回家里淋浴,打个六分钟的盹儿,继续早起。

这样丰富的生活多亏了我两位传奇式的神经质天才学长,当然也可以称他们为老板,或者领导,只不过他们都很厌恶这样的称呼,他们只比我大了两岁多,外表上看过去完全没差。

我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非正式入职,毕业之后转正,接下来的几年里,我辞职过三次,被开除过十一次,被警告不许再踏进公司大门八次,被提拔成一个不存在的部门主管五次,被没收过外置光驱两次,被要求请全办公室的人吃冰激凌四次,草莓味一次,巧克力味三次,涨过七次工资,分过三次宿舍。

但如你所见,我还在这里,活蹦乱跳,精神百倍,穿着早餐煎蛋味儿廉价T恤,身边的万物都像最开始的那样,一成不变。如果不考虑即将濒临破产的事实的话,哪怕被开除到第四十八次,我依然坚信奥格登·莫罗会偷偷摸摸地招我回来,然后大笑着递给我健怡可乐,他一直是这样做的,就像数学教授递给我一张A+考卷一样。顺便提一句,我穿T恤并不是因为穷,我从2002年起就已经可以毫无顾虑地购买阿玛尼和雨果波士了,可西装上能印史酷比的头像吗?答案是不能,所以我根本不屑于穿它们。

这个崭新的茶水间是原来那栋废旧工厂的储藏室改造出来的,我们在拿到——或者说奥格拿到——第一笔实打实的投资之后,就把这个盘踞在裸露的钢筋水泥里的公司彻底装修了一遍,冒着被擅长花言巧语的家具城员工骗得倾家荡产的风险,搞出了这样一栋像模像样的建筑。

然而,濒临破产,是的,“社交游戏公司”这支霸占无数财富榜单首位,被无数智能公司觊觎的潜力股,正在破产的边缘挣扎。

谁知道怎么变成这样的呢,好像噗一下陨石撞了地球,他们噗一下就把自己弄破产了,于是我们噗噗噗地也跟着跳进了坑里,我的意思是,就像金枪鱼群噗地栽进鲨鱼张开的大嘴里,跑着跑着步前面的早班车噗一下坠进了地心似的。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他妈的,人生如戏啊。

事情发生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愚人节,足以让我患上愚人节恐惧症的那种黑暗。

每个GSS的新老员工都应该记得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袜子。

我们被喇叭里面的广播召集到二层的大会议室里去,所有人,不管是什么职位,况且我们那会儿还没有设置几个职位,首席设计师,副设计师,首席副设计师,副设计师助理,助理首席副设计师,助理设计师助理,副助理设计师助理,助理首席副设计师副助理,这些可以是同一个人,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是平级的,这种自由制度让我们摒弃了传统的阶级价值观,转向更‘直截了当的’个人崇拜,学生时代的个人崇拜能狂热到什么地步不言而喻,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也许我会另找机会解释。

所有人都被广播叫到最大的会议室里面,婚礼现场一样的光效在地板上跳动,而且最为古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提前得知了内幕,没有一个人。以往的这种聚众集会在哈利迪和莫罗开始讲话之前,至少会有两三个老资格的员工平静而严肃地站在远离大众的地方低声讨论,准备接下来会议的附加补充工作,毕竟哈利迪在自认为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的情况下,会直接欢快地宣布结束会议,然后拉着莫罗跑路,仍然一头雾水的我们格外需要这些人性化的附加补充。但现在所有人都茫然地瞪着通红的熬夜眼面面相觑,很显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到了整点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安静的瞬间碰撞到一起,于是这间嘈杂空旷的大屋子也突然静默下来,像是一头蛰伏的剑齿虎按捺不住饥肠辘辘的胃口咆哮着吞噬掉了一切,只留下一个虚无的大洞,没有人好意思再去制造格格不入的杂音,潮水般坦然地接受了这套异样的仪式感,沐浴在俗不可耐的彩灯池里,昏昏欲睡,喉咙干燥。

这时从讲台的角落里传出急促的摩擦声,是塑料凉拖的拖鞋底在毛毯表面剐蹭的声音,沉浸在幻觉里的人们的眼前都出现了一朵红色巨浪唰地翻起毛刺的景象,咆哮声也近在耳边,遭到了惊愕的突袭,我们一个接一个从梦境中惊醒,哈利迪已经站在台上。

先生们女士们,詹姆斯·哈利迪,你们年轻的神,现在就站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刻意梳理过的卷发发梢和明亮的绿眼睛,和每一次集体会议相差无几。但今天我看着他,站在红色巨浪的浪尖,依旧瘦削高挑,却仿佛远在一个世纪之外,隔了整整一个太阳系。

奥格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比哈利迪稍矮一点,穿着和他同款的星战T恤和凉拖,大概是一起瞎买的,他的头发是很浅的金色,表情鲜明,永远挂着那种‘让人确定没有什么困难能够击垮社交游戏公司的‘微笑,可现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哈利迪的背影。

这个场景所携带的隐藏意味相当复杂,可以说在某几个时刻让我觉得大祸临头,觉得所有人都不正常,包括我自己。我的肠鸣音响到我都觉得无地自容,怀疑是不是某一段肠管存在梗阻,不过我身边那个新来的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可能已经被吓傻了,实习生的敏感程度总是比老员工还高,他感受到了什么呢,跟我一样感受到了世界末日吗——不过这都是闪现的碎片化想法,我立刻就自我否定了——我的肠子没有问题,新来的孩子也只是缺觉,并没有隐藏意味。我这样自我安慰着,即使后来被证实大错特错。

“各位。“哈利迪先开了口,他眼神里的水波总带着点悲天悯人的伤感,会把不论何种气氛都变成凝重的,天真的,纯粹的,《银翼杀手》式的气氛。

“各位,愚人节快乐。”他继续说道,“祝福到此结束,现在我有其他事要讲。”

他总是这么直接。

“从今天起,我们要停掉公司的一切工作。”

唔,这个玩笑很棒。综合现场视觉冲击,群众效应,严肃审慎的语气和措辞以及开门见山的惊吓来看,是个很棒的玩笑,哈利迪从没开过这么成功的玩笑,要么让人根本听不懂,要么让人费了半条命才弄懂之后已经累得笑不出来了,只有奥格能够完美地捕获他所有的梗,并且用更平易近人的方式转述给我们,所以说真的,我喜欢这个玩笑,我看到有人已经准备笑起来了,他们的嘴角上扬,扩大,随后下颌关节僵住。这个出色的玩笑超出了哈利迪一贯的水准,像是真的会发生一样。

嗯。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实习生,他已经吓傻了。

那天究竟是怎么结束的我记不太清,正如我所说,每个GSS公司的新老员工都应该记得在哈利迪公布这条消息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袜子。但他们却记不起这之后的十几个小时他们是怎么度过的,那一段时间仿佛凭空蒸发了,被宇宙辐射升华了,全是空白,空白里填塞着空白,没法回忆,没法追踪,没法修复。嚎叫,哭泣,没完没了的困惑和疑问充斥了整栋建筑,最初的一会儿还没有人发出声音,他们心中对愚人节的感情逐渐从怀疑,转到渴望,转到朝圣般艰难的祈求,再转到足以失语的绝望。巨大的震惊变成了喉咙里的肿块,堵住了他们的声门和泪腺。过了几分钟,莫罗从不远处缓缓走近,走到讲台的正中,忧虑地站在哈利迪身边,他抬起手搭在牛仔裤的腰带上,一语不发。哈利迪的眼神断断续续地飞了一会儿,然后就从我们的头顶转移到一边莫罗的脸上,他扫视了一圈做了个略带遗憾的耸肩,点了点头。

烟花在上空炸响了。

现在变成了我们的主场,我们突然爆发出尖叫,嘴里吼着没有人能听清的问题,我们在台下陷入空前热烈的争论,向周围人打手势,吹口哨,形成了一个深壑的战壕,而我们的领导者只是漠然地观察着在玻璃展柜里消耗氧气的我们。他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交谈过一句话,好像已经就此达成了坚不可摧的协议,一定要联手处死这个他们“爱情的结晶”,相比他们作为“父母”的立场,我们反倒更像目光短浅的叛逆青少年。

人群在漫长的喧哗之后感受到了缺氧和眩晕,慢慢冷静下来,齐刷刷地向上看去,企图把我们前半生所有遭遇的挫折都转换成此时目光里蕴含的委屈。

“各位。”说话的是奥格,“还有一个简单的补充。”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把主要位置让出来,把哈利迪拽回中心。

哈利迪眨了眨眼睛,绿色的波纹满载着狡黠的光,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为这个时刻准备了多久,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个愚人节的玩笑,如果忽略真实的那一部分的话。

我们在等待,而他在鞭辟入里地虐待我们,直到他用慢于平时三倍的语速说道:“我们要建造一个宇宙,一个独立的,有趣的,完整的宇宙,我们要建造一个庇护所,一个安全屋,一个度假胜地,我们要建造绿洲。”

绿洲。
The OASIS
有机苹果片(Organic Apple Served In Slices)
瘾君子,孤民和躁狂者的灵魂聚集地(Organization of Addicted Solitary and Insane Soul)
只能在杂货店里打地铺过夜的老混蛋(Old Asshole Sleeping In Shop)
任何一种解释都和我们的现状无比贴合。

所谓“我们停掉的所有工作”包括所有正在开发的软件和游戏,所有商业合同,所有前沿的进展,我们用蛮力将一根木棍使劲插入了这个飞速旋转的车轮,然后四处奔波清理连环车祸造成的麻烦。

以及无休止的道歉和赔偿。我打了一份快餐店的零工,按时把月结的工资投进公司门口的集资箱里,那是员工自发准备的。我记得在那之前的一次总结会(后来被我们定义为“最后的午餐”或者“末日派对”,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开不起什么员工聚餐了),奥格举着一块附近最便宜的外卖披萨站在我们中间,看着每一张屏幕,和我们每一个人的脸,然后给我们鞠躬。那次他一杯酒都没有喝,也是那次我才粗浅地意识到他其实不爱喝,倒是哈利迪破天荒地来了满满一杯不加冰的Jack Daniels,中校的最爱,他在远处向起哄的人群扬了扬手,一饮而尽,脸颊泛红,像是在做某种补偿。

于是这个集资箱应运而生。

潜移默化地,这里的雇佣关系呈现出倒三角的趋势,两个领导是公司上下最忙碌的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的办公室顶灯熄灭的时候。从前如果时间把握得准确,我可以在凌晨两点回家的时候看到那束光熄灭,然后听到开关波动的脆响,声波总是比光速抵达慢四分之一秒。

他们从那扇简陋的门里走出来,一边锁门一边讲完其他人听不懂的笑话,看到我还在的话会冲我招一招手,然后彼此心照不宣地降低笑声,好像怕什么秘密被我窥探到了一样,他们还像是两个高中生,从已经没人的自习室出来——班上的两个最受瞩目的优等生,天差地别的性格,一直被认为是竞争对手,结果最后却成了拍档,或者伴侣。

这真的,太愚人节了,你懂我意思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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