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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星海
《长青》的番外,小巍的礼尚往来~
十月底的龙城,冬天说来就来了。小雪从静谧的午夜飘到早晨。定时醒来的沈教授翻身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天色仍旧昏暗,身后的睡梦中人也翻了个身,毛茸茸的长腿勾上他的,整个人八爪鱼般又搭了上来——不是起床的好时节。这样的雪天,这样的周末,就该不管天塌下来也要懒个够。
前几天伤风没好利落的沈教授也确实懒懒的,把赵云澜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
“……沈巍。”
“嗯。”
“小混蛋,躲我房梁上……有本事下来呀……”
“……”沈巍手一滞。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段房梁。反正,自己抱在扫把上、蹲在灶台里、挂在大葱上的样子都给他见过了,大不了就是再面红耳赤地让他笑得直不起腰。这个人啊,自己真没眼看那些过去的时候他不笑,后来都释然了,他不知哪来那么多好笑,之后又要哭不出来和真地直不起腰。
怀里的人动了动,睫毛刷在鼻尖上痒痒的。“云澜,醒了?”
他的玫瑰在清早开放。赵云澜抬头看他,眼睛里含着一点湿润的笑意,好像走过千山万水来到他面前。沈巍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去摸他的眼角,手指就被握住。“没事,梦见你了。”
“梦见你藏了满屋,就像那个叫什么来着,哦,薛定谔的猫。等我一进屋啊,就都不见了。”
“……”蜷在猫窝里的大庆喵呜一声表示抗议。沈巍很想解释,赵大局长说的并不是猫,应该是测不准原理。“所以,原来你在这啊,正牌的沈大教授。”
沈巍以为,这寻而不得的梦只有自己会做,而那人向来一身洒脱,要走时,还能笑着来个吻别。他小心翼翼地体贴他,一段段轮回里甘愿为他粉身碎骨,其实只是自己需要,并不是他。到头来折腾得满身伤痕,还是他给捧在手心里。
不过,都认了。
他们一起到过神之秘境,在那里窥见过无言的真意,比黄泉还深比昆仑山还重的那些心思,就好好地放在了领域里,连着他自己的心一同交付。从此再上路,便是自由身。
可是他的昆仑啊,他就从来不会累的么。
在他的领域里时,只觉天长地远,万物有灵,承自上古神祇的力量绵延不绝。出来在人间,爱人醒来时眼中的脆弱,才真切地让他觉得,这一世,他们也是平凡人。
“云澜。”或许是因为伤风,沈巍的声音比平时低,揽过赵云澜的肩把他按进怀里。
斩魂使的领域默默向他打开。赵云澜差点一句“卧槽”就脱口而出,天天在自家后院营业他已经恨不得躺平让沈巍自己去逛了,而且小巍你什么时候礼尚往来一下啊。但是沈巍不主动说,他不会开口问。今天美人终于敞开怀抱,赵云澜简直像追到心上人的少年一样,借着这动人的光亮就要抬头去吻他,却被沈巍一把又按了回去:“别乱动。”
幽深无际的天宇裹着凛冽的风,赵云澜想起跳进忘川水那次,与世隔绝般的冰冷,怎么也游不到底。有说一辈子忘不了的东西有多少,黄泉路就有多长。赵云澜摸着胸口衣袋里的镇魂令,唤出一团橙色的光。他只是怕他冷。
烛火般的橙光摇曳落地,开出一朵往生渡死的花。两人从花火中走出,并肩站在这片仿佛已经很久无人踏足的领域。天是深灰的,地是黝黑的,所有的山,也是黝黑的。熔岩自地底涌出,克制地缓缓流过它们的窄路,蜿蜒出一道道伤痕。
沈巍不说话,就带赵云澜走着,黑灰与炽红的景象一眼望不到头。两道秋水似的温润目光里,映着地底的热望,却被肃冷的平光镜片封在后面,像殉道者日复一日走在荆棘路上,怀揣着对神的渴望,一旦抵达终点,这颗心捧出,就是天塌地陷、永劫不复。
这一年里,赵云澜很少见到这样的沈巍了,眼下看着,一叠骂他怎么就这么操蛋、死脑筋只知道往南墙上撞的话就到了嘴边,又和从前一样,骂不出口的话咽回心里,就化成千百般疼惜。“小巍?”赵云澜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沈巍“嗯”了一声,按下那不安分的爪子攥在手里:“这只是领域的外围,这里太大了,走到明年也走不完。我直接……带你去那边吧。”说着沈巍使了个瞬移术,越过大片荒芜的焦土,直接到了群山环绕的领域中心地带。
说是领域中心,这里也实在很大,望眼仍旧一片寥阔。天色不复是压抑的灰,竟有无数精灵似的星子悬在幽蓝空中,头顶那片还是零星闪耀,渐远处便汇聚成银河,银河底下,是一片好似洒满钻石的湖水。
“Wow”赵云澜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拉着沈巍就向那片湖水跑过去。
“别过去,那里……是片沼泽。”
赵云澜却置若罔闻,兀自甩掉鞋子,赤脚踏进了那片晶莹的星海,还回头招呼沈巍:“快来看!”
沈巍扶额,三步并作两步准备去捞他家小澜孩。一脚踩进水里那刻,他却呆了。
那是一片温凉的浅池,比水晶还要清澈。万顷星芒映在里面,整湖水都散发着神秘的微光。脚底是踏实的,细沙般的黑曜石在水底熠熠生辉,好像那边也有一个宇宙,天上的星星喜欢跑来跑去地眨眼,它就在这安静地看着,用脉脉流淌的幽辉回应。
真是太久没来过自己的领域了。沈巍分明记得这片星海之下,曾经只是块混沌的泥沼。他只能远看着那些珍藏的光彩,不能走近,靠近了,就有无边罪恶将他拖下深渊。他记得每一粒星辰的模样,不需要来看,也能在心里一遍遍抚摸它们。于是,他便不来。他不乐见这里的模样,就像撕下面具,遍地纵横的伤口,捂不住的浓稠血液诉说着不可告人的意望。
赵云澜伸手捧起黑曜石做的沙,仔细看那些盈盈璀璨,里面竟散布着五光十色,不知几时凝练成的宝石。
他伫立水中,隔着一带窄窄的流光,望进沈巍的眼睛。
“别哭,在这掉的眼泪要变成钻石的。”
沈巍没有哭。他只想跪在这片星海里,跪在他的面前,把一生的眼泪都埋进土里。他慢慢走过去,渡过几千年来不可逾越的海,走向流光彼岸,他的神灵。所有的星都聚过来,所有的精灵都不言语,在那人的眼神里愈来愈亮。
“云澜。”沈巍伸过戴着戒指的左手,停在差一点就能触碰到他脸颊的地方。另一只戴着戒指的手接过他的,温热的唇覆上来,开启了他千万年的沉默。
“之前,这里没什么光亮的。”沈巍从他耳畔抬起头来,“外围也没有,黑漆漆一团,我来了也弄不清楚哪边是天,哪边是地。”
之后,有你的地方,就有了光。
“你这多久不回一次家,领域中心沧海桑田,你还只顾在外边找。”
“……我以为,回来也没什么可看。”沈巍笑了一下,伸手理着赵云澜的衣领,眼角低垂着,有柔软的星光从眼睫上跳下来。
现在,我找到了。我也可以回来,一寸寸再看这曾经被自己嫌弃的土地。
“我说小巍啊,这可是最适合植物生长的富含火山灰的土壤,”赵云澜忽然抓了一把岸上的土,捏在手里感叹着。沈巍很想把那本《蔬菜种植技术》扣在他脸上。特调局后院那些风骚的萝卜茄子南瓜白菜?他宁愿还是荒着吧。“沃野万里,下次我从昆仑山带点种子,在这儿一撒,琪花瑶草配上浩瀚星海,九天上的光景也没我媳妇的秘境好看……”
“……”想象一下这幅诡异的景象,沈巍感觉自己都快要长出玫瑰花刺了,浑身不适应:“这里没有昆仑山的灵气,怕是养不活的。”
“能~养活!需要灵气吗?我常来不就有了啊。”沈巍就非常、立刻地想把这男人按在自己的领地上播种授粉。那人却猫着腰潜进了水里,没入一片柔光璀璨。
沈巍心上的那潭水,忽地就活了。他跳入水中,千丝万缕的银光流过身边,抚摸上爱人的脚尖、腰窝、手臂,散开的头发触上他的发梢,心有灵犀地化出一袭披满星辉的瀑布。两人冒出水面,相对笑出了满湖涟漪。
“在众神世界里那会儿,我就想过,”赵云澜的拇指擦过沈巍的发际线,擦去那些不断流下的水珠。“盘古开天辟地,划出阴阳,这世上轻灵的、洁白的,都在我们那儿的诸天之上,那沉重的黑暗的一半都哪儿去了呢?盘古大神自己带着滚蛋了?”
沈巍霎时顿悟他要说什么,呆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赵云澜。
“小巍啊,我的那一半,在你这儿呢。”
有白即有黑,有善即有恶,有生即有死。一切周而复始的两端,在天地未生时,在盘古挥开那一斧之前,它们本是一个。
“女娲神农他们,也不肯说明白就撂挑子走人了,后来还是我自己悟明白的。这个世界造就之初,就是二元对立、两极分化。鬼族不是意外产生的错误,世上众善聚如高山,也总要有渊薮来容纳诸邪众恶。”
只是苦了你,负重前行。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邓林之阴,咱俩遇见,可不是什么偶然。”
沈巍润色的唇微微颤抖,半晌才说出一句:“没让你……失望就好。”赵云澜笑了,望着他们头顶不知从多遥远处洒下的光:“这世界经历了一个五千年的小轮回,它也体验够了那么激烈的两极分化。天界之光总要照进地界,人间也将没有那么多分裂,再坐这么疯狂的过山车,这世界都要把它自己折腾吐了。”然后,他低下头,轻轻覆上沈巍的睫毛。
“傻小巍,我失望什么,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无数的鸦从心底飞起,掀起千百年层叠的梦影。他曾像个快要渴死的旅人,苦苦压制自己不去碰那泓泉水;后来,他跪在天使的宝瓶之下,伸手去承接一捧甘泉;再后来,他们携手趟进了昆仑疏圃。此刻,所有的水化作滔天白浪,卷着他拍向彼岸。
漆黑羽毛落地成灰,他看见水落石出,他看见,自己心里那些卑微和无望的梦魇,像巨浪里的水沫一样霎那粉碎。
他的昆仑是万山之巅的神光,他愿守着三十六脉山川底下的幽冥。天有多高,地有多深。生离死别又算什么。那人一念起时就有生天,而他的爱,如死之坚强。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沈巍顺着爱人的脊背抚摸下去,停在那截柔软的窄腰上,将人抱了个满怀。他站的那块池底略高一点,赵云澜的下巴就完好地贴在他的颈线里。
一直是赵云澜在包容他。他给了他一个家。此时此刻,沈巍只是想,用这片两相辉映的星海,用自己的臂弯,也给他片刻及永恒的归宿。
赵云澜闭着眼睛,用嘴唇和鼻尖描摹着那小片肌肤的形状。“说什么呢……不久。不过,你可别再乱跑了。”
星海深处大块的黑曜石露出水面,环成半面屏山。赵云澜倚着温暖光洁的黑石,几点星火环绕过来。“沈老师都收藏了多少秘密,就没有关于你自己的吗?”
“有。”一弹指那些星子又悄悄回到天上,他偏过头看着身边,唯一的光亮。笑意含进眼角,不需要什么言语。
你就是我全部的秘密。
你,是所有一切的谜底。
FIN.
《淮南子·地形训》:“……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
还有,借用《圣经》的那一句:“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有关《长青》与《星海》里的一点寓意
“领域”的寓意,是生命表象之下那个更广阔和深远的空间。海与浪花,是先人的比喻,一个个看似独立的生命体,甚至一切有形之事物(包括思维),都如同海面上的浪花。在浪花里看来,好似风起云涌、天崩地裂。一朵浪花与另一朵是分离的,而且,它们会生会死。但生未曾生,死亦未曾死,它们落进大海,在大海中,没有一滴孤立的水。
所以,生死轮回皆是表象(或幻相),勘破幻相,或许就能体会到,什么是永恒的神性。其实神性并不在表象之外,只是未曾勘破一次,很难在平凡事中看到它吧。
《长青》结尾有关盘古的那段,即是想说,这世间一草一木,都闪耀着神性的光辉。盘古以身躯奉献于天地之间,化出这个世界,也许,这是神灵以另一种形式去体验自己,在千千万万个生命里。所以,我说盘古之心连着所有人的领域。我们本自同根,是同一本然的化现。
然后,小巍是云澜的另一半。太极图是阴阳两半,盘古开天辟地的那一斧,划开了从古到今时间的起点,划开了此消彼长的二元对立。巍澜的故事真是可以从无数的角度和层面去看。我喜欢“他是他的造物”这个层面,私心也想写他们平等而立,心心相印,所以就有了《星海》。
——And ye shall know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圣经·约翰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