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855413
-
1.书如何被发现
父亲甩上门不久后,远天边那几声雷终于在我脚边炸裂,雨珠交错着沿窗斜跑,用影子重新书写那堆曾经是完整故事的废纸,我趴在地上收拾。天空罩了层灰羊的毛,水汽几乎压在背上,我没敢开灯。这本书十分幸运地在我父亲的怒火中烧了两次,最初它不过堪堪探到燃烧最不充分的那层,便已被扔到窗外,沾了满面的尘泥和雨水。
一片灰暗中我摸索着纸张,想把它收拾完一并扔掉。潮气没上来时我甚至还抱了几分希望,森贝雷先生一定会有办法拯救一本无名著作,现在书已经没救了,劣质干木浆在搓揉后,落在此时的地上几乎等于在附近教堂的圣水池中受尽了祝福。即使晾干也无济于事,父亲几乎不让我在无事的夜晚长时间开灯,又怎么可能给我买瓶用不上几次的胶?
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当摸到佩德罗. 维达尔的手时我以为那是根还没受潮的棍子,用尽力气想抽走底下压的书页,那东西却纹丝不动。这时我才觉得不对劲,想去挪动阻碍,却试出那是什么东西。我重心向后一仰,没敢叫出声,直觉吼叫,只要声带颤一下,今夜就别想安稳入睡,但动作仍让怀里的那些东西散落了一部分,心跳声反传至耳膜。
然后他起身把地上那些东西聚拢递给我,我一时没敢接。他当时应该能顺着窗透进来那唯一几线光看见一副瞪大了双眼的惊恐表情,于是我感觉他露出了安慰的笑容,一片黑,但我确实看到他眼角堆叠的皱纹,这让我感到更加不解和恐慌,或许还夹杂着兴奋——夜视功能,哪个孩子不想拥有一项超能力。
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张,示意我赶快接过去:"别怕,马丁。"
那些振动刚起,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为了不让他出声将父亲引来而去捂住他的嘴。他的身上很潮,一身衣服像泡过雨水,又是极度的滑,旁边的桌子因我一瞬没把住、重心不稳被冲地尖啸。警报在心中划响,就像蒸汽机器启动时让人喉咙发涩的声音,冲破了我的脑子接继在桌子滑动的声响之后。那时候我的心脏几乎可以当成每个清晨的恼人闹铃,世界在我听来充斥着噪音,直到维达尔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才把我从喧嚣中拉出来。我将废纸接过去。他的手几乎和环境同温,那一瞬间的触碰又让我立即意识到佩德罗. 维达尔如何出现在我的世界中,我不禁向门边退去。
这时他又说话:"你要把它扔了?"
我迟疑一刻,或许那时我认为一个鬼魂并不会有心情问其惊吓对象的书的去处,窗外的雨和他湿漉的衣服似乎能构成某个逻辑闭环,于是点点头,再次示意他不要说话,伸手去够门把,始终不敢发出过大的声音。即使是在冬季,这也让我憋得满头是汗。
他好像耸了下肩,然后招手让我过去,扒在我耳边:"我有个不情之请,马丁,你能把它留着么?"
"为什么?"我悄声回问。
"它是我。"佩德罗. 维达尔指了指我怀里抱的那一堆纸,卷曲着,犹如他那身在雨痕下皱皱巴巴的衣服,"我是它的魂,换句话说,幽灵。"
旧时父母念叨的句子跟雷一起炸在我的记忆中,身前这名陌生人士的身形一瞬间变得扭曲,逐渐拉长,我丝毫没注意到他说出“幽灵”一词时表现出的不屑。雷的余韵仍在翻腾,闹铃声渐起,声音再次交杂,我怀疑那时的指尖温度跟维达尔皮肤的相差无几,虽然微不可查,但我全身都在颤抖,显然我没注意到他话语的重点——书的幽灵,也就是我怀里抱着的,一度想拯救的废纸。
他或许不善于应付小孩,否则不可能在下个雷把我惊醒前毫无动作。我和他对峙,闪电亮起的一瞬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明显带着富贵人家的痕迹。小孩子的心理确实简单,虽仅一瞬,但羡慕的绵长将恐惧裹走了大半。
我挪了几步,见他没有动作,蹑手蹑脚开了门,向室外走,也没管地上是否有剩下的部分,挪向门口,谁知电灯这时亮起。父亲看了看窗外雨势,皱着眉从声带中扯出质问的吼叫。我瞥了眼桌上的针管,没对“这时候出去是不是想用淋雨生病的方式花费高额医药费来报复他刚刚的态度”这个问题作声,三两步跑回自己的房间,路上安慰自己刚刚说不定是雨的投影所营造的幻影,推门见维达尔已经坐在了床沿。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如一片幽蓝中缀上黄绿色新蕊的花。
我被自己的臆想说愣,记不起这是哪本书上用过的修辞,搜寻思考时竟没忘记将门安静迅速地关上。他眼中的花进入了夜间的睡眠,我回忆了刚刚出门时灯光中的座钟,心说也差不多该睡下了,他为什么还不走?
看看,夹杂小孩心思的恐惧就这么被轻易击破,人类目光的短浅让他们根本看不清潜在的危机。
我爬上床,见维达尔仍然没有动作,着实忍不住好奇,开口第一句却是你不睡觉吗。
他笑了,带着上层人民的惯有克制,摇头指被我堆在墙角的纸屑:“我是书,只要纸页上的文字存在,我便是永生,没必要学人类的样子补充不断消耗的脑细胞。”罢了,他长时间未改变视线的方向,忽然来了句:“希望你看过那些生物书上让人头晕目眩的文字,他们毫无韵律地证实了你需要睡觉的事实,小戴维。”
“我知道。”我听出他在哄逗一个小孩子玩耍,想了想原先那本书的内容,我是说,维达尔代表的那本。
森贝雷先生给我时抱着巨大的歉意,他一直认为人脑只要停止思考,就会重启地十分困难,所以他舍不得我那脑子停下运转。但那时我几乎将他店内的书看了个遍,无奈之下,他只能递出这一本暂缓我的饥饿。
我问他为什么道歉,他说这种东西只能放在高档场所当摆设。
我笑出声,切实地,充斥讽刺,惹得维达尔抬眼视我为傻子。这其实不能怪我,床尾的重量提醒我维达尔的存在,而他存在的事实仿佛像特意到街上闲逛的富家公子,着一身富贵,给那些一生都摸不到几下比铁贵的金属的穷人们炫耀。
他这时出现于此的行为可以算作完美的笑话,特别是在他的本体已经粉碎到无法复原的程度之后。金银首饰随着纸页的粉碎而消散,减重成功,不必担心富贵病。飘摇的灵魂能做些什么?尤其是毫无沉淀的那些。
那一觉我睡得浑浑噩噩,床沿凹陷的程度不断改变,土地开裂,逸出粉末,带着山腰森林的熟悉之感。养育我九年的坚实地面逐渐被上涨的液体吞噬,雨同海混合,一片灰红,跃起滚浪。颠簸,脏器因失重而不适,仅剩不多的陆地倾斜,我迷糊中撞上了脆锈的护栏,触感很像维达尔的手,我睡前摸过,形如枯木,看着早已干柴,却意外比我父亲的手部皮肤要细些,像森贝雷先生形容的书的后半部分,硌手的凝雪,任人践踏的坚冰,化得一无是处,徒留一片污渍。
五点多,我准时被父亲的砸门声吵醒,从被褥中弹射出来,准备上学用的饭。维达尔似乎一个姿势保持了整晚,床尾的凹陷更深了些。雨仍在下,雷已过,羊毛被剪去了不少,让染着它颜色的阳光泻入这座城。墙角那堆被架起的纸干了些,上面墨渍尽失,维达尔衣服也干了,颜色却稍重。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副架空的摆设,陈旧得落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