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82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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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代号鸢 袁基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代号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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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
2023-8-27 03:58
- 导读
- 袁基: “果酱配稀饭,当真很奇怪吗?”
你耗尽一生时光,守护一朵花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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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万字,无分章节的完整版!
*本文为代号鸢衍生同人文,诸多设定、角色性格,自代号鸢游戏衍生而来
建安六年,曹操击败袁氏,在仓亭之战取得胜利。
里八华崛起,战火纷飞,荀彧口中如同绞肉的“重启”,终于实现。
大雨滂沱,你跪坐在绣衣楼的院子,信任的密探们倒在周遭,触眼皆红。
而你的几步之前,曹操的剑尖抬起,闪烁微光。
你没有看他,只低头,在雨中抚开身旁那些密探的湿发。他们的眼睛空洞,即便是死去,也将你紧护在身后。
你一一捂上他们的眼,仰头望天。
雨水刺入你的眼,比伤口还疼。你重新看向曹操时,一阵轻风不恰时宜地扫过你的脸颊,吻过你的眼睫。
“你可还有遗言?”曹操问。
你不说话,站起身,胸腹破口,呼吸轻得彷佛下一秒就要消逝,但你还是举起剑。
结局到来的最后一刻,剑光破开雨水,你如同玩偶,向前倒下。
黑暗袭来,身体无比地轻盈,只有小指忽然作疼,你闭上了眼。
然后。
“--哇!!”
尖锐的哭泣声刺入耳膜,荡开黑暗,你猛地睁开眼,像是灵魂骤然回到身体。
你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瞳孔收缩,躺了一会儿,你坐起身。
动作牵扯,你嘶了一声,低头往下看,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古怪的衣着。
你揭开上衣,看到被纱布一层层包裹的腹部,轻呼一口气。
“哇.......哇......”
哭泣声还在持续,你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床上。
光线昏暗,床的四周被像是纱幔的东西挡住。
你伸手扯开纱幔,阳光骤然刺入眼睛。眯了眯眼,看到了声音来源--
在你的床旁,还有另一张床,一个妇人正抱着婴儿,左右摇动。
“好了,好了,刚才都吃饱了不是?”
那妇人轻声说着,你拉开纱幔后,她飞快地望了你一眼,又低头对婴儿嘘了一声,“你看,隔壁病床的姊姊都被你吵醒啦。”
阳光洒入房内,彷佛化了一地石蜜,蒸散着香甜的气息。你摇晃了下头,便见妇人半退下衣裳,将婴儿的嘴唇贴上.......
你下意识往后退,腰腹一疼,脱力仰倒上床。
妇人动作未停,一边喂奶,一边看过来,声音柔和,“是头晕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来?”
你睁大眼睛,看着那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半脱衣,神情怔怔,她走到你的床边,按下什么,你听到如鸟鸣的悠扬提示音。
半响,屋外有脚步声接近。你听到房门被推开,疲惫慵懒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转头看去,是一个深穿浅色衣服的女孩,她的衣着和你身上的一样,不是你熟悉的款式。
“护士小姐,她好像不舒服。”妇人说。
那个被称为护士小姐的人,走到你床边,检查了什么,你被要求躺回床上,她问了你许多问题,你听不懂,只迷茫看着她。
最后,她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出生年月日?我们要登记下来,先前有路人在路边发现了你,但他们也不认识你。”
你手指微动,下意识地捏住无名指的玉戒,说,“你们要我八字做什么?事关重大,不可告知外人。”
护士小姐俯身,手背贴上你的额头,你闻到很香的味道从她手腕渗出,像是花朵绽放,比以前.......为你燃香的味道还浓郁。
“没发烧呀?”护士小姐轻声,她直起身子,“我去找医生来,你等等,躺着休息就好。”
清脆的鞋跟叩声,她离开了房间。你坐在床上一会儿,脚挪离床铺,你走下床,在房间里绕着观察。
妇女哄着怀里哭累的婴儿,婴儿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睡了。你走到阳光灿烂的窗边,望向窗外,顿了下,手掌贴了上去。
看不见的东西,奇异地让你的掌心悬浮贴附,你动了动手指,无法伸出那东西之外,阳光却可以穿透,像是无形的屏障。
你知道世上有玻璃,绣衣楼内,高览便用了西域玻璃,整天戴在眼窝上。但你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玻璃,彷佛不存在似的。
你摸了一阵,注意力转到玻璃之外。
彷佛通天似的高度,让你微睁了眼,你往下望,鸦青色的街道上有许多小方盒移动,速度极快,恐怕连赤兔马都跑不过这些方盒。
街道的另一端,也有其它通天高楼,与你所在的这处遥遥相对。
你观察了一会儿,目光徘徊在那些高楼、方盒,以及街上人们的奇怪穿着,然后,你转头,望向那个妇人。
“可否请教一下。”你放低声音,没有吵醒婴儿,“如今是什么年份?可还是建安六年?”
“什么?建安?”妇人说,轻轻摇晃怀中孩子,“现在当然是2023年,怎么了?”
——傩。
你曾见识过你那位兄长,开启了傩,不断回溯时间。那时你以为,傩仅限于回到过去,重新开始。
而当被曹操斩于剑下的你,无意识地开启傩后,你的傩却往另一个方向推动。
你来到了未来。
在“医院”养伤的这段时间,你观察着未来人们的生活,记下他们的口音,也尝试阅读了他们的文字。
你身无分文,更无人认识,有一些身穿奇怪制服的人来访,问了你几个问题,你一律摇头。
他们看向医生,医生向他们解释,你可能是受到惊吓,因此患上心因性失忆。
离开医院时,是那群制服人士带你离开的,他们自称“警察”,一男一女。那位女性一路上注意你的情绪,不断安抚你。
“失忆也别害怕,我们带你回到你晕倒的地方,或许你能想起什么。”她说。
你被发现的地方,是一栋大楼外的人行道。警察带你来到现场时,你站了很久,最后摇头。
他们带你进入大楼,那个女警对你说,“这是一栋空置的居民楼,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住户非常少,你可能也是这里的住户之一。”
你们去了那些无人租住的楼层看,你始终微蹙眉,直到看完最后一层楼,警察带你回到大厅,他们两人讨论了许久。
“若你是未成年的孩子,我们会送你到福利院,但因为你已经成年了,我们其实没办法安置你。”
讨论完,男警走来,他和同伴对视一眼,才转向你,“要不,你先找份打工,度过这段时间?”
“没有记忆,找工作会比较难。”女警说,“可以试试路边的饮料店,或者比较简单的工作。”
你不说话,男警从怀里掏出钱包,翻了一下,拿出几张跟纸张一样的东西。他递给你,你低头看了看,迷茫地抬头。
“这些钱你先拿着吧!总不能让一个失忆的人,睡街上吃空气。”
他拍了下你的肩膀,力气大得和赶牛似的,但你身子不动如山,他说,“以后打工领到钱了,再来警局还我钱也行。”
女警拿起一个小方盒,“我也来联络一下这栋居民楼的房东,给你找个空房。这栋楼总是没人敢来租住,他们会让你先欠一个月的房租的。”
你拿着和纸一样的东西,仔细摺好,放入口袋。
“多谢。”你学着他们的口音,声音沙哑,你低头安静了几秒,又抬头,重复地轻声,“多谢二位。”
一阵风轻柔地抚过你的脸颊。
那天之后,你便开始在这栋“居民楼”定居。
未来的人们,没有饥荒,没有战乱。他们的生活,在你的世界曾是只有世族子弟才能享受的。
食物,穿住,出行,甚至比.......还要奢侈,你亲眼见到有人将肉喂给路边的野狗,野狗的体型比乱世的人还要肥硕。
这样的生活,需要由金钱支撑。你按照警察们的建议,安顿下来的隔天便开始找起工作。
虽然没有这个时代的常识,但你学习能力不差,以往在谈判中磨练的口才与思维,也让你轻松地找到一份咖啡店的兼职。
你在咖啡店装了一整天饮料,很快便察觉一件事--
未来人们的“工作”,比你想像得轻松。
不需要以命相搏,不需要心机斡旋,不需要刀光剑影,便能丰衣足食,得到最基本的生活条件。
你站在咖啡店里,看着人们捧着饮料,谈笑聊天,阳光从玻璃透入,店内音乐悠扬。一切都很美好。
那天下班回家,你脱下外衣,仰躺上沙发,注视天花板许久。
“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不用挨饿。”你抚上无名指的玉戒,“若你我也生在这个太平盛世.......”
室内寂静,只有风扇转动,你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
滴。
一阵轻响。
你坐起身,倾听片刻。
滴。那声音又响起。
你离开沙发,循着声音,走到浴室。
摸上开关,啪,灯光亮起。
有水从水龙头落下,越落越多,原先的水滴声变大。你看到水龙头上的旋转钮,正缓缓滑动,往水势更大的方向转。
你走上前,转紧水龙头,水声减弱了。
拿起纸巾,擦干手,你抬头望向镜子,朦胧的镜面中,一个人形黑影伫立在你身后。
你手上动作一顿。
黑影没有动作,你也没有动作。几个呼吸后,你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
你看着空荡荡的浴室,捂着胸口,蹙起眉。
再转回头,镜子里不再有黑色人形。你将纸巾丢入废纸篓,离开了浴室。
之前的女警给过你房东的联络方式。你拿着她给你的手机,用一根食指左点右点,过了好久才打通房东电话。
和心纸君一样,那头响起苍老的声音,“哪位?”
你和他简略说明身份,老者的态度明显变得热情起来,于是你直接问了,“这间屋子,有死过人?”
“没有。”老者说,“真的没死过人,整栋居民楼都是。”
你缩在床上,用被窝包裹自己,眼睛不断望向浴室,“老人家,我见到了。还请不要撒谎。”
片刻后,老者叹息,他说,“小姑娘,你也遇到了?”
你不说话,因为浴室又响起水滴声了。
“我老实跟你说,这栋居民楼啊,真没死过人。”
老者缓慢地说,“但是啊,在楼刚建好的时候,就开始闹鬼了。这不是屋子的问题,而是地的问题。”
滴。
“当初我们第一批住进去的人,都撞鬼了,所以才陆陆续续搬出来,只租给别人。”
老者叹息,“有人去查了地,从未埋过什么坟,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唰啦。
你听到水流声变大。
“那栋屋子的鬼凶得很,谁住进去,就现身吓人,像是要赶走所有人似的。”
老者说,“你要是不想住了,我也理解,不收你一个小姑娘这几天房租......”
哗啦啦。你站起身,浴室的水已经漫出地板,流到外头。
你裹着被窝,几步走下床,关上房门,挡住外头的一切。
然后,你跑回床上,钻到黑漆漆的被窝里。
“但我除了这里,没有地方去了。”你在被窝里,对手机低声,“这个鬼,曾害死过人吗?”
“害死倒没有,顶多......砸砸东西之类的。”
老者话音刚落,你听到门外的客厅响起碎裂声。那声音清脆又急促,像是有谁摔了盘子。
你深呼吸一口气。房间内的窗户大开,你的脑袋探出被子,望向窗外的黑夜。
夜风吹起窗帘,你看到高楼大厦明亮如白昼,外头依旧车水马龙。
街上的归人,脚步匆忙,像是要赶回温暖的家。他们脸上或疲惫或放松,但至少他们都有归处。
房外响起脚步声,不是街上,而是你的客厅。
那个脚步声像猫一样轻,带着古怪的停滞,在客厅走动,徘徊。
最后,停留在你的房门前。
“我等会儿给您答复。”你对手机低声,“只有您能给我拖延这个月的房租,我还想再争取一下,多谢您。”
挂断电话后,你走下床,缓慢地,一步又一步地走到房门前。
你没听到其它声音了。那个黑影,也许就和你隔着一扇门,安静地伫立。
你垂下眼,捏紧无名指上的玉戒。
“我猜,你并不想伤人。”
你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入夜色里,“魂魄可穿墙,你大可直接进房,对我砸物。但你只是在浴室,在客厅,用这些声音吓我。”
房外没有动静。
你等了一会儿,继续低声说,“给我一个月时间。等我凑够钱,我会搬走,不再打扰你。”
夜凉如水,房外,没有任何回应。
许久,许久之后,你站得腿发麻,试探地打开门。
忽然一股拉力,你的门被彻底推开。
一阵夜风穿透你,你紧闭眼,再睁开,面前的客厅墙壁,被谁用水写上三个字。
‘一个月’。
水迹未干,月光照着那三个字,渗透丝丝冷意。
浴室的水声,已然停下。
那天晚上,你关上房门,缩在被窝里,闭眼入睡。
你本做好睡不着的打算,但在高度紧张后,精神放松,你很快便滑入黑暗。
黑暗如温暖的巢穴,包裹你的意识,渐渐地你融化似地失去自我,沉落、沉落.......
模糊的梦境在最深层,托住柔软的你。你的小指忽然作疼,意识凝聚,你睁开了眼。
喀。
你正站在一间房内。房间布置典雅,燃香隐隐亮起微红。
那个轻脆的细音响起,你望过去,一个孩子正坐在地上,用满是伤痕的手摸索几块小铜片。
孩子看上去才五岁,小小一团,像小猫似地坐着。
那双小手组装小机关,仔细地一点一点搭建,铜片却依旧松落。他双手撑住下巴,盯了许久。
最后,琥珀色的眼睛垂下,他不再碰铜片,只安静坐在角落,不发一语。
屋外脚步声接近,一名中年妇人走进来,看到地上的孩子,停下脚步。
“哎呀!长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其它的小公子都在厅堂等候了!来来,我带你过去。”
小孩听话地站起身,轻拂衣袖,一大一小向你走来,穿过了你,走向屋外。
你转身,目光凝固在那小孩身上。你甚至没理会自己处于半透明的鬼魂状态,只望了一眼地上的小机关,便快步跟上小孩。
小小的孩子,被领到厅堂。
厅堂的主座上坐满大人,他们谈笑风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对小孩招手,小孩便走到她面前。
“士纪,听好了,等下你爹和叔父回来,千万不可丢了仪态。”
女人给小孩整理衣领,双手压在孩子的肩上,像是沉铁,“他们出差许久,对你们这些孩子都很是想念。你去奉茶,他们不会拒绝。”
五岁的孩子轻声,“娘,我的手还疼。”
女人拉起孩子的手,扯开衣袖,露出都是伤痕的手指。你看到那些伤口,都是擦伤,位置是习箭之人最常磨到的地方。
“家里的孩子都要练箭,他们手上也都有伤。”
女人盖回衣袖,碰了碰孩子的脑袋,“你忍过就好,现在,最重要的是给大人奉茶。”
厅堂外,脚步声渐大。主座上的大人都站起身,挂笑相迎。
你站在孩子身边,小孩望向其中一个大人,直到那大人入座,他才收回目光,走到厅堂角落。
大人们谈着近况,哈哈大笑,女性的柔笑也相迎,一厅堂的人和乐融融。
孩子在角落泡茶,你看到他垫起脚尖,才和桌子同高,伸手要拿花饼盒,指尖绷紧也勾不到。
你伸手,本是无意识的动作,却真的推动了花饼盒。
盒子往孩子的方向挪动。你停下所有动作,小孩也停下所有动作。
你垂眼看小孩,小孩收回手,他安静地注视花饼盒,琥珀色的眼睛像石蜜一样柔软。
片刻后,他重新伸手,将花饼从盒子拿出。满是伤痕的小手,抓起捣杵棒,开始慢慢地捣起花饼。
捣完花饼,小孩垫起脚尖,要拿桌上的热水。受伤的手指碰到壶身时,他颤了下指尖,壶身倾斜。
你抓住茶壶,拨开他的手,无声又轻稳地放到他面前。
小孩又停下动作。
他揉着自己被碰到的指尖,仰起脑袋,穿过你的身体,望向虚空的一点。
“......是谁?”他小声地问。
你说,“袁基,你听得到吗?”
小孩等了一会儿,垂下脑袋,继续烹茶。你转了下玉戒,不再说话。
尽管手上都是伤,尽管还是个连茶盘都端不稳的孩子,袁基奉上茶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
满厅大人都夸他举止有礼,态度从容,不愧是袁氏嫡长子。
主座旁的女人笑得开怀,拉过孩子,不断抚摸他的脑袋。
接风洗尘完后,孩子们被允许回房。
你跟着袁基,小小的身体走路端正笔直,等到了无人的院落,他突然加快脚步,跑回房里。
你追了上去,袁基进了房后,转身,双手按在门板上,对着门外轻声,“快进来。”
早就跟入房里的你,低头看他。
他等了片刻,便关上门。然后,袁基脚步轻快,像是兔子一样,跑到房间另一头,趴在床上翻找什么。
你蹲在他先前搭建的小铜片机关旁,过了一会儿,袁基跑回来。
他放下怀里的东西,你看到几个跟铜片机关很像的小东西,被放到地上。他蹲下来,拿起其中一个,扭转哪里。
那个小机关便像蟾蜍一样,往前跳了下,又跳了下。
“多谢你帮我。”袁基仰起脑袋,望着虚空的某处,“这些都是我做的,送你。”
你拿起那个机关蟾蜍,看了他一眼。见到小机关悬浮半空,这孩子的脸颊红润起来,眼睛微闪烁,交握身前的双手微搅。
你微压蟾蜍,让它轻轻点头。
袁基没自制住,“啊”了一声,他捂上嘴,发呆似地看着蟾蜍。
你蹲下身,在下方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跟着蹲下。你放下蟾蜍,拿起他先前摆布许久,都未曾成功的那堆铜片机关。
凭藉记忆,你垂下眼,一点一点地搭建,孩子屏息看着,你们都专注在这逐渐成形的机关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偃甲鸢鸟的雏型显现。你放下手,无名指的玉戒反射微光。
“你怎么知道......”旁观许久的袁基,伸手碰上偃甲鸢鸟,他微睁眼睛,“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你怎么会知道?”
你伸手,捏了下他婴儿肥的脸颊。
很软。
他反手要握住你的手,却抓了空,手指从你手背穿过去。
“你是仙人吗?”袁基仰起头,浅色的长发铺在身后,脸庞纯净美好,“只有仙人知道所有事,对不对?”
你点了下他的额头,用他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不是仙人,是吃你的恶鬼。”
“仙人,可否留下来呢?”
他扭起都是伤的手指,你按住他的手,他往你的方向靠近一些,“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你。”
你在他的掌心轻划,‘真的?’
袁基握紧手掌,脑袋上下点动。
你拉起他的手,本要写几句吓吓他的话,但你瞥了一眼他,他笑得眉眼弯弯,香喷喷的小身子像是都交给你似的,任由你拉手捏手。
‘我什么都不要。’最后你写道。
他睁大眼睛,望着你的方向。
‘要你好好的,不受伤。’你补充,‘做得到?’
袁基点头,“如果我不受伤,你就会留在我身边了?”
‘不。’你写道,‘我会走。’
他收回手,你看到他转过身,跑到床边。
过了片刻,他跑回来,怀里是更多的偃甲机关。
“还是你喜欢钱?”袁基喃喃,“我是袁氏的嫡长子,以后有很多钱。我先欠着你,将来还给你,可以吗?”
你不再写字,只轻揉孩子的脑袋。五岁大的年纪,许下的诺言比他的心脏还重。
他抬手,要握住你的手再次穿过你的手背。你站起身,一阵晕眩,照入房内的阳光骤然刺眼起来。
袁基还蹲在地上,他拿起那只偃甲鸢鸟,嘴里小声说着什么,仰起脑袋,对着空气微笑。
你捂上头,晕眩加重,周遭的一切像是流水,荡漾一层层涟漪。
你只模糊听到他说,“......不知道这种偃甲鸢鸟,能不能飞起来?我们.......”
你的小指隐隐作痛。袁基站了起来,抱着鸢鸟,跑到院子。他举高鸢鸟,试探地扭开机关。
鸢鸟拍腾翅膀,发出细碎的机关摩擦声,往上方摇晃飞起。
晴空万里,偃甲鸢鸟的身影越来越高,像是逃离小小院子,得到广阔的自由。
“仙人看到了吗?偃甲当真飞起来了。”袁基说,他转头望向虚空。
等了许久,小小的孩子站在院子里,环视周遭。
他跑回屋内,伸手要摸刚才你蹲下的地方。
而他什么也没摸到。
你大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彷佛灵魂归位。小指隐隐作痛,你胸膛上下起伏,目光发直地盯着天花板。
清脆的鸟鸣悠悠叫唤,你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揉着额角。
昨晚睡前没有关窗,窗帘被微风吹起。阳光溶入一室昏暗,细小的尘埃往上飘浮。
你走下床,打开房门,按下灯光开关。客厅亮起,昨晚在墙上的水渍已经消失。
你发觉昨晚的梦,逼真得有些过头了。
那天你在浴室洗漱,动作飞快,没有看镜子。整理好仪表,便离开公寓,转至咖啡店。
一路上,你都在思考昨夜那个梦。
傩的力量,让你从过去穿越到未来。你在“手机”上用语音输入,查询过以前的事,努力辨认了许久字迹,看了许多眼熟的人结局。
你看到曹氏称帝,建国号魏;也查了广陵的事,史料甚少,就好像那片你奋斗过、为之流血的土地,最后都化作史官随手一笔,不作赘述。
你确认了这个未来,便是那个乱世的延伸。那么,昨晚彷佛真实的梦境,莫非是你又穿越了回去?
你抚摸上小指,记得进入梦境的前后,小指都隐隐作痛。
若这种微痛是发动傩的前兆.......你往前回忆,记忆模糊了,想不起在曹操斩落你前,你的小指是否有其它异样。
周瑜究竟是如何控制傩的?你百思不解,踏入香气四溢的咖啡店。
工作忙碌一天,店长清点营收,你正要离开,她对你招手,从冰柜拿出两份切片蛋糕。
“辛苦啦,今天刚好有一些蛋糕没卖出去,也不能放过夜。”
她轻眨眼,将蛋糕递给你,一份是黑森林,一份是抹茶,“拿回去吃吧,工作一整天,回去吃甜点,心情也会变好。”
你接过蛋糕,和她道谢。离开咖啡店时,明月高悬,夜晚的都市浮动朦胧的光。
应征这份工作时,你和店长说了自己的处境,自此你每天下班,店内总会意外剩下几片蛋糕,不多不少,恰好足够店长唤你带回家。
街上的橱窗五光十色,有许多假人摆出姿势,身上挂着光鲜亮丽的衣服;
也有老人在路边摆着几根菜叶,与街道另一头的大型量贩店遥遥相对。
你提着蛋糕,缓慢地走回去,走回那个破败老旧的居民楼。
居民楼的外墙,挂着一个斑驳的牌子:“琇壹苑”,和你的绣衣楼发音相近。或许这栋居民楼,从前便是绣衣楼的位置。
因此,当你在绣衣楼的院子开启了傩,便穿越到琇壹苑外的人行道。
走到你的楼层,扭转钥匙,还未走进,你便听到细碎的人声。
你动作不停,推开门,昏暗的房内闪烁光芒,在墙上投影扭曲的光影。
是电视机,在黑暗中一直播放着节目。
你打开灯光,在饭桌放下蛋糕。转身去了浴室,洗手,动作缓慢,耳朵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节目朝气蓬勃的男性人声被切掉,变成了女声,片刻后,又换成一群人的欢呼尖叫。外头的观众似乎一直在切台,对这些节目不太满意。
最后,外头成了苍老的声音,背景乐也变成风雅柔和的琴声。你走出浴室,瞥一眼电视,上头正介绍着各国茶叶的口感差异。
你从厨房拿来两根叉子,坐到饭桌旁,打开那两份蛋糕。
“你要吃吗?我从店里带回来的蛋糕。”你对无人的房间说。
沙发没有动静,电视也依旧拨放和缓的音乐。你拿起黑森林蛋糕,挖了一口,抿在嘴里。
味道很好,你接连又吃了几口。
小片的蛋糕,很快便被扫空。你推开空了的黑森林蛋糕盒,手指挪动另一份抹茶蛋糕。
正要举起叉子,你听到沙发微动,侧头看过去,等了又等,没有其它动静。
你放下叉子,站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揉着眼睛往房间走,再次出来时,手上拿着其它衣物。
“好饱,吃不下了,还是去洗澡吧。”你自言自语,朝浴室走去。
等你从浴室热腾腾的蒸气出来,擦着头发,桌上的抹茶蛋糕被谁一点也不剩地吃光了。
所谓的一点也不剩,是连盒子底部的奶油都被刮光。比你自己吃的黑森林蛋糕还要干净。
你拿起空掉的蛋糕盒,丢到废纸篓。
正要拿用过的叉子去厨房,却发现那两根叉子已经被谁洗干净,静静地躺在碗架上。
夜深人静,你躺在床上,闭上眼。外头又响起脚步声,和猫一样,走来走去,带着古怪的停滞。
你躺了一会儿,睁开眼,走下床。
轻推开门,你透过门缝偷看,脚步声依旧。
黑暗中,你看到一块抹布在空中悬空,缓慢地擦窗。
泡水、挤干,抹布上下摇晃,像是有谁步履阑珊地拿着它,挪到另一头,复上桌椅,继续擦拭。
你悄悄关上门,缩回床上。
这个爱吃甜食的鬼,似乎很在意这个屋子。
将所有住户都赶走,也是因为不想别人破坏这里吗?
一夜无梦。
隔天你洗梳,要出门工作,离开前,你脚步停下,转身望向空荡荡的客厅。
你走到冰箱处,里头没有什么食物,只有几颗你先前顺手买的蛋。
蛋在乱世是珍贵的食物,许多饥荒中的孩子一年也吃不上几次。你敲碎蛋,搅拌,分了两碗蒸煮,然后放回冰箱。
“要是你饿了,可以吃冰箱里的蒸蛋羹。”你对客厅说,“抱歉,这几日工作忙,周末我再去卖场买点菜,你先用蛋羹忍忍吧。”
说是忍忍,但鬼会需要食物?你离开了屋子,站在走道摇头。
晚上回家,打开冰箱,空无一物。你走去洗碗槽,那两个瓷碗都空了,被谁洗得光滑干净。
洗完澡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看起未来人们的节目,那些漂亮的人们说着流行语,对视大笑。
你正搂着抱枕看着,手上的遥控器被轻轻戳了下。
你递出遥控器,嚓,电视被谁切换,转到了昨晚那个讲茶的节目。
那个苍老的主持人,不再讲述茶叶,改为介绍古代乐器。
看来这是一个每晚介绍不同主题的节目,背景的琴音悠悠,配上老者的声音,让人舒适。
“最常用来制作竹笛的,是苦竹。不过潇湘竹和湘妃竹,也是不错的选择........”
你跟着看起来,当主持人提到,东汉蔡邕曾亲手制作柯亭笛,你搂着抱枕的手微紧。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也有一枝竹笛。”你说,“他擅长吹笛,我和他说过,即便给他天底下最差的笛子,他的笛声依旧能让所有人驻足。”
身旁的沙发没有动静。
“可惜,在我赶去之前,他和他的竹笛都被人毁了。”
你盯着电视上的竹笛,“即便是好笛,碰上烈火,也不过干柴般的燃料。即便是士族公子,被........也不过是一具空壳。”
你离开客厅,回到卧室,钻入被窝。
客厅的电视声被切掉了,一片寂静。
那天晚上,房外没有脚步声,你沉入睡梦。
梦境包裹着你,你坠入黑暗,小指微疼,那痛感泛上掌心,像是涟漪荡漾,你周遭的漆黑随之微颤。
啪!
声音震碎了宁静的黑,你睁开眼,夜风拂起你的发梢。
啪!
你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院子,院子种满潇湘竹,风吹过时,响起细碎的声响。但这不是清脆的啪声,你侧头望过去。
月光宛如牛奶,流了一院子萤光。你看到银柔的地面上,洒了几滴血色圆点,顺着血迹,一个少年正跪坐在地,浅柔的长发被顺到身前。
他看上去不过十岁,身后却遍布鞭痕,血迹斑斑,白色的衣服破了几道开口。在他身后,男人又高举竹鞭,竹鞭上被镶嵌一颗颗铁刺。
竹鞭挥下,你推开少年,鞭子落到你的身上。
啪!
钻心的疼痛让你双腿发软,你嘶了一声,差点跪坐在地。
被你推开的少年往旁一倒,回过头,月光下,你看到他琥珀色的眼微微波澜。
“还有两鞭,再躲一次,继续加上。”男人用鞭子指着少年,鞭上的铁刺粒粒带血。
少年却好似没听到,向你的方向伸手,你没有理会,只打量眼前的男人。
你见过他,在那次的厅堂上,小小的孩子为男人奉上了茶。
正思考着,一双温暖的手碰上了你。
没有穿过去,切切实实触碰到了你。
你立刻转头,盯着他。十岁的少年眼盯着偏移的方向,仍然看不到你。他摸索上你的背,摸到了流血的伤口,你疼得躲了下。
在男人又抬起鞭时,少年从你背上收回手。他双膝跪地,对着男人,额头贴上地面。
“父亲,我已知错。”少年的额头抬起,又撞上布满小石子的地面,“是我失了礼数,为了那些东西,顶撞娘亲。”
男人放下鞭子,“鞭子都快打完,才终于知错?我瞧你先前骨子硬得很,你娘亲让你丢了那些东西,你却阳奉阴违。”
少年抬起嗑出血的额头,“孩儿玩物丧志,娘亲教训得是,今晚回房,我便将所有偃甲机关毁去。”
男人甩了下挥鞭许久的手臂,重重地哼了一声,往院外走去。
你坐在地上,正想起身,十岁的孩子便从地上爬起来,他紧紧抓住你的手臂,掌心又摸索上你背后的伤。
你看了看他,面容姣好的脸庞,可惜额头渗着血,他走路也不稳,背上那一道道的鞭伤惊心动魄。
“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都一身伤,袁基。”你轻声。
少年侧过头,盯着虚空,显然没听到你的话,他问,“仙人?是你吗?”
“是吃你的恶鬼。”你说。
“你受伤了,是不是?”袁基的手从你背上离开,转为轻握上你,“外头风凉,我们回屋,替你擦药。”
你跟着他回到屋子,房内布置典雅,香炉若隐若现燃烧的微红。
他让你坐在桌旁,从柜子摸出药膏,然后,他摸索上你的衣服,要往上揭开。
你按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我自己来。’
“背后的伤,如何能独自涂药?”十岁的小少年老气横秋地说,“替仙人涂药后,我再为你烹安神茶,仙人今夜安心休息吧。”
他要揭你衣服,你继续按住,并且一把拿走他手上的药膏,跑到房间另一个角落。
袁基只看到药膏飞走,速度太快,他看不清飞到了哪里。他站起身,往你的方向走两步,双手在空中摸索,“仙人?仙人!”
你躲在柜子旁,揭开自己的上衣,给自己涂药。
袁基摸不到你,呼吸逐渐急促,他绕了屋子一圈,不停地喃喃,“抱歉,抱歉......是我冒犯了仙人。还请留下........抱歉。”
你涂好药,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轻颤了下,自言自语止住,你抓着他,按到椅子上,他小小的身子像是玩偶一样,让你摆布。
你不用费心揭开他的衣服,他的那些鞭伤早已撕裂白衣。于是你拿起药膏,在他身后涂抹,仔细地一一裹上药。
袁基在你的手下逐渐平静,他侧头看着虚空。夜凉如水,房内寂静,只有月光照亮屋内,落下他一人的影子。
你涂完药,在他手上写道:‘还有哪里疼?’
袁基伸手,抓着你的手不放,他低头,“膝盖也有些疼。”
你往上卷了些他的裙角,露出膝盖,紫青发肿,看上去至少跪了两个时辰。
你弯身给他擦药,十岁的孩子玩着你另一只手,摸索着,碰到你无名指上的玉戒。
他摸了片刻,像是在确认形状和材质,然后他的手往上,碰上你的手腕,手臂,肩膀。
“仙人.......这次我能摸到你了。”他说。
“多亏你提醒,否则我都没发现。”你用他听不见的声音说,看了他一眼。
“我能碰你的脸吗?”袁基的声音很轻,“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
你擦完药,放下他的裙角,拉起他的手,放到脸上。
柔软的小手碰上你的脸时,指尖缩了下,随后他开始抚摸。
脸颊,眼窝,鼻梁,嘴唇,下颔.......他摸得很仔细,像是要记住你脸上的每一寸皮肤。
“好痒。”你憋着笑。
袁基的手刚好摸到你的唇上,你一说话,他便感受到震动。
“好痒?”他眨眼。
你按着他的手,又说一句,“摸完了?那我要吃晚膳了。”
“仙人也要进食?”少年仔细分辨你的唇语,他跳下椅子,“我去替你拿来吃食。”
你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回脸上,“给我拿小孩肉,要肥软白嫩那种。”
眼前的小少年睁大眼睛,仰头望着你,他说,“小孩肉?”
你轻咬他的小臂,作势要吃他,他往后一退,又停下。
你松开他小臂时,他举起双手,凑到你嘴边。
“虽然与我所想不同,但仙人要的,我也能给。”袁基缓慢地说。
你拉下他的手,注视他许久,叹息。
“我知道。”你刮了下他的鼻梁,“长大后的你,也是这样的人。”
听不到你说话的袁基,仰头让你碰鼻子,你在他掌心写道:‘不吃了。时辰不早,你该睡了。’
袁基被你牵到床边,他钻入被窝,手还抓着你不放,你要抽身,他握得更紧。
“若我明天睡起,你还会在?”他轻声。
你写道:‘我只能偶尔来看你。’
“是因为......要去看其它凡人吗?”袁基把你的手放到他脸颊旁,“以前说的话,仍旧作数。仙人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你瞥眼看他,没有回应,少年靠着你掌心,垂下眼。
‘今日,你爹为何要鞭打你?’你只写道。
袁基坐起身,从床底拿出零零总总的小机关。比起五年前,这些机关显得更加精巧。
他又站起身,从床梁上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偃甲鸢鸟,以及偃甲蟾蜍。
“我娘说,除了课业之外的东西,皆是玩物丧志。”
袁基说,“她让我丢掉所有偃甲。虽然答应,但我藏起了它们。后来,便被发现了。”
你拿起那只偃甲鸢鸟,大概是因为被人反复把玩,这只鸢鸟是唯一被磨得颜色斑驳的机关。
‘他们总是打你吗?’你拉起他的手。
“袁氏子弟皆受严格管教,族规如此,不只我受罚过。”他说。
‘我问的是,他们经常打你?’
少年垂下眼,“虽是打骂,却也让我获益良多。竹鞭上的铁刺尖锐,但伤口不明显,恢复也快。”
他将偃甲重新藏好,拉着你躺下,不再问你可否留下的问题。
你轻抚他的长发,说了声“睡吧”,他抓着你的手紧了些,安静地闭上了眼。
这一次,梦境停留的时间比你想得久。
隔日袁基醒来,他浅柔的长发微翘,脸上还有些压痕,双手便开始在床边摸索。
你正坐桌边吃东西,听到动静,往床边走来,让他摸到你的手。
你看到他呼吸一顿,随后他握上你的手,很紧。
那一日,你跟着他,观察他一整天的生活。
袁氏的长公子没有休憩时间,卯时起床,匆匆用完早膳,便得赶去家塾。
你坐在他身边,听他和袁氏子弟念那些圣贤书,只能一只鬼靠在墙上,不断往春光明媚的窗外看。
他似乎察觉到你的分心,嘴里的之乎者也渐渐落了字句,时不时侧头看你。
午时休息完,你跟着他去袁氏的射圃,几个袁氏的子弟都身穿方便活动的服装,你也见到袁基束起长发,一身月牙白骑装。
自由时间时,袁基走到角落,盯着遥远的箭靶,忽然飞快抬手,你没看清他的瞄准动作,那箭矢便破空而出,穿透靶心。
你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早上他也在夫子面前对答如流。十岁的年纪,已被培养成完美的袁氏长公子。
于是你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后。
袁基放下弓时,你挠了下他的侧腰,少年“唔”了一声,刚要按住你的手,一旁教习射艺的夫子走近,“袁基公子,怎么不练习了?”
你专攻他的痒肉,袁基侧过头,咬紧了唇,肩膀略颤抖,夫子又问话一次,他回答,“仅是休息片刻,劳夫子挂心了。”
他举起弓,你停下挠痒,让他正常射箭,夫子看了一会儿,称赞有加,又走远了。
等夫子走远,你才继续挠他,袁基靠上角落的围墙,肩膀颤抖,“仙人........”
你在他掌心写道,‘练习太久,你手指磨伤了,要休息。’
“不能休息,其它房的袁氏子弟会发现。”
‘管他们做什么?’
“我是嫡长子,自然得成为榜样。”袁基的手轻推你的肩膀,“懈怠玩乐,恐怕会让长辈失望。”
你停下动作,想起昨晚他父亲的鞭打。若是休息便会被责罚.......你松开了他,不再挠痒。
袁基靠在墙上,身上的痒意骤然离去。
他等了片刻,你只替他摆好弓,不再碰触他。
少年握紧弓身,伸手想碰你,你让他触碰到,便推着他回到射箭场上。
袁基射箭的速度,似乎慢了不少。
射艺结束,下午还有其它课程,你跟着他,进入一间乐室,原来是六乐。
课程开始,你坐在一旁,听着袁基弹琴,周遭是其它袁氏子弟。
一室弦歌不辍,你打了个哈欠,探身向窗外,想摘外头那棵树上的桔子。
袁基的琴音微顿,他侧头望过去,便见到一颗桔子从树上掉落,无声地飞到室内。
你躲在袁基的身旁,藉着他的身影挡住走动的夫子,开始剥桔。
你吃得津津有味,剥了一块,凑到他嘴边,他张嘴接过。
吃完桔子,你又探身向窗外,摘下另一颗。
在无人发现的角落,袁氏长公子一边抚琴,一边被你喂桔。
投喂一个长得可爱的孩子,就像是喂一只兔子,你动作不断,他都一一吃下。
你手上没桔子时,他还下意识微张嘴,你把桔子皮凑过去,他跟着咬下。
你看到他的脸微皱,侧过头,嘴里的桔子皮落到掌上。
你捂住腹部,前后晃动,笑得贴近他的小腿颤抖,袁基要把桔子皮还给你,忽然,脚步声响起,夫子走近了。
他直起背嵴,手将桔子皮藏入怀中,表情正经地继续抚琴。
夫子铁尺点着他手指,评价几句,不住地点头,你模彷夫子,轻戳他的手指。
袁基的琴音悠远浩荡,彷佛不被你的戳弄影响似的。你戳了几下,不再碰他,爬到窗外,继续摘桔。
等夫子走后,他的琴声转弱,转头望向你。
你剥着桔子,吃了起来,这颗有些酸,你没有喂他。
袁基垂下眼,抚了几个低沉的音。
忙碌一天,你们回到院中。
袁氏一日二食,因此没有晚膳,袁基在屏风后洗梳完,头发微湿地坐到书桌前。
你本以为他要习读功课,下一刻他却从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方盘。
小少年拿着方盘,走到茶几旁,你正坐在一旁喝茶,侧头看一眼,是六博棋。
‘你不看书?’你拉起他的手,写道。
袁基垂下脑袋,摇头,自顾自地继续摆棋盘,你观察他的表情,继续写:‘为何突然想玩这个?’
他摆好棋盘,坐了下来,你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才开口,“......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吧。”
你注视着他。
“读书、练箭、抚琴。明日,又是其它的课程。”
他说,“除此之外,我没有其它爱好,彷佛生来便是袁氏长公子。换作我是仙人,也不会想留下来的。”
室内寂静,你望向屋外的明月,银盘高悬,几乎能看到上面的月影。
你站起身,牵住他的手,袁基身子微动。
你们走到门口,你让他坐下,然后,你挤到他身旁,两人都坐在流动月光的台阶上。
繁星点点,像眨眼的孩子,好奇地垂眼注视。
‘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我们才见过一次。’你问。
袁基不说话。
夜晚寂静,你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低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舟,大人们是水,他们推着我向前。”
你侧头看他。
“舟上装了许多花,惹人注目。岸边的人看花,赞美花,却从未有人赞美过载花的舟。”
袁基攒紧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总有一天,舟会翻入弱水,花也会消失。”
你抚上他的脑袋,轻揉了下,然后抓起他的手。
‘你让我留下,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在乎你的花?’你问。
袁基轻轻点头。
‘袁基,很久以后,会有人看到真正的舟。’
你写道,‘舟上的花,确实会吸引到那人的目光。但这不是坏事。’
袁基握紧你的手,问,“不是坏事?”
‘你知道低光荷吗?’
你在他掌心划动,他摇头,于是你继续写,‘那是一种生于夜色的花。月明之夜,它总开得格外明亮。’
“会发亮的.......荷花?”袁基说,“从未耳闻。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你被他老成的语气逗笑,身子摇晃,他反握你的手指,感受你的颤动。
‘曾有人告诉我,这种花夜夜竭力明亮,是为了遇到惜花之人。’
你写道,‘你觉得自己是舟,众人只在乎你的外表,你的学识与才艺。但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看到的不是花,也不是舟,而是花与舟。’
袁基微动眼睫。
‘漂亮的花是你,疲惫斑驳的舟也是你。那人会看到所有的你。’你在他掌心写下。
夜风拂过,吹响竹林,也撩起袁基浅柔的发梢。
他仰起头,星光融入眼底,像一点点萤火。
“仙人看到的我,也是花与舟?”他问。
你刮了下他的鼻梁。
袁基把脑袋埋臂弯里,你凑上去,要掰开他的手臂看表情,他整个人往旁转身,躲着你。
十岁的孩子埋着脸,许久后,他换了话头,“今夜月色动人,若世上真有低光荷,也许正和仙人说的一样,对着月光竭力明亮。”
你看着他微红的耳根,用他听不到的声音说,“是啊,他正为我一人绽放呢。”
袁基从台阶爬起来,脚步匆忙要跑回屋里,你一把抱起他,旋转,将他放到背上。
“仙人!”他抓紧你的肩,轻声叫唤,你背着他,带着这多愁善感的小少年,走向哪里。
月光落在你们身上,为你们披上一层朦胧的纱,你把他的手放自己脸上,说,“看着和猫一样,背起来好沉。”
袁基分辨着你微动的唇,抓你的力道更紧,他双腿微晃,要挣扎抽身。
你背着他,走到院子一角的潇湘竹林,放了下来。
本在挣扎的孩子,一被你放下不管,又安静下来。他站在竹林里,扭着手,看不清神色。
你抓过来他的手,‘还是觉得自己无趣?’
袁基说,“夜风很凉,仙人快进屋吧,莫要着凉了。”
你戳了下他的额头,他不得不往后仰。你拉他坐上竹林的石椅。
‘不就是培养爱好?’
你在他掌心写着,‘你看,今夜的月色很美。院子里的潇湘竹,随夜风摆荡,它们的影子也在月下跳舞。’
袁基望向月亮,又看向脚底下的竹林影子。
他说,“真的在跳舞。”
‘现在,你便多了两个爱好。’你又写道,‘夜中赏月,风起听竹。’
袁基轻轻点头,又摇头。
“我不喜欢竹子。”他低声,“经常受竹鞭斥责,实在说不上喜欢。”
你准备划动的手指定格,望向这个十岁孩子,片刻后,你写道:‘除了竹鞭,你对竹子没别的想法?’
袁基低头一会儿,才抬头,“仙人喜欢竹子?”
‘我曾有一位.......知音,他喜欢竹子。’
你回答,‘因此算是爱屋及乌,我收集了不少竹制品。’
袁基安静了一会儿,手掌贴上一旁的竹杆,目光微微波澜,“爱屋及乌吗?若是你喜欢,或许我也能不讨厌竹子。”
你不说话,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松一口气,相反地,你蹙起了眉。
袁基像是找到了方向,他转向你所在的虚空,“仙人与那位知音,还喜欢什么风雅之事?”
这次,你写字的速度很慢,‘偶尔会同他烹茶、燃香、赏画,再替他搜罗几本孤本。’
袁基转过身,跑回房中,再回来竹林时,他手上拿着纸笔。
“茶、香,画、书.......”
他一边记着,一边点头,“若是静心钻研这些事物,成了我的爱好,将来也能和那位知音一样,与仙人做这些风雅之事了呢。”
你站起身。他停下笔,仰起脑袋,你望着他,这个小小的十岁少年。
你忽然察觉,你记忆中的袁基从来只爱穿青衣,为你挑衣时也爱挑青色。
而眼前的少年似乎总是穿着白衣,连射箭的骑装都是月牙白。
你眼前一阵晕眩,小指隐隐作痛,月色朦胧,周遭的一切像是水波荡漾。
少年仰起的脸庞纯净美好,他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眉眼弯弯地继续在纸上记录,你上前想触碰他,手却溶入晃动的月光。
袁基写完最后一个字,转向一旁的虚空,他说,“说起来,既然仙人喜欢竹子,先前袁府购置的青色绸缎便有了去处。或者衣上绣竹也不错........”
他主动伸出手掌,等了许久,夜风摇竹,竹影在月下跳舞,晃得他的纸笔从怀中掉落。
阳光刺入眼皮,映出微红,你在床上睁开眼。
清风吹起窗帘,你坐起身,胸膛还在起伏,双手抓紧床单。
窗外的高楼大厦反射微光,提醒着你如今身处的时间。
但你的心神仍停留在那个梦境,那个随风起舞的月下竹林。
孩子拿着纸笔,一字一句纪录你口中的“爱好”。
而他不知道,那些爱好正是未来的他,一点一滴教会你的。
你重新倒上床,天花板的花形灯罩映入眼帘,向外绽放。
彷佛形成一个圈。
周末,未来人们无须工作的日子。
你洗漱完,走去厨房,打开冰箱,空无一物,连这几天常用的鸡蛋也没了。
你穿上外衣,拎起钥匙,便离开屋子。脚步匆匆,像是要到外头吹风透气。
刚踏到街上,秋风迎面而来,扫去烦闷。你双手插兜,低头快步走着,转至附近的大型卖场。
卖场的对街,一位老人搬了板凳,大清早便坐在街边。他的面前,摆了几把菜叶,叶片上有虫蚀痕迹。
你走进卖场,空调温度刚好,外头的凉风被隔绝在外。
这是你第一次踏入未来的“市集”。虽然事先在手机查过,亲眼见到建筑里的规模,仍是久久没有动作。
琳琅满目的货物,摆放在高耸的铁架上,像是一座座小山。
在你的时代,盐铁皆是贵重之物,而未来的人们,用珍贵的铁器摆放便宜的酱料、豆子。
你站在这些铁山之前,小心翼翼不碰撞。转头,便能看到其它人穿梭其间,宛如平常地推车购物。
你似乎闯入了不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在卖场里走着,各式各样看不懂的东西,头顶的灯光亮得刺眼,周遭嗡嗡的人声。
你的脚步越走越快,像是后面有谁追赶,你快步走到生食区。
翻出手机,在“记事本”里面,有几行你先前记下的字。你照着文字,一一挑选要的食材。
你没有买肉,肉太贵了,手上的钱只够你买点青菜和白米。推车经过蛋架时,你脚步停了下,拿起蛋盒看价钱,随后放下。
你推着车,走到其它架子前,打算买点酱油配饭吃。挑完后转身,低头一看,一盒鸡蛋静静地躺在推车里。
你拿起那盒鸡蛋,走向蛋架,放回去。推车离开,继续买别的必需品。
你抱着一大包纸巾,走回推车,刚要将纸巾丢进去,忽然停下,那盒蛋回来了,旁边还躺着两包饼干。
你放下纸巾,拿起其中一包饼干,上头画着一个小茶杯,包装的文字写着:“抹茶来袭!新风味好评上市!”
另一包,则画了黑色的巧克力:“经典巧克力!绝赞好评!”
你左看右看,周遭无人。
推车去零食区,刚把饼干放回去,那两包饼干便慢悠悠地飞回车里。
你来回试了几次,那两包饼干便飞回来几次。
于是你丢了饼干,推了车快步跑掉,唰唰,滚轮声加快,你跑到走道尽头,转头看一眼。
那两包小饼干摇晃地悬浮,一顿一顿,缓慢朝你飘来。
像是有谁拿着他们,双腿无力地踉跄走向你。
你停下脚步,片刻后,那两包饼干才吃力地跟上你,落入推车。
“饼干太贵了,一包就要好几十,都能买几把菜呢。”你对一旁的空气低声。
你又放回去饼干,这次,饼干没有再飞回车内。
推车向前,你侧耳倾听,听到了缓慢迟滞的脚步声,很轻地跟在你身后。
你放缓脚步,让对方跟上。这个速度,不知道这位如何从家里出来,一路跟着你。
是因为前几日提过,要来卖场给他买吃的,所以才偷偷跟来?
你暼一眼推车里的菜,便宜的白菜、糙米,适合配饭的香油酱料,和刚才被放进来的饼干对比明显。
身后的脚步声继续跟着,显得那么缓慢吃力。
你停下脚步,转身走回零食架,拿起那两包饼干,放入推车。
你听到一声轻响,车里的饼干包装微凹,像是有谁抚摸上。
“还有什么想买的?”你说,一边把先前买的酱料放回架子,拿了更便宜的胡椒盐。
片刻后,方才那盒蛋飘了回来。你叹息,拣了些白菜,放回生食区。
离开卖场时,你步伐放缓,不时停下,回头等待什么。
走走停停,路过卖场的对街,你看到那个老人还在摆摊。
明明对面不远处便是大型卖场,明明大太阳下汗流浃背,老人家依旧坐着红板凳,缩在角落,注视来往的路人。
周遭的高楼大厦彷佛一座座铁山,他待在那里,如此格格不入。
你看了看他,最后走上前,弯身。
“这些菜怎么卖?”你问。
他抬起满是皱摺的眼,微微露出笑容,张开干瘪的嘴说了一个数,低得惊人。
你从包里拿出刚好的钱,递给他,他便把摊上的菜用袋子装好。
中午,你在厨房关火,终于炒完简单的菜。
你端着炒青菜和白饭,放到饭桌上,正要坐下吃饭,便看到一包抹茶饼干飘到对面位置,唰,被撕开了。
喀滋。你听到细微的咀嚼声音,一块小小的抹茶饼干,被谁分了好几口才吃掉。
下一块飞起来,继续被慢吞吞咬下。
你这盘菜和饭,味道淡如水,那位鬼却拿着饼干,在你面前吃那么香。
“好吃吗?”你问。
一声很轻的气音,像是从喉咙穿过微风,柔软无力。
双腿瘸了,连话都说不出?你的脑海为这只鬼又勾勒新印象。
“我钱不多,两包饼干吃完,你就得和我一起吃菜叶子了。”你夹起炒青菜,添到自己碗里。
很轻的气音又响起。你没听懂,空气中有谁拉起你的手,你能感受到那是宽大柔软的男性手掌。
‘蛋羹。’他在你掌心写下。
“蛋也有吃完的一天。”你摇头。
他握着你的手,安静好一会儿,松开了你。
你反手扣住,说,“不过,要是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挤一些钱给你买饼干,也不是不可以。”
他没有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你问,“在这里待了多久?”
室内寂静,屋外的车流声此刻显得嘈杂。
许久后,那只手在你掌心写:‘忘了。’
“名字也不记得?”
‘忘了。’他缓慢地写道,‘到处都很疼,渐渐地,什么都忘了。’
你张了张嘴,轻拍他的手背,正要说什么,那只手收了回去,饼干袋漂浮起来,喀滋喀滋,他又小口地咀嚼起饼干。
你咽下话语,低头吃菜。
清空碗和盘子,你正要起身,面前的饼干袋往你这里一推,大开的袋口还剩一半抹茶饼干。
缓慢迟钝的脚步声离开了饭桌,你听到沙发凹陷,有谁打开了电视机。
你拿起一块饼干,吃了一口,甜得腻牙,不知道他是怎么吃下去的。
这个没有名字的鬼,就这样和你相安无事地同居下去。
活到至今从未见过鬼的你,像是发现神奇的小动物一样,偷偷观察起他。
除了你入住的第一日用各种声音吓你,你发现鬼公子其实性情相当平和。
他总是待在沙发上,安静地打开电视。有时候你工作一天回来,黑暗中电视机光芒闪烁。
你打开灯光,沙发会微动,压痕从躺转为坐,就像是他也看到睡着了,你一开门才醒来。
发生几次同样的情况后,有一日你坐到沙发上,递给他一本书。
“你是不是很无聊?”你说,“我从店里借了一本书回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翻开书,那是一本流行小说,你看到他翻了几页,似乎专注地看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连电视都不看了,捧着那本书废寝忘食,你唤他吃饭,他才合上书,走到饭桌旁。
小说摆在饭桌上,书页不时翻动,你看到他翻到最后一页。
他把书推到你手边。
“这是第一集,店里没有第二集了。”你看了眼封面。
很轻的气音,略长,像拉丝的棉花糖。
“想要第二集就得去书肆......书店买,但我们太穷了。”你说。
气音上扬,鬼公子站起身,走来走去,你都能想像他背手叹息的样子。
你吃完饭,收拾餐盘,走向厨房,身后脚步声跟上。
你洗着碗时,双手都在泡沫里,因此有谁在你背上写字:‘书。’
“没钱。”
‘卖电视。’
“不行,我还要看电视呢。”你冲掉泡沫,“再说,谁会为了看书,卖掉一台电视?”
鬼公子抓起你湿漉漉的手,‘我会。’
你走出厨房,用纸巾擦手,拿起手机。
他在你身边走动,拿起桌上的书,气音很低,像是垂下翅膀的鸟。
“一本书得五十呢。”你查了那本续集的价格,转念一想,继续查找。
鬼公子在你背上写道:‘低廉实惠。’
为了买书,连鬼都会说鬼话。你点了下手机,终于找到想要的网站。
“不用买了。”你把手机凑到他面前,“这里的人们,可以随意借书,好像叫图书馆。”
鬼公子发出轻快的气音。
隔天上班,你要离开前,对空荡荡的屋子说,“下班之后,我再带你去图书馆。冰箱有吃的,自己弄热。”
你出了门,一路快走,深秋的季节,街道两旁红叶飞落。你踏过一地残红,推开咖啡店的门。
洗杯,烘豆,冲煮。你重复每道工序,客人陆续点餐,你应接不暇,忙里忙外。
正要拿一杯义式浓缩给客人时,你与忙碌的其它店员撞上,手中杯子倾斜。
热咖啡没有泼上你,你看到那个杯子悬浮,开口往无人的方向倒着。
另一个店员和你匆匆道歉,又离开了。你盖好咖啡杯口,没有再冲一杯,而是紧抓住空气里的什么,往洗手台走去。
你摸索他的手,那只手湿漉漉的,发烫肿起,他轻轻地抽气,你抓着他扭开水龙头,冷水冲手。
“还有哪里烫到了?”你问。
鬼公子的手微动,他用左手在你手背划动,‘没有。你呢?’
你摇头,“都被你挡住了,我哪里会被泼到。”
鬼公子的手不发烫了,你才从冷水拿出他的手。他捏了捏自己手指,牵着你衣袖,让你走回工作台。
他写道,‘我和你工作,便能快些结束,一起去图书馆。’
“我到点才能下班。”你拿起杯子,倒入咖啡,“就算加快速度,也不能提早离开。”
鬼公子跟着拿起杯子的手停下。
你经过他身旁,点头说,“来都来了。快点装好咖啡,外面还有很多客人等着呢,新人!”
忙碌一整天,你在他的暗中协助下,轻松下班,而一直给你装杯磨咖啡豆的他,走路缓慢到像是蜗牛。
你怕他走丢,让他牵着你衣袖。你们离开咖啡店,街上人烟稀少,灯光朦胧,染着夜色的冷。
你带着他走过五光十色的橱窗,穿越车水马龙,循着手机上的地图寻找图书馆。
站在路口等待时,他拉了下你的衣袖。
你侧头望向他的位置,他写道:‘还有多远?’
“快到了。”你说,“已经累了?”
鬼公子轻戳你掌心两下,那是否定的意思。
“不喜欢出来吗?之前也是,你一直待在屋子里。”你带着他走过街口。
片刻后,他回答,‘除了屋子,外面的事物,我不明白。’
你垂下眼,说,“我也是。总是有很多不懂的东西,格格不入。”
你们终于走到图书馆之前,进去之后,明亮的宽敞楼层,摆满书架。
纸张的气味萦绕鼻尖,你对他轻声,“去找书吧,我先办证。等下我会来找你。”
你到柜台,交了手续费。你选的这家私人图书馆,办证不需要其它资料,只需要姓名和手机,以及一些押金,大抵和一家租书店差不多。
办完临时证,你去找鬼公子,然后,你想起自己看不到他,本来简单的找人因此困难加倍。
你走在书架之间,左看右看,找了许久,才在一个角落找到悬空的书籍。
若是其它人看到这景象,恐怕会大惊失色。
“找到书了吗?”你走近他。
他没有反应。
你瞥一眼他手上拿的书,书名是三国志。
他看着入神,你没有打扰他,走去其它书架也寻书来看。过了一会儿,你再来找他时,他还是只拿着那本三国志。
“不借那本小说了?”你问。
他合上书,很安静。
最后他只借了那本三国志回家。你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书页一页页翻动。
晚上睡前,你准备走回房间,手搭在灯源开关上,说,“你还要看?”
漂浮轻柔的气音。你没有关灯,走回房中。
那天晚上,客厅灯火通明,不时有翻书声,你在另一侧漆黑的房间,闭上双眼。
黑暗中击穿你的,是一股巨大的冲击。
你猛地睁开眼,身子彷佛被碎成几段似地疼痛,衬得你小指上的刺痛微不足道。
重心不稳,你倒落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那个擦撞你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前的白马被勒住缰绳。
你听到有人在车内轻声,“为何停下?”
车夫举着鞭子,左看右看,回头说道:“抱歉,大公子,方才感觉好像撞到了人,但似乎是错觉。”
你看到那个挂着“袁”字旗帜的马车,车帘被挑开,露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然后,是一张清俊冷淡的脸。
他扫了一圈前方,目光无波无澜,又放下车帘,“莫要耽搁了朝会,走吧。”
因为撞到你后,马车向前行了几步,因此在斜后方的你,没被他们察觉。
你爬了起来,轻轻嘶声,车轮滚动,你追走几步,高声大喊,“袁基!等等!”
你忽然想起自己是他的鬼,他听不到你的声音,更看不到你的身影。
大喊出声后,你脚步放缓,捂住肚腹呻吟。
而你前方的马车,却在此刻被抬起车帘。
“停车!”马车里头的人说,他探出身子越过车夫,直接拉住缰绳。
车夫全身一抖,白马被紧勒得嘶鸣。你正半蹲在地,急促地喘息时,便听到马车那头响起匆忙脚步声,朝你奔来。
你抬头,剧痛中见到青色的身影。
他跑到你面前,弯身要抱起你,你意识模糊中又唤了声“袁基”。
他没有回应,脚步匆匆带你回马车上。
“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车夫看着他臂弯空空,却作出拥抱姿势,不禁问道。
“打道回府,今日不去宫中了。”袁基紧紧抱着你,十五岁的少年力道极大,你闭眼挣扎了下,他又放轻了。
他低下头,手掌轻抚你的脸庞。
琥珀色的眼中,倒映出一团黑色人形影子。
半昏迷的疼痛中,你被安置到他的床上。
再次醒来,少年已退下官服,正背对着你坐在桌旁,屋内萦绕清苦的药味。
你坐起身,床铺发出轻微摩擦声,他立刻转头,站起身向你走来。
曾经的孩子,如今退去稚气,身形拉高,肩宽腿长。
他坐到你床边时,以前婴儿肥的脸颊只剩一些软肉,侧头望向你,琥珀色的眼泛起亮光。
“还有哪里疼吗?”他问。
你抚上腹部,撕裂的疼痛已经消失,就像是从未存在。
“我睡了很久?”你语带错愕,“伤势怎会好得如此快?”
袁基笑而不语,你抬头看他,忽然止下所有疑问。
你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他精准地反扣住你的手。
你微睁眼睛,“你看得到我了!”
“是啊,不仅能看到,还能清楚地听到呢。”
袁基拉着你的手,放到脸颊旁,触感柔软,他倾身靠近你,“好久不见,仙人。”
你看到他眼底倒映的黑影,爬下床,走到铜镜前。
镜中,一个黑色人影正站在原地,就如同被抹去色彩的人,只能看到轮廓。
你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拉起衣角,转了一圈。
袁基站在你身后,轻声,“原来仙人是这等模样,看来,我先前的想像还是有误。”
“不不,我不长这样。”你说,“我是普通人长相,怎么可能乌漆抹黑!”
“无论仙人是何种姿态,我都心生欢喜。”袁基点头,“倒不如说,正因仙人一身黑,清早马车擦撞,我才能认出你。”
你拿茶水抹手指,又涂了下脸,确认这黑完全去不掉,便一屁股坐到桌旁,“我都一身黑了,你怎么能认出我?”
“世上除了仙人,又有哪个凡人外貌如此奇特?”
袁基坐到你身旁,开始研磨花饼,为你烹茶,“况且,仙人唤了我名。你我应是熟识,我便想到了你。”
你馀光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侧过头,见到他无名指戴上了一枚玉戒。
袁基顺着你的目光,看到指间玉戒,放轻声音,“仙人看得如此入神,可是玉戒有问题?”
你摇头,摸上自己无名指的玉戒,不说话。
“上次见面,触碰到了仙人,我便发现,仙人似乎戴着戒指。”
袁基收回目光,在石臼放入桔皮,“材质摸着,应是玉制。我在蓝田购置美玉,自己也做了一枚......”
你摸戒指的动作停下,正要开口说什么,屋外响起脚步声。
“大公子,老爷正在厅堂找您。”仆役在门外低声。
袁基拿着石杵,不急不慢地捣弄,门外仆役又说了一次,他才叹息,望向房门。
“你的父亲找你,还是快去吧。”你说。
袁基站起身,披了青色外衣,他问,“若我回来,还能见到仙人吗?”
你只说,“快去吧,等你回来,我们再聊聊你这几年的事。”
袁基走后,你在房中绕了一圈,这房间的摆设,自从他五岁便没变,可见他骨子的恋旧。
你一边想着袁基手上的玉戒,一边晃了下脑袋,那古怪的“圈”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竟是发现你手上的玉戒,才跟着戴上的。
你走到床边,匍匐在地,伸手探他床底。空荡荡的,没有东西。
脱了鞋站到床上,摸索床梁,翻出了一个小盒。
你打开小盒,里头静静躺着一只偃甲鸢鸟,鸢鸟身上已经被磨得颜色全掉了。
这也是一个“圈”。未来的袁基做起鸢鸟时,你从未想过,会来到他的五岁,教导他做出第一只鸢鸟。
你拿着鸢鸟,要放回盒子,忽然,你停下动作,轻晃了下手上的偃甲机关,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那声响很小,你循着声音,打开鸢鸟的嘴,里头有一把小钥匙被塞在里头。
你伸手,拿出那把小钥匙。钥匙颜色也脱落,显然主人经常使用。
一时好奇,你走下床,绕着房间,翻找每个有锁孔的柜子。
最后你走到书桌旁,抽屉一层又一层,只有最底下的那层有锁孔。
小钥匙凑近,转动,喀。
你拉开抽屉,里头摆着一卷卷长卷轴。拿出其中一幅,是画像。
那是一幅单人水墨画,画上的少女端坐在台阶之上,仰头望着明月。
她的身姿纤细,抬起的脖颈秀美,但她没有脸。
你又拿起另一幅画,这幅画用上彩墨。
少女被画上青衣,她正半边身子翻出窗,伸出白皙干净的手,窗外是一颗桔子树。
同样没有脸。
抽屉很深,摆了十几幅画卷,每一幅的场景都不一样。有些场景很眼熟,有些则是你从未涉足的地方。
你将那些画卷收好,一一放回去。沉默片刻,走回床边,将小钥匙收回偃甲鸢鸟的嘴喙。
坐在桌旁,发呆好一会儿,你望向房间之外,可以看到院中的潇湘竹林,和五年前没有任何改变。
无论是房间布置或什么,似乎都被谁刻意保留,等待着你。
袁府另一头,厅堂之中,十五岁的少年屈着膝盖,跪在冰冷地面上。高座上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
“朝会缺席,连兰台事务也不管,你一早上躲在房中,是在做甚?”男人沉声问。
“今早去往宫中的马车,孩儿忽然头晕脑胀。”
袁基垂下眼,“为此去了伙房,熬煮了药,喝下后睡过片刻,已好上许多。”
“厨娘说,你一边翻书一边熬的药。”男人呵声,“什么样的书,能比得上府内行医多年的大夫?”
袁基说,“不过是普通的医书罢了。午时过后,孩儿会去往兰台,劳累父亲挂心了。”
他被允许离开厅堂时,站起的身子微晃。
起初是正常地行走,等到四周无人的走廊,他加快速度,几乎像是奔跑,回到院子。
门板骤然被推开,他闯入房中,映出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屋子。
动作停下,连急促的呼吸都轻了。
他绕了一圈房间,掀开床被,打开柜门,最后,他坐到房前的台阶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青衣外衣的竹子图案随风摆动,他脱下外衣,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继续埋在膝盖间,不发一语。
你端着两碗瓷碗,手臂夹着桔子,一步步走回院子时,正好见到他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放轻脚步,你绕到他身旁,伸手要戳人捉弄,突然看到他肩膀上下颤抖。
你等了好一会儿,等到他像是睡着一样平静下来,手指才点了下他的左肩。
袁基猛地抬头,望向左侧,你在他右方拿起冰凉的瓷碗,贴上他的脸庞。
“啊......”他被冰得缩了下身子,你挤开他,坐到他身旁的台阶上。
他望向你,你说,“实在是太饿了,我就去你们的伙房,偷了些吃食。”
你把其中一碗瓷碗放到他手上,递给他汤勺。满满一碗,豆花沉浮在糖水之中,触感冰凉。
塞给他豆花后,你低头慢吞吞地剥桔,先是吃了一块,没有泛酸,你将下一块放到他手上。
袁基拿着那瓣桔子,放到嘴中。
“好吃吗?”
他摇头,“酸。”
你吃了另一瓣桔子,甜得很。他垂下脑袋,端起汤勺,含住糖水。
一勺又一勺,重复动作,像是偃甲机关似地。
你捏了下他脸颊,十五岁的少年,脸颊软肉刚刚好。
他停下动作,捂上了脸,你便亲自把下一瓣桔子凑到他嘴边。
他望着你的手指,张了张红润的唇,咬下桔瓣。
“还酸吗?其它瓣都是甜的。”你问。
袁基含着桔瓣,眸光微微波澜,片刻后,他说,“很甜。”
你放下了心。
午时在府内用完膳,你正坐在床边昏昏欲睡,袁基走到屏风后,再次出来,已换上一身官服。
他走到床边,半蹲下来,替你穿好鞋。
“你要去宫中?”你坐在床上问。
“兰台事繁,若一日不处理,恐怕会拖累明日公务。”
他伸手要拉你起身,你倒回床上,打了一个哈欠。
“那我待在这里等你。”你说,眼皮阖上,忽然身体悬空,你睁开双眼。
袁基双手搂抱你,稳稳地一步步往外走,说,“仙人独自待在袁府,想必烦闷无趣。不如同我一起到宫中,有人说话也是好的。”
你推了下他的胸膛,“我双眼一闭就睡着了,哪会无趣?”
他不说话,只抱着你,走到府外。
袁府之外,停着一辆马车,你瞥了一眼,是早上那辆,车夫却换了一个人。
他将你放入马车,你还没坐稳,他便挤到你身旁。
“仙人若是要睡,便在马车上睡吧。”袁基说。
他让你躺在他腿上,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抚着你前发,指腹上的薄茧弄得你撇开脑袋。
你在他腿上找了舒适位置,闭上了眼,模糊说,“又不是孩子了,真黏人........”
他圈着你的手臂,力道微紧。
马车本该颠簸,但你枕在袁基身上,隐约听到他和外头车夫说了几句,这一路上便平稳许多,你舒适地打起小盹。
再睁眼时,你正趴在一处桌案上。
兰台藏书千万,为了避火,每一层藏书室皆以石壁筑成,内部阴凉干燥。
你坐起身,肩上的外衣滑落,你重新拢好,熟悉的清茶淡香再次包裹你。
周遭阴冷,身上的外衣倒是温暖柔软。你环视周遭,一层层藏书木架林立,有一丛亮光穿梭其间。
过了片刻,那丛亮光离开书架,走近桌案。
光影微动,袁基抱着一叠竹简,脸庞在烛火中若隐若现。他望见坐起身的你,原先平静的眼弯起来,加快脚步。
“仙人醒了?”他将罩着琉璃的烛台放下,坐到你身旁。
你揉了揉眼角,问,“这里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光线怎会如此暗?”
“为了安全,石室的明火,不得超过五盏。”袁基说,“今日誊写古册,得委屈仙人,在这里待上片刻了。”
他在桌上摊开竹简,明灭的烛火下,竹简上的字迹似乎跟着摇晃。
你看着他拿起纸笔,一字一句誊抄,侧脸专注沉静。
眼前少年的模样,和记忆里更成熟的他重叠。
你撇开目光,闭了闭眼。
“若有想看的书,仙人也可借取。”袁基笔下不停,“以我的名义担保,兰台多数古书皆可带走。”
“你是兰台御史,还有不能拿走的书?”你问。
“宫廷机要、重要孤本,都得留在石室。”袁基点头,“不过,那些古籍,想必仙人也不会感兴趣,不是沉闷无聊,便是书册残破。”
你探身,翻找他放在桌上的那几卷竹简,要找出感兴趣的书来看。
然后,你手下一顿,拿出其中一卷。
你瞥了眼书名,翻开竹简,就着火光阅读。
袁基馀光看到你挑好了书,提着的毛笔才恢恢复先速度,不再停滞。
你安静地翻阅,忽然出声,“这是一本巫书。”
“武帝时期,许多巫书留存宫中,保留至今。”袁基说。
你转头,仔细看他誊抄的古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抄另一本巫书。
你想起绣衣楼的衰败,想起曹操,想起里八华,默不作声。
袁基时刻关注你,他放下笔,询问道:“仙人怎么了?可是.......不喜欢巫?我这就把书拿走。”
“巫不是好东西。”你撇开头,“你以后不要接触这些了,对你不好。”
“是因为.......仙巫有别?”袁基问,你立刻看向他,他垂下眼,低声,“我查了许多古籍,据说隐鸢仙者,向来讨厌巫蛊之术。”
“为什么要查巫的事?你对巫感兴趣?”
袁基抬眼凝视你,朦胧的烛火下,如清茶般的双眼笼上烟雾。
“不。”他说,“我感兴趣的,从来不是巫。”
你的手按上他的,声音压低,“隐鸢仙者与我同源,他们对巫的看法,是正确的。”
片刻后,袁基说,“即便巫医可救下重要之人,保全性命,也不该接触?”
你捏住他鼻尖,他“唔”了一声,不得不微张唇呼吸,“仙人.......”
你凑近这个十五岁少年,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管它能救命还是招魂,都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原来巫还能招魂?”袁基喃喃。
你正要再说什么,石室外有脚步声接近。
一个文官走入室内,发现袁基,作揖说道:“前辈原来在这,今晚的夜宴正准备呢,不知前辈可会出席?”
袁基动了下身子,用胸膛挡住你,同时他反扣住你在他脸上的手,按了下来,贴在心窝。
“不必。我今晚有要事,劳累挂心了。”袁基说,你紧贴他胸口的手指感到震动。
等到文官走后,你要收回手,袁基反过来将你的手贴上他脸庞。
烛光晃动,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接近你。
“仙人......”他柔净的脸庞与你很近,“差点就被发现了呢。”
“他又看不到我。”你说,“就算他能看到我,光天化日,我们怕什么?”
“幸好他人无法看见。”袁基叹息,“若是有其它凡人,趁机看去仙人的容貌,带走了你,我该如何是好?”
你眯眼,手指戳他的胸膛,说,“不要转移话题,你还没答应我,以后不再碰巫书。”
袁基捧起你的手,放到脸颊旁,侧头贴上去,“若是我偷看巫书,仙人会现身阻止我?”
你抿唇,他贴着你掌心,闭上眼,“是啊,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日暮时分,你们走出兰台。被染成氤氲殷红的石道上,三三两两的官员与你们擦身而过,说笑谈天。
袁基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牵着你的手,安静地走着。
你转头望向他,夕阳笼罩他清俊温柔的侧脸,脸上的绒毛小小的,让你想起他五岁的可爱模样。
“刚才那人说的夜宴,你真不参加?”你晃了下他的手。
“不过是无谓的应酬罢了。”
袁基握着你的手,任由你晃动,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个古怪的举动,“仙人也不会喜欢那种场合的。”
“应酬很重要,尤其你初入官场。”你说,绕到他面前,背对他走着,“我瞧你很少和兰台的那些官员聊天,是不喜欢他们?”
“君子之交,本就该平淡如水。”他回答,背着走路的你踩到石子,一个踉跄,他立刻抓住你的手腕,“小心。”
你走回他身旁,揉了揉手腕,有些微红。
“没想到这家伙以前还有些孤僻.......”你小声嘟囔,少年凑过来要听,你扯起他,往其它官员的方向走。
“仙人?”袁基抓紧你的手。
“你得学会和人相处,不然以后在官场举步维艰啊!”你说,扯他的力道更坚定。
夜宴位于濯龙池,你和袁基抵达会场时,宴席已开始。
曲水流觞间,官员们杯酒交错,角落的琴师鸣琴奏乐,舞女在场中跳舞助兴。
你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恍惚一阵。
在你的过去,董卓干政,乱世起,即便是宴席,也很少见如此多人同乐了。
袁基一踏入会场,便有几个官员频频侧目。
他握着你的手,坐到角落,唤了小黄门去准备两份吃食,你见到有一个官员走上前来。
“百闻不如一见,曾听闻袁氏长公子气质不凡......”
那人一上来,马屁一通乱拍。你捂着嘴,肩膀抖动,袁基叹息,站起身和那人说起话来。
吃食被送上来,你一边低头偷偷吃着食物,不被人发现,一边欣赏袁基被那些官员包围的模样。
整日缩在石室里看书,不踏出半步,少年就像是躲在巢穴里的小蛇。
若是未来哪天,弱水灌入巢穴,没学过泅水的小蛇,又该如何自保?
等到袁基应酬告一段落,你已吃完盘中食物,喝起杯中美酒。
袁基坐了下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轻咳一声。
他侧头,拿过你的杯子,在灯光下晃了晃,也是酒水的颜色。
你看到他招手,唤来小黄门,嘱讬道:“这两盏劳烦以茶代酒。”
“我能喝酒的。”你说,靠过去时身子微晃,扯住他的青色衣角。
“仙人自然能喝。”他放缓声音,夹了几片肉到你已经空荡荡的盘子里。
你拍拍他肩膀,凑到他耳边,说,“袁太仆还是那么会说话,本王今晚......答应你了。”
袁基停下筷子,侧头看你,他问,“仙人,袁太仆是谁?”
“还能是谁?”你双手捏住他脸庞,往外拉,“不就是我眼前,完美无瑕的袁公子?”
袁基反握住你的手,拉了下来,垂眼注视你。
他拂起你的侧发,撩到耳后,“那........‘本王’要答应袁太仆什么?”
你噗哧一声,倒到他怀里,脸颊贴着他胸膛,“你今天好笨啊,袁基!”
袁基抚着你的背,轻拍起来,说,“也许是酒喝多了吧。所以,你今晚答应和那个袁太仆,做什么?”
许久的沉默。袁基捧起你的脸,你双眼闭起,呼吸缓和。
袁基抱起你,将你的脑袋靠在他怀里,站起身,往宴席的出口走去。
身旁的官员问他怎么如此早便离开,袁基脚步不停,留下其它人面面相觑。
“袁兰台这脸色.......”他们交头接耳,远处的青色身影走远。
马车颠簸,袁基将你放在他腿上,垂眼看你。
你靠在他怀里,不时说些梦话,他抚过你的散发,静静听着。
你说,“城门要破了,快走......”
你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和你的梦境一样破碎,袁基抱紧了你,像是怕你也散入梦中,怕他再也找不到你。
回到袁府,他安置好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坐到书桌前,翻出历代官吏名册。
烛火微晃,映着过去的所有太仆名字,他一一翻找,没找到符合的“袁太仆”。
你在床上翻了身,他放下名册,站起身,走到床边为你重新盖好被子。
手搭在被子上时,他停下动作,注视你许久。
“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其它人,是吗?”
他抚上你的脸,“他也会同我一样,为你盖被?”
袁基揉了下你唇角,安静许久,然后,他俯身接近。
……闭了闭眼,终究没碰上。
“我也能成为你的知音,不比他人差。”
他躺到你身侧,握上你的手,十指交扣,“只有你看到花与舟,正如同只有我能看到你......我们是彼此的知音,对不对?”
那晚的你没有回应,或者说,你没办法回应他了。
从梦中苏醒时,你的小指疼痛,手腕麻木,你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纯白的天花板,以及一个花型灯罩,灯罩往外绽放,宛如一个圈。
你坐起身,捂着脑袋,宿醉的不适让你晃了下头。
窗外阳光正好,照亮你的房间一角。
你推门而出的时候,神智还在刚醒酒的朦胧中。
推开浴室的门,扭开水龙头,低头捧水,冷水浇上你的脸,这时你才清醒了些。
你抬头,望向镜子,一个黑色人影正静静伫立在角落。
宿醉的神志不清,顿时被粉碎。
你往后退一步,转向那个角落,接着,你睁大双眼。
那个黑色人影没有消失,依旧站在浴室里。
他身上的漆黑,就好像有谁将现实破开一个口子,将所有的光都吸入其中。
你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便见到那个黑影微动。
他松开怀中之物,露出一角,你看到三国志的书名。
黑影走近了你,浴室的灯光闪烁了下,他将书轻轻放到你怀里。
“唔......”他发出很轻的气音,像是喉咙破了开口,他说,“看完.......”
那是如同手指刮过金属的沙哑声音,就像是硬挤出来似的。你接下了书。
周末的早晨,你从厨房走出,在饭桌上放了两碗稀饭。
黑色人影一拐一瘸地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你在他对面,拧开酱瓜瓶盖。
你夹了一块,配着稀饭吃,对面的人影看了你一会儿,模彷起你,也夹了一块酱瓜,放到嘴里。
你看到他将酱瓜罐子推远,很轻地挤出声音,“酸。”
“那你想配什么?”你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要......甜。”他说。
你弯身,翻找冰箱,没有甜的配料,酱油也都是咸口。
最后,你拿出水果,有最便宜的苹果和桔子。你让他选,黑影的手指向桔子。
你走回饭桌,剥开桔子,自己先吃一口,才递给他。
黑影剥着桔瓣,配饭吃,你第一次见人吃稀饭要甜口,不禁边吃边看。
这一看,便是一整天。
有了黑影轮廓的鬼公子,一举一动都被你观察到了,你才发现,以往你揣测的某鬼生活作息,似乎不太正确。
以前他打开电视,你以为他会坐在沙发上安静看着。其实不然,你看到他切了节目,五分钟不到,摇了十次头。
有些裸露的节目,他还会用衣袖挡住脸,匆匆切台,然后你能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以为他在家清闲无聊,结果一大早他便拿了抹布,擦桌擦门,连门把缝隙都擦。
打扫完家里,你见到他打开冰箱,拿出巧克力饼干,吃了一颗,仔细拢好,放了回去。
像是奖励辛苦打扫的自己。
你彷佛观察小动物似地注视他,他则自在地到处走动,完全没发现你已经能看到他的身影了。
中午吃饭时,他和你吃着炒青菜和白饭,不时摇头,你问他,“你不喜欢炒青菜?”
他发出很轻的声音,你没听清,他拉过你的手,在掌心写下:‘喜欢。’
你说,“既然喜欢,那下午去卖场,继续买更多的白菜?”
他写,‘好。’
黑影抬起肩膀,又放下,彷佛一个无声的叹息,头摇得更勤了。
你撑着脸颊拌了下米饭,掌心遮住嘴角。
再次来到卖场时,你已没有第一次的无所适从。
林立的铁架之间,你双手推车,身后是缓慢凝滞的脚步声。走走停停,你不时等待他跟上。
卖场的灯光自上而下照射,你的影子在脚下微动,而身后的黑色人影像是你另一个影子,只有你能看见的影子。
“想要买什么?”你问。
鬼公子走到零食区,拿了巧克力饼干和抹茶饼干,放入推车。
“不挑其它口味的吗?”你拿起另一款,牛奶口味,“这也是甜的。”
“不。”他挤出很轻的气音。
不知他为何执着于这两种口味,你推车走到生食区。
挑选白菜时,你瞥见那个黑色人影放轻脚步,像是猫一样,从鸡蛋区晃回来,一盒鸡蛋被悄悄放入推车角落。
你挑好白菜,走回推车,若无其事地走去下一个地方。
没走几步,你的手臂便被轻碰一下。
鬼公子走到推车旁,默默地将那盒鸡蛋翻到上头。
“啊,怎么多了一盒蛋?”你拿起鸡蛋盒。
他不说话,安静地望着你,你将蛋放回推车,说,“是我不小心拿了吧,也行,刚好在特价。”
他晃了下身子,伸手抚摸鸡蛋盒,不时回头注视你。
你正要去结帐,脑海浮现早上他拿着桔子配稀饭的画面,推车一转,便走向甜酱区。
卖场太大了,苍白的灯光照在身上,你抬头瞧着指示牌。
未来的文字简化不少,你只能辨识些许,顺着指引走,不出所料,你迷了路。
周遭的架子摆满金属用具,你看了一眼,有铁剪,绳索,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些尖锐的钻头,让你加快速度,推车的滚轮咕噜噜转动。
忽然,你停下脚步,回头。
鬼公子不见了。
你松开推车,身子微晃,朝方才的通道走了几步,两侧的金属器具静静注视着你。
沿着原路往回走,脚步逐渐加快,你左右环视,卖场苍白灯光刺入你的眼。
你想开口出声,话语卡在喉头,不知道如何呼唤他。
脚下磁砖很滑,也许腿脚不便的他跌倒了,也许他也走丢了。
走到通道尽头,你往右拐,撞上了谁的身子。
你往后踉跄一下,那人握住你的手腕,紧紧扣着,你抬头看他,是漆黑如墨的人影。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平缓呼吸,问,“怎么没跟上?”
鬼公子松开了你,你收回手,揉了揉手腕,瞥见手腕上的微红,恍惚一瞬。
“走......别处。”他说,拉了下你的衣袖。
你看到他探头,往那处通道注视几秒,收回脑袋,重复地说:“别处。”
“为什么要走别处?”你也跟着看那处通道,摆满金属用具和绳索,装着食物的推车正孤零零躺在通道中间。
鬼公子不说话,安静地望着你,你回视着他,背后凉了起来。
你飞速看了通道一眼,躲到他身后,说,“你.......你看到了什么?有其它东西在?”
“唔。”他说,“坏东西。”
你抓紧他的衣角,“推车还在通道里。”
鬼公子探头看通道,抓着你的手要往其它地方走,你反扣住他,他被拉得往后晃了下身子。
“你和我一起跑过去,推车不能放在那里。”你说。
他摇头,“丢了。”
你紧扣住他的手,“听我的,数到三就跑。”
鬼公子发出很轻的气音,像拉长的棉花糖丝。他拉着你的手,碰自己的膝盖。
“痛。”他说。
你松开他的手腕,来回看着通道内的推车和他,垂下肩膀。
轻念了三个数,你独自往通道内跑。
原先走过的通道,在此刻变得漫长,你碰上推车,往回推。
忽然车子撞上了什么,你“啊”地一声,往后倒退好几步。
在通道中,鬼公子弯下腰,捂着腹部。
你走上前,碰上他的腰腹,说,“你不是害怕跟来吗?”
他低喘一声,绕过你,双手搭上推车,替你推动。
等到推车终于离开通道,你和他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卖场里都有那种东西。”你擦了下额上冷汗,“我以为,只有阴气重的地方才会有呢。”
鬼公子推着车,“到处都有......”
“但你可以触碰东西,还能化形。”你望向他,“按理来说,你才是比他们厉害的厉鬼?”
他侧头看你,问,“鬼?”
你看着他,他看着你,你停下脚步。
“你刚才躲的,不是其它鬼?”你问。
鬼公子停下推车,歪头。
你扣住他的手腕,往回走,他往另一头伸手,“推车。”
“放着别管。”你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害我像傻子一样在卖场跑来跑去!”
你抓着他,走到通道入口,拿起铁剪,问,“是这个?”
鬼公子摇头。
走几步,你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钻头,“这个?”
他说,“这是什么?”
一一问过去,然后,你拿起绳索。
只是拿起,还未靠近,他便躲到你身后,被扣住的手腕不停挣扎。
你没有将绳索拿近,侧头看他。
“不。”他急促地说,“不要,不。”
你来回看着绳索和他,最后放下绳索。
鬼公子在你身后喘息,你摸到他的掌心,全是汗。
“你害怕绳子?”你问,“为什么?”
他不说话,牵着你的手要走,你望了一眼绳索,最后跟他走回推车旁。
你推着车子,他依然跟在你身后,只是这次,他的脚步声更加缓慢,你不得不停下几次等他。
他垂着脑袋,不发一语,你找到甜酱区,拿起果酱,问他,“你要什么口味的?”
鬼公子发出很轻的一声气音。
对比几款果酱,价格差别颇大,你本要挑最便宜的,抬头看到架子上的桔子酱,翻了下价格,很贵。
你把桔子酱放入推车。
走出卖场,你和他提着袋子,和路边的老人家买了几把菜,便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走在路上,身边跟着黑色人影,人来人往的街道无人注意你们。
喧嚣的喇叭声在不远处响着,人群在广场舞动。路过一家烤鸭店,油光水亮的的烤鸭挂在钩子上,随风摇晃。
在未来的某些时刻,你会感到自己如同一个孩子。
周遭都是从未见过,让人退缩的新事物,你独自摸索,像被丢入斗兽场的小兽。
身边的黑色人影,和你一起提着购物袋,躲避迎面而来的行人。
你瞥向他,他站在红绿灯下,往周遭看,似乎在观察为何大家都停下不走。
和你一样,格格不入。
你们回到家中,放下袋子。你洗手准备做晚餐,他打开冰箱,将食物一点一点填入。
晚上吃饭时,你正吃着炒青菜,他坐到你对面,撕开饼干袋,唰。
他拿起一颗,安静地吃起来,你听到细微像是兔子咀嚼的声音。
你撑脸颊看他,他抬头望向你,你说,“早上你说,书看完了?”
他站起身,走到客厅,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本三国志。
鬼公子将三国志推向你,背嵴挺直地端坐。
你翻了下那本书,上面的历史,你在穿越来的那几日便已经查过,只不过这本书写得更详尽。
“还要借别的书吗?”你问。
鬼公子开口,“要。”
你把书收起来,“想要借书的话,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对他招手,他站起身,俯近你。
你指了下他的脖颈,“我要摸你的脖子。”
他捂着脖子,摇头,你拿起书晃了下,最后他放下手。
你按上他肩膀,让他坐回椅子上。然后,你伸手摸上他的脖颈。
黑色的人影动了下,一声轻微的喘息。
你的手指贴着他脖颈上的勒痕。
勒痕旁有伤口,像是挣扎时指甲留下的抓伤,漫长的痕迹,从耳边延伸到颈部。
你只摸了几下,便走向房间,拿着碘酒和药膏出来。
“这是怎么弄的?”你弯身,给他的伤口涂碘酒,“还疼不疼?”
鬼公子仰起脖颈,让你擦药,他从喉咙挤出很轻的气音,像是脖子的气管都被勒断了。
“一直,疼着。”他说,“疼到忘记,已经太久了。”
你垂下眼,“膝盖呢?也忘了怎么弄伤的?”
他摸上自己膝盖,点头。
你半蹲下来,抚摸他的双膝,没摸到外伤。
收起药膏,你放回房间,再走回饭桌,埋头吃饭。
他拿起饼干,刚吃一块,你说,“我刚才摸到,你食指上有戒指。”
鬼公子抬起手,就着灯光看,可惜他全身漆黑,自己也看不清手上有什么。
他摸上食指,迟钝地点头。你低垂脑袋,咽下米饭,说,“很适合你。”
夜晚,你和鬼公子走在街上,路口的红绿灯亮起赤红。
明月高悬,你抬头看天空,都市的灯光朦胧,分不清彼此。
在你的过去,星辰是人的命运。只要观星,便能窥得天机。
但在未来的夜空,你看不到一颗星星。
你们站在十字路口,和其它低头滑手机的人一起。
片刻后,鬼公子轻拉你的衣袖,你回神,转头看红绿灯,已经亮起绿色。
你侧头望向他,他握着你的手腕,没看一眼夜空,领着你在十字路口走着,就好像心中早有目的地。
你收回目光,身边的人流擦肩而过,人人都有各自的方向。
踏入图书馆,你让他自己去找书,接着你走到柜台,还了那本三国志。
在柜台人员刷完书背后,你问,“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得到否定答案后,你和那人道谢,走入书架之间。
林立的书架,满面的书香。穿梭其中时,你眼前彷佛出现一丛萤光,那萤光也曾穿梭书架之间,昏暗中向你走来。
与兰台石室不同的是,图书馆明亮宽敞,不像石室阴冷黯淡,彷佛蛇的巢穴。
你在一个书架前找到黑色人影。
他翻着书,安静地看着,你走到他身旁,拍了下他的左肩。
鬼公子往右侧望过来,和右边的你撞上目光。
你说,“看什么呢?”
他阖上书,露出封面,是一本......“科幻”小说。
你凑上去,翻了几页,被里面的未来名词绕晕,“这是什么书?”
他摇头,“不知道,好奇怪。”
你指向“星际旅行”四个字,说,“在星星之间旅行?”
鬼公子的手指抵上下巴,“星星,远在天边......人如何,抵达?”
最后你们借了几本“科幻”小说回家。你在浴室洗完澡,走出来,便见到他缩在沙发上,认真地翻阅书籍。
你也坐上沙发,头发还微湿,拿起另一本科幻小说,跟着看起来。
不知为何,明明内容如雾中看花,你却看得津津有味。
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都已经大半夜了。
望向一旁的鬼公子,他已经拿起下一本,正要打开书页。
“这些书是小说?还是真实的历史?”你问。
他放下书,说,“应当是,小说。”
“所以,人不能飞上星星。”你垂下肩膀,歪头倒在沙发椅背,“要是能在星星之间旅行,该有多好。”
夜风吹起窗帘,深秋的夜已有凉意,鬼公子走到窗边,掩上窗户。
他望了眼明月,银盘高悬,几乎能看到上面的月影。
“譬如仙人?”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自己听到。
你坐起身,“对了,可以用手机查。”
你拉着他坐回沙发,你们窝在一起,在寒冷的夜里用手机查找什么。
点开网站,密密麻麻的蚯蚓文字,你退出,点开另一个。
一张白色怪异服装的人形,站在苍白的地面,你放大下面的文字描述。
你指着那行字,转头,“你看,真的有人登月。”
鬼公子却始终望着你,没有看向手机一眼。
你蹭了下他的肩膀,黑色的人影微动,转向你手机里的照片。
“月亮,为何有许多,凹洞?”他问。
你点头,“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月,远看极美,近看凹凸不平。”
鬼公子用很轻的气音说,“若是如此,人们,只需远远望着便好。”
你戳了下他肩膀,“你难道不觉得,登上月亮很浪漫?”
他握住你的手,手指紧了些,又松开了你,不说话。
那天晚上,你回到房间,没有躺上床就睡,而是又拿起手机。
你搜索着兼职网站,一个一个留下联络方式,最后关上手机,缩进被窝。
你在找第二份兼职。因为,你接下来要大量用钱。
几天后,你得到了一通电话。趁着咖啡店的午休,你匆匆赶去面试地点。
日结的工作,大多只需体力活,不在乎学历。
你轻松地被录取,面试你的人要求试用你一个小时,你和他商量,推迟到今晚咖啡店下班后。
午休结束,你回到咖啡店,沉浸在咖啡香气中磨着咖啡豆。
时间一到,你拎着店长给的两份蛋糕,又一路快走到第二份兼职地点。
你踏入一家私人运动中心,找到柜台人员,他领着你去馆内办公室。
早上面试你的男人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走近拍上你肩膀,朗声笑道:“来了?那来看看你的实力如何吧。”
你们走到运动中心的射箭场。
箭靶在远处排成一行,入夜的场地仍有刺目远光灯照着,在你的近处,涂黑的练习弓挂在一旁。
你拿下一把弓,捏在手上打量,男人说,“既然你说有经验,那么40箭,330环以上,可以做到吧?”
你在来之前便查过现代弓箭比赛的得分标准,点了下头,抽出箭矢。
等到你射完40箭,胸膛略微起伏,放下手臂甩了甩,望向男人。
男人张着嘴,片刻后才拍上你的肩膀。
“姑娘,你一个职业选手,何必来私人运动中心当教练?”他说。
你擦掉额上的汗,“只是业馀爱好。”
男人问,“你的老师是谁?难不成是什么国手?”
你沉默,将弓挂上墙,草坪上的远光灯依旧刺眼地照着箭靶。箭矢挤在中心,穿透的箭尖发白。
“不是老师。”你说,“很久以前,总看着他射箭,渐渐地爱屋及乌罢了。”
那日你一身汗地回家,夜风吹着你脖颈,留下丝丝冷意,你却脚步轻快,几乎像是跳跃。
你推开门,门内漆黑,没有每晚电视机的光影人声,你脚下一顿,门更加打开。
屋内的时钟发出轻微走动声,比平时晚了一小时左右,你走入寂静的屋子,绕了一圈,最后,你在自己的房间看到那团黑色人影。
他缩在床上,将你的被窝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整个人躺在你平时睡觉的一侧。
你捂上他的额头,他动了动身子。
先是一声刚睡醒的模糊声音,他的脸庞转向你,然后,他抓住你放在额上的手,立刻坐起身。
“我回来了。”你说,“带了蛋糕,要吃吗?”
你们对坐在饭桌旁,两副叉子,两份蛋糕。
鬼公子挖了一块蛋糕,放到你的蛋糕盒里,你看了他一眼,叉起来吃了。
礼尚往来,你也挖了一块自己的给他。他却迟迟没吃,垂下脸庞,叉子搅着奶油,不时抬头瞥你一眼。
“今天回来晚了,我去找了另一份工作。”你吃完蛋糕,擦了擦嘴,“以后都会这个时间回来,不用担心。”
他从喉咙挤出轻柔的气音,“是,钱不够?”
你目光晃了下,说,“只是想着存钱,反正只占一个小时。”
鬼公子站起身,走到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剩下的巧克力饼干,回到饭桌旁。
他低头吃着,你见他吃那么快,按住他的手,“你不是喜欢先吃掉抹茶,再每天一点一点吃巧克力?”
他拨开你的手,吃光一整袋巧克力饼干,将包装袋仔细卷好,放入废纸篓。
“无妨。”他说,“以后,不买了。”
你探过饭桌,双手掐上他脸颊,他“唔”了一声,握住你的手腕。
“喜欢吃就买,我又不会被几包饼干吃垮。”你说。
他拉下你的手,放在胸膛上,“那你,为何要其它工作?”
你手指感到他说话的震动,颤了下,要收回手,他按着不放,你只能说,“我接下来要花很多钱,必须兼职。”
“为何要花钱?”他俯近你,即便只是黑色轮廓,那轻热的呼吸还是落在你脸上。
你终于抽回手,推了下他肩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晚上睡觉前,你躺在床上,拿着手机查询如何教导人射箭,房门传来动静。
你望过去,是一张纸条。
放下手机,走下床,拿起纸条,你看到一个符号:“?”
走到桌边,你拿起笔,写了几句话,塞回门缝。
你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谁捡起纸条,那人发出很轻的气音,走远了。
你爬回床上,继续躺着查询资料,那脚步声走了回来。
一条纸条露出门缝,你走到门边拿起来。上面的几句话写道:
“?”
“问第三次了,不会告诉你的。”
“想知道。”
你在纸条写上大大几个字,“世上最烦的鬼”,然后塞回门缝,拿来毛巾,堵住门下。
脚步声离去又回来,那人刚要塞纸条进来,发现有毛巾,无论如何都塞不进。
门口动静持续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了。
你侧耳倾听,渐渐地睡意来袭。闭上双眼,意识朦胧。
小指发痛,这次你整条手臂都麻木,那疼意拨开柔软的黑暗,你睁开了眼。
水光映着天色,柔亮荡漾,你下意识眯了眯眼,身旁响起惊呼声:“大公子!小心!”
你侧头看去,便微睁大眼睛。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池边探身,用长杆挑着荷叶上的什么。
他单膝跪着,几乎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只有膝盖和一只左手支撑重量。
你快步走近,他听到脚步声,望了过来,见到你的刹那,骤然失去平衡。
他跌入池水,池水站不到底,因此他仰头急喘,又沉下去。
你跟着跳入荷花池,抱紧他的腰身,往岸边游去,荷花叶掠过你们,脸颊有一丝痒意。
你把他推上岸,他紧扣着你的手,躺在地上不住地呛咳。你的手腕被抓紧,要抽回,他只是松了些,却没有放开。
“大公子!没事吧!”仆役跑过来,来回走动,袁基喘息坐起身,不说话,侧头望向你。
你看到他琥珀色的眼,亮得惊人,不知是不是池水映光融入他的眼。
他抓着你的手,贴上自己湿漉漉的胸膛,那里温热发烫,你的指尖感到激烈震动。
“是你吗?”他喃喃,“是你吗?”
你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这一次,不再是黑色人影。
指尖微动,你侧过头,看向池水,水面倒映你清晰的脸庞。
你终于恢复真正的面目。
袁基握住你的手,匆匆要离开,你们一身湿水,仆役在身后大喊,“大公子!荷叶上的戒指还要取吗?”
他没有回应,像是没听到似的,带着你穿越宫道。
道上有不少官员正巧下朝,他们一转头,便见到袁基湿着衣裳,从偏殿走出的模样,纷纷侧目。
有人摸着胡子,问道:“袁太仆这是落水了?要不要到老夫那里,换身干衣?”
袁基还在走着,你扯了下他的手,他才停下。
他转身,对那个老者作揖,不急不慢地回应。你看着他脸上的淡笑,和十五岁总冷着脸的少年有了差距。
寒暄完,他握着你的手,继续往宫道外走去。一辆袁氏马车静静等在拐角,他替你撩开车帘,侧头看你。
你偏开目光,上了马车,他跟在你后头,放下车帘。
车内宽敞舒适,铺着貂皮软垫,你微抬裙角,身上的水滴还顺着衣服滴落,没有坐下。
他引着你到身旁,你才避开软垫地入座。他一抬手,那个软垫又到了你的身下。
你侧头看向他,他抬袖,在茶几上安静地磨起花饼,马车滚轮声响起,石杵的轻撞声也规律稳定。
你不知为何他不和你说话,撑着脸颊看他烹茶,手法熟练,像是独自泡过上千次。
“方才,是袁基失态了。”
他终于开口,在石臼中加入桔皮,没有看你,“许久未见,故人重逢,在下一时恍神,失了礼节,望仙人莫怪。”
你张了张嘴,说,“你我之间不必谈礼节。”
“五年一遇的仙缘,在下希望,能给仙人留下好印象。”他说,“否则,下次相见,不知又会是何时呢?”
你这才想起方才他被称呼的官职,坐直身子,“你现在已经是太仆了?”
袁基停下烹茶的手,半响,他说,“是啊,岁月如梭,如今我已是袁太仆了。”
“弱冠之年,就当了太仆啊。”你凑上前,“那你冠礼过了没有?我可有错过?”
袁基在青瓷倒入茶水,不说话。
你扯了下他衣袖,他只注视着茶杯,说,“暮春之时,便行了冠礼。仙人错过了。”
你“啊”了一声,坐了回去,他将茶杯推向你。
“要是能看你加冠就好了。”你捧着茶杯,“婉兮娈兮,总角丱兮......”
“未几见兮,突而弁兮。”袁基说,“倘若仙人未曾离开,说不定,还能悄悄为我加冠呢。”
你瞥向他,他拿起茶杯,望着车窗外,缓慢地啜饮一口茶水。
夏日炎热,他身上青衣依旧,衣领绣了竹叶。卷起的车帘被风摇晃,他的发梢也微动。
你没有说话,喝着茶水。
许久后,他放下茶杯,轻声,“近日寻得一幅名家真迹,记得仙人喜欢赏画......”
你继续喝茶,他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你喝光茶水,放到他手边。
“什么名家真迹?”你问。
“是名士蔡邕的字画。”他握上你的茶杯,不住地轻蹭,“在下与蔡学士交好,他赠了一幅山水图,望之笔墨横姿,挥洒自如。”
你不回应,他侧过脸,望着你身旁的空位,微张开唇,正要说什么。
你凑上去,掐住他的脸颊。
“好啊,你现在连蔡邕都交好了。”你边掐边揉,“终于知道交朋友的好处了,是吗?”
袁基反握住你的手,抬眼看你,眸光波澜。
他说,“仙人说的话.......我一字一句记着。”
“那你可要记好,别哪天连我都忘了。”你松开他的脸,“要是你忘记了,我就和你小时候一样,喝你血,吃你肉!”
袁基浅浅一笑,“若有那一日,在下也不过行尸走肉,但吃无妨。”
车轮停下,掀开车帘,已至袁府。你们步下马车,袁基牵着你,踏入府中。
一路上仆役向袁基问好,没人多看你一眼,你像一只只属于袁基的鬼,慢悠悠地跟在他后头,左看右看。
他带着你回到院子,已有仆役匆匆送来干衣。袁基接下后,合拢房门,走向衣柜。
“不是已经有新衣了?”你问。
“仙人身上也湿着,若不换衣,恐怕着凉。”他打开衣柜。
你的眼前浮现自己穿他衣裳的模样,宽大的衣袖,拢不起的衣带,走路时或许还会被绊到。
悄声走到他身后,望向他的衣柜,他阖上柜门,将一件衣服递给了你。
抬起衣服,裙角落地,这是一件女装罗裙。
你望向袁基,他将罗裙悬着对准你肩,避开你的目光,“肩宽、身长.......似乎都正好。”
屏风后,你脱下湿衣,擦干身子,换上青色罗裙。
站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裙角如花摆动,确实贴合你身子,连腰细都抓准了。
你走出屏风,他看了你一眼,站起身,与你擦肩而过,走向屏风后。
桌上茶水已凉,你一边喝着,一边等他,再出来时,他已换上干衣。
“仙人的鞋也湿了。”袁基走向衣柜,拉开底下的抽屉,弯身寻找。
你坐着等他,他走了回来,半蹲下来,为你脱下鞋履。
他捧着一只干净的女式绣鞋,缓慢地套上你的左脚,放下,又将你的右脚放到腿上,继续穿鞋。
等你换上干净的鞋,他要站起身,你用脚尖轻压了下他的腹部。
他停住动作,抬头望向你。
“连鞋子都有?”你轻顶他的腰腹,问,“袁公子的衣柜真神奇,变法宝似的。”
他握住你的脚踝,浅发披在身后,仰起的脸庞纯净美好,如鹿般的双眼泛起微光。
你又轻踩一下,他喉结微动,低下头,替你调整鞋履。
“已至午时,在下得为父亲煎药了。”
他站起身,拂平衣摆,侧背对着你,望着门外,“待会我再送来午膳,仙人先到床上休息吧。”
你看着他走出房外,脚步匆匆,青色衣袂摆动。
喝光桌上冷茶,你走到衣柜边,打开柜门。
几叠男装横躺,颜色多为竹青,交错几件秋白或夏朱。
你探身,翻找深处,摸到了绸罗布料。
拿出一件,是素白长裙。
长裙的样式应是女式骑装,裙摆被谁设计过,褶裙内是裤装,上马下马都方便。
你摺好骑装,放回去,继续摸,类似的女装还有许多。
一件件拿出来看,样式都不是市面上有的。布料也高档,只是裁线略有些歪扭。
你将裙子都摺好,塞回衣柜深处。
弯身,拉出抽屉,那些绣鞋款式各异,缝线有好有坏,看得出制作者的精熟程度不一。
你推回抽屉,坐到桌边,片刻后,你站起身,走出房门。
循着记忆,你来到伙房之外,从窗棂探出一双眼睛。
袁基站在砂锅之前,调整火势,木杓搅拌漆黑汤药。
你安静地注视他,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柔和温顺,脸上的绒毛和小时候一样被光照亮。
那个你一抓住手,就笑得眉眼弯弯,香喷喷的小身子像是都交给你似的孩子,经过时间的洗礼,成了清隽疏朗的谦谦君子。
你正出神地看着,伙房里的人影抬手,从衣袖拿出什么。
一包深红粉末被袁基倒入砂锅之中,他搅拌起来,红粉被汤药吸收消失。
你眨了下眼,便见到他抬起砂锅,将汤药倒入瓷碗,端了出去。
躲到角落,你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回头看一眼砂锅。
……或许也不是那么谦谦君子。
你回到他房中,等待了一会儿,房外响起脚步声,袁基推门入内。
他端着食盘,亲自将菜肴摆上桌子,你一直注视着他,他没有回看你,侧脸依旧温和柔顺。
“已经给你父亲煎好药了?”你问。
袁基坐到你身旁,用热水烫起筷子,递到你手边,说,“父亲服过药,已经睡下了。”
你接了筷子,盯着眼前的菜肴没动筷,“他生了什么病?身子还好吗?”
袁基夹了一块烧鸭肉,放到你盘中,“东光楼的招牌菜,不知是否合仙人口味。”
筷子戳着鸭肉,你撑脸颊不说话,室内寂静,只有他动筷的微响。
闷热的夏风拂过,摇响院中竹林,蝉鸣四起,伴着竹声唱和。
你忽然听到袁基轻轻叹息。
“仙人果然是骗我的。”他说。
你望向他,他说完那句话,又继续吃饭了,方才的轻声彷佛融入风中。
你正要问他的意思,有脚步声从房外传来,仆役站在门口说道:“大公子,先前掉入荷花池的戒指,已经捡回来了。”
袁基唤仆役进来,一枚玉戒便被放上桌面。
他拿起玉戒,光线下美玉温润,是一个精致的圈。
“本想学着仙人,将玉戒戴在无名指上。”他说,“但在下错算了玉戒尺寸,总是滑落,今日甚至落入池中。”
他将戒指放到你掌心上,你感到掌心微凉。
“食指总是比无名指粗些。不如,这次由仙人为我戴上戒指?”
袁基将右手伸向你,修长白皙,你握紧玉戒。
半响,你抬起他的手,将玉戒推上他的食指。
果真是完美的圈,契合着他的食指。
方才送玉戒的仆役没有走掉,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不多看一眼对空气说话的主子。
等到袁基重新抬起筷子,那个仆役才开口:“大公子,夫人正在后院找您.......”
“汤药都已送去,还有何事?”
仆役低头喏喏,你看到袁基站起身,同时你的手被他牵起。
“既然胃口不佳,那便一同去吧,仙人。”他说,“也许回来后,你便能吃下饭了呢。”
你跟着袁基,一路来到袁府后院。袁府占地广阔,回廊弯绕,你并不陌生。
后院之中,牡丹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如火如血,缀在枝头。
袁基踏入院中屋子,你跟随其后,他走入内室,一面屏风隔开房内。
屏风另一头,你只隐约看到床幔,以及模糊的人影。
“士纪来了?”有人在屏风后说话,脚步声绕过屏风,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探身。
她的眼尾多了细纹,脚步缓慢,脸颊两侧涂着年轻女子常用的红粉。
她对袁基招手,他便牵着你走到屏风之后。
你见到床上躺着一个年迈男人,他面色灰白,双眼紧闭,呼吸带着药味。
女人按住男人的手背,不断轻拍,转头望向袁基。
“多亏有你啊,士纪。那些大夫总说你爹撑不过一个礼拜,但你的药真的起效了。今日,他还醒来和我说了几句话呢。”
女人脸上带笑,双颊的红粉被细纹挤了下,掉落一些,她望着床上男人,眉眼含情。
“就是不知道,你爹还能不能完全好起来,真是愁人。”
“我已调制新药,娘亲不必担忧。”袁基垂下眼睫,“若新药可用,父亲不日便能痊愈。”
“好,好.......”女人不住地点头,抹了下眼角,抬头又笑了起来,“袁氏就靠你爹和你叔父撑着,若他倒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寒暄几句,袁基便走出屏风。
你被他牵着,转头看房中朦胧的床幔,即便离了房间,药味也在你身上久久不散。
院中牡丹依旧,一片花瓣落到你的肩上,入了夏,便不是牡丹的季节了,你抬眼看花,红艳的花瓣其实已有了凋零迹象。
“你没有下毒。”你说,“你在救他,用那个红色粉末。”
袁基握着你的手,走在弯绕的回廊中,池水映光,在廊下绕着鲤鱼。
他脚下不停,也不回应你,你扯住他的衣袖,他才停下脚步。
你们站在回廊的阴影中,廊外骄阳如火,宛如隔开的光与影。
“许久以前,仙人提过的低光荷,在下终于见到了。”
他背对你,没有回头,“当真是在月色下绽放的奇花啊.......可惜,这种荷花,只能圈养在宫中。”
你望着他的背影。
“偏殿少有人烟,那些低光荷无人打理,池中杂草丛生,眼看要凋零。”
他说,“我派人换了池水,翻了池土,那些荷花于是重获生机,欣欣向荣。”
那只握着你的手紧了些,他侧过头,望向廊下的池水。
“世人喜爱花,我便让花盛开。因为,就算花姿夺目,也曾有人答应过我,会看到花下真实疲惫的小舟。”
他轻声,“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若小舟破败到极致,也是会被厌弃的。”
你的呼吸变得很轻。
“仙人放心吧,在下没对父亲下毒,也未在你的午膳动手脚。”袁基松开你的手,转身要走。
你抓住他的衣袖,他抽回袖角,你又扣上他的手。
力道很紧,他停下脚步,你绕到他面前,仰头注视他的脸。
“我不明白。”你说,“你早就发现伙房外的我,又为何要试探我的态度?”
袁基垂眼看你,眸色平静。
你注视他的表情,终于明白过来,“你在生我的气?”
“人间五年,对仙人来说,不过白驹过隙。”
他缓慢地说,“对我而言,却是无数等待的日夜。我守着一处院子,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你抓紧他的手,池水反射的波光刺痛你的眼,“你不要等我........我控制不了何时回来。”
“仙人该早些说的,如今已来不及了。”
袁基反手握住你,放上自己的心窝,“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止不住地等你。若人无心可活,我宁愿你就此刨出我的心。”
你指尖微颤,他捧起你的脸颊,蝉鸣嘈杂,人影交叠。
池水的鲤鱼拍了下尾巴,水声轻响,四周寂静。
你的双手轻放他胸膛,他喉结微动,无声地吞咽。
只属于他的味道,萦绕着你。
许久后,他贴上你的额,吐息交融,轻热柔软。
你微抓他衣领,他俯到你耳边,哑声,“......是你将我拉入弱水,为何独留我一人沉溺?”
你闭上眼睛,他拥你更紧。
那日你和袁基坐在床上,他和你细细讲述这几年的经历。
他告诉你官场的刀光剑影,袁氏内部的暗流涌动;他和你说肩上的重量,以及内心的旁徨。
十五初入官场,二十升至太仆,看似前程似锦,实则步步惊心。
“争斗倾轧,本不是有趣之事。寄情书画,烹茶调香,才能让我放松身心。”
他抚摸怀中的你,“每当抚过茶杯或香炉,我总会想,不知你正做些什么?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睹物思人?”
你的手指绕着他胸膛的浅发,小声地说,“哪需要睹物,正忙着给某鬼买果酱呢。”
他捧起你的脸颊,“仙人在嘟囔什么?”
你说,“睹物思人,真是风雅,我也一直想你。”
袁基搂紧你的腰,“当真?仙人此话,不是在哄我?”
你坐到他腰上,他扶着你双腿,长发披肩,清茶般的烟色垄罩眼眸,注视着你。
“十全十美的袁公子,怎么总是患得患失?”你捏住他脸庞,往外拉,“成天想着别人哄你骗你,真想看看你有没有良心。”
“在下仅存不多的良心,分明都被仙人拿走了。”
他握住你的手腕,“身居高位,总分不清真话,若仙人多用行动表示,在下或许才能更明白呢。”
你松开他的脸,“什么行动?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袁基从你身下离开,走下床,再次回来时,他手中多了纸笔。
他坐在床上,在纸上写着什么,你凑过去看,他背过身,挡住纸张。
你双手按上他的肩,从他身后探头,“让我看看。”
“稍安勿躁,我还在酝酿。”
“啊。”你缩到他身后,悄声说,“窗外好像有人。”
袁基下意识用身子挡住你,望向窗口,你一把抽走纸张,跑下床。
他跟了上来,你绕着屋子,举起白纸,夏风吹开窗棂,阳光照亮上面的字迹。
‘光和七年,初夏,袁氏府邸,长公子床上。
仙人允诺,即日起,早晚拨出一刻钟时间,睹物思人,想念袁氏长公子袁基。
据此为凭,如有违约.......’
你被他抓住,抱到床上,袁基俯身压上你,你翻过身,揭开被他弄皱的纸张。
‘如有违约,赠一落花,还一颗心。’
纸张被抽走,你仰躺在床上,手指着他,肩膀颤抖,“哈哈哈.......世上哪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字据!”
袁基坐在你身上,长发凌乱,胸膛上下起伏,他平复呼吸,将纸张折起,“在下说了,还在酝酿,这只是最初草稿。”
“草稿?你还要写别的条件?”
“既是字据,惩罚还得仔细斟酌.......”
“我帮你斟酌。”你又一把抽走他的纸,他“啊”了一声,你拿起笔,跑到窗口,挡着他涂涂写写,“惩罚......立字据者.......”
“仙人!”
袁基再次拿回纸时,字据的内容被你大改特改:
‘光和七年,初夏,袁氏府邸,长公子床上。
仙人(和袁基)允诺,即日起,早晚拨出一刻钟时间,睹物思人,想念袁氏长公子袁基(和仙人)。
据此为凭,如有违约,赠一落花,还一颗(涂黑)桔子。’
他拿起笔,要再改,你捂住他双眼,“完美的字据,就这样了。”
袁基被你捂住眼睛,往后仰脑袋,“改立字据者就算了,在下要桔子做什么?”
“桔子好吃,为何不要桔子?”你说,“心这种东西,既然长出来了,就不要丢掉,也不要随便放弃。”
你推他上床,他仰倒在床上,撑起身子。
咬破手指,你落指为印,字据便多了一个鲜血指印。
袁基握住你手腕,盯着你流血的指腹,你将血迹抹到他脸颊,左右三条,像一只狸奴。
“仙人.......”他开口轻唤。
“嗯?”你晃了下字据,“长公子要反悔吗?”
他翻身下床,从书桌拿来一块东西,打开。
袁基说,“其实在下有印台。”
你捶上他胸膛,他闷声笑了,低头也咬破手指,落上字据。
写着奇怪条件的纯白字据,微风吹起一角,上头是并排的血指印。
那天晚上,太仆寺临时有事,袁基换上官服,正要回宫,你坐在台阶上,吹着温热的夜风,听着潇湘竹林轻响。
“和我一同走吧。”他为你披上外衣,“你独自在家,我不放心。”
你跟着穿好衣服,“太仆寺有何要紧事,竟要你深夜赶去处理?”
袁基牵着你的手,夏夜闷热,你们的掌心都渗了汗,但你们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
“应是明日花朝节的琐事。”他说,“庆典将至,太仆寺举办此次平乐苑百戏,还有一些事务未了。”
“明日就是花朝节?但现在不是初夏吗?”你加快脚步,与他并肩,“所以明晚没有夜禁,还会有花市?”
马车等在袁府之外,远处的民宅灯火已熄,街上无人,已是深夜。
袁基挑起车帘,你钻入马车,他跟在你身后,放下帘子。
“这次的祭典拖延了几个月,只因反贼张角起事,天子下令禁游乐。”
他说,“仙人想去花市?届时平乐苑人山人海,我已让人备好高台位置,可以直接观赏平乐百戏。”
“花朝节最热闹的便是花市,有许多好吃好玩的。”
你撑着脸颊,看着车窗外,车轮滚动,风景往后流逝,“这次的百戏宴,是你一手操办的?”
“上任太仆之后,在下也是第一次规划大型祭典。”
马车载着你们,穿过深夜。不久后,你听到车声停下,车帘揭开,你站在熟悉的宫道上,一时恍神。
太仆寺的人在宫道迎接,你跟在袁基后头,看见他被官员簇拥,淡笑应对。
为了不撞到那些官员,你松开了汗湿的手。
袁基停下脚步,对周遭的官员说,“天气过于闷热了,各位散开些吧。”
官员们散开距离,袁基重新牵起你的手,这次,你不再被其它人挤走了。
踏入太仆寺,他走进办公的内室,点亮烛火,一堆公文叠在桌上。
你看了一眼,头皮发麻,袁基却像是习以为常,拿起毫笔便处理起公务。
同样是翻书,对比他十五岁在兰台石室内抄书的模样,你看了许久。
袁基抬眼看你,又垂下眼,嘴角微微勾起。
“笑什么?”你问。
“在下发现,仙人总是这样看我。”他在文书上落款。
“怎样看你?”
袁基不说话,看了你一眼,嘴角更上扬。
你捂住眼睛,趴上桌子,不再理他。
你趴着趴着,便睡着了。再次睁眼,袁基整理着文件,叠好推到桌边。
坐起身,肩上的青色外衣滑落,你将它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打了一个哈欠。
“辛苦仙人深夜相陪,在下已处理好琐事,可以回府了。”
他手指作梳,顺起你趴睡打结的发尾,你望向桌边的公文,“那么一大叠文件,你全都看完了?”
“挑了些重要的处理,其馀留待之后再看。”
“那你明晚,还要工作?”
袁基收回手,手指抵上下颔,思考片刻,说,“仙人若真想去花市,我便推了公务,陪你逛一晚吧。”
离开太仆寺前,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和其它官员交谈,改了明日行程。
那官员发出一声长长的“哦”,挤眉弄眼,“袁太仆,花朝节不工作啊,是不是佳人有约,君子作陪?”
袁基但笑不语,官员击掌,点头称好,不再过问。
你们离开时,你往后看一眼,那官员和其它人窃窃私语,脸上都浮现八卦表情。
“看来你会成为近日的嚼舌根话题了。”你说,“袁公子的清誉岌岌可危。”
“仙人的清誉,比我的重要多了。”他为你掀开车帘,“莫非仙人不想和我被嚼在一起?”
“谁都看不见我,我一个鬼,要什么清誉。”
你钻入马车,戳了下他的额头,“明晚逛花市,说不定你同僚会看到,你和空气牵手说话。”
“那便让他们传出去。”
袁基往后仰了下脑袋,抓住你的手,放到脸旁贴着,“就说袁氏长公子疯了,心心念念的人,竟是月下清影,花前耳语呢。”
到了花朝节当晚,夏夜闷热,你和袁基挤在人群里,什么月下清影,花前耳语,都被你抛在脑后了。
他牵着你,走在接踵摩肩的街上,你凑到他耳边,大喊,“好热啊!快救我出去!”
一旁的西域幻人点燃火球,烟雾弥漫,袁基咳了一声,衣袖捂鼻,他说,“仙人说什么?在下听不清.......”
到处都是笑声,烟花,叫骂,欢呼,织成密网,嗡嗡地垄罩你们。
人流涌动,你们相连的手汗湿,被一个个肩膀挤开,手指交错,他差点抓不住你。
你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硬是挤开人群,火焰在人群顶上卷动,有鹦鹉低空飞过,模彷人声说话。
“同乐!同乐!”鹦鹉叫着。
你带着袁基,闯出人潮,终于找到一处角落歇脚。
一屁股坐上冰冷的石椅,你长长地“啊”一声,倒上石椅,用发热的脸紧贴椅面。
袁基坐到你身旁,衣袖被挤皱,发髻也微乱。
“这次的花朝节,怎么那么多人。”你翻身,仰躺在石椅上。
“拖了几个月的祭典,兴许是人们都憋坏了吧。”他说,“如今的人潮.......”
你们同时看向大街上的人影,密密麻麻,万头攒动,一声敲锣打鼓,婴儿哭声跟着响起。
你坐起身,抓住他的手,说,“袁太仆,这是你操办的祭典,你得救我们脱离苦海。”
袁基轻拍你的手背,“在下有一法,在此处等上三个时辰,人潮散去,我们便能脱身了呢。”
你倒回石椅,手臂挡眼,发出一声长叹。
“早知如此,就该听你的,和你待在高台,吃着糕点,吹着夜风。”
你嘴里念着,身旁没有应和声,于是你放下手臂,坐起身子。
袁基不见了。
你离开石椅,望向人群,依旧是熙来攘往的大街,颜色混杂,看不到最熟悉的青色。
“袁基!”你喊道,站上石椅,眺望着人海,人群依旧挤着向前,只有几个路人看你一眼。
“仙人,我在这里。”袁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转身,便见到袁基站在不远处一片竹林里。
竹林与他的青衣相近,夜晚光线不足,你现在才看清藏在竹林里的他。
“花市角落,竟连着一片竹林。”他说,“在下走了一圈,没有蛇鼠,可以在此躲避人群。”
你快步走近,拉住他的衣角,他反握住你的手,将青色外衣披上草地。
你们坐在竹林间,明月在枝头若隐若现。
清风拂来,竹声摇起,沙沙作响,彷若落雪。
你胸口的闷热,忽然就消散了。
侧头望向袁基,他正好也看向你,你们对视,忽然,同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你的小指轻挠他的。
“仙人又在笑什么?”袁基问,草地外衣上,他勾住你的小指。
你撑着脸颊,看着他不说话,他抬手,点了下你的眼角。
“又那样看我了。”他说,手掌捂上你的双眼,“别看了.......”
你任由他捂着你的眼,说,“明明只是平常地看着你。”
“那是因为,你平时便是如此看我。”
他靠近你,凑到你耳边,“从第一次相见,便是这种眼神。”
“什么眼神?”
他放下手,你的眼睛重见光明。
琥珀色的眼注视着你,弯了起来。
他说,“像这样,彷佛在看着要融化的雪呢。”
你抚上他脖颈,轻揉了下,说,“也许是因为,你和雪色一样动人。”
袁基的喉结微动,他望着你,月光融入眼底,化成碎光。
你凑上前,吻了下他的眼下痣。
他的手指轻抓你的衣袖。
远处夜空,烟花绽放,人群惊呼,缀满花灯的树枝随风舞动,有如火树银花。
轻微的水声,稍触及离,掩在烟花盛放中。
光影交叠,另一头的吐息追上,勾着那水声继续。
摩擦,吞咽,湿润的声音伴着喘息。
藏在竹林深处,你们影子在月下融合了几个吐息,缓慢地分开。
袁基贴上你的额,眼睫颤动,你抬手,擦过他嘴角的湿意。
“月下清影,花前耳语,似乎挺符合。”你说。
他的手按在你腰上,“可惜此处无花......竹林甚少开花。”
你坐回身子,背靠竹林。
“谁说无花?”你手指轻戳他的心窝处,“我分明听到,这里有一朵绽放呢。”
袁基眸光盈盈望着你,不说话。
他靠着竹子,掌心复上你的手指,贴着胸膛。
许久后,他说,“不要走了。”
你注视着他。
“不要再走了。”他低下头,胸口起伏,低喘地说,“每一次分别,我都…….我……”
你垂眼看他,此时此刻,你的掌心是他,眼前是他,鼻间是他,耳边也是他。
“袁基。”你说,舌尖也是他,“不要怕,这一切都有意义。”
他摇着头,你捧上他的脸庞,你们的目光对上,他已经说不出话。
“就和蛇蜕皮一样,人总得不断道别,才能走向明天。”你轻声,“下一次相见,说不定,你又会变得更成熟呢。”
他彷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垂下肩膀,挤出很微弱的气音,“……..但我只想停住时间,待在这片竹林。”
你轻掐他的脸庞,说,“谁也留不住时间,但你可以留下别的啊。”
明月高悬,竹声沙沙。他抬眼望向你。
“剪切月光,折一折。摘下竹声,洗一洗。”
你的手指轻戳他的胸膛,“藏在这里。以后遇到难受的事,拿出来翻看,好不好?”
袁基张了张嘴,说,“......倘若有一日,等你太久,我连这片月光和竹林,都忘记了呢?”
“忘了也无所谓。”你说,“我会再找到你,带你去摘其它月光和竹声。到那时,你便又记得了。”
他不说话,侧过头,无声地注视草地,银白柔亮。
你抓住他的手,站起身,将他从地上拉起。
“虽然季节错了,但这次的花朝节,办得可真好啊。”你牵着他,往人潮里走。
起初脚步缓慢,渐渐地,袁基跟了上来。
“夏花短暂,若能盛放刹那,也是好的。”他说。
你们并肩挤入人潮,过了最热闹的时辰,人流也少了些。至少,袁基能够牢牢牵住你的手,不再被人群冲走了。
花灯形状各异,高挂树头,平乐苑通明灿烂。
街道最中心的舞台,几个西域幻人走在绳索上,下方火焰涌现,袁基在身后护着你,你看得连连点头。
“这些幻人都是从哪找来的?好多把戏!”
你凑到他耳边大喊,他配合地侧头,抬高声音回复道:“都是巴楚月支国的幻人,那里盛行幻戏,很是有趣。”
戴纯青面具的幻人在舞台上绕走,舞台木板被踩得嘎嘎作响。
周遭的百姓纷纷举手,一个个喊道:“这里!看这里!”
你凑热闹,抓住袁基的手,一起举起,“这里这里!选他!”
“仙人!”袁基动了动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白净的手肘。
那个幻人停了下来,然后,剑尖指向袁基。
青色的獠牙傩面,苍老的声音从面具后响起,“天命,已定--”
人群拍手,你放下袁基的手臂,轻拍了他的背。
袁基望了你一眼,一声叹息,翻身上了舞台。
那老者让袁基走入一个木箱,阖上箱门,黑暗垄罩上他,你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你看见幻人举起剑,舞了一个剑花,银白的剑尖对准箱门上的孔洞,悬在空中。
周遭的人推挤你,要往前凑近看,你被压得喘不过气,目光在木箱和长剑之间徘徊。
你看向幻人,撞上一道目光。
那青面獠牙下的老者,盯视着你。
本应不被人看见的你。
你微睁眼睛,大喊,“等等--”
剑尖刺入木箱。
你听到血肉穿刺的水声。
你冲上舞台,脚步不稳,撞倒木箱。
长剑擦过你的脸颊,留下血痕,有什么同样湿黏的东西,从木箱渗出。
沉重木箱倒下后发出重响,人群惊叫,往后退。鹦鹉在天空飞过,撕扯嗓子:“同乐!同乐!”
你打开箱门。
袁基紧闭着眼,双手撑在箱壁,你抚上他的脸颊,他睁开了眼。
“仙人?”他说,从倒地的箱子坐起身,“表演已经结束了?”
你看到离他很远的箱孔上,一颗桔子被刺穿,湿黏的汁水流下,渗出木箱。
袁基揉起手肘,木箱倒地后,他的手肘撞上箱壁。
你拉着他从木箱起身,转头,那个西域幻人鼓起掌。
老者转向人群,抬手,展示完好无缺的袁基。
苍老的声音说,“因果,于此逆转--”
舞台的火焰喷涌,人群拍手鼓掌,高声叫好,你被烟雾刺得眯了下眼。
再睁眼,老者消失了。
周遭似乎都在旋转,混乱人声,火光,热烘烘的汗味。
你抓紧袁基的衣袖,要带他离开舞台,上方走绳索的幻人已经下来,他们走近了你。
“你们是谁?为何跑到舞台上?”那几个面具幻人擦着汗,疑问道。
“方才有幻人邀在下上台.......”
“我们走绳索呢!怎能邀观众上来,很容易受伤哩。”
幻人驱赶你们,袁基正要说话,你扯着他快步走下台阶。
离开舞台,你握着他,在人群走动,他跟上了你,“仙人怎么了?”
你没有说话,牵他更紧。
“是吓着了吗?”人声嘈杂,袁基凑到你耳边,说,“别怕,只是一个戏法。”
你停下脚步。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你转身扑入他怀里。
袁基轻拍你的背,一下又一下,你的脸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属于他的味道包裹你。
“原来,仙人也会害怕我消失。”他揉起你的耳垂,“与人道别,从来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你埋在他怀里,不说话。
孩子提着花灯,开怀大笑,跑过你们身边。你们无声地拥抱,最后袁基捧起你的脸颊。
“跟我来。”他说。
袁基牵着你的手,你跟上了他,他走到一处小摊前,买了一壶桂花酿。
他逆着人群,带你走向其它摊贩,你们被撞得脚步不稳,手牵得更紧。
你看到他又买了一根竹笛,两块胡椒饼,最后,你们走回最初的角落,那片风吹轻响的竹林。
你们往竹林深处走,后方连着山坡。袁基爬上陡路,转身抓住你的手,你脚下蹬力,走到他前头。
等走到可以俯瞰花市的地方,袁基停下脚步,他将桂花酿放下,塞给你一块胡椒饼。
灯火通明的花市,彷佛一条明亮的火蛇,绕着城内。
人声远去,竹林沙沙,你们并肩坐在山坡,抬头便是漫天星辰。
“好像地上的星子。”你望着底下的花市灯火,咬了一口热腾腾的胡椒饼。
袁基用巾帕擦拭笛口,轻吹一下,短促的笛音响起。
“方士观星,只为窥探天机。”
他说,“其实决定人命运的星子,便如同这花市灯火,不在天上,而在人自己。”
他抬起竹笛,在你身边吹奏。
夏风拂过你们,笛声被带向远方,穿过林间。
等他吹完,你的胡椒饼也吃完了。你倒了两盏桂花酿,一盏递给他。
“袁公子连安慰人都如此风雅,实在是.......”
“实在是?”
你喝起桂花酿,“.......深得我心。”
袁基抬袖,掩住酒盏,跟着啜饮一口,“作为知音,在下愿为仙人抒解忧愁。”
你瞥他一眼,“荒郊野外的,你可以大口喝酒。”
他摇头,继续用衣袖挡酒盏,慢慢喝着。等他放下酒盏,你站起身,示意他拿起竹笛。
袁基听着你的指示,吹奏起欢快的曲子。你将酒盏倒扣地上,踏上碗身。
笛声中,你在这一小片方寸,翩翩起舞。
高昂的曲子像是心跳,像是呼吸,唱和你的舞动,你身子转绕,手指勾起袁基的下颔。
他仰起脸庞,笛声转缓,你俯身,说,“深夜竹林,公子独自一人.......难道不知,此处有狐妖摄魂?”
袁基的唇还抵着笛子,他闭上眼睛,继续吹奏。
你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他微晃身子,藏到竹子之后,你跳下酒盏,追了上去。
拉起他的手腕,竹笛就此落地,他要弯身,你牵起他的手,平放抬起。
“转一圈.......对。”
袁基握紧你的手,随着你转动,他腰上的禁步挂饰乱响,失了君子风雅。
他呼吸急促起来,扶上你的腰,发髻微散。
远处是花市灯火,近处是月下竹影,你和他跳舞,他的步伐迟钝,你引着他踏出每一步。
一曲舞毕,袁基俯身压上你,你靠在竹上,他的吻如细雨落上你的脖颈。
你被他搂着腰,彼此身子紧贴,影子交错。
他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手臂要松开你,你重新贴上去,在他怀里磨蹭。
“还没三茶六礼.......不可.......”袁基的额发汗湿,断断续续地说。
你掌心向下,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你以前不都直接做的吗.......”
袁基绷紧腹部,他扣住你那只手腕,你挣脱开,继续动作。
“仙人.......”他颤抖地喃喃,搂着你的手臂发紧,“嗯,仙人.........”
越是抚摸,他唤你的次数越多,到最后,他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你们坐在地上时,他便靠在你耳边,用各种声音唤你。
你被他唤得受不了,用唇堵上,他的身子彷佛被鞭打了下,屈起身,你的掌心被浇上浓稠如石蜜的湿热。
你伸出手,擦了擦草地,坐上他的腰。袁基的胸膛剧烈起伏,你摸索上来时,他按住你的手。
“无名无分,荒野竹林,恐怕辱了仙人........”
他握紧你的手,“待我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盖一座宅邸。我们在自己的家........好吗?”
你挣脱开他,张开那只手,放到他面前。
袁基呼吸一窒。
“弄我一手时,你可没说辱仙人。”你说,“掌心都被撞红了,你负不负责?”
他的目光像是黏住了,你晃了下手,他张口,说,“什么?”
“你负不负责?”你俯近身。
“负责。”他搂紧你,“负责的,我负责……”
你用干净的另一只手掐他的脸,注视着他。
“那,就替我再去买一份胡椒饼吧。”你忽然说,拿起空了的纸袋,放到他手上。
袁基坐起身,长发凌乱,看了看纸袋,又看了看你。
你掐了下他的脸颊,“快去。”
“仙人说的,是负责什么?”他问。
你说,“当然是买胡椒饼,还能是什么。”
袁基站起身,领口松散,你伸手替他梳好头发,拢好衣领。
他低头看你,你伸手推他,“快点,我又饿了!”
袁基说,“你和我一起去。”
你摇头,“帮了你那么久,我好累,你快去快回。”
他吻上你额头,在月光下往山脚走,你注视他的背影,小指越来越疼。
等到再也看不到那个青色身影,小指的疼痛蔓延到肩颈,你靠上竹子,仰头望着月亮。
风起竹响,月光如水,你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如湖心荡漾。
剪切月光,折一折,摘下竹声,洗一洗。
“抱歉,你说得对。”你闭上眼,“与人道别,从来都不容易。”
你把这一切都藏入心底。
人来人往的花街上,青衣穿梭,脚步匆匆。
循着记忆,袁基走到胡椒饼摊子前,与老板说了几句话,接下热腾腾的纸袋。
西域幻人在街上游行,敲锣打鼓,他揣着胡椒饼,与幻人擦肩而过。
忽然,衣袖一股拉力。
他停下脚步,望向那幻人队伍,衣袖又被扯了下,他低头。
“大哥哥,买花吗?”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朵小花,怯生生地说。
袁基接过那朵花,是路边常见的小雏菊。
他看了一眼,花朝节人山人海,小女孩花篮里仍是满满小雏菊,似乎没卖出多少。
“为何卖这种花?”他将小雏菊放回花篮,轻声问。
小女孩扭了扭手指,上头有伤口、瘀青,她说,“因为我只有它.......”
“既是卖花,便得明白客人的喜恶。”袁基说,“世人皆爱花,但不够美的花,也是会被厌弃的。”
小女孩不住地扭手,紧张地盯着他。
袁基弯身,接下她的花篮,“不过,我有个未婚妻,从不介意花美不美。她会买下这些花的。”
山坡渐缓,路的尽头,一个青色身影逐渐走近。
袁基抱着花篮,胡椒饼被捂在怀中,他在月光下走着,最后停下脚步。
竹林空无一人。
他沿着山路,又绕了大半圈,反复地走,走到胡椒饼和石头一样冷。
最后,他回到这片山坡地。
尚未喝光的桂花酿瓶口半开,竹笛落在草地上。他走过去,拿起竹笛,握得很紧。
他蹲下身,胡椒饼掉落,沾上尘灰,花篮跟着翻倒,小雏菊被风吹散。
竹笛几乎要被捏裂,他手抓上心口,双膝跪下,额头贴上地面。
“哈.......”他肩膀剧烈起伏,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喉咙像是破开口子,有风贯穿他的身体。竹声沙沙,掩住了他所有动静。
许久,许久后,在他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巫子已去。”
袁基缓慢地转头,一个青色獠牙傩面的幻人,背着手站在竹林间。
月光下,那青色傩面可怖慑人。
袁基站起身,晃了下身子,手中的竹笛已碎成两截。
他松开笛子,鲜血从指尖滴落。
“阁下是何人?”袁基问。
“能为你,解答疑惑的人。”老者说。
“什么疑惑?”
“巫子的疑惑。”
“为何解答?”
“天命如此。”
袁基从怀里拿出巾帕,缓慢地擦拭手上血迹,他说,“那么,阁下说的巫子,去了哪里?”
“去往未来,去往过去。”老者摇头,“她是巫子,注定流浪在时间之中,直到死去。”
“我知道她来自未来。”袁基将巾帕折好,放回怀中,“我只在乎,要如何留住她。”
老者望向你身后的竹林。
苍绿的竹林笔直不屈,遮天蔽日,落下细影。
“没人能留住时间,不过,你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老者说,“趁花开之前,抓紧每一刻吧。”
袁基走近,向眼前的幻人作揖,说,“在下想问的事,还有许多。不知可否请方士回府详谈?”
夜色中,车轮声停在袁府之前。袁基刚走下马车,府内便有人匆匆迎上。
“士纪,你去哪了?快来,你爹的病又恶化了!”
妇人握住他的手,脂粉未涂,细纹显露。她望向袁基身后,忽然止住了声音。
“逐华大人!”她松开袁基,改为紧抓住步下马车的老者手臂,“逐华大人,您来得正好,我夫君他......”
被尊称逐华大人的老者,侧头沉默地注视袁夫人。
“啊,原来如此。”老者忽然说。
袁夫人领着那傩面幻人,走向后院,袁基跟在其后。
只看一眼床上的病人,老者便走向伙房。
再次出来,已端着一碗黑药。
给病人喂下药后,袁夫人不断抚摸床上人的脸,袁基站在不远处,见到那个本应病恹恹的男人微睁开眼。
等到老者被迎入主厅,已过午时。
袁夫人不住地向老者道谢,她拉住袁基的衣袖,走到老者面前。
“士纪啊,可还记得逐华大人?”她说,“大人是灵山巫者,灵验得很,当年娘怀你时,差点难产,多亏大人接生了你。”
袁基不说话,袁夫人拍了他一把。
正要再说,青色傩面后响起苍老声音,“袁夫人,这位长公子,似乎还有事要与我相谈。”
袁夫人离开主厅之后,老者端起茶杯,吹了一口热气,从傩面的开口啜饮茶水。
“在下竟不知,巫者与袁氏有如此渊源。”袁基开口,“巫子一事,也在阁下的预料之中吗?”
老者放下茶杯,“长公子何意?”
“她厌恶着巫,阁下又称呼她为巫子。”
袁基转动食指玉戒,轻声,“不免让人怀疑,所有的相遇、分别,是否只是一场设计,只为了惩罚逃离巫的‘巫子’。”
“呵.......”老者缓慢地摇头,“若真有人设计这一切,倒是好破的局。”
袁基望向那青色傩面。
“天命已定,你们注定走这一遭。”幻人戴着黑手套的手指,点了下脸上的傩面,“是她身上的傩,倒转时间,逆转因果。”
袁基低声,“那我该如何破局?”
“局无可破,破者非局。”
老者俯身,望入眼前人的眼底,“袁氏的长公子,你可曾听闻,巴楚有一奇香,名为惊精?”
袁府外,夜色漆黑,只有明月高悬,垂视芸芸众生沉浮苦海。
月落日升,阳光大好,你在床上睁开了眼。
天花板之上,花形灯罩向外绽放,像是一个完美的圈。
你躺在床上,手臂捂上眼,耳边彷佛还有竹林的沙沙声,眼前是那人走下山的背影。
下了床,你揉着额角,要打开门,感到阻力。
低头一看,昨晚塞在门缝的毛巾还在,你抽走毛巾,一张纸条滑入门缝。
纸条上简单写着几句话:
“?”
“问第三次了,不会告诉你的。”
“想知道。”
“世上最烦的鬼。”
“我担心。”
你想起昨日因兼职而晚回家的事,收起纸条,拉开门。
客厅被阳光染成金黄,光影斜斜地切割。
你揉着眼睛,走向浴室。路过厨房时,你脚步停下。
一股焦味从厨房传出。
你拉开隔间的门,唰啦啦,一个青色人影停下动作,转身看你。
你撞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那人站在厨房之中,手中拿着电线插头,在他身旁的电锅冒出灰烟,锅盖弹跳。
你走过去,将他挡在身后,用湿毛巾揭开锅盖。
灰烟四起,你偏头埋入手臂,咳了几声,身后一只手伸过来,食指戴着玉戒,为你捂住口鼻。
你听到身后也有人轻咳,眼前的灰烟,和那夜幻人喷火的烟雾重叠。
处理完烧焦的电锅,你端出电锅里炸裂开的蛋。
蛋壳碎裂,蛋白和蛋黄也焦了,黏得锅里到处都是。
“在做什么?”你问。
“做蛋羹。”那人说。
你转头看他,他长发乱糟糟的,衣袖也有些烧焦。
你拉起他的手,十指发红,大概是用这双手碰了烧焦电锅,或要拿出碎掉的蛋。
“蛋羹不是放一颗蛋在电锅里。”你握着他的手,冲洗冷水,“要打碎,搅拌。而且电锅底部,要加半杯水。”
那人不说话,垂眼看你,你望过来,他又撇开目光。
“为什么要做蛋羹?”你问。
他说,“昨晚,你生气了。”
“生气?”
“你说我烦,然后,毛巾堵门。”他垂下眼。
你捏了下他的脸颊,柔软的脸如记忆中白嫩,说,“这样就是生气?你炸了我的电锅,我都还没说话呢。”
“是我的过错,任凭责罚。”
你捏得更紧,他要躲开,你松开他,戳了下他的胸膛,“责罚?真想看看你的良心在哪,袁基。”
他清茶般的眼眸注视着你,问,“袁基是谁?”
你转身走向冰箱,拿出两颗蛋。
早上的饭桌,两颗煎蛋躺在盘子里。你坐在桌子这端,看着另一端的袁基。
金黄的室内,尘埃上浮,他的脸庞,手脚和身体都清晰可见,不再一团漆黑。
你也看清他的穿着,还是记忆中的那套,只是心口处的衣服有缝线痕迹。
煎蛋蒸腾如蜜的香气,他夹了一片,放到你碗里,又把另一片夹给自己。
你拨开蛋,沾上酱油,抬头,便见到袁基站起身,走进厨房。
再出来,手上多了一罐桔子酱。
你看着他将煎蛋沾上桔子果酱,吃了一口,你说,“就那么喜欢桔子啊。”
“唔?”他抬眼看你。
你吃起自己的煎蛋,不说话。
周末不需要去咖啡馆,你坐在沙发上,望了眼时钟。
袁基在你身旁读着科幻小说,你碰了下他的脖颈,他从书中抬起头。
指尖划过几乎扯断他脖子的勒痕,十指的抓痕,从耳边延伸到颈部。
伤口血淋淋,没有愈合。
你抚摸几下,说,“今天下午,我得继续其它兼职。”
袁基放下书,握住你的手,“你当真缺钱?”
你点头,他坐近了你,“我和你一起去。”
“也行。”你手指抵住下颔,“不过,你怕狗吗?”
秋高气爽,红叶缀满街道,人行道旁一间宠物店,店内橱窗躺着几只柔软的小猫。
泡沫流动,水槽之中,一条棉花糖般的小狗趴在边缘,小身子抖得不行。
你勾起泡沫,抹上它柔软的小尾巴,小狗的脚动了动,继续趴着,一旁的店长连连点头。
“手法真熟练。”他说,“第一次看到云朵那么乖,以前给它洗澡,那可是个大工程。”
你拿起水瓢,缓慢地淋在小狗身上,“我以前养的狗,洗澡也麻烦,到处跑。”
等到洗完小狗,你用毛巾裹住这只小动物,放到一旁桌上。
小狗站在桌上,棉花糖的小身子发软,被你揉搓,你擦干了它,忽然,它对着你身后吠叫几声。
你转头,袁基站在你身后,他手上拿着一颗狗粮,不知从哪顺来的,正对小狗伸手。
“不喜欢这个?”他问,手更靠近,小狗往后躲了下,吠叫改为呜咽。
你拿来那颗狗粮,放到小狗嘴边,它抖了抖鼻子,叼起吃下去。
“看来有鬼不被小动物喜欢呢。”你在他耳边轻声。
袁基说,“仅是这只小狗罢了。”
店长匆匆走来,怀中多了一只布偶猫,他将猫咪放上桌子,“这只也洗洗看,如果可以,直接录用了。”
你瞥一眼袁基,往布偶猫走去。袁基走到店内,从橱窗里的小猫咪饭碗捞了一颗猫粮,嘴上低声道歉。
他走回来,你已经开始给小猫冲水。
趁着你挤泡沫的时候,他拿着猫粮,靠近小猫,小猫哈气,不断往后退。
你摇头,“以前做偃甲鸢鸟,绣云鸢也怕你。”
袁基望向你,“偃甲......鸢鸟?”
你将泡沫裹上小猫,猫咪晃了下脑袋,尖耳摇晃。
“一种嘴里会叼着小钥匙的鸟。”你说,“钥匙可以打开一个柜子,柜子里藏着漂亮的花。”
他的手指靠近小猫,猫咪又哈气。
这次他没有收回手,尖牙咬上之后,他回神地动了下手指。
“既然是漂亮的花,这种鸟又为何要藏起来?”他问。
“谁知道呢。”
你拉起他流血的手指,用冷水冲洗,“也许那时的它还在试探,觉得不会有人接受它的花吧。”
两个小时后,你们踏出宠物店,店长抱着云朵,在身后挥手,“后天直接来就好!”
人行道上,红叶树林立,一片红叶落到你发上,袁基替你摘下。
他牵着你,往家的方向走,你却抬起脚,往相反方向走去。
“还有其它兼职呢。”你说,他被拉得歪了下身子,跟上了你。
“给小动物洗澡,好累。”
“你除了拿食物喂它们,有碰到过一次水?”
袁基走在你身旁,脚下一瘸一拐,他说,“我是说,你看着很累。”
你放缓脚步,拍了下口袋里的钱包,“这些工作都是日结,等我存够钱,就只需要去咖啡馆了。”
他转向你,放低声音,“你想存下多少钱?”
“至少一趟旅途的运费。”你说,“还了警察的钱后,旅途要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得多备些钱才行。”
下午的其它兼职,袁基陪在你身旁,不时搭把手。
你们在路上发传单,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你站得小腿发麻,腿脚不方便的袁基陪你一直站着;
去了藏在小巷子里的书店,搬书扫地,袁基仗着没人看见,替你整理书籍,你转身便见到一个小孩仰头,盯着漂浮的书发呆。
等到结束一天的兼职,夜幕低垂,袁基牵着你的手,在街道上脚步缓慢。
你贴近他温暖的身体,肩膀挤了他一下,他侧头看你,握着你的手更紧。
“辛苦袁公子陪我工作一天。”你靠近他耳边,“多亏有你,今天我轻松了不少。”
袁基动了动身子,也俯近你耳边。
“骗人。”他说,“你累得都要睡着了。”
你推开他柔软的脸颊,牵着他走到一家店。
入夜之后,街上的店铺亮起灯光,像是地上的星子,串成一条街。
你站在一家冰激淋店前,向店员要了两个甜筒。
“巧克力和抹茶,谢谢。”你指着菜单说。
离开店铺时,你一手拿着巧克力冰激淋,一手拿着抹茶,同时放到他面前。
袁基接过抹茶口味,含住冰尖。
“咳咳.......”他被浓厚的抹茶粉呛到,撇头重咳。
你碰上他的背,他顿了下,咳声变得轻柔起来。
你为他拍背,“这种撒很多粉的东西,不能一边吸气一边吃。”
袁基用衣袖挡住脸庞,“可有巾帕?”
递给他纸巾后,他侧过身,一会儿后才转回来,脸上干净如昔。
你一边看着他这洁癖模样,一边含住巧克力冰尖,然后,粉末涌入鼻道。
“咳!”你捂住嘴,指缝间巧克力粉飘落。
他伸手,本要将手中的纸巾蹭上你嘴角,又放下了。
他拍着你的背,嘴上说着没事了,捏起自己的衣袖,擦拭你的脸。
你躲了开来,用手背胡乱擦干净自己,干净的另一只手牵起他,往家的方向走。
“以后,咳,还是不买这家的冰了,弄了一身粉。”你说。
袁基跟上你,“但它味道很好。”
你瞥他一眼,转头继续走,片刻后,你说,“下次我叫店员放少点粉,咳咳。”
周日,你一早便走进浴室洗梳。
清爽地走出来,阳光染暖客厅,沙发上袁基闭着眼,仰躺着双手交叠。
你走近沙发,蹲在他身旁。
他柔软的浅发,在额上微乱,略盖眉眼。眼睫出奇地长,像是猫一样,眼尾上挑。
一颗浅黑的痣,藏在右眼下,你手指轻碰,不知女娲点睛时,是不是落了一滴墨。
指尖转向他的鼻梁,划过,捏了捏鼻尖,又顺着人中,戳碰他的唇。
躺在沙发上的眼前人,被阳光染成温暖的一幅画,如同麦穗,如同黄金,如同.......
你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他垂眼看你,被你触碰的嘴角微微勾起。
额上的发微动,他侧过脑袋,手掌捂上你的手指,按在唇边。
“为何这样看我?”他的声音朦胧沙哑。
你说,“因为我是鬼……要吃说谎的孩子肉。”
他笑起来,“你不是鬼,我才是。而且,我何时骗过你?”
“骗的可多了。”你凑近,顺好他的碎发,“违约还不自知,你欠了我好多落花,好多桔子。”
那日你带着袁基,来到市内最大一座游乐园。
你在员工工作室换上玩偶服,镜子里站着一只小狐狸。你俯身,调整头套,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
小蛇服装的工作人员走进来,站在你身后,对着镜子转了一圈。
“你确定要跟着去?”你问,“这种衣服很热的,还得站一早上。”
小蛇晃了晃脑袋,里面响起袁基的声音:“如此一来,是不是能得两份工钱?”
你用狐狸脑袋挤了挤小蛇的“头”,他歪歪扭扭往墙上靠去。
你戳了下他的玩偶服,“要是这里面的鬼不暴露自己,不仅能拿钱,下午我们都能免费去园里玩。”
袁基听了,直起身子,立刻往门外走,你踩住他的蛇尾巴,他停下脚步。
你绕过他,走在前头,一股阻力止住了你,转头看到他也踩住你的狐狸尾巴。
在游乐园内穿着玩偶服走动,虽然闷热,但不用动脑,只要和孩子打招呼,便能顺利过关。
你身后的小蛇,摆摆脑袋,晃晃身子,不说话,一样能惹得孩子跟他合照。
反观你这只狐狸,因为角色设定,得不断说些狡猾可爱的笑话,那些孩子才心满意足。
“虽然小动物不喜欢我,但小孩喜欢。”
休息时,袁基坐在你身旁,语气上扬,“孩子们可真有趣,情绪分明,喜恶也纯粹。”
你看了一眼他那个眼睛很大,一脸卖萌的小蛇皮套,没有说话。
他又忽然摸上自己的玩偶装,“还是说,他们喜欢的,是我套着的玩偶?”
“他们喜欢你。”你开口,“饿了吗?”
袁基点头,你带着他去园内的餐厅点餐,一狐狸一蛇坐在树荫下,拿起食物。
这种类似肉夹馍的食物,是园区里最多人排队的餐点,也许是因为便宜。
孩子嘻笑追逐,跑过你们身边,你喝了一口饮料,前方便响起一个童稚的声音:
“为什么蛇和狐狸坐在一起,没有打架啊?”
你抬头,一个小男孩拿着光剑,他身后站着其它小孩,正睁大眼睛看着你们。
和袁基对视一眼,你问,“为什么要打架?蛇和狐狸也能当朋友。”
“但是,当朋友不好玩,打架才好玩。”小男孩举起光剑,“打架!”
“打架!打架!”其它孩子在他身后拍手,附和起来。
身旁的袁基“唔”了一声,你凑到他耳边,“还觉得孩子可爱吗?”
孩子们在你们身边绕圈,嘻嘻哈哈,他摇头,“为何要看我们打架?真是.......难以理解的要求。”
你说,“有些人便是这样,和孩子似的,以见人流血为乐。”
吃完食物,喝光饮料,你捉住领头的小男孩,按住他肩膀。
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光剑拖在地上。
“真想看我们打架?”你问。
小男孩用力点头,其它小孩高喊,“打起来!”
你拍拍他的脑袋,“那你们闭着眼睛,数到三十,我和蛇先生准备一下,很快便好。”
当孩子们捂住眼睛,在树荫下数数,你抓起袁基的手。
狐狸窜入人群,蛇紧追其后,你们躲到角落,探身,那些小孩放下手,在树下绕来绕去。
一个孩子转向你们的方向,举起了手。
“走!”狐狸又牵着蛇,消失踪迹。
结束工作的下午,你在员工休息室脱下头套,闷汗附在脖子上。
袁基站在你身后,为你拉下玩偶装的拉炼,清凉骤然裹上四肢,你呼出一口气。
他却在你身后没有其它动作,你望向镜子,他正看着镜子里的你。
你呼唤他的名字,他回神,继续替你脱玩偶装。
“总觉得似曾相识呢,这一幕。”他说。
“为我脱衣?”你古怪地问。
“不,为你穿衣。”
他摇头,又看了镜子里的你一眼,“就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刻,我为你换上了很重要的衣服。”
你们离开休息室,再也不用穿着沉重的玩偶装,一整个下午都可以享受员工福利,在园内免费游玩设施。
袁基和你,都是第一次到游乐园,他看着高耸的铁塔,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你翻着手上的导览手册,对比编号,“穿越.......云霄?”
“确实是探入云霄的高楼。”袁基手指抵着下颔,“若是在楼顶喝茶,也许能俯视园内呢。”
你和他走过去,正要排队,便见到一圈环型座位,绕着高塔,缓缓上升。
人们坐在座位上,越来越高,最后来到了塔顶。
下一秒,人们急速下降,尖叫声刺破耳膜。
你望向袁基,袁基也望向你。
你忽然扣住他手腕,走进队伍,他往后挣扎,用力摇头。
“不是说要在楼顶喝茶?”你问。
“不喝了。”他说,“刚才吃饱.......喝饱了,再也喝不下了。”
方才在座位上的人们已经下来,走过你们身旁的通道,有人跪在废纸篓旁,头埋入桶内,身子颤抖。
“呜呜........”那人一边吐一边哭。
你松开袁基的手,走入队伍之中,他却跟了上来,抓住你要往外走。
“你在下面等着。”你拂开他的手。
“若你掉下来,怎么办?”
“那就变成和你一样的鬼。”
他凑到你耳边,说,“若你下来后难受,怎么办?”
“才不会难受。”你从怀里翻出手机,调到录影模式,塞到他手上,“替我录下来,我要留念。”
等你从“穿越云霄”下来,你走出通道,袁基拿着手机走近。
你脚下一晃,靠到他肩上,喃喃,“未来人的游戏........为何如此刺激。”
袁基拉着你坐下,你打开他递过来的手机。
他扭开水瓶时,你点开视频,袁基温柔干净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似乎正注视哪里。
你的第一反应,是他一只鬼竟然能被拍下身影。然后,你看着两分钟的画面,都是他仰起的脸庞,眉眼满含担忧。
“喝点水,会舒服些。”他把水瓶凑到你嘴边。
你关上手机,喝了一口水,他要拿你的手机看,嘴上说,“录得如何?”
你把手机放入口袋,“全都拍下了。”
一整个下午,你们在游乐园逛着,到处都是新鲜的事物。
排队最多的鬼屋,你和袁基走了出来,在彼此眼中看见微妙的评价;几个绕着圈的咖啡杯,你坐得直摇头,他却拉你排队好几次。
夕阳染红游乐园,高空的摩天轮转动,你看着导览手册,在摩天轮的标示处,标着一行红字:“情侣必去!”
收起导览手册,你望向身旁的人,袁基的侧脸被日暮染暖,绒毛微微发光,和他许多时空中的模样重叠。
“去坐摩天轮吗?”你问。
“摩天轮是哪个?”他要翻你的导览手册,你将手册收好,指向最高处的设施,“那个。”
他循着你的手指望过去,“它会突然掉下来?”
“.......不会。”
“会飞速旋转?”
你扣住他的手,走向摩天轮。日暮的辉映下,光隙透过铁架,将巨大的摩天轮染成金黄。
等在队伍的,都是三三两两的情侣。你和袁基站在队伍后,因为没人能看见他,你看到有情侣望了你一眼。
你低头吸了一口饮料,袁基仰着脑袋,注视摩天轮,“这些机关术真是神奇,若能摸索出内部构造,不知我能否也做出同样的偃甲。”
放下饮料杯,你转头看他,说,“你说什么?”
袁基回神,望向你。
你抓住他的手,力道很紧,又问了一次,“你说什么?”
他不说话,你静静等待,最后,他重复地道,“机关术.......偃甲?”
你看着他,声音放轻,“你喜欢偃甲机关?”
“喜欢。”他喃喃。
“经常动手做机关,是不是?”
“是。”他说,“但我找不到那些机关了........”
你抚上他脖颈的勒痕,鲜血淋漓,像是将他灵魂折断的疤痕。
“没事的,我替你找。”你捏了下他的脸颊,说,“不就是一堆小机关,哪有一辈子找不到的道理?”
搭上摩天轮时,夕阳只剩半抹光晕。
你们坐在透明车厢中,袁基踩了下地面,又望向车厢外。
你在他对面,同样看向远处的夕阳,光辉从你们之间穿过,染红你们的脸。
脚下是纷纷扰扰的人群,眼前是纯粹无比的落日,身旁是相同呼吸频率的他。
等到摩天轮转到最高处,天边落日只剩一线,星子悄然浮现。
“你看。”你指向地面,袁基望过去。
游乐园的灯火亮起,中央的水池喷出水柱,光线交错。
那些你们玩过的游乐设施,缀上点点亮光,或跳跃或摆动。
“好像地上的星子。”你说。
袁基不说话,你转头,他正注视着你。
你捏了下掌心,问,“为什么看我?”
“可否让他们不要转动?”袁基垂下眼,“我只想停住时间,待在这个车厢里。”
“要是有钱买下整座摩天轮,就能随便停多久。”你轻声,“但我们太穷了。”
月光不知何时溶入了车厢,他看着地面上的银白柔亮,不发一语。
摩天轮再次转动,你们不再是最高点,缓缓降落。
“无妨,我记住此刻了。”他忽然说。
你注视着他,他依旧低头看着月光,眉眼柔和。
你们踏着夜色,离开游乐园。路上买了冰激淋,你们一边屏息吃着,一边走回家。
冲完澡,你走出浴室,便见到袁基坐在沙发上,拿着纸笔,左画右勾。
你走近要看,他背过身,“稍安勿躁,尚未完成。”
你戳了下他的背,压上他,从他的肩膀探头。
他捂住你的眼,你要拉下他的手,“让我看看。”
“等完成了才能看。”
你快速伸手,刚碰上纸张,他却像有经验似地,将纸直接塞入怀中,往衣内深处埋。
坐到他腰上,你的手悬在他衣领上,衣领旁的心口处有缝线痕迹。
抬头瞥他,那双纯净如鹿般的眼睛望着你。
“非礼勿视。”他弯起眼睛。
你的指尖无数次靠近他的衣服,最后你没告诉他那些亲密之事,只捏住他的脸颊,用力往外拉。
一连几天的工作日,你一回家,袁基都拿着纸笔,埋头画着什么。
他不时垂眼思考,笔下涂涂改改,连饭也忘了吃。
那模样就像是科幻小说里,研究数学公式的科学家,你一边打哈欠路过,一边被他识破躲避。
在兼职之间如同陀螺打转,渐渐地,钱包也鼓了起来。
一天晚上,你躺上床,终于在短时间内赚到足够的钱。
房外仍有动静,你听着袁基写字的声音,闭上了眼。
小指的疼痛蔓延左半边身子,黑暗被撕裂。
这一次,剧痛刺穿你的胸口。
你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馀光中有什么银芒晃动。
低下头,一个剑尖穿胸而过,月光下反射光辉。
那长剑从你胸口抽走,有谁重踢你的背,你跌落在地,匍匐不起。
“大半夜的,为何这里会有侍女?”有人问。
“不知道,赶紧的,那人就在里头。”
两个轻盈的脚步声绕开你,你倒在地上,吃力地喘息,本要昏厥过去,但你听到了一阵沙沙声响。
睁开沉重的眼皮,你见到一片潇湘竹林。
月光下,竹影随风晃动,声音轻柔。
脸颊贴着泥土,你转动眼珠,看清整个院子的全貌。
是你记忆中的模样,丝毫未变。
你望向走近屋子的两个黑衣人,他们一人靠在窗边,一人绕到屋子后方,似乎在侧耳倾听里头的动静。
两人的剑身在阴影晃动光影,其中一柄滴着你的鲜血。
你散乱的意识忽然凝聚起来,抽搐的手指抓紧泥土。
趁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屋子,你爬起身,摇摇晃晃冲向一旁的竹子。
全身的重量撞击,青竹改变倾斜角度,倒向其它竹子。
沙沙的声响骤乱,穿插竹子之间的碰撞声,那两个黑衣人立刻望过来。
屋子里的灯火亮起。
你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有了光的屋子响起脚步声,你颤抖地大喊,“有人.....刺客!”
黑衣人骂了一声,他们对视,翻入屋中。
明亮的屋子,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人影晃动。
唰,窗纸溅上鲜血,身体倒地重响。
你呼吸急促起来,手肘支起身子,一点一点向屋子挪去。
鲜血自胸口淌淌流出,在你爬动的后方,拖动一地湿红。
终于,屋子里又响起脚步声,两个,接近门口。
你的脸颊都湿了,仰起脸庞,房门打开的光照在你脸上。
出来的两人,却是一身青衣。
他们穿着和袁基一模一样的绣竹青衣,衣袖浸透黑血,手中各自提着一颗头颅。
那两人走出来,望见了你,同时停下脚步。
“这是?”其中一人用血剑挑起你。
“是她吧,刚才的警告声。”另一人说,“虽说是多此一举。带回去,让主子处置。”
有人将你扛起,你在那人肩上,摇摇晃晃,胸口的疼痛终于让你闭上眼。
夜沉如墨,两个青衣人影翻墙离开袁府,他们在屋檐上走动,脚步极轻。
走了许久,他们跳入一间宅邸。宅邸位置隐密,端庄雅致,后方连着一片种满竹林的山坡。
青衣人快步穿过走道,站在其中一间房前,抬手轻敲四下,房门被打开。
迎接他们的是身穿墨草编衣的同伴,他望向被扛在肩上的你,“怎带了个女人回来?”
两个青衣人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墨衣同伴挥手,“多事,主子不喜欢节外生枝,带去后山弄干净。”
青衣人对视一眼,道了声是,扛着你走向宅邸后方。
种满竹林的后山,山坡陡峭,为了不污主子的宅院,他们爬了一段路,才将你丢到地上。
你安静地倒在草中,紧闭双眼。
月下竹影轻晃,山坡的位置,刚好可以俯视整个城内。
青衣人抬起长剑,剑光刺目。
然后,他们听到竹笛声幽幽响起。
剑身微顿,他们单膝跪地。
竹林沙沙作响,笛声悠远浩荡,一曲终了,有人从竹影中走出。
两个青衣人垂下脑袋,“打扰主子雅兴,属下立刻就走。”
那人不说话,青衣人不敢抬头,许久后,才听到低柔的声音说,“这是何人?”
你的脸埋在尘土里,身上也都是血迹。青衣人说了先前的事,便见到主子的竹笛掉落。
笛子滚在草地间,停了下来。
那人弯身,将地上的你揽入怀里,衣袖擦拭你沾满血与泪的脸。
他将你拥得更紧。
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属下,看到主子抱着你站起身,脚步踉跄了下,往山下奔去。
“仙人,仙人……”你在昏沉的痛楚中,听到有谁喊着你。
黑暗中,那声音反复呼唤,到最后都喊沙哑了,彷佛要磨坏嗓子。
你太累了,累得连那声音都分辨不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有人抚摸你的脸,亲吻你,温烫的东西落到你脸上。
你的小指隐隐作痛,周遭的黑暗荡漾开来,你等待,知道自己又要离开。
忽然,一股甜腻,带着铁锈味的味道,掳获你的意识。
香气彷佛流水,注入你的灵魂。
本在抽搐的小指,扫去了疼痛,波动的黑暗再度平息。
你轻颤眼睫,睁开了眼。
床幔晃动,掩住外头的光,眼前朦胧光影。你在柔软的床上,坐起身子。
姿势一变,胸口微痛,你揭开上衣,上身被纱布仔细包裹。
手指碰上,轻轻一压,似乎没有记忆中的疼。
床幔外响起动静,你侧头,有谁走进房,脚步匆匆,靠近窗边。
“唉呀,公子不是说了,不能开窗?”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你啊,笨手笨脚,到时犯了大错,我可保不了你。”
“嬷嬷,外头秋高气爽的,夫人都躺上一个礼拜了,开窗通风,说不定能让她舒服些呢。”一个女孩回道。
“你懂什么?这窗一开,香都飘出去了........咦?”
对话忽然停下,有脚步声靠近床边,床幔外人影晃动,外头的老妇人说,“唉呀!夫人,你醒啦!”
你揭开床幔,便见到屋里站着一个老嬷嬷,身后是另一个小侍女。
老嬷嬷走上来,眉开眼笑,她对身后的侍女招手,小侍女倒了桌上的茶,递给你。
你端着茶,没有喝,只说,“这里是?”
“自然是夫人的房间,公子嘱讬过,要让夫人在这里好生休养。”
老嬷嬷回复道,转身,“给夫人拿吃食,要清淡点的,快去。”
小侍女走后,你走下床,将茶杯放回桌上。
老嬷嬷掩上窗,拨弄香炉,你坐在桌旁,望着她的动作。
“那位公子让你们来照顾我,他人呢?”你问。
“这.......公子这几日特别忙,据说是在抓刺客呢。”老嬷嬷目光晃了下,说,“夫人放心吧,等公子回府,肯定就来找夫人的。”
你撑着脸颊,不说话。
等老嬷嬷和小侍女都不再打扰你后,你喝完桌上的粥,站起身,走出房间。
你在府邸逛了一圈,不比袁府大,却清幽雅致。廊下桥水,湖中亭子,竹林绕院,无一不缺。
走得无趣时,你抬头观察梁柱,发现了精巧的榫卯结构,将屋檐撑起奇特的角度。
站在院中,望向那片屋檐,有谁设计了巧妙的沟槽,若是下雨,雨水会集中到角落倾倒。
那日傍晚,刚好下起雨,你坐在走廊上,看着院子。
雨水落在青瓦屋檐,叮叮咚咚,却没有滴到你面前溅湿衣袖,而是顺着屋檐,从角落流下。
院中竹林被雨势扑打,彷佛落下许多珠子,清脆地乱弹。
你双手撑在身后观雨,身后有脚步声走来,一个食盒放到你的身旁。
“夫人,真的不去屋里用膳吗?”小侍女问,“外头下雨了,入夜之后,会很冷的。”
你问,“那位公子,还没回来?”
“还没........”
“那便在这里吃吧。”你拿起筷子。
刚吃几口,你便闻到甜腻带有铁锈味的味道。
侧头看去,原来是小侍女将一个香炉放在走廊角落,用铁棍拨弄香灰。
她走了之后,你继续观竹,雨中的竹倒不再像竹,失了从容优雅,只是光秃秃的杆子。
本以为在那人回来前,身体里的傩便会发动,带你离开这个时间,但你一连在这个宅邸待了三天,小指头没有一点动静。
第四日,你披上外衣,正缓慢地喝粥,忽然听到屋外一阵喧闹。你放下勺子,走到门口探头,那些侍女和仆役都跑到了前院。
你抓紧门板,要走出去看,有侍女望见了你,“啊”了一声。
“今日府内有要事,公子嘱咐,夫人不能先看的。”她拦下你。
你推开她,要往前院走,其它仆役也纷纷拦下你,嘴上喊着,“夫人不能看”、“公子说了不行”。
你没有停下脚步,一路走走停停,不敢蛮力拦你的仆役都要跪下求饶了,你在走廊转角,瞥见一抹青衣。
“公子!夫人来了!”有侍女大喊。
院中聚集的下人们纷纷抱起什么,作鸟兽散,你走出转角,那抹青衣也不见了,像是熘走的竹叶青。
走到院中,剩下一个没被搬空的箱子,你手按上箱盖,打开。
啪啪!
拍翅声乱响,你下意识闭上眼,被什么搧了下手背。
再睁开眼,羽毛飘落,几只雁拍打翅膀,引颈长鸣。
他们的翅膀都被剪羽,无论多用力扑腾,都飞不起来。
你正要抓起一只细看,一个仆役走来,赶紧搬走箱子,连声道歉,徒留你和一地落羽。
你拿起一根羽毛,在指间辗转,收进怀里走回房。
之后的几天,府邸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走在廊道上,你看见廊下小湖,多了几条红色鲤鱼和莲叶;
屋外的院子,几根角落的竹子被绑上红色彩带,不太明显,像是谁随意摆弄的蝴蝶结。
那时一切都还只是小心翼翼地改变。你望着那几根竹子,什么也没说,渐渐地有人便大胆起来。
原先堂屋里看着精致典雅的花瓶,不知被谁换下,你路过时,看到几个方形彩灯。
灯做得有些歪扭,上头的字倒是清隽疏朗,写着:“鸾凤和鸣”。
桌椅被擦亮,铺上红色的绸布,摸了上去,很高档的布料;
府内的碗筷全换了,你瞥视一眼,拿起那红通通的筷子,夹起一片烧鸭肉。
一天晚上,你打着哈欠,走回房,打开房门便见到几个老嬷嬷和侍女,正笑盈盈地望着你。
你捂嘴的手放下,绕开她们,坐到床上。
她们抱着几只雁,语气小心翼翼,“夫........姑娘啊,不知你在外头可有婚嫁?可有其它中意的儿郎?”
你安静地看她们,她们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惊慌,然后,你说,“没有。”
呼。老嬷嬷们和侍女都松了一口气,再接再厉地问,“那姑娘的家中........”
“啊。”你忽然摇头,“回答错了,我有中意儿郎的。”
“什么?”众人惊呼,一个老嬷嬷手中的雁差点落下,你一手捞住。
你把那只雁抱到怀里,手指梳理羽毛,它拍打的翅膀趋缓。
“我和袁氏的长公子,许诺终身了。”你把雁还给老嬷嬷,“你们提亲的人,能比他好?”
“当然好的!”一个侍女立刻道,“让我们提亲的人,本就是袁氏长--”
一旁的同伴捂住她的嘴。领头的老嬷嬷擦汗,说道:“袁氏长公子虽好,但咱们公子更踏实,愿意一辈子待姑娘好的。”
你问,“你们公子叫什么?”
“是袁基,袁公子。”
“那袁氏长公子叫什么?”
“.......袁基,袁公子。”
你撑脸颊看她们,老嬷嬷汗擦得更勤,侍女们脚趾不断扭动。
最后你说,“替我转告袁公子,无论他再怎么试探,这件婚事,只能他亲自来和我谈。”
那些拿着雁的老嬷嬷和侍女离去后,你倒入床铺,手臂盖在脸上。
深夜,屋外响起很轻的脚步声,像是狸奴走路。
门被推开的吱呀,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有谁撩开床幔一角。
许久后,你脸上微痒,谁的指尖划过你的眉眼,鼻梁,嘴唇,无声地勾勒轮廓。
你闭着眼,偏了下头,他的指腹轻压你的唇,气息靠近,阴影爬附上你的脸。
嘴唇被咬上,泛起微痛,你又侧头躲开,他俯在你身上,改为轻舔咬过的位置。
你睁开眼,却被细光晃了下。
月光下,那人耳上的东西反射细微光芒,是一个蛇型耳坠,血红的细眼正望着你。
“.......为何要拒绝提亲?”他在你耳边很轻地问。
你被他的阴影垄罩,伸手要推他肩膀,手腕却被缠住。
他的指尖,绕着你腕上青色血管打转。
你的脸凑近他脖颈,又退开,“我不和喝醉的人谈正事。”
“什么才算正事?”
他的呼吸染热你右半边脸颊,“若我是你的正事,为何你一次次离我而去?”
你闭了闭眼,说,“让我坐起来,袁基。”
他没有动作,指腹轻压着你的手腕,泛起微麻,你又说,“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身上的重量离开,你缓慢地撑起身,袁基松开你的手腕,走下床。
再回来时,他脚步略急,坐上床沿,拿着药膏俯身探向你。
你挡住他的手,取走药膏,拢上床幔。
揭开纱布,确认没有流血,你重新擦了一次药,再缠好伤口。
你拉开床幔,袁基站在不远处,没有再靠近。
房内光线幽微,你向他招手,他匆匆走来,又停了下来。
最后他只坐上床沿,掌心复上你的手背。
“还疼吗?”他问。
你不说话,注视床铺另一侧的墙。
袁基握着你的手微紧,“........对不起。”
你看向他,月光只照到他半边身子,另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
那个蛇型耳坠,在幽暗处反射微光。
你沉默片刻,手指点了下他的耳朵,“五年不见,你怎么戴起这种东西了?”
他捂上你的手,贴在耳侧,轻声,“是不是........不适合我?”
你摇头,“只是没想到,再次相见,你成熟的方向是这样的。”
袁基垂下脑袋,半响,他伸手要摘蛇型耳饰,你扣住他的手,“做什么?”
“在袁氏的场合,为了提醒自己,在下戴了耳饰。”
他说,“但我不想在你面前戴着它。”
你按住他,不让他摘下,俯身,重新替他调整戴好。
他抬眼望向你,你收回手,掐了下他的脸颊。
“戴着也无妨。”你说,“这五年,你过得如何?”
那晚,袁基将你拥入怀,披散的长发与你纠缠,他说了许多事。
如今他年二十五,父母相继离世,他成了袁氏家主,一言一行都担上袁氏最直接的利益。
他开始用见不得光的手段,除去政敌,官场弄权。
汉室无力,士族壮大,他被袁氏内部暗流涌动的利益捆绑,一步步向前,逐渐忘却最初的“袁基”。
你到来的那晚,那两名黑衣人,便是袁基曾交好的名士蔡邕,指使派出的刺客。
“我将他们的头颅,装入礼匣,送到蔡学士府上。”袁基闭上眼,声音很轻,“他曾赠予在下的字画,也一并还回去了。”
你轻拍他的背,不说话。
“有时候,真的很苦恼。”他拥紧你,“既不能成为君子,也不愿沦为恶党。总是沉浮挣扎,彷佛快吸不到气了。”
你说,“在这乱世,鲜少有人能做真正的自己。”
“是啊,这世上之人,谁又能脱离苦海,独自上岸?”
他缓慢地说,“圣贤书中的太平盛世,真想亲眼看看,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你安静片刻,说,“是很好的地方。”
袁基低头看你,你仰起脸庞,与他对视。
“真的?”
“真的。”
你的手指卷着他的浅发,“那里没人挨饿,只要端盘子站一天,餐餐都能吃到肉。”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你。你继续说,“太平盛世的人们,从小便能接受教育。学西域的文字,学地理,还学算术。”
“听上去,当真是很好的地方。”他顺起你的碎发到耳后。
你的脸颊贴近他的胸膛,衣领旁的心口处有缝线痕迹,“那里的人们还很友善,好多人帮过我,不求回报。”
“仙人喜欢那里?”
“自然喜欢。”
袁基搂着你的手臂微紧,许久后,他说,“那仙人,喜欢这里吗?”
你躺在他怀里,像是要睡着了,他安静下来,然后,你回答,“也喜欢。”
袁基垂下眼,抚着你的长发,“但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不透的人心。”
“我要看透那么多颗心做什么?”你在他心窝处闭眼,“我看清楚的那颗,足以让我喜欢上这乱世了。”
隔日清晨,你睁开眼,一个身影坐在你身边,手撑着额角,发出低吟。
你侧躺上曲起的手臂,看他因宿醉难受的样子,等到他放下手,你才说,“清醒了?”
“唔。”他模糊地说,“不知昨日发生何事,在下可有冒犯仙人?”
“一边抱着我诉苦,一边嚎啕大哭,算是冒犯吗?”你也坐起身。
袁基立刻转向你,“仙人说笑了,我何时对你嚎啕大哭?”
你瞥他一眼,“不是都忘了?现在又记得发生什么事?”
他被你问得说不出话,走下床,唤了侍女进来服侍你洗梳。
等到你们都坐在桌边,吃着清淡的粥,他才开口,“现在我清醒了,那个问题,你还未回答。”
“什么问题?”
“.......为何要拒绝提亲?”他问,勺子轻搅起粥。
你望向他,刚睡醒的袁氏长公子,单薄外衣披在肩上,长发顺在一侧胸前,眉眼垄罩着宿醉的疲惫。
和平日衣冠整齐,端庄大方的模样有些不同。
“因为,我不知道跟我提亲的人,究竟是哪家公子。”你说。
他放下勺子,“仙人明明知道是我。”
“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你摇头,“这是我们的婚事,我要你亲自过来,和我说清楚。”
袁基看向房间角落,“亲自说清楚,还是亲自被拒绝?”
你拉住他的耳垂,他很轻地“唔”了一声,不得不靠向你。
凑近他的耳边,你眯眼睛,“你是不是真的没良心,袁基。”
“仙人的良心又在何处?”他抓住你的手腕,“那年花朝节,你答应三茶六礼,又哄我去买吃食,最后呢?你去了哪里?”
你力道变轻,“因为我消失了,所以你觉得,我不愿与你成婚?”
袁基拨开你的手,勺起一匙粥,继续喝起来。
许久后,他说,“若你终究要走,至少,不要不告而别。”
“.......抱歉。”你垂下眼,“又让你等了许久。”
袁基摇头,“仙人没有亲自道别,这次我也没有亲自提亲,究其原因,不过都是害怕受伤。”
你望向他,“那你为何只让‘袁基’提亲?”
“与仙人成婚的,是袁基,而非袁氏长公子,不好吗?”
他轻声,“袁氏的身分,掺和太多利益纠葛,我只想用最纯粹身分,与你拜为夫妻。”
你叹气,“你真是,从小就纠结花与舟啊。”
袁基勾弄你的手指,不说话。
你吻了下他的嘴角,他停住动作,你捧起他的脸颊。
“逃避袁氏的身分,只是一时的任性。”
你说,“作为夫妻,我们得一同接受你肩上的重担,袁基。未来遇到什么困难,我才能陪你面对。”
袁基仰着脸庞看你,片刻后,他说,“即使重担,压得你我喘不过气?”
“即使重担让你我喘不过气。”你贴上他额头,“至少我替你分担了一半,是不是?”
他安静许久,最后拥抱上你。
“袁氏这座大宅子。”他说,“连蔡邕这样温和的文人,都派刺客潜入。”
你拍抚他的后背,“没事的,以后有能力,我们再对宅子修修改改,就不再有刺客了。”
“若是修改后的宅子,能够像圣贤书写的那样,为人遮风避雨。”
袁基声音闷在你肩上,抱你更紧,“我也此生无憾了。”
那天下午,你正坐在走廊,吹风听竹,好不惬意,身后响起和猫一样的脚步声,有谁坐到你的身旁。
你转头,便见到一只雁与你四目相对。
“在下来送聘书。”袁基抱着一只雁,坐姿端正,将一本喜红的聘书递给你。
你接过,扫一眼,字迹清隽疏朗。
收起聘书,你望向他怀里的雁,那头雁疑惑茫然的目光和你对上。
袁基抚摸着雁,站起身,又走远了。
晚上,你正吃着饭,小侍女替你拢上窗,拨弄香炉,屋外有谁敲门,你唤他进入。
袁基走进屋子,身后跟着一个全身挂满流苏和铃铛的方士,你默默放下筷子。
他坐到你身旁,“因筹备婚事,还须知道仙人出生年月日,以占吉凶。”
你将八字写在纸上,递给他,袁基从怀里也拿出另一张纸,两纸生辰八字都交给了那个方士。
“哦哦.......哦哦!”方士在屋里晃动身子,铃铛作响,你撑脸颊看着,袁基端坐的身子动了动,手指交叠紧扣。
“这可真是--”方士开口,尾音悬在空中,袁基问,“如何?这一对八字可相合?”
方士将那两纸举得高高的,“天作之合!”
袁基站起身,向方士作揖,送走对方,你跟着站起身,打了哈欠,拜别方士。
等到他走回屋子,你看到他绕着房间转,不时摸摸桌子,拨弄香炉,缓慢地折好你的被子,最后坐上你身旁。
他看着你继续吃饭,手指不断摩娑玉戒,你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接下来是什么?纳征?”
“是纳吉。”
袁基回神,从怀里拿出一根玉簪,簪子上凋刻青竹与花,“本是要送仙人戒指的,但你已有了一个,只好送玉簪。”
他走到你身后,你发髻微松,又拢紧,一根玉簪替换了你原先簪子。
你摸了摸那根玉簪,凋工不像熟练的老师傅,他坐回你身旁,你问,“这簪子是你做的?”
袁基端起茶杯,模糊地“嗯”了一声。
“簪子不可能一天完成,究竟什么时候做的?”你扯了下他的衣袖。
“茶水有些凉了。”他放下杯子,拎起茶壶,往屋外走。
你追了上去,扑上他的背,他不得不弯腰,让你爬到他身上。
走廊的地面被月光染白,一对人影路过,一人在背上晃着脚,一人往前走时摇摇晃晃。
府邸的仆役开始忙了起来,打扫厅室,用各种喜庆的红妆点宅子,连服侍你的小侍女都经常被老嬷嬷叫走,回来时不断捶肩。
她不在时,你趴在窗口,看着屋外忙碌的人群。风吹散房中燃香,你看着看着,眼皮沉重起来。
醒来时,你已躺回床上。
坐起身揭开床幔,窗已被人关上,袁基站在屋子角落,拨弄香炉,星火的红点在香灰若隐若现。
“仙人醒了?”他听见动静,走到你床边。
你打了一个哈欠,“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袁基为你披上外衣,“坐在窗边,容易着凉,以后还是关上窗吧。”
你拿开外衣,钻回被子里,闭上眼,“好困,再睡一会儿吧.......”
正躺着,身体忽然悬空,你睁开眼,下意识地抓住身前人。
袁基抱着你,往房间另一头走去,“仙人不要睡了,陪在下说话。”
“吵人睡觉,天打雷劈。”
你在他怀里合眼,他忽然往前倾,一副要跌倒的样子。
你猛地睁眼,抓紧他衣领,衣领旁的心口处有缝线痕迹。
“聘礼都送来了,可想要打开看看?”他将你放在一堆赤红的礼盒前。
礼盒从你的房间堆到外头,你从门口探身,发现那么短的时间,走道被摆满了各种礼物。
“那么多,家里都放不下了。”你说。
袁基从身后拥上你,脸颊贴着你,“确实放不下,只能将其它聘礼,都放在另外两处宅子。”
你看向他,他看向你。
“什么两处宅子?”你问,“你到底弄了多少聘礼?”
袁基眸光闪烁,说,“也没有多少........”
忽然,前院响起嘶鸣声,你脚步匆匆走出房间,袁基跟在后头。
种满竹林的院子,此刻有几十匹马站着,彼此挤着身子,晃脑袋吐气。
你踉跄,靠在墙上,院外有仆役招呼着,“还有多少匹马?”
“一百五十匹!”
“移去另一处宅子,这里已经放不下了!”
仆役们哼哧哼哧驱赶马匹,马蹄声浩浩荡荡离开。
你望着这一院子的骏马,侍女给他们喂着苹果,袁基在旁边说,“待婚礼之后,我们再找一处郊外的宅子,养着这些骏马如何?”
“距离成婚,还有几日?”
他双手交叠身前,转动玉戒,“五日。”
你按上他的肩,袁基转戒的动作停下,你说,“袁公子,你是不是从没亲自养过马?”
他缓慢地眨眼。
“五日,院子里这几十匹马,除了吃喝睡觉,还会做什么,你想过不?”
你垫起脚尖,与他对视,“要是不处理好,整座府邸会是什么味?”
袁基像风中残烛晃了下身子,你放开他,往房间里走。
身后响起往院子快走的脚步声,以及他的声音,“等等!不要再喂--”
堆积如山的聘礼,张灯结彩的府邸,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日子来到成婚前两天。天公不作美,整日下着冷雨,那晚,你趴在窗边,听着夜雨。
窗户大开,风吹得你脸颊发冷,燃香渐淡,你愈趴愈困,还是撑着眼皮,望着外头。
廊下很轻的脚步声,被雨声遮掩,你却睁开眼,探身望向下方。
那人在走廊收起纸伞,往主屋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头。
你们的目光在雨中交接,茫茫夜色,你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拾起湿透的裙角,加快脚步,隐入廊下。
不一会儿,你身后的房门被谁轻敲,他推门而入。
“仙人,夜风很凉,莫要冻坏了身子。”袁基快步上前,探身阖上窗,寒冷的风和雨就此被挡在窗外。
关窗后,未点灯的室内昏暗,他走到桌旁,点上烛火,你的眼前又有了跃动的光芒,像是萤火。
一室黑暗被驱散,袁基用巾帕擦手,俯身,温暖的掌心捂住你的脸颊。
“等了很久?”他问,“抱歉,有事夜出,本不想惊动你。”
你站起身,为他脱下大氅,大氅的皮毛上落着细微雨珠。
折好放到衣架上,你拉他上床,他同你一起钻入被窝,已经冷了的被子包裹你们两人。
“半夜醒来,找不到你。”你的额头贴着他的胸膛,手指绕着他的浅发,“是去了哪里?”
他拍抚你的背,“宫内临时有事,我得亲自处理。”
你往上动了动身子,鼻子凑到他的脖颈间。
“撒谎。”你凑到他耳边,“身上有奇怪的香味,袁公子是不是去找了别的仙人?”
“不是。”他将你的掌心紧捂在心窝,“不是。”
你翻身坐他身上,挑起他的下巴,他仰起脸庞,柔白的脖颈上,喉结吞咽滚动。
“还是去了哪片竹林,找了其它狐妖?”你问,手指摩娑他的喉结。
袁基露出脖颈,脆弱的喉结被你揉弄,他的手指轻搭在你的手腕,拇指摩娑你的腕口。
“真的.......宫内有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你俯身,望入他琥珀色的眼。
“我问了侍女。”你说,“屋里总是燃着的香,似乎就是惊精香?”
摩娑你手腕的手停住,喉结也不再滚动。
他安静地躺在你身下,清茶般的眼眸,彷佛古井似的毫无波澜。
“当初受人相赠,确实听过惊精二字。”他说,“此香,有何问题?”
“你身上的香味,和惊精香一样。”你垂下眼,“大半夜出了门,是私下取香,不想被我发现?”
袁基微微一笑,说,“不过是薰香,在下为何要避着未婚妻?仙人多虑了。”
你捧起他的脸颊,额头抵上他的。
呼吸交融,他微颤眼睫,脸上笑容渐淡。
“你就要成为我的夫君了,袁基。”你轻声,“被最信任的人瞒着事,着实不好受。”
许久后,他拥上你,拉你躺入被窝。
你趴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他拍抚你的背,规律又轻。
“抱歉。”他说,“真的抱歉,明明不想如此……还是让你不安了。”
你不说话。
他拥着你很久,原先凉掉的被窝渐渐暖了起来,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我说实话,真不知道你会有何反应。”他声音低落。
你抬头看他。
袁基在你额上落下一吻,轻触即离。
“惊精香,是一个巫者教我制作的薰香。”
他缓慢地说,“那人说,只要做出此香,你便能暂时留下,不再离去。”
你放在他胸膛的手微紧,“巫者?你接触了巫术?”
他垂下眼,与你对上目光,你想起什么,说,“当年你父亲病重……..是你做出新药,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巫医可救下重要之人,保全性命。”
他说,“在下总想着,若能达到目的,又何必拘泥手段?所以,还是研读了巫书。”
你不说话,像是陷入思考,他握住你的手,“我知道,仙人不喜欢巫,是我违背了仙人的教诲。”
“你是为了救治亲人。”
你摇头,“但我不明白,惊精香又为何能‘留下我’?”
“惊精香,取自返魂树,世人也叫它返魂香。”
袁基碰上你的脸颊,“仙人的魂魄,总是被流水带走,我便用此香留住了你。”
你又不说话了,片刻后,你抬眼注视他。
“不对。”
你按住他抚脸的手,“很久以前,你........有人也曾送我惊精香,但当时的香气,和现在的味道,不太一样。”
袁基的手掌复在你脸上,温暖柔软。
他模彷你,捏了下你的脸颊,说,“也许不同的巫者,制出的惊精香,也会有所不同吧。”
隔日醒来,你身边的被窝仍是温热,抚上去却空荡荡的,你睁开眼。
用早膳时,一个老嬷嬷入了屋子,弯身说道:“夫人,公子让老奴来问问,明日的喜服,是想先试穿一次,或是当日再穿?”
你问,“喜服还能试穿?”
“本是不能试穿的,但公子做了许多,不知道夫人喜欢哪件。”
茶水微呛,你放下茶杯,擦了擦嘴。
“他.......算了。”你站起身,“我看看去。”
等到真正看到那些喜服,你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安静地站在房间里。
横躺的长桌上,襦裙,曲裾深衣,上衣下裳,每种款式的礼服,应有尽有。
你捏起其中比较简单的一件。针脚眼熟,和袁基二十岁那年,你在他衣柜里见到的衣裙鞋履一样。
翻到另外一件玄色襦裙,下摆浅红,针线活干净许多,就像是绣人熟能生巧。
你反复地抚摸那些礼服,转身走出房间。
“夫人!不试穿了吗?”老嬷嬷跟了上来。
你脚步加快,往袁基的书房走去,不上朝的时候,他总是待在里头。
等到来到书房外,门口的仆役看到了你,侧身正要让你走进。
“哎呀,不行不行!”
身后的嬷嬷一边甩着巾帕,一边追上,“新人成婚的前一天,不能见面的!公子也说了不能见啊!”
你推门而入,里面骤然响起书册翻落声,唰啦啦,像起身时碰倒了一叠书。
走进书房,桌案旁确实落了一地竹简。
“袁基!”你说,“你在哪里?”
“仙人。”
熟悉的声音从柜子里传来,你走上前,要拉开柜门,却被一股拉力抗衡。
他说,“明日成亲,为免冲喜,在下还不能见你。”
你蹲在柜子前,“但我现在想见你,非常想。”
柜子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袁基的声音更近了些,“仙人怎么了?声音为何在哭?”
你额头抵在柜门上,不说话,柜门被人从里面往外推了些,你把门压回去。
“发生什么事?”袁基的声音急促起来,“可是受伤了?”
“没有受伤,只是吃了一颗很酸的桔子。”你说,“你害怕见面的话,待在里头,陪我说说话吧。”
袁基安静下来,片刻后,柜子里忽然响起轻脆的撕裂声。
你还没判断出那是什么声音,柜门便被猝不及防推开了。
你立刻捂住眼睛,袁基从地上扶起你,将你拥入怀,你在他怀里眼睛睁开一条缝。
袁基垂下脸,一条青色绸布复着他的眼。
你睁大眼睛,他的手指摸索地抚上你的脸颊。
“果然是哭了。”他抬起衣袖,替你擦脸,“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你顺着他的动作,望向他破了口子的衣袖。
他擦脸的手逐渐跟不上,最后干脆将你埋入他怀里,不断抚背。
有时候,袁基就像一颗桔子,你永远不知道咬下的第一口是酸是甜。
但你总会爬上桔子树,摘了下一颗桔子,寻找下一次相见的袁基。
而他也是如此。
那些藏于床边的偃甲机关,深埋衣柜的女装鞋履,书桌下没有人脸的画卷……是他每一次遇见你,吃掉你的桔子,却不愿丢弃的桔子皮。
虽然酸涩,但他还是一遍遍摘下了你。
成婚的前一晚,你和袁基站在铜镜之前,烛火明灭,如同萤火照亮一室。
你换上玄色嫁衣,望向镜中,身后的人蒙着双眼,为你调整衣带。
“仙人,觉得如何?”他松开手。
你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礼服。”
袁基一时没有说话,你在镜前转了个角度,便见到他垂下脸,嘴角的笑意柔和。
“在下的意思是,这件礼服可还合身?”他的手指轻划你的衣带。
你望着镜子里的他,说,“合身。这尺寸,是你趁我不注意偷偷量的?”
他在你背后小幅度地点头,声音却是平日的温润如玉,“是在下平日目测,才猜测的衣服尺寸。能够合身,也是巧合。”
柔暖的火光下,你转过身,礼服拖动摩擦,你的手指勾了下他眼上的青色绸布。
袁基揽住你的腰,握住你的手,放到唇边蹭了蹭,“仙人要做什么?”
“你不想看吗?”你凑到他耳边,“镜中的一对人,彷佛天作之合。”
他拥着你的手臂收紧,蒙住眼的脸庞转向铜镜。
“真的?”
“真的。”
你给他形容,“那一对人举止亲昵,尤其那公子,虽然眼不可视,却总能在他脸上看到满足的神情呢。”
袁基转回来,垂脸继续笑,“那,镜中的那位夫人,她神色又如何?”
“我看不清。”你摸上他的眼角,“要不,你自己看看?”
绸布之下,你的手指碰到他的眼睫,他刚要抬手,你便加了一句,“别怕,相信我。”
青色蒙眼布滑落,掉在你和他之间的地面。
烛火又闪灭了下,袁基睁开眼,点点火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底。
你抬着手,掌心捂住眼睛,问,“怎么样?”
没听到回答,许久后,身后有谁伸手,为你系好嫁衣身后的带子。
你侧过头,他从背后将你拥入怀,一吻落到你的脸上,呼吸温热。
“好看。”袁基低声,“比我以前想的........还要好看。”
“以前想的?”你问。
他抚着你身上的礼服,又吻了一下你的脖颈,抱得更紧。
你闭着眼睛,摸了摸身前的铜镜,“好了好了,换我看了。”
“稍安勿躁。”他一手捂上你的眼,“在下还未看清镜中人呢。”
你等了片刻,脑袋像是要睡着似地顿了一下,忽然被他轻推,脚步不稳地压上铜镜。
你双手撑上微凉的镜面,身后的身体贴上。
他的呼吸落在你的颈间,你仰起脖颈,脸上是他修长宽大的手掌。
“袁公子看镜中人,竟然不用镜.......”你说。
“人心如明镜,在下要用这颗心看清楚夫人。”他咬上你的耳垂。
你按上他徘徊在腰腹的手,五指交扣,“你又没有良心,如何看清我?”
“仙人撒谎........我何时没有良心?”
你闭着眼,抬起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袁基往后仰了下,注视那只手,贴着你的腰腹更紧了。
“记得了?”你的那只手,改为轻戳他的胸膛,“上一次,是谁舒服完就走?”
他呼吸急促,松开了你,你听到布料的摩擦声,然后,他拉起你的手,放到自己眼上。
你睁开眼,那块青色绸布,重新裹住他的双眼。
他忽然拉着你,将你推向一侧,重心不稳,你摔上床,撑起身子。
袁基抓起你的手,捂在他的嘴上,你的掌心被温热的软唇亲吻。
“在下确实欠了仙人一次,丢了良心。”
烛火下,他俯下身子,墙上的人影靠近另一人。
清隽柔美的脸庞被蒙住的双眼,看不清神色。
嘴唇蹭过脸上的手指,他含住你的指尖,“不知仙人可愿让在下用嘴,赎回那颗心?”
清晨,当他翻过身,重新俯上你,你在半昏沉中惊醒,双手推开他肩膀。
“别弄了.......”你刚开口,他便咬了一口你的下颔,舔上你的脖颈。
你钻进被窝,缩到黑暗里,袁基在被子外轻拍你的背,靠近你的耳畔,“只是要去准备婚礼,夫人莫怕。”
你卷走他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露出一颗脑袋。
眼睛睁一条缝,瞥他一眼,又钻回被子。
他闷声笑了,作势要揭开被子,你抓紧被角,“真的不行了!”
“都这个时辰,索性夫人别睡了。”
袁基连人带被子地抱住,在外头说道,“对了,不知昨晚,在下可赎回了良心?”
“赎了赎了。”你的声音在被窝里模糊不清,“婚礼之前,别再用那张嘴说话了。”
袁基挤抱被子,听着你被挤压抗议,磨磨蹭蹭许久,才下了床,披上外衣。
你揭开一小角被子,看他摘下蒙眼布,侧头,戴好耳边的蛇型耳饰。
铜镜前的人忽然转身,快走几步,趁你合上被角前,身子探入黑暗的被窝,吻你的脸。
“我在喜堂等你。”他用很轻的气音,在你耳边说。
一大早,你便被几个老嬷嬷从被窝里揪起。昏沉迷糊之间,你被按在梳妆台前,许多刷子软布蹭着你的脸颊。
你闭着眼,脑袋一顿一顿的,脚步声在身后忙东忙西,发髻上被插入什么。
抬手摸了下,是一根凋刻青竹与花的玉簪。
你微睁开眼皮,垂下头,一旁的侍女将茶水放在你手边,你拿来茶杯,忽然将手指伸入热烫的茶水。
侍女惊呼一声,你才吃力地睁全眼睛,收回手。
宅邸的前院,尽管细雨纷纷,宾客踏入大门时,脸上仍洋溢笑意。
他们正寒暄着,转头便见到站在前厅的身影,纷纷围了上来,庆祝道贺。
“袁太仆,可喜可贺啊!”一个官员作揖,“早些年前,太仆寺的众人便在传你有心上人,今日成婚的美娇娘,可也是那位?”
袁基身穿玄色礼服,衣领旁的心口处有缝线痕迹。
烫金裙角随着转身晃动,他也向那官员作揖,“正是,太仆寺的各位........可真是消息灵通。”
“那是自然。当年,袁太仆与神秘女子同游花朝节,可是大家最常讨论的趣事,印象深得很呐。”
官员们挤眉弄眼,用手肘顶袁基,袁基低头咳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仆役。
仆役立刻走上来,说着要领大人入座,几个官员这才放过他,往宾客席上走去。
熙来攘往的前厅,袁基一边迎客,一边在挂满红绸的堂室走着。
他反复抚摸角落的方形彩灯,摸完继续逛,逛到一半,忽然唤人去更换桌上磨出线头的红布。
仆役要拿走桌布,他又匆匆走来,按住桌布,“不换了,不可换新的,这样便好。”
他绕着前厅,仆役只能跟着,走得小腿都累了,走着走着,他不时地问,“离吉时还有多久?”
“还有半个时辰,公子。”
袁基走到前院,仆役脚步加快,撑开伞,挡在他头顶。
细雨变大了些,从前院的角度,可以看到雨势后的主屋,有侍女和老嬷嬷在一间房中进进出出。
他就这样站在雨中,仰起脸庞望着,仆役举伞的手酸了,袁基说,“半个时辰,那便让人开始绕花轿吧。”
城内街上,雨势渐大,行人纷纷避雨躲入屋檐下。
他们拍去衣上雨水,抬头,便见到一车礼队穿过大街小巷,敲锣打鼓,乐声震碎锣上的水珠。
“阵势真大,这是何人迎亲?”
“大雨天的,天公不作美唷。”
好奇的路人从食肆二楼探头,双顶轿穿街而行,彷佛雨中垂帘的新娘,朦胧又神秘。
车队行至途中,与其它商队车马狭路相逢,有人揭开车帘,见到车队上的“袁”字。
片刻后,商队的车马移到一侧,躲避迎亲车队,久久不能动弹。
有孩子不怕雨,踏着地上的泥泞,成群结队追着车队,他们嘻嘻哈哈,躲在角落,看着花轿停下。
没有新郎,也没有新娘,花轿无人走下,他们跑了回去,抓着爹娘的衣角绷跳。
“花轿上都没有人!”孩子大声说,“是两只鬼成婚了!两只看不见的鬼!”
“嘘,什么鬼?”男人捂住孩子的嘴,左看右看,弯身,“别胡说,那可是袁氏的车队,谁都得罪不起。”
乐队停在府邸前,穿过雨势,传入你在的房间。
你站在铜镜前,身上是熟悉的礼服,嬷嬷在屋内撑开红伞,盖住你施了胭脂的脸。
她们牵着你,往屋外走,你踉跄了下,脚步缓慢。
“拿.......”你说。
侍女靠近你,你半闭着眼,轻声,“拿香炉.......我要抱着。”
你怀中被塞入香炉,甜腻腻的铁锈味包裹上你,你的眼皮吃力地睁开一些,重新迈开步伐。
走出房门,老嬷嬷拿起米粒,往空中撒着。
她们喊,“撒米喂金鸡罗!金鸡尾弯弯,天庭莫阻拦!”
“一撒天赐平安, 二撒早吃红蛋.......九撒天长地久,十撒白发到头!”侍女接着念诵。
你走过屋檐下,倾斜的青瓦,本应将雨水集中一角倾倒。但雨势滂沱起来,精心设计的人为角度,敌不过天上的雨。
水珠溅入走廊,将你的裙角打湿。雨中竹林乱响,沙沙声破碎粗哑。
你抱着香炉,念和着老嬷嬷的吉利话,喜堂就在几步之遥,宾客的笑声穿过雨帘而来。
湿透的裙角像是拖着你的脚,愈来愈沉重,最后,你不再念吉利话,只摘下头上众多簪子的其中一根。
嬷嬷在前方开路时,你握紧玉簪,簪上凋的竹子刺入你的掌心。
“三茶六礼,明媒正娶。”你喃喃,“三茶六礼,三茶六礼........”
喜堂之上,袁基站在一侧,不时回头看向大门。
主座上的袁氏族老直摇头,颂辞的赞者拿着卷轴,询问袁基,“这........袁公子,时辰就要到了。”
屋外的雨声盖住宾客的交头接耳,一身喜服的袁氏长公子,被众人的目光打量,他却只是望着前院,没有说话。
终于,滴漏落下水珠。
赞者清了嗓子,说,“吉时已到--”
宾客说话声更大,彷佛密织的网,袁基晃了下身子。
他走向大门,忽然,喜堂外有连串的脚步声,彷佛谁在赶来。
袁基停下脚步,安静地望着大门,一个通红的身影走入,身上淋湿狼狈。
那个老嬷嬷刚跪地抬头,开口,“公子!公子,夫人她.......”
宾客们只见玄色的衣袂扬起,不过一个瞬息,有谁便奔入大雨之中。
从喜堂到前沿,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却隔开了许多事物。
每一次相见,他都追寻身影,溯洄从之。而这次,袁基见到他的伊人,倒在落雨的走廊上,宛在水中央。
他来到你的身旁,翻过你的身子,你怀中的香炉滚落,香灰洒了一地,弄脏嫁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你消失的过程,像是水波荡漾,你紧闭双眼,身影逐渐透明。
“没事的,没事的。”他说,“再撑一下........不会有事的。”
袁基的手臂穿过你的身下,将你整个人抱起,脚下踉跄。
你太轻了,他抱着你,就像抱着一阵风,谁也留不住风,但他还是跑过走廊,奔向府外。
“公子!”
大雨中,宾客的马车都守在外头,袁基解开系绳,翻上马身。
他一手将你揽入怀里,一手扯住缰绳,身后的仆役纷纷追出,黑马已奔出街道。
马蹄溅起泥泞,弄脏他的衣摆,袁基俯身,温暖的胸膛为你挡去雨水。
你在他怀里,像是极沉地睡着了。
雨中的道上人烟稀少,他的马匹奔走过街,前方却有车队挡道,搬运货物。
袁基身下的马停下,左右走动,那商队的人转头望见了他。
“这位公子绕道吧!我们正忙着搬货!”商人挥手。
雨打湿了袁基的礼服,他抱紧你,哀求,“在下有要救治之人,熬制巫药的所在,就在眼前,可否......”
“不行,没时间!”
商人转身,指挥着人搬运货物,又转回来喊道,“方才袁氏的车队,不讲道理,我们躲避许久才能过,现在连货都快赶不上了!”
坐在马上的袁基,身子晃了下,他望向街道尽头的民宅,又低头看向脸庞逐渐透明的你。
他翻身下马,双手抱着你,挤过商队人群。
那些商人一边抱怨袁氏的霸道,一边瞥向那穿过人群的狼狈身影,彼此交谈:“哪家的新郎,竟在大街上淋雨奔走,是不是疯了?”
“得怪袁氏,作恶多端,连喜庆的新郎都抵不过那恶气。”有人唾口沫道。
袁基抱着你,衣角被拍湿,再也飞不起来,雨水刺痛他的眼,他只能一次次用手臂蹭脸,弄清前方的路。
目的地就在不远处,沉重的衣摆缠住他的脚。重心不稳,他摔倒在地,身体堪堪护住你。
正要再抱你起身,怀中却不再有重量,如同拥抱空气。
袁基停下所有动作,缓缓低头,湿冷的手要抚开你的额发,手指却穿了过去。
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映着已经只剩淡影的人形。
他呼吸急促得像是要断气,抱着你反复起身,手臂却一次次穿过了你。
雨水自天空落下,打湿地上的烂泥。身穿新郎礼服的人跌坐在地,在一片泥泞中,拥紧怀中的鬼。
“……对不起。”他忽然说。
声音被倾盆大雨切割,彷佛支离破碎的现实。
“是我错了,我不该压疼你,不该试探你,不该骗你。”
他抵上你的额头,语句混乱,神志不清,“我做了好多错事,你睁开眼,责罚我,打骂我,好不好?”
极淡的人影融入了雨水中,没有反应。
袁基张了张嘴,许久后,他发出彷佛被碾碎的笑声,断断续续。
“若是那一日,看不见的你,从未替我接住茶壶,该有多好。”
他亲吻你的脸颊,闭上双眼,“若是我们从未相识……..该有多好。”
这场暴雨下了许久,彷佛能冲净一切污秽,打落一切花开。
再次天晴,便是一地泥泞,或是又一次含苞待放。
中平五年,汉灵帝辗转病榻。
没有天子的朝会,运转自如,下朝后,宗正拿着文书,在离殿的百官中穿梭,一旁的少府问道:“刘宗正这是在找谁?”
“唉,在找那袁太仆,但这几日总见不到他人影。”
苍老的宗正摇头,少府东张西望,说,“奇了,以前他总是走得最慢,宗正找他,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最近的亲王服制,也该换新了,太仆寺负责的王服,还得商量一番。”
宗正答道,拍了下脑袋,“想起来了,袁太仆常去的南宫偏殿,还在那湿过衣裳,老夫去找找。”
老宗正脚步匆匆,走向南宫。
废弃的偏殿,鲜少有人走过,他在宫道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低光荷池边,见到那熟悉的身影。
“袁太仆,原来你在这啊。”宗正唤道。
清影微动,柔美俊秀的公子侧头,彷佛被打断了什么。
片刻后,他说,“宗正大人。”
老宗正和他寒暄几句,正要进入正题,那袁太仆的视线又转回低光荷池。
宗正循着他目光,看到荷叶上一枚玉戒。
“怎会有戒指,落在叶上?”宗正奇问。
他身前的袁太仆动了动唇,说,“在下丢的。”
“什么?”
“丢了几次,捡回几次。”袁太仆望着池水,嘴角勾起,“明明只是一枚无心的戒指,却妄想长留主人身侧,当真有趣。”
老宗正擦了擦一路走来的汗,“哎呀,年轻人的爱好,老夫实在不明白.......”
袁太仆弯身,捡起那枚玉戒,“宗正大人,何事找我?”
“啊!对对。”
宗正翻开文书,递给眼前人,“本要与你说说,最近有亲王受封,老夫在想,新的亲王服,太仆寺可否--”
南宫墙边,忽然一阵异响,有谁低声对话,似是在吵架。
老宗正和袁太仆都望向墙头,那吵架声愈来愈响,有谁翻上了墙。
“我第一次下山,想到处逛逛,不行吗?”
一人坐在墙上,对墙外的谁说着,“你回殿内等着,又不是就这样消失了!”
老宗正“哎”了一声,眯眼细看,“这孩子怎爬到了宫墙之上,要是摔下可如何是好?”
转身正要和袁太仆继续商议,却见眼前人侧脸安静,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墙上孩子。
“袁太仆?袁太......”
“你别拉我,等等,啊!”墙上的孩子惊呼。
墙边便是低光荷池,那身影落入池水,溅起水花。
老宗正还未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跑入池中。
“袁太仆,别过去!这池水很深啊!”宗正在岸边呼喊。
水波映光,袁基站在池水中,往那池水深处摸索去。
他拨开一丛又一丛荷叶,宛如要拂去重重阻碍,走到那人面前。
周遭的光影晃动,分明是大太阳底下,黯淡的低光荷却像是找到自己的月亮,融在水光之中刺痛他的眼。
每一次拨叶,他都追寻身影,溯洄从之。而这次,袁基见到他的伊人,在荷叶之后探出脑袋,大口呼吸,宛在水中央。
那是十四岁,还未经历过一切的你。
你载浮载沉,正要屏息往岸上游,身旁的荷叶便被拨开,你转过脑袋,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注视着你,像是曾死去的古井,然后,他走向了你。
“别过来,这里水深--”你刚开口,那人便消失在荷叶中,水花溅起,溅了你一脸。
你叹息,深吸一口气,将脑袋扎入池水。
池水太深,连成年人都站不住,你往下游去,见到那个青色人影跌到池底,水泡渐生。
荷花虽美,底部却是污秽的泥泞。那人落在泥泞上,衣袖都弄脏了。
你伸手抓住他时,他却捂住你的口鼻,将你也拖入泥中。
你张了张嘴,泄出一串气泡,要推开他,他忽然松开手,不住地轻拍你的后背,颤抖地呛起水。
迟疑一瞬,你还是抓住了他,这一次,他没有其它动作了,你扣住他的手腕和腰,往水面游去。
你们破开水面,新鲜空气涌入肺腑,你长长地哈气,拨开荷叶,将他先推上岸,自己再翻上去。
那人躺在地上,侧身呛咳,你站起身,身后响起脚步声。
“袁太仆!没事吧!”
老宗正匆匆走来,在岸边手足无措地绕圈,你正要走掉,那老人捉住你手腕,“你你你,你害得太仆落水,怎可一走了之?”
你转过身,“什么我害他?他才差点害我溺在池底!”
那老宗正看到你的脸,他眯了眯眼,俯身细看,“啊!是你,那个要受封的亲王!”
你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晃头,“是啊是啊,你又是谁,敢和亲王拉扯?信不信我向太子告状去?”
老人拍了下你的脑袋,你“啊”了一声捂头,他气得胡子都在抖,“这孩子,我是你的宗族皇叔!又爬墙又落水,哪里有亲王样子?”
地上的人动了动身子,爬起身,你被老宗正一通礼仪洗脑时,那人缓慢地站起来,你瞥看他一眼。
“亲王。本王,袁太仆。”
他说,声音像是要散在风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挣脱开老宗正的手,跑远了些,转头比了个鬼脸。
宗正追了几步,甩袖走回,那人望向你,你立刻撇开脸,逃之夭夭。
残花已尽,新的枝枒探头。昔日的花成了遮天蔽日的花树,一路相陪的惜花之人,却成了幼弱的雏菊。
这一次,究竟是人护花,或是花护人?
十四岁的年纪,稚嫩青涩,你在一个月后踏入宫中,受封亲王。
偏殿里,你被侍女换上亲王服,繁复的服饰穿得你微微发汗,你侧过头,望向铜镜中的人影。
这身亲王服端庄大气,不知出自谁手,尺寸合身,设计巧妙。
你在铜镜前转身,王服之后有隐密的松紧带。
轻扯一下,胸口的憋闷顿时消散许多。
册封仪式上,你跪在病重的天子面前,广陵王印躺在绸布上,你双手捧着绸布,站起了身。
你站在百官之前,一步步走下阶梯,身上穿着那身成熟的亲王服,不足成年人一个手掌的脸庞,被衬得更像一朵苍白的花。
走到半途,额上的汗如豆子冒出,刺痛你的眼,你只能一次次用手臂蹭脸,弄清前方的路。
台阶尽头就在不远处,沉重的衣摆缠住你的脚。重心不稳,你晃了下身子,有谁堪堪扶住了你。
“没事了。”他松开你的手,“慢些走,殿下。”
你模糊地说了声谢谢,晃了下脑袋,拿着王印,继续往前走。
观礼的茫茫人海之中,那拖动的玄色王服裙摆,擦过那人的脚边,是极美的绣纹。
天子病逝,外戚与十常侍望向唯一的高座,虎视眈眈。
你在世外仙阁养成的性子,经过无数次敲打,渐渐磨成一块玉石。
也许是因为变得沉稳,又或是别的原因,一路护着新上任的天子,你陷入几次险境,却总能及时脱身。
西域之外,董卓铁骑千里迢迢,带着血味踏入洛阳,你也察觉那些人只绕着你环伺,像是被拴住脖子的恶狼。
有一日,你参加夜宴,循着僻静的宫道,向濯龙池的方向赶去。
忽然,你见到前方拐角处有银白的亮光,似乎有人在那。
走近一看,并非有人,那些亮光来自池水。
夜色之中,发光的荷花有如地上的星子,晕亮柔和。
“回头让人去查查这荷花的名字,也在院中种一些.......”
你自言自语,蹲下身要拨弄荷花,忽然,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它叫低光荷。”
手指立刻抽回,你站起身,环顾四周。
然后,你的目光穿过重重夜色,捕捉到荷池对面的一个隐约人影。
隔着荷池,他暗你明,看不清他的面容。
“惊扰到殿下了?是我唐突。”那人不急不慢地说。
你瞥了一眼他的打扮,只能看到青衣一角,“.......没事,我只是从夜宴出来醒酒。”
“在下也是。”他语气放缓了些。
夏夜蛙鸣,四下寂静,唯有那人身后明月皎皎,宛如一个完美的圈,照亮你们之间的荷池。
池水之中,低光荷浸润在月光下,纯粹地盛放。
水珠倒映光点,落了下来,宛如泪水。
“低光荷入夜而明,是生于月色的花。今夜月明,它心生欢喜,就开得格外明亮。”
那人的手指微动,似是在摩娑着什么,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像逐渐被注入活水的古井。
“然而只能养在宫中......常年被困在池中,很沉闷吧?”
他说,“故而夜夜竭力明亮,想遇到惜花之人。”
你望向荷花池,这一池的荷花确实向着月亮绽放,彷佛它们的一生只为追逐月光。
“原来如此,宫外是见不到这个的。”你陷入思考。
“若花.......有心,或许会想见见宫外的天地。”那人侧头,似乎也注视着被困在一方池水的荷花。
“可惜,这不可能了。”他的手指停止摩娑,“先帝喜爱它色若白银,有招商敛财的吉兆,更是严加看管。”
你安静片刻,忽然抬头,“只有在宫中......先帝.......”
“是啊,只能在宫中,为天子一人盛放的低光荷。”
那人幽幽地叹息,阴影中,他的耳侧似有微光闪动,“若是能亲自摘下,护在身旁,也是一件美事。”
你匆匆赶往无上观后,荷池边,那人走出阴影,俯身,摘下一朵低光荷,揉在指腹间。
月光下,初生的荷花娇嫩欲滴,他把玩着花朵,手指蹭过花瓣上的泪珠。
“慢了一步,殿下。”他将花收入怀中,“世人皆爱花,再这样下去,你该如何保护好自己?”
有许多事物能毁掉一朵花,比如暴雨,比如烈火,比如人心。
乱世中的人心,纷纷扰扰,你猜不透,也被伤过,渐渐地你对所有人关上心门,只紧抓手上的利益。
然而,就连这点心思,似乎都被一个人摸透了。
你与袁氏的长公子相识,袁氏便是利益的化身,而他也总以利益诱惑着你。
“如果,这些粮草,顺理成章地变成你的所有物......”
曹操围城,袁氏派来袁基,与你进行交易。
那日你们深夜对弈,炉炭在角落轻响,屋外落雪如羽,屋内温暖如春。
袁基说出那句话后,你撑着脸颊,打了一个哈欠。
他停下执棋的手,注视着你。
“你怎么总爱说这些话。”你垂眼看着棋盘,“袁公子从我身上能挖走的利益,只有这个了吗?”
许久后,他落下棋子。
“是啊,世人皆逐利,在下也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
他的目光也落在棋盘上,彷佛黑白子的厮杀更吸引他的注意力,“是我说了扫兴的话,还望殿下莫要挂怀。”
你们一来一往地下棋,室内寂静,只有棋定离手的声音。
半响,你放下棋子,说,“不想下了。”
“残局未尽,殿下可是累了?”
你不说话,走下坐榻,往屋外走去,身后脚步声跟上,温暖的大氅披上你的肩。
袁基牵着你转身,为你系好细带,大氅上都是他的薰香,他站在你面前,只一身单薄外衣,衣领旁的心口处有缝线痕迹。
“夜深了,回房路上小心些。”他说。
你解开大氅,塞回他怀里,推开房门就走。
落雪纷纷,你快步走在长廊上,身后寂静。
然后,急促的脚步追出,你的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放开。”你扭动手腕。
“为何要生气?”袁基走到你面前,手握得更紧,“殿下,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无月之夜,连雪光都见不着。周遭昏暗,你挣脱开他的手。
“我看不透你,袁基。”
你说,“既然以利益之心相待,那便不要再谈什么三茶六礼,我们的关系,不需要这些,你明白吗?”
袁基站在屋檐的阴影里,不说话,你绕过他就走。
“不明白的人,分明是你。”他忽然开口。
你停下脚步,“你说什么?”
“殿下才是不明白的人。”
他在你身后说,“若按你说的,你我以利益之心相待,那么如今虚弱的绣衣楼,更没有资格拒绝袁氏,不是吗?”
你握紧拳头,转身。
“什么叫没有资格?”你走上前,扯住他的衣领,“我就是要拒绝袁氏,袁公子能拿我怎么办?”
“所以,拒绝了袁氏,拒绝了利益的殿下。”
袁基扣住你的手腕,“你究竟在用什么之心待我?”
你扯着衣领的手僵住。
你们站在阴影中,袁基靠近你时,你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淡香,以及温暖的体热。
他任由你抓着衣领,手臂拥抱上你,逐渐收紧。
“殿下,为何谈到三茶六礼,你便生气了?”
他俯在你耳边,说,“是不是因为,你的利益之心也不再纯粹........才不愿再听下去,我将嫁娶与利益绑定?”
你伸手推他肩膀,他将你拥得更紧。
你说,“我不像你,整日将那种事挂在嘴边,我分得很清。”
“在下也分得很清。”他轻声,“只是,若不用利益吸引你,我不过就是一条破败的小舟罢了。”
“什么小舟,听不懂。”你撇过头,“说话拐弯抹角,只会让人更看不透你。”
袁基的手指划过你的脸颊,替你将碎发顺到耳后。
“殿下是看不透,还是不敢看透?”
他抚上你的眉眼,“你觉得我们不会有结果,所以只想保持现状,是不是?”
你把头撇向另一边,躲开他的手指。
片刻后,你说,“我好冷,要回房了。”
袁基牵着你,往他的房间走回去。
走廊幽暗,黑暗中,相连的手握得很紧。
那天晚上,袁基俯在你身上,呼吸沉重,他舔吻上你的脖颈,留下点点红痕。
床身被顶撞许久,平静了片刻,罗幔微动,似乎有谁要掀开。
另一人起身的动静,压抑的低吟,罗幔重新落下,床身再次吱呀摇晃。
大半夜,你口干舌燥,挪动沉重的腿,准备下床倒杯水。
身边睡着的袁基忽然动了动身子,他闭着眼,无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抱住你的腰。
“好看.......”他低声,“比我想的好看.......”
你轻捏他的脸颊,却弄湿了手指。你用手背擦干他的脸,拉开他的手臂,走下床。
喝完水回来,动作很轻地钻入被窝,他却忽然惊醒,半睁开眼看你。
“抱歉。”你抚摸他的后背,“喝了点水,吵醒你了,睡吧。”
袁基拥住你的腰,眼睛重新合上,沙哑地说,“殿下?”
“我在。”
“殿下.......”他的脑袋贴上你的肩窝,呼吸湿热。
你跟着闭上眼,抚着他的手逐渐变慢。
然后,他动了下身子,翻上了你。
你立刻睁开眼,方才喝下去的水彷佛呛住了你,你一手推开他的脸,“做什么?”
袁基握住你的手,轻舔你的手指,“可不可以?”
“不可以,吵人睡觉,天打雷劈。”你用被子盖住自己。
许久,没听到动静,你揭开一角被子,他坐在你身上,垂下脸庞。
“怎么了?”你问。
他摇头,躺回床上,你戳了下他的胸膛,那上头有细微的缝线痕迹。他抓住你的手,按在怀里,闭上了眼。
你凑到他耳边,说,“好吧,一次。”
袁基睁开眼,翻上你的身子,吻了下你的脸颊,“一次。”
你张了张嘴,眯起眼睛,抬手掐住他的脸颊,“以后谁再说你是正人君子,我一定反驳他们。”
“怎么反驳,在下也听听。”他额头贴上你的,“袁氏长公子装委屈,勾引亲王殿下?”
你掐他脸的手更紧,“就说有人不守礼法,没有嫁娶,就和人行夫妻之实。”
“这有什么?”
袁基吻上你的唇角,声音带笑,“在下早就明白了,对什么存有希望,就容易破灭,那我为何不及时行乐?”
你松开他的脸,“既然不存有希望了,那你拿我的生辰八字,到处求神拜佛做什么?”
他退开了吻,埋入你的肩上。
“听说方士们为了钱,都在骗你。”你说,“而且,你究竟从哪里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话语忽然停下。
片刻后,你迟疑地抬手,轻抚他的背。
他更加埋入你的肩,身子紧绷,你感觉他彷佛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风呼啸而过,连呼吸都颤抖空洞。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揪紧自己心口的衣服,“骗我又如何…….不要再说了……”
几日后,袁基告别了广陵。你目送他的车队,迢迢千里,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袁氏车队一路驶着,中途分作两拨,运送交易物资的车队去往汝南,而袁基乘坐的马车,带着随行仆役,转向了洛阳。
董卓盘踞长安,洛阳倒是太平许多。一天夜晚,袁氏马车驶入城内,小而精简,没引起注意。
马匹徐徐停在一处民宅前,民宅前的街道两旁,挂着的都是袁氏的字,再没有其它商号。
鞋履步下马车,袁基站在民宅前,脚下是被雪水融脏的泥泞地。
他走进民宅后,有仆役拿来新鞋,换下被泥泞弄脏的鞋履,随后退到屋外,不再打扰他。
他披着藏蓝色大氅,提着一盏小灯,放到长桌上。
窗外的月光,盈盈照着屋中的景色。
角落的架上摆着许多瓷罐和书籍。一个青玉锅釜,像沉重的石头悬在炉灶上。
袁基动作熟练,用湿毛巾擦净了手后,他拿起一对长筷,从瓷罐夹出几个干瘪的树根,丢入玉釜。
他一边在玉釜注入水,一边调整炉灶火力。
房内渐渐有了热意,他脱下大氅,穿梭在架子之间,拿了其它材料,放入桌上的乳臼。
他卷起衣袖,露出白净俐落的小臂,握着乳杵细细捣磨臼中材料。
捣得久了,他的小臂显出青茎,额间也渗出汗水,他用手臂蹭了下脸,继续磨粉。
玉釜的水冒出气泡,发出轻响。
他放下乳杵,走向炉灶,用筷子夹起那几个树根。
树根的水滴到他的手上,他轻轻抽气,快步到长桌前,将树根也丢入乳臼。
等到他将所有材料都捣成粉末,夜已过半,屋中的蒸煮热气早就消散。
他的外衣背后都是汗,被雪夜的风一吹,冷意渗入骨子。
但袁基没有重新穿上大氅,他抽走一本架上的书籍,细细阅读,丝毫不在意身上的寒冷。
“狗血不行,鸟血不行,都试过了。”
他自言自语,快速翻阅巫书,最后他放下书籍,在房间里绕圈。
他捂着额,不断念叨,忽然,他停下脚步,快走回桌旁。
手指划过那些文字,袁基动作停下,他喃喃,“没有写。”
他望向盛装香粉的乳臼。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很利,利得可以直接割破他的手腕。袁基调整力道,血珠渗出皮肤。
他将腕上的血,滴入乳臼。
一边放血的时候,他拿起备好的天竺石蜜,也同血液一点一点倒入乳臼,混合香料。
差不多之后,他收回手,用巾帕绑住伤口,接着他双手伸入乳臼,将黏稠的香料、血和石蜜,揉成一团,反复搓压。
香丸逐渐成形,紫色如雀卵,隐隐透着血色。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阴干香丸,只烘干了一会儿,便披上大氅,带着那颗香丸出门。
车轮在深夜响着,穿过街道,城门卫见了车上的“袁”字旗帜,开了城门。
最后,在黎明之前,马车停在一处乱葬岗上。
袁基走下车身,仆役将香炉拿了过来。他像拎花灯一样提着香炉,投入紫色香丸。
燃香后,甜腻腻,带有一丝铁锈味的香气,萦绕着乱葬岗。
袁氏长公子一身华贵大氅,提着香炉,漫步在成堆的尸体之间。
他不时弯身,将香炉靠近比较新鲜的尸体,大氅的衣摆沾上尸血。
这是他第一次用人血,巫书未提及人血的效果,而这五年,他已试遍所有动物血了。
上至西域麒麟,下至街边老鼠,血的效力不一而论。
朝阳爬上地平线,第一束阳光落到袁基的脚边时,他听到一个细微的呻吟。
他提着香炉,凑近一个断了半截身子的男人,男人紧闭着眼,像是叹息般低吟。
袁基细看他的伤势,没有存活的可能,因此,是惊精香唤回了他。
他脸上平静,垂眼注视挣扎的男人,仆役在一旁抱着规模铜壶刻漏,滴漏一点一点注入。
男人呻吟了许久,期间挣扎地睁开眼皮,瞳孔涣散。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闭上了眼。
他彻底没了声息时,袁基脚边的一缕朝阳,已经天光大好,彻底照亮整个乱葬岗。
“公子,这次有一个时辰。”仆役说。
袁基摸上香炉,不住地摩娑。他将香丸取出,举到阳光下看,圆形的影子,落在他清隽温柔的脸上。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香丸,往马车方向走,脚步轻快,衣摆却因沾满尸血,沉重地垂着。
而等他走近了马车,才见到一个老者站在车旁。
那个老者脸上带着青色傩面,身上穿着西域幻人服,双手被黑手套包裹。
“这是在做什么?”老者问。
袁基停下脚步,不急不慢地向那人作揖,“许久未见了,巫者。”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在下对巫者的惊精香配方,稍作了改良。”
袁基说,“现在,即便是断肢的尸骸,也能撑上一个时辰了。”
“改良。”老者声音轻了起来,“你改了什么?”
“动物之血,虽有效用,仍非在下想要的结果。”
袁基拿出紫色如雀卵的香丸,手指抚摸,“我用了人血,自己的血........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老者久久不说话。
袁基收起香丸,便听到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命啊.......当真是天命。”
老者颤抖地喃喃,“我特意将巫书的人血抹去,但你还是用了它。”
“巫者既教了我如何制作惊精香,为何要阻止在下用人血?”袁基问。
老者望向乱葬岗,傩面之下,所有表情都只化为一声长叹。
“我曾从一个人身上,学到了天命不可违抗。”
老者说,“教你制香,是我一时昏头,想着这一次,或许你能打破天命,顺利和心上人........但也没成功。”
傩面转向袁基,“你不该用人血,至于原因.......我说了也照样会发生,很快你便知道了。”
正午的日头,蒸腾乱葬岗的尸骸。人们的血泪、痛苦、记忆,终将腐败,化作阳光下的森森白骨。
注视这一切的太阳,穿越时间,横跨过去与未来,将同样的光芒送入你的房内。
你在床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花形灯罩,灯罩向外绽放,像一个完美的圈。
房间的窗帘飘荡,阳光斜斜地照在你床上,分割光影。
躺了许久,你捂着额,缓慢地坐起身。
嫁衣,大雨,围绕在耳畔的吉祥语。
触目的喜红,甜腻带有铁锈味的香气。
一切欢声笑语,与你倒地时周遭人的惊叫,融作一团,混杂斑驳。
倒下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没有印象了,只隐约记得,似乎有谁抱起你。
他的呼吸融在雨中,像是被雨水拍打的竹林,沙沙声破碎粗哑。
若有痛苦的濒死者,或许也会有同样的喘息。
你正坐在床上,低头不语,忽然听见房门被敲响。
很轻的几下,像是试探。你下了床,走近房门,打开。
青衣的那人站在门外,与你四目相对。
他抓住你的手,掌心抚上你脸颊,又移到你的额上。
“睡了好久。”袁基低声,“可是生病了?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你垂眼,“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你拉下他的手,望向客厅里的时钟,已经是正午时分,你从未睡得如此晚过。
所幸今日是休息日,若放在平常,你工作肯定迟到。
走去厨房弄午餐,你扭开瓦斯炉开关,放上平底锅。
转身要去冰箱拿菜,便撞入谁的胸膛,抬眼只见到他心口处的衣服缝线,你后退一步。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袁基,伸手将你的碎发顺到耳后。
“梦到了什么?自你醒来后,便是难过的表情。”他问。
“没有难过。”你说,绕开了他,打开冰箱,“中午你要吃什么?”
他望着你,你的上半身都隐在箱门后,翻找东西。
片刻后他说,“鸡蛋羹吧。”
饭桌上,筷子与碗盘轻碰的声音,微不可闻。
你正夹着一根烫青菜,缓慢地吃着,碗中的白饭只动了一小口,便听到袁基忽然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
你抬眼看过去,他从沙发后的隐密处翻出一张长纸,然后走了回来。
那是他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日夜左勾右画的东西。他将纸稿放在桌上,你终于看清他在画些什么。
长纸之上,一个巨大的圆圈映入眼帘。你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个摩天轮的缩小雏型。
袁基疏朗的字迹在上头涂涂改改,画了很多复杂的构造,揣摩着摩天轮内部结构。
最终,他似乎敲定了最后一版构想。
“这是……”你被他的草稿吸引注意力,放下筷子。
“本想等到完成了,再拿给你看。”袁基说,“既然无法停下真正的摸天轮,在下想着,也许能做一个相似的规模机关。”
你张了张嘴,说,“是摩天轮........你一个人摸索出的这些?”
“是啊,但也只是做出相同的外型,像一个手掌大的偃甲。”他坐回饭桌对面,“真正的摩天轮,还得考虑承重和安全。”
你摸着那草稿,字迹深深浅浅,显然被橡皮擦反复擦拭过。
“做完再告诉我?那你本来打算,如何得到材料?”你问。
“唔。”袁基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鸡蛋羹,“今天的鸡蛋羹,是如何做的?”
“问这做什么?”你眯起眼,“之前你把我的电锅炸坏了,我只能改用平底锅,隔水加热。”
他吃掉鸡蛋羹,模糊地说,“看来,没有电锅也能做蛋羹呢。”
椅子后退,你站起身,跑到厨房。
片刻后,你从厨房走出来,“我的电锅呢!”
“电锅已坏,再无他用。”
袁基说,“前几日,我将它放在附近的废铁场。废铁场可真大啊,堆了一山的东西。”
“坏了再给人修不就行了。”你说,“都穷成这样了,东西总要修修补补着用啊!”
“电锅实在危险,仅是蒸煮蛋羹,竟会炸裂。”
“明明是你乱用它,谁做蛋羹不放水,还真的放一颗蛋!”
你坐回桌前,用筷子搅坏他的鸡蛋羹。
鸡蛋羹碎得不行,袁基筷子夹不住,只能再从厨房拿来汤匙。
“但在下也因此,找到了摩天轮材料。”
他将碎掉的蛋羹捞起,“若是能在废铁场拆了那些电器,得到的材料,也许能抵过电锅的钱。”
“电锅那么贵,怎么抵。”你拿走他的汤匙,一口含住,“你这家伙,真的对金钱毫无概念。”
下午,袁基在你的威逼利诱下,终于答应带你去那个废铁场,取回可怜无人要的电锅。
秋日天晴,你走在街上,人行道的红叶铺成地毯,袁基与你并肩,一瘸一拐,你们的脚步缓慢。
你正和袁基说着话,迎面走来的路人瞥向你身旁,又挪开目光。
同样的事,又发生几次。
你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时,是一群站在路口的高中生,拿起手机对你们的方向举着。你停下脚步,望向袁基。
他低头吃着你刚买的冰激淋,眼睫纤长。
察觉你的目光,转头看你,脸庞白净柔美,琥珀色眼睛弯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将手上的冰激淋递向你,“想要吃我的?”
你刚要回答,那群高中生走了上来。
“请问.......这是在cos哪个动漫人物?”其中一个女孩问,“衣装好讲究啊,脖子还有伤,是国漫吗?”
她身旁的男孩说,“这个伤,怎么看着那么真,血管都能看到.......”
袁基显然也发现不对劲,放下了冰激淋,望向他们,又望向了你。
你握上他的手,对那些高中生说了几句赶时间的藉口,拉着他匆匆走远。
跟在你身后的人,不时回头,那些高中生又举着手机一会儿,他转头跟上你,俯近说,“在下需要回去换身衣服吗?”
你摇头,“现在穿着古装,脖子上的伤还能被当作假的,若衣服正常了,恐怕会被报警。”
你们走在街上,路人纷纷回头。衣袖下,你们相连的手更紧。
你想起最近一次的傩,你也是终于被其它人看到,无论是刺客,老嬷嬷或侍女。
但袁基和你不同,他不是巫子。你的变化,可能是因为体内的傩逐渐强大,他的改变,又是为何?
你们无视路人目光,来到了废铁场。废铁场的人见到你们,放下手头工作,询问来意。
“我们想找回三天前丢在这里的东西。”你说。
“三天前?”那人看了看板子,“那可能已经没了,我们定期会清理废弃物,前天就将东西都清走了。”
你望向废铁场内,确实只有零星的电器堆叠,不像袁基的形容,“像一座小山”。
走出废铁场时,袁基碰了下你的手,勾起你的手指。
“有另一个地方,收集‘废铁场’的东西。”他说,“那它应当称之为,‘废废铁场’?”
你转身,戳着他的胸膛,“很好笑,但你这礼拜还是不准吃鸡蛋羹。”
袁基握住你的手,回头看一眼废铁场,“我们还是可以在这里,找摩天轮的材料。”
“顶着大太阳一个个拆解,得找多久。”你收回手,“走吧,反正也不贵,直接买就行。”
循着手机的指示,你们找到了最近的一家五金行。
不大不小一家店,塞满各式各样的金属器具,袁基一踏入店门,便不住地打量这里的一切。
他的手指抵着下颔,注视那些现代人的精巧机关,偶尔拿起来翻看,像是在研究这些东西的用途。
转接电源线,高压清洗机,滚珠滑轨.......
他徘徊在店里的身影,像是走入新奇的世界,你彷佛看到了那个做出一堆偃甲机关的五岁孩子。
你没有催促,一直等待,在他挑选材料时,你也选了一些东西。
等到袁基终于走向你,你拿着那些东西,和他一起结帐。
你们提着一大袋材料,走出店门。
走着走着,袁基忽然说,“以后,可否再来这里?”
你说,“可以,你喜欢这种店?”
他“嗯”了一声,低头注视你们一起提的袋子,嘴角勾起。
这段时间的兼职和忙碌,最终都让你的钱包逐渐鼓胀。你将那些钱都存到帐户中。
那天晚上,袁基在沙发上组装机关,你靠着他的背,手中的科幻小说又翻一页,客厅只有他摆弄铁片的声音。
“明天开始,可以和我去旅行吗?”你问。
铁片摩擦声停下,他的声音在你背后响起,“旅行?”
“我一直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的科幻小说不再翻动,“为此一直存钱,现在钱也差不多了。”
袁基动了动身子,你靠着的背摇晃,“要去哪里?是很重要的地方?”
“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说,“不过目的地先保密,当作一个惊喜吧。”
隔天一早醒来,你推开房门,走到浴室要洗梳,里面却有脚步声响起。
袁基开了门,你见到他手上的纱布。
他走回镜子前,俯身将纱布缠上脖子,那些勒痕和抓痕逐渐被遮掩住。
你们两人同时站在浴室的镜前,你刷牙洗梳,他则仔细地给纱布打结。
你们在镜中对视一眼,他率先挪开目光,手指解开已经绑好的结,像是松紧不对似的,动作缓慢。
你用毛巾擦干净脸,转身,在他的纱布上弄了一个小蝴蝶结。
手指轻碰他被纱布包裹的伤口,你抬眼看他,他眼睫微颤,低头抚上纱布的蝴蝶结,刚好打在他的喉结处。
拖了行李出门,你站在路旁,招来一辆出租车,牵着袁基坐了上去。
“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从照后镜看你们一眼。
“能跨省市吗?”你说,“要去的地方,在隔壁的省。”
“可以是可以,但跨省很贵。”司机手指向跳表,“你们要跨省,可以搭火车和大巴。确定要坐出租?”
火车和长途大巴,都需要身分证,光是袁基的身分就很难过关。
你和司机确认了其馀事项,引擎发动,浅蓝的车身开始上路。
你想起什么,俯身向驾驶座说了一句,司机点了下头。
出租车开到一间警局之前,你推开车门,袁基跟着下车。
你们一踏入警局,几个办公桌后的员警便站起身,眼睛盯着袁基脖子上的纱布。
“怎么了?被歹徒袭击了?”一个警察严肃地说。
你念出了一个名字,说着自己来找人,那警察“啊”了一声,转身向同僚高喊呼唤。
等到那个男员警快步走近,你说,“抱歉打扰到工作,我来还钱--”
“啊!是你。”那个男警睁大眼睛,宽大的掌心拍了拍你肩膀,转头又喊着,“景姊!那个失忆的美女来了!”
另一个女警闻声,从桌后抬头,她匆匆走来,望见了你,又看到你身旁的袁基。
“我是来还钱的。”你说。
男警收下了你的钱,数也没数,那个女警询问了你的近况,忽然将你拉到一旁,小声加了一句,“你身旁那个,是你男友?”
你说,“算是吧。”
她来回看着你和袁基,袁基被男警拉着说话,不知道聊着什么,然后她转向你,“你们认识多久了?”
“快一个月。”
女警脸上多了严肃神色。
“姑娘,虽然你的男友看着不像坏人,但还是得注意些。”
她更小声地说,“算我多管闲事吧。你刚失忆,生活不稳定,这人忽然冒出来,不到一个月就和你交往........一定要小心啊。”
等你和袁基从警局走出来,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了。
你们坐回出租车,窗外的风景往后消逝,袁基目不转睛地望着外头,似乎是第一次坐上这种跑得很快的铁盒子。
“方才那个警察先生,和你说了什么?”你问袁基。
他收回目光,“他问我在哪里工作,家里有谁,为何接近你,现在住在哪。”
你撑着脸颊,说,“那你怎么回答?”
“没有工作,没有家,不知道,住我们的家里。”他说,“然后,不知为何,他便一直瞪着在下呢。”
你捂嘴,肩膀微颤,他凑近你,“为何他要问我这些问题?真是奇怪。”
在过去,马车走走停停,好几天才能抵达的目的地,你们坐在现代的出租车中,仅仅半天便到了。
你刷了司机的付款码,从后车厢搬出行李。袁基望着繁华的都市街景,一身青衣受到路人侧目。
“这是哪里?”他问,“看上去和我们住的地方,并无不同。”
“河南省,驻马店市平舆县。”
你站在街边,看着手机上的地图,“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先找个店用午餐吧。”
河南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你和袁基边走边逛,最后走进一家小店。
老板操着河南口音的话,飞快地问了几句,你没有听懂,袁基已经和他对答起来。
等到对话结束,老板重新走入厨房,你侧头看袁基,他用纸巾擦拭筷子,递给你。
他的侧脸一如往常地干净美好,你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你带着袁基去已经订好的酒店下榻。
躺在比沙发柔软许多的床上,他却反复翻身。
你揭开被子一角,望向另一张床的他,“你睡不着?”
黑暗中,床铺发出轻响,他隐约的轮廓转向了你。
“我们要去哪里?”袁基的声音,和你躺着的枕头一样轻软,“想回去了。”
“这才第一天呢。”你说,“酒店的床又大又软,不比家里的沙发好吗?”
他不说话。
你爬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你见到他的被子卷在一旁,枕头早已掉落地面,柔顺的长发披散。
他手指紧抓床单,脸庞在灯光下,苍白得能看到血管。
你快步走上前,抚摸他的额,“你怎么了?”
“我想回去了。”袁基喃喃自语,“得待在那里才行,我得回去.......”
你擦拭他额上冷汗,爬上床,将他拥入怀中。
手掌轻拍他的背,他的身子紧绷得像是弓弦,彷佛碰一下就会断裂。
“是不舒服吗?”你看着他,“离开家会让你不舒服?”
他闭上眼,拥住你的腰,片刻后,轻轻摇头。
“在那里会很痛.......其它地方才舒服些。”
他轻声,“但是,我一直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你规律地拍抚他的背,渐渐地,他的身体不再紧绷,恢复正常。
你坐起身,要下床,一只手拉住你的衣角。
“拿个东西,稍等。”你说,他松开了手。
从行李箱拿出一个袋子,你重新爬到他床上。
此时袁基已经坐在床头,他穿着酒店的睡衣,长发微乱,半边脸颊被床头灯照亮。
你坐到他身旁,将袋子里的东西递给他。
是他尚未完成的摩天轮模型。
“睡不着,便一起做机关吧。”你拿起其它零件。
那一晚,床头灯始终亮着。袁基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拼凑着摩天轮,你则坐在他身旁,用多买的零件做自己的机关。
恢复正常的他,看到你不用草稿就在熟练组装铁片,手指轻戳你的机关,“这是什么?”
“秘密。”你将一个弹簧装入偃甲。
落地窗外,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晃动迷幻的碎影;房内的你们,盖着温暖的被窝,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并肩拼装小小的偃甲。
被窝下,他的脚轻碰了下你的,你也碰回去,你们都低着头做机关,脚趾不时地互相干扰,磨蹭。
黎明之前,天边朦胧,袁基终于放下了机关。
你侧头,见到他手中完整的摩天轮模型。一个完美的圈。
他将摩天轮放到你掌心,手指拧动底下发条。外围挂着金属小厢车晃了下,那个圈缓慢地转动起来。
你捧着这座小摩天轮,像是捧住一个精巧脆弱的美好。
“我们在这里。”他指向其中一个被涂成青色的小厢车。
摩天轮转动,那辆青色厢车缓缓上升,到了顶点后,袁基将一个金属片卡在发条上。
小小的厢车,便停在了最顶端。
你手指轻点那个小厢车,许久后,你说,“你停下了它的时间。”
袁基拥上你,你的背部贴着他温暖的胸膛,他下颔靠在你肩上,和你一起看摩天轮。
“时间走得太快了,我想留住最美好的时刻。”他低声,“和你坐摩天轮,到达了最高点,心中却很是难过。”
“为何难过?”你问。
“花开到极致,则会衰败凋落。”他拥紧你,“在花朵盛开的时候,我却只能看到花落。是不是........有些奇怪?”
你摇头,“不奇怪。”
“真的?”
“真的。”
你抚摸他蹭在你肩上的脸,“就和昙花一样,有些事物转瞬即逝,想要留住那种美好,是很自然的事。”
袁基安静地拥抱你,半响,他喃喃,“是啊,我好像........也总是想留住一个人,可我从来抓不住那人的花。”
你掐紧掌心。
身后的人将脑袋埋入你的肩,呼吸很轻。
“好奇怪,为何连我的花都想不起来了?”他说,“我留不住时间,只剩记忆........现在却连想念都做不到了。”
你仰起脑袋,注视天花板,没有说话。
他在背后拥着你,脑袋低垂,彷佛要将你揉入怀里。
许久后,你低头,抽走了卡在发条里的金属片。
袁基伸手,要止住一切,那完美的圈却继续转动起来。
小小的青色厢车,离开了最高点。
“不要。”
他拿起摩天轮,手指握住轮身,要逆向转动。
摩天轮却发出机械的卡音,像是要坏掉似的。
最后,他只能松开手,任由摩天轮运转。
“为什么.......”袁基看向你。
你捏紧金属片,说,“留住美好,是每个人的愿望,袁基。”
落地窗外,拂晓初至,天边乍现微光。
“但是,就像花开花落,日夜替代,许多事物注定离去。我们可以惋惜,却不能就此止步。”
你将摩天轮放到他手上,他捧着精致脆弱的偃甲机关,手指收紧。
青色的小厢车落到底部,重新往上爬升。
“花落下了又如何?不过就是化作花泥,滋养它的树。”你用掌心擦干他的脸颊。
和他一起注视摩天轮,窗外一丝阳光渗入,驱散夜晚的寒冷。
小小的厢车,重新到了最顶点,如同遗憾的过去,如同注定的未来。
“被滋养的树,下一年,又会长出美好的花了。”
你说,“也许美好从来不需要被留住,袁基。只要你在.......它便会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你的身旁。”
他很轻地呼吸,然后,他弯身,抱紧了那个摩天轮。
你将金属片还给他,这一次,他再也没用它卡住齿轮了。
清晨,你拖着行李站在酒店柜台,退掉原先订了三天的房。
用手机招了出租车,你和袁基坐进车子,司机询问要去何处。
你报了一个地点,司机不断地点头,说,“很少年轻人愿意去那里了,难怪姑娘你的男友穿着古装。”
出租车穿梭于街道之间,车窗外的光影往后飞去,一如流逝的时间,去而不返。
你们在中午前到达了目的地。
从车厢拿出行李,你转身,便见到袁基站在旷野之上,发梢被风扬起,如同飘荡无根的落叶。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从未如此轻。
你牵着他,缓慢地走,来到一处石门牌坊之前。
石门之上,横刻一行字:“汝南袁氏祖坟”。
袁基望向你,你没有看他,蹲在地上,从行李翻出几根香,用打火机点燃。
你将一根香递给袁基,然后,你将自己的香举到头顶,向着旷野弯身祭拜。
“这是你的家。”你说,“你本该在此落叶归根,同族人安葬,袁基。”
袁基握着那根香,转身注视那片空旷的坟冢。
人烟罕至,杂草爬遍坟地。坟地外有青竹的沙沙声,是一片被竹林包围的安眠之地。
“不对。”他退后一步,喃喃自语,“我不属于这里,得回去,我得回去.......”
他将香塞回你手中,转身就走,你握住他的手腕。
你走到他面前。
“你想回去的地方,曾是广陵。”你看着他,“汝南的鬼,不能留在广陵,否则便会无法安息。”
“可我不想安息。”
他挣脱开你的手,“在广陵又如何?我在那里,待了漫长的时间,相安无事,何必要回到这里?”
他绕过你,快步往墓园外走去,你背对着他站在原地。
汝南的风很轻,竹声像是揉碎的雨,刺痛了眼,勾出了记忆。
“什么叫相安无事,袁基?”
你抬高声音,“日以继夜的疼痛,千百年的徘徊,就是你的相安无事吗?”
他停下脚步,呼吸变得极轻,片刻后,他转身。
你也转头看他,你们在旷野上遥遥相望,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许多人会花费一生时间,度过一个毫无意义的人生。”
你向他走近,缓慢地说,“那你呢?你活着不为了自己,连死后也要如此,守在同一个地方,无意义地消磨灵魂?”
袁基轻声,“谁说没有意义。”
“就是没有意义。”
你站定他面前,注视他的眼睛,“你也说了,待在那里会疼痛,离开了才舒服些。既然如此,守在广陵又有何意义?”
“你不明白。”
“那就说到我明白。”你抓住他的手臂,“为何赶走所有房客,为何日日打扫屋子,为何不主动接触外面,说给我听,让我明白。”
他垂下头,急促地喘息。
许久后,他捂住眼睛,“我等了一个人好久,但我连等的人都忘了。”
你看到他弯身,蹲了下来,衣摆沾到地上的尘土。
“我要那人回来时,一眼就看到我,所以赶走了所有人。”
他说,“我要那人愿意留下,不再离开,所以屋子不能有一点脏乱。”
竹声沙沙,破碎粗哑。
“外面太乱了,我记不清许多事。若我走了出去,忘记回来的路,又该怎么办?”
他扯住自己心窝的衣服,“若那人终于回来,却找不到我,会不会因此害怕难过?”
你注视着他。
他跪在地上,跪在你面前,长发披在身后,已被现代抛弃的古装,和他的人一样,格格不入。
时间走得太快,将他遗忘,因此他流浪了许久,像是被一片被人仔细剪切,却又踩碎丢弃的月光。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却一直守在黑夜,等待不会出现的太阳。
“但你陪我出来了。”你缓慢地蹲下身,“你让我住下来,看我弄脏了家,还和我走出那间屋子。”
你捧起他的脸颊,用掌心擦净。
他握住你的手,眼睫上的水珠掉落。
“你也从一只看不见的鬼,变成现在这样。”你掐了下他的脸颊,“说明这一切不会永不改变,你还是能向前走的,对吗?”
袁基将你的手从脸上拿下,捂在自己胸口。
你的手指感受到剧烈的震动。
“不是向前走......是我控制不住。”
他说,“每一次看到你,这里便会难受,彷佛曾在哪里见过你。还想过.......那人会不会就是你。”
你问,“若我说,就是我呢?”
旷野的风,穿过你们之间,袁基抬起头,发梢被风扬起,如同为了追逐一阵风而飘落的花。
你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顺到耳后,握住他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
袁基站起来,晃了下身子,琥珀色的眼目不转睛地注视你。
你把已经燃了一半的香,放到他手上。
“你说的理由很充足,我都听明白了。”你牵起他的手,走回坟冢,“现在,陪我祭拜一会儿吧。”
袁家冢的陵园不大,你们拿着香,走在那些墓碑之前,拜了又拜。
你们将香插好,青烟袅袅,探入天际。家国情仇、生死离别,都如一缕烟逝去。
踏出袁氏祖坟,你和袁基的手相连,他安静地跟着,只有掌心烫得出奇。
你拖着行李,带他坐上出租车,和司机说了一个地点,车子便缓缓开动。
你在车上,用剩下的材料,继续做昨晚的偃甲机关。
“这是什么?”继昨夜,他第二次轻点你的机关。
“秘密。”你护住偃甲,“不要乱戳,它的嘴要开合,很脆弱。”
袁基看了一会儿,说,“我的摩天轮呢?”
“放在行李里。”
“它也很脆弱。”他凑近你耳边,“不能压了它。”
你继续拼着偃甲,“用衣服包好了。”
“几层衣服?”他问,“附近可有硬物?”
“你弄得我脖子热。”你推开他的脸,“我要专心组装,不要干扰我。”
他拿起偃甲,随手放到一旁椅上。掌心捂上你的脸,将你转向他。
袁基轻吻你的脸颊,“陪在下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你瞥一眼司机,司机擦了下汗,目不斜视。
你手指点住他的额头,轻轻一推,袁基配合地往后仰,坐靠上另一侧车门。
他靠在另一头,手指却勾着你的衣角,像蛇一样卷绕,眼睛由下往上看你。
.......或许配合得太过头了。
你又瞥了一眼司机,司机瞄到后头被推倒的袁基,向你投去古怪的一眼,才收回目光。
你坐直背嵴,像是毫不歪曲的铁尺,向一旁的偃甲快速伸手,却被袁基一把按住了手。
他抚摸你的手背,像是顺着小动物的毛,手指上的薄茧弄得你鸡皮疙瘩。
你转向他,正要说话,便见到靠坐在车门上的袁基,脖子刚好压在车门突起的地方,本人却没有发现。
“你脖子不痛?”你问。
“痛?”他眨眼。
你拉他坐直身子,看向他颈后,已经被车门压红了一片。
手指碰上他缠着纱布的脖颈,袁基没有痛的表情。
你拆开蝴蝶结,揭开纱布。
纱布之下,他的脖子白净细腻,喉结突起,没有勒痕或抓痕。
伤口消失了。
你拿来手机,用自拍模式让他看清楚,袁基抚着脖颈,眸光微动。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他说,“先前还以为,只不过是巧合呢。”
你望着他。
袁基放下手,触碰膝盖,然后,他说,“脚也不痛了。”
“是你主动恢复伤口的吗?”你问。
“自从与你相识,在下便一直希望,能够被你看到,和你说话。”
他不急不慢地说,“也许是执念影响了吧.......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真的有了身影,还能说话。”
他握住你的手,放在脸颊旁。
“方才,在下也想着,若是能成为真正的人,不知该有多好。”他俯近身,“没想到,伤口当真恢复了。”
你张了张嘴,不说话。
他额头贴上你的,“怎么了?为何是这样的表情?”
“不知道。”你盯着他,“愿望实现,皆有代价。你身体没有不适?”
“没有,等待的人终于出现,在下此刻,很是满足。”他拥上你。
你望着袁基,他眉眼弯弯地用鼻尖蹭你,像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类。
最后,你只是轻掐他的脸颊。
出租车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从高处眺望,彷佛方正棋盘上一枚棋子。
所有棋子最终都会落向某处,而车子也会朝着目的地一去不回。
最终,你们的车子抵达了终点。
你推开车门,站在街上,往不远处望去,看到了一座山。
袁基拿下行李,拖在后头跟上你,你牵住他的手,走去火车站。
车站的上头,挂着两个字:“洛阳”。
你没有带袁基搭火车,只是找到了寄物处,将行李塞入柜子。
然后,你和他离开火车站,在洛阳的街上走。
“为何要寄放行李?”他问。
你看着手机上的指示,“因为好不容易来河南了,我想爬爬以前那个山坡。”
“什么山坡?”
“一片种满竹林的山坡,很高,可以俯瞰整个洛阳城和花市。”你说。
等你们走到那片山坡的位置,你放下手机,仰头,在你面前的是一条漫长的阶梯。
千年过去,昔日小小的竹林山坡,在地层作用下,成为一座拔高的小山。
石阶一路连绵而上,望不见尽头。
袁基同样抬头,注视那条山道阶梯,然后,他说,“在下身体不适,就在此处等待吧。”
你扣住他的手,往阶梯走去,“袁公子,不能抛下我一人在苦海。”
“好累。”袁基拖着脚步,“而且你我不曾带水,爬到一半,若是渴了该如何是好?”
在山道的入口,有几车摊贩兜售食物。他们坐在板凳上,扇子对着脸搧,不时扯扯衣领透风。
你走向其中一个老婆婆,老人家放下扇子,站起身,挤出细纹笑问,“姑娘要买什么?”
你望向一旁的牌子,木箱拆下的轻飘飘板子写着几行字,你指向最上面的那个,“桔子汁。”
老婆婆连声道好,另一个摊贩的中年男人探身,“姑娘,来这里买吧,这老人卖的东西,不新鲜。”
“什么不新鲜?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老婆婆瞥向那男人,脸上的笑纹消失,转向你,又恢复笑容,“姑娘再等等,哎,你和你男友都好看咧。”
你说,“这桔子汁真新鲜?”
老婆婆反复点头,“新鲜新鲜,别听那男的乱说。我啊,今早刚从园子摘下来的桔子。”
袁基探身,望了一眼老人的摊车,走回你身旁。
“桔子色泽鲜嫩,似乎并无问题。”他在你耳边说。
“那榨汁机干净吗?”你问他。
他看着你,你看着他。
“唔。”他缓慢地说,“在下没有看到榨汁的器具。”
你转头,便看到那老婆婆剥去一颗桔子皮,握着桔子,悬在空杯上。
“喝啊!”
老婆婆徒手挤爆桔子,汁液喷溅,你往后退一步。
“小姑娘再等等啊。”老人家挤完一颗,脸上的狰狞又恢复成笑纹,拿起另一颗桔子。
袁基抓住你的衣角,你反握住他的手,你们紧贴一起,注视着老人家将一颗颗桔子捏爆,空杯逐渐被填满。
布满青茎的苍老手臂,终于放松,老婆婆盖上杯盖,交给你们桔子汁。
你们扫了码,提着桔子汁,飞快跑上山道。
袁基回头看几眼,你扯着他的手,“别看了,被追上来怎么办!”
“真是奇人,那些被捏完的桔子,干瘪如风干.......”他喃喃。
山路漫长,林景也与以前全然不同。你只眺望到高处有一片竹林,索性便将那处当作目标,向上爬去。
苍绿的林间,空气清新。太阳已过了头顶,你们走在森林里,温度微凉,渐渐地呼吸也找到了规律。
袁基和你并肩而行,爬着石阶,脚步轻快,不再一瘸一拐。
你们偶尔对视,袁基都会问上一句,“可是累了?要歇脚休息?”
你只用更快的脚步回应他,而他也跟了上来。
你们像是镜子似的竞争者,只有交错的喘息泄出些许心思。
爬不到半途,真如袁基所说,你口渴了。
你放慢脚下,袁基也慢了下来,转身看你。
不能将桔子汁扔在山林,你一直提着,现在,你望向手中的提袋。
你插入吸管,他几步上前,按住吸管口。
“喝了会肚子疼。”他将桔子汁拿走。
“但我好渴。”你垫脚要拿回来,“嗓子冒火。”
袁基按住你的腰,左右环视,见到不远处有歇脚亭。
他一边举着桔子汁,一边用另一只手牵着你,走向亭子。
“在此处歇息片刻吧,我去山下,给你买其它水。”
他将你按在石椅上,转身要走,你拉住他衣角,“这样跑上跑下,你不累吗?”
“累。”袁基为你顺起碎发,“但是无所谓了。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会替你买。”
歇脚亭的风,又轻又柔,你坐在石椅上,望着他下山的背影。
青色的身影如竹,直而不屈,你看着看着,脑袋靠上石柱。
和他爬了一路,两人彼此追逐,像是不想被独自落下。
如今松懈下来,你的双脚酸软,意识也昏沉。
从山下到山上来回,还有一段时间,你靠着石柱,闭上了眼。
在越来越沉重的意识里,黑暗中,你的小指忽然隐隐作痛。
那疼痛逐渐加大,爬遍全身,像是有虫子在啃食你的灵魂。
你在黑暗里漂浮,蜷缩身子,往下坠落。
然后,一股甜腻带有铁锈味的香味,包裹上你,捧住你抽痛的身子。
那香味抚平了所有疼痛,你睁开双眼。
“妈妈!!”
“快逃!城门要破了!”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刺入耳膜,你抬起头,奔跑的人们从身旁擦肩而过,你正站在人群里。
那些人的表情,像是皱掉的猪皮,挤出长短不一的纹路,扭曲成惊慌和恐惧的样子。
有人哭喊着,有人尖叫,声音四面八方而来,有如密网。
奇异的香味弥漫在周遭,那是惊精香的味道,浓得可怕,却无人注意。
你捂住鼻子,往四周看去,人群推挤中,有孩子跌倒,被踩碎了后颈。
老人缩在街角,望着这逃命的人群,脸上是呆滞的麻木。
砰!
巨大的撞击声,像是敲响丧钟的槌音。
你望向声音来源,外围的城门处向内凹陷,兵士们用身体堵着门,嘶声呐喊。
“所有人!守住城门!!”
砰!
门外又一声巨响,有兵士被冲击得倒地,发出哀号,你看到他身子像虾子一样弯折。
在他倒下后,有人用身体补上。肉身一层又一层,以人力抵抗着城门外的冲车。
你往后退一步,呼吸急促,周遭的街景眼熟,你甚至能喊出几家店铺的名字。
而那守护着街道的城门,你早已看了十几年。
这是你的广陵。
现在,你的广陵要被人攻破了。
你转身,往广陵王府跑去。
这个时间点,你的记忆异常清晰。
广陵也曾被不同势力围过城,但能到城门快破的阶段,只有那最后一次,曹操的屠城之战。
你奔过人群,有人也奔过你,他们穿过你的身子,像是穿过一阵风。
你的胸口发紧,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身影。
但你无暇多想,在那浓得惊人的惊精香气中,你穿过人流不息的街道,广陵王府近在眼前。
大门敞开,你闯入王府,刚踏进府内,便听到熟悉的说话声。
“城门要破了,快走!”那人说。
你跑到侧院,有两人正在拉扯,朱色衣裳的女子扣住身后人手腕,将青衣男子甩向马车。
“殿下,在下说了,要走需得一起走。”青衣男子匆匆走向她,却被她扯起衣领。
“你已经陪我度过一个月围城,但现在不同了,袁基。”
女子说,“城门若是破了,曹操屠城,我们都得死。趁现在还有机会,你不能留在这里了!”
那是过去的你,以及过去的袁基。
你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在你的记忆中,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殿下又为何要留在这里?”袁基按住女子的手背,“人死不能复生,你留下也是一死,何不与我离开广陵,东山再起?”
“如何东山再起?成为你袁氏扶持的魁儡,这种东山再起?”
“殿下!”袁基掐住她的手腕,“既得我心,何必践踏!随我离开,我会护你周全。”
女子甩开他的手,撇开头,“我不能离开,曹操屠城众人皆知,只有我留下,才能和他周旋,为百姓求饶。”
“那我替你留下。”袁基按住她肩膀,“我替你守住广陵,与曹操周旋。你先离城,莫要涉险,好不好?”
“你在胡说什么?不可能!”女子说,“你也会被杀的,你还是袁氏的人!”
“正因为我是袁氏的人,曹操才会挟我做筹码,不会杀我。”
袁基俯近身,盯着她的眼,“殿下,陪你待在围城,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是真心........”
砰!
城门的撞击再度响起,震得两人身体都晃了下,女子扯住袁基的手,说,“你让我别无选择,袁基。”
女子望向身后,几个蛾使走近,围上袁基。
你望着这一幕,呼吸屏住,快步上前。
那些蛾使说了一声“抱歉了”,拿起手中的捂嘴布。
你几步上前,伸出手,袁基和过去的你都近在咫尺。
“--抱歉了,楼主。”在女子身后的天蛾说。
你猛力撞上天蛾,天蛾本要捂住女子的布掉落在地。
他背部撞地,面露错愕,看向分明没有人影的空气。
你转身,却见到其它蛾使,正将布巾捂上女子的口鼻。
“唔!”女子软了身子,袁基揽住她的腰,也接住蛾使手中的布。
“嘘,殿下。”袁基垂下眼,凝视怀里的人,“好好睡一觉,待你回到广陵,一切便会结束了。”
“你不能留下,会死的........”过去的你,扯着他胸膛的衣服,“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袁基轻吻了下怀中人额头,然后,他从怀里拿出另一枚玉戒,套上过去的你无名指。
两只不同尺寸的手,两枚相同的玉戒,彷佛镜子,交相呼应。
他说,“殿下,此戒此心,赠君一人。下次重逢,便是雨过天晴。”
他宛如抱着珍宝,将昏过去的那人放入马车。
你从地上爬起来,奔向马车,袁基已命车夫驾马,车轮滚动。
那滚轮彷佛辗碎了你的灵魂。
“不要走!”
你大喊出声,追逐马车,“你走了,他会死的!阻止他!求求你阻止他!”
你扑上马车的轮子,沉重的轮身压过你的手臂,你听到骨头的断裂声。
马车速度慢了下来,车夫望向车轮处,袁基问,“为何不走?”
“这.......公子稍等,轮子似乎卡住什么。”
车夫跳下车,走向你的位置,他的手穿过你身体,检查车轮。
你紧抱轮子,隐忍疼痛,身后,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若马车不可用,换一辆便是。”袁基侧头,已经爬起身的天蛾向他抱拳,吩咐人准备好另一辆马车。
你眼睁睁看着,袁基从马车里抱出过去的你,放入新的一辆。
你松开车轮,要跟上去,断裂的手臂却有如火烧刀割。
眼前发黑,你跌倒在地。
你抬起头,望着那辆马车。咬破唇,血味集中了你的意识。
你用单手撑起身子,沉重地爬行,一寸一寸挪移。
马车滚轮声又起,你加快速度,但朦胧扭曲的视野,那团光影逐渐远离。
最后,马蹄声离了王府,朝着远方而去。
你彷佛被抽走了什么,全身力气松懈,躺倒在地。
脸埋在尘土之中,你身子颤抖。
当初你被他送走,是不是也有一个未来的你,拚尽全力阻止?
那个你断了手臂,匍匐在地,心中是不是和你有了一样的猜测?
“原来,这世上真有天命......”你说,紧闭上眼。
接连不断的城门撞击,直到日暮时分,才告歇停止。
兵士死伤无数,袁氏长公子现身城楼,查看现况。
你跟在他身后,见到袁基穿梭于伤者之间,脚下急促,递送伤药。
他的衣裳被弄皱,腰上禁步挂饰铃铃作响,弯身审视将士伤势时,衣摆沾上鲜血。
有一个将领,轻扯住经过的袁基,那衣摆又多了一掌血印。
“广陵王殿下在何处........”他的喘息如穿孔的纸,抓住衣摆的手滑落,“为何是袁氏的人出现?”
袁基停下脚步,“殿下被刺客重伤,仍在王府休养。在下作为友人,代为慰问。”
那将领低头不语,袁基要走,他才开口,“是啊........殿下在危急关头,从来亲上前线。这次肯定是受伤了,没错........”
袁基没说话,继续向前走,你停留原地,站在一群倒地哀嚎的兵士之中,眺望远方。
曹操的军队,在夕阳下如一个火烧的圈,绕着广陵,升起袅袅炊烟。
月升之时,城墙上点起星火,将士守望,袁基终于走下城楼。
你跟在他身后,像是一个如影随形的鬼。
围城后,物资告急,他连代步的马车都没了,只能在杳无人烟的街上走着。
但他走的速度规律,方向始终如一,很快你便看到他的目的地,一座隐藏在城角的隐密宅子。
你停下脚步,站在那座宅子之前。
曾经袁术围城,你的密探曾带你来到这宅底,在里头发现一条密道。
那条密道,通往城外,当时的城外不是曹操军队,而是同样虎视眈眈的袁绍军营。
你祸水东引,引得袁绍与袁术互相缠斗。现在见到袁基走入同一间宅邸,记忆重叠,彷佛冥冥之中,有什么被连了起来。
你追上袁基,踏入了宅邸。
那一次踏入宅子,你只顾着密道,从未细看府邸内部。
如今你才发现,宅邸的院子植满竹林,风一起,沙沙声随之摇动,渗入人心。
袁基走进主屋,你没跟上,手臂的疼痛变得微不足道。
站在走廊上,你抬头一望,在梁柱发现了精巧的榫卯结构,将屋檐撑起奇特的角度。
走入院中,望向那片屋檐,有谁设计了巧妙的沟槽。若是下雨,雨水会集中到角落倾倒。
你绕了一圈府邸,所有细节,都与你们曾在洛阳的家,一模一样。
坐在廊上,那片走廊是你倒下的位置,你还记得雨水淋在身上,嫁衣被香灰弄脏的湿黏。
这一次,袁基将那处的屋檐拉宽,雨水再大,也落不进走廊了。
你垂下脑袋,埋入膝盖。
许久后,主屋有了动静,你抬头,看到袁基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了出来。
他在屋中来回走动,再次出来,他手上拿着笔纸与砚台,朝你所在的走廊接近。
你动了动身子,下意识往后方看,明月皎皎,而你没有影子,才重新望向袁基。
很轻的脚步声,袁基在你身旁落座。
你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月光下纯净柔白,绒毛微微发亮,和他五岁时一样仍有些婴儿肥。
他摊开长纸,望着院中景致,片刻后低头作画。
作画的过程,他偶尔起身,端了一杯茶盏回来。
你撑着脸颊看他,眼前浮现年少的他拿着一张纸,记录下你那位“知音”爱好的画面。
月下听竹,喝茶作画,倒是和你曾对他说的风雅之事,一一对上了。
你凑近看他画了什么。
纸上月色盈柔,他用了黑墨染黑天际,衬托月的柔白。月下青竹环绕,那墨又转为青色,大概是那种昂贵的青麟。
画完这些,他才勾勒起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月下,竹前,风吹起衣摆,身姿曼妙,似乎正在舞动。
舞者的脚下,是一个小碗,那人在方寸之间跳舞,没有落下。
你望向袁基,他专心画着这一切,不时闭眼思索,就像在记忆搜刮什么一样。
终于,这幅画完成了。
笔墨未干,袁基抚上画缘,反复地摩娑。
你看到他在走廊上,仰头望月,似乎整个人也成了院子的一部分。
他看了许久,才低头注视画。
“月光、竹声.......折下洗净,都翻出来看了。”他说,“但我为何还是难受?”
你凝视着他。
“与人道别,当真是不容易的事啊。”
他的手指轻蹭画中人的长发,“今日送走你,似乎才明白,那年你为何不告而别。”
画墨已干,他俯身,靠在画布上,轻戳着画中人脸颊。
“亲手推开一个人,原来,比被推开还痛。”他闭上眼。
月光下,青衣复盖画布,彷佛要融入画中。
他无声地躺着,时间似乎留在这一刻,四下寂静,只有竹声。
你垂眼看他。
然后,伸手,轻点了下他的左肩。
袁基立刻睁开眼,看向他的右侧。
停顿片刻,他离开画卷,伸手触碰你,却穿过了空气。
你坐在他右侧,没有影子,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看他。
“仙人?”袁基跪在走廊上,向你的方向摸索,“仙人,殿下!是你吗?”
你捂上他的手,轻拍一下。
他想反手抓住你,手指却落了空。
“殿下,我看不到你,也摸不到了。”他说。
你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和第一次一样。’
袁基捏紧掌心,又松开,“殿下可是受伤了?魂魄有损,因此失去形体.......”
你瞥他一眼,写道:‘我没事,只是手臂痛。’
他站起身,匆匆往主屋走去。
再次回来,他拿着一个香炉,坐到你身旁。
“在下这就燃香,惊精香也有修补魂魄之效。”他放一颗香丸入炉。
你望着那香炉,上一次的婚礼,虽然惊精香失效了,但你记得那几周确实被它留住了魂魄,像是留住了时间。
不过,这次袁基一点燃香丸,你便捂起鼻,往后挪了些。
甜腻腻又带点铁锈味的香气,浓得惊人。
那味道彷佛毒蛇,缠绕你的肺腑,钻入你的心脏。纯粹又炽烈,你彷佛要被溺毙了。
刚来到这个时间,那弥漫在广陵城内的惊精香,便是这样的味道。
‘你放了什么?’你在他手上写道,‘这香不对劲,别点了。’
袁基拨弄香炉,他说,“殿下不必担心,只是一些新香料。”
‘广陵城都是它的味道,太浓了。’
“长安百里,咸闻其香。芳积九月,香犹不歇。”
他抚摸着香炉,抬头对你微笑,“这样持久的香气,也许,才是真正的惊精香呢。”
那晚,你在惊精香的味道中辗转反侧。
手臂的疼痛,确实在香气中好转起来。但与此同时,你的身体深处像是火烧,灼热难耐。
你坐起身,身上仅着一件单衣,走下了床。
军机刻不容缓,袁基坐守书房,处理广陵事务。你离开了他的房间,走向书房,从窗户看,便看见他端坐桌案之后的身影。
走进去后,他动了下眼睫,抬头望向门口。
“殿下,可是无法入睡?”他问。
你拉起他的手,‘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虽目不可见,但殿下的屐齿踏过地板,仍有声音。”
袁基拉来一张椅子,摆在桌后,你坐了上去,与他并肩翻看公文。
烛火照得一室柔暖,他将一纸机密放到你面前,低声,“曹操的卧底,最近也有了动作。是绣衣楼的人,殿下想如何处置?”
你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名字刺目。
‘他不是你的人?’你在他掌心写道,‘今早他还帮你迷晕那个我。’
“此人双面卧底,两方得利。”袁基说,“在下虽给了他好处,但他似乎仍听从曹操一位军师的指示,摇摆不定。”
你写,‘那位军师,是荀彧?’
“殿下早知此事?”他继续处理其它公文,“既知他不忠心,为何还留着做死士?”
你将那纸机密凑近火苗,纸张焚烧,落灰如蝶翼。
‘透过他,我才能将假情报送给荀彧。’你拿着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没想到他还收袁氏的钱,替你暗算我。’
袁基的笔停下,他望向你的位置。
你丢下笔,不说话。
“过去的殿下,实在固执。出此下策,也是无奈。”
他的手复上你面前的白纸,“在下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平安无事。”
你拿起笔,要写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落笔。
站起身,你拿走他的茶杯,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袁基要替你倒满茶水,你挡住茶壶,背过身,用毫笔在茶杯涂画。
画完了,你将茶杯随意放在桌上,起身走人。
他听着你的屐齿声离去,端起茶杯,低头望见底部的涂鸦。
一只膨胀的小河豚,气鼓鼓地吐泡,身上的刺像波浪一样敷衍。
袁基摩娑许久茶杯,回神,拿来巾帕,仔细地沾去茶水。
那夜书房的烛火,始终燃着,照亮了寒冷的夜,烧光剩馀的烛身。
隔天清晨,你被攻城的撞击声弄醒。
遥远的尖叫,兵士的呼喝,你瞬间睁开眼。
你匆匆起身,抚摸身旁的被窝,没有温度。
瞥了一眼,一丝皱褶也没有,你走出房间。
从密宅赶去王府,街上没有行人,整座广陵城横生肃杀之气。
王府的仆役缄默不语,脚下急促,像是王府头顶盘绕了什么,压得人人肩膀沉重。
你在前厅找到袁基,他正和几个将领说话,那些将领身上沾满血迹,有人用拳头捶上城防图。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哪有将整座城拱手让人的道理!”
一个将领破口大骂,指着袁基,“你是袁氏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和曹操有猫腻,想把广陵整个送给那屠夫!”
“是啊!什么人避城,城避人,闻所未闻!”另一个将领说,“既已被围城,就没有出路了,曹操就在外头,不是守,就是闯!”
“诸位将士为了守护广陵,抛头颅洒热血,在下敬佩。”
袁基抚平城防图,“但曹操大军已至,一腔热血,又有何用?唯有疏散百姓,送出空城,方能减少死伤。”
“送出了空城,那曹操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夺了广陵?”
有人沉声,“荒唐!那么多将士为守广陵牺牲了,袁氏的人却要我们直接送出这座城。”
“城池、朝代,总是更替,即便是最坚固的城池,或最兴盛的时代,也会随着时间消逝,不复存在。”
袁基说,“真正重要的,是城池与朝代里的‘人’。只要人活着,就算城池毁坏,乱世四起,那一切都还有着希望。”
他忽然伸手,抽出一个将领的佩剑。
那将领上前一步,剑光闪过,袁基已割下一半及腰长发。
他将那把浅柔长发丢上桌,反手握剑,剑身钉入发间。
桌身震颤,剑尖贯穿,木屑落地。
“在下受广陵亲王之讬,守护广陵百姓。”
袁基直起身子,抚平衣袖,“若有半点为袁氏图谋之心,诸位将领可取发见我。这颗项上人头,双手奉上。”
厅堂一时无人发声。
许久后,有人低声,“可曹操围城,我们该如何将百姓.......送出去?末将实在不明白。”
“广陵城南,有一处密宅。”
袁基探身,指向城防图角落,“密宅有地道,可通往城外南方五十里。四日之内,日夜疏散百姓,应当可行。”
“广陵有十一城,光是人口,便有四十一万人。我们守的广陵城,也有八万人之多。”
一个将领摇头,“将八万人送出城,谈何容易?外头又该如何接应百姓?”
“广陵的南方,便是吴郡。”
袁基说,“在下已与江东孙策谈定,他们粮食充足,唯独缺兵。这八万人,会由他亲自接应。”
事已至此,计画轮廓清晰。将领们带着一身血味离开,府外隆声阵阵,城门的撞击依旧。
你站在门口,看到袁基坐上主座,拿起那把头发,注视片刻,起身似要丢弃。
你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他立刻停下脚步,望向你的位置。
“殿下?”
他向你靠近,又后退,那只握住头发的手藏到身后,“抱歉,今早离府匆忙,来不及叫醒你。”
你抓过他身后的手,动作间,那长发落了几根,你接住了它们。
要绕到他身后,袁基往后退,背部抵上屏风。
“莫要看了,实在是.......不雅观。”他垂下眼,“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模样。”
你将那把浅发收入怀中,然后,你牵起他的手。
‘什么模样?’你写道,‘我的眼前,只有一个信守承诺,心怀百姓的真君子。’
袁基的手指收紧,他说,“哪里是什么君子,只不过是一介想讨得殿下欢心的凡尘客。”
‘为了讨我欢心,连命都可以不顾,留在孤城?’
你的手指在他掌心划动,‘你本可以打晕我后,同我一起走。事后最多和我赔罪,我不会拿你如何,不是吗?’
他不说话。
你写字的手,从他的掌心往上,滑到他的心口。
他心口的衣服有一块缝线痕迹,温暖震颤,你的手指微麻。
‘看来袁公子真的有心,还是很柔软的一颗。’你写道。
他下意识握住你的手,这一次,不只是空气,他碰到了实体。
你们都同时停下动作,望向你们相连的手指。
片刻后,你戳他胸口,‘和第二次相见一样。’
袁基拥上了你,你靠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似满足似遗憾的喟叹。
你们拥抱许久,他轻拍你的背。
“总是得做点什么的。”他说,“在下曾经也想过,对袁氏这座大宅子修修补补,总能为人遮风避雨.......但事与愿违。”
你在他胸口写,‘士族门阀,利益纠缠如树根,这是一个百年古宅。’
“是啊,一回头才发现,改变本就是最困难之事。”
他的下颔靠在你脑袋上,“既不能成为君子,又不愿沦为恶党。渐渐地,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哪一边了。”
你抱着他,不说话。
“陪殿下守在孤城的这一个月,是只属于‘袁基’的幻梦。”
他顺起你的头发,“不想离开啊.......我在你身边,像是找回真正的我,那个会和你一起心怀百姓的袁基。”
你埋在他怀里,许久后,你写,‘留在这里,你会死。’
“为了心上人的承诺,为了一座孤城的百姓,为了真正的理想.......”
他俯在你耳边,“作为袁基死去,而非袁氏长公子,我也死而无憾了。”
那天下午,你和袁基在密宅翻阅公文,外头的攻城声逐渐止息。
他放下书信,往屋外走,你跟了上去。
先前计画好的撤离计画,许多百姓正挤在府邸密道之外,连贯走入,气氛压抑,不时有孩子哭声。
袁基没有停留,只走到大门,从宅邸望向城墙,那里一片安静,将士们从地上爬起,似乎也摸不着头绪。
袁基眺望一会儿,忽然,他扯住你的手,往屋里奔去。
你脚下踉跄,来不及在他掌心写字发问,他便压下你的脑袋,“低头!向前跑!”
古怪的声音在城外响起,像是一根沉重的杆子撞击。
然后,你转头,望见巨石从天而降,遮天蔽日。
那些石头飞向城中,袁基将你推入屋子时,你听到极近处一声巨响。
轰!
那是房屋碎裂,倒塌的声音。
地面震颤,你和袁基跌倒在地,他扯住你的手,将你拉起,走向储物的地窖。
那古怪的声音又响起。
轰!
这一次碎裂声来自头顶,屋梁垮塌,重物掉落。
你们被震倒在地后,袁基及时将你拥入怀中,翻到你身上,挡住掉落物。
“袁基!”你不顾他听不着,大喊出声。
府邸外都是尖叫声,那是正在密道外等待的百姓。
他们涌入遮蔽的宅子,要躲避落石,却因人多门窄,大门都是将身子挤扁的人群。
有孩子被人群压在底部,脸色苍白地昏厥,还有不够高的妇女一直垫脚仰头,呼吸急促,彷佛要窒息。
你拉着袁基身上的柜子,拚尽全力,将柜子抬高些许,他侧身翻出。
灰烟四起,袁基不断咳嗽,他用衣袖捂住口鼻,摇晃站起身,看到了门口壅挤的人们。
“殿下,去地窖!我很快便会赶去。”
袁基往人群走了一步,脚步不稳,你扯住他的手,写道,‘人太多了!过去会被辗挤的!”
他轻拍你的手背,将你推向地窖方向,转身便走。
你掐紧掌心,跟了上去。
袁基从倒落的架子取下一把长弓,他站在水泄不通的大门之前,抬高声音,“诸位!还请依序进入,莫要推挤,否则所有人都会挤压窒息!”
他的声音被人群尖叫盖过,于是袁基又说了一次,这次人群里有些人注意到他。
“凭什么让人不挤!外头都是投石,慢一步会被砸死的!”
“妈妈!我吸不过气了.......”
“快进去啊!让我进去!前面的人为什么不动!”
人群里有些身强体壮的粗汉,故意将身旁人打晕,好减少竞争的阻力,更加向前。
被打晕的人,因为失去意识,跌倒在地,被身后人踩碎了后颈。
你见到袁基拉开弓。
唰--
箭矢破空,射穿了其中一个殴打人的壮汉肩膀,他捂住了肩,发出哀号。
人群的叫声,安静一瞬,爆发开来。
城外投石机依旧运作,巨石落地声轰鸣。
尖叫声刺痛你的耳,你望向袁基,他再次拉开弓弦。
一弦三箭,他精准地射中三个恶意推挤的人,那三人失了力气,挤门人堆的压迫又少了些。
他越是射出箭矢,推挤的人便越少,进屋的人也逐渐增多。袁基不断往后退,站到高处,弓箭没有放松的一刻。
最后,院子被挤满人,竹林被踏碎,走廊躺着伤者与孩子。
剩下有意识的民众,不推挤不伤人,他们望向袁基的目光,带着恐惧与不安。
袁基放下了弓,走向地窖。
他身上不知溅了谁的血,衣摆湿透沉重。他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抹掉脸上的血,打开地窖的门。
你在他身后,点上他左边肩膀。
袁基立刻转向右后方,“殿下。”
你拉着他走入地窖,外头的投石已停下。
地窖昏暗,你用衣袖擦干净他的脸,握住他的手。
他微颤的手指,逐渐平静下来。
你们无声地坐着,肩靠着肩,地窖外是涌入密宅,踏断竹林的百姓,你们的家也被巨石砸毁大半。
“谋攻之计,攻城最下。”袁基的声音很轻,“曹操强硬投石,想来是军粮快耗尽。今夜,他会派人来谈判。”
‘围而后降者不赦,要小心曹操。’你在他掌心写下。
他轻握住你的手指,“若他派的人主和派,在下会斟酌条件。若是主战派,便只是来施压,不可信任。”
那天晚上,有人骑马窜出曹营,马蹄奔近城门,停在半途,那人挽弓。
箭矢钉入城墙,守城将士举着火把接近,一纸劝降信。
挂着曹字的马车,连夜入城。
你和袁基站在王府门前,仆役提灯,那马车在黑夜中驶近,缰绳拉扯,车轮渐停。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白净的手挑开车帘,谈判者步下马车,向你们作揖。
“颖川荀彧,初次见面,久仰。”他对袁基微笑。
你握着袁基的手,渗出冷汗。
深夜,一壶茶,两盏杯,三个人。
荀彧轻抿一口茶,“传闻袁氏长公子精通茶道,今日亲自体会,名副其实。”
冬夜,广陵告急,房内没有煤柴,冷意萦绕客室,就连茶水也是冷的。
“不过是普通的茶叶,在广陵随处可见。”
袁基抬袖,拨弄香炉,炉中火星点点,“军师爱茶,又身居曹营,不知广陵的茶叶,与徐州十城,有何分别?”
“这得看广陵的茶叶,泡的时间长短。”
荀彧放下茶杯,“若是烹上一个月,未曾熟透,自然是比徐州十城差了。”
徐州十城,被曹操屠尽。
你盯着荀彧,不发一语。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虽是一盏苦茶,在下看来,却也有挽留的馀地。”
袁基为荀彧又满上一杯。
“世人附庸风雅,只喝不品,也不懂工序。”
他说,“军师与我,皆是品茶人,若广陵的茶叶此次能合心意,日后也可单独再赠军师其它好茶。”
荀彧抚摸茶杯,“单独再赠?”
“单独再赠。”
“那这好茶,是广陵的,还是袁氏的?”
袁基说,“广陵与袁氏,皆赠军师茶。”
荀彧端起茶杯,“袁氏长公子,甘心为广陵让利?”
“军师与我,正在一座孤城谈话。”袁基轻敲桌案,“有谁能说出,比性命更重的利益呢?”
你轻拉住他衣袖,幽暗的桌下,他复上你的手背,温暖的体温传来。
荀彧摇头笑了,他望向一旁的香炉,“袁公子与我周旋,步步退让,是知道我主战,不可施压,只能让利?”
“在下只希望,军师在广陵,宾至如归。”袁基翻过你的手,替你擦去掌中冷汗。
“宾至如归吗?乍到广陵,踏入城中,确实有熟悉的香气。”
荀彧手指点上那香炉,“惊精香,此香难得,竟在此处得见。可是袁公子亲自调的香?”
“不曾想军师也知道惊精香。”袁基淡声,“香炉设计不良,若是触碰,容易烫手。”
荀彧收回手,只俯身嗅闻。
然后,他轻叹。
“纯正的惊精香味。”荀彧坐回身,“袁公子调出此香,想必放过…….特殊的东西,还试了不同比例吧?”
袁基握着你的手收紧。
看向袁基,袁基松开你,端起茶杯。
那夜,袁基与荀彧彻夜长谈,没有结果。
黎明之前,荀彧站起身,作揖告退。袁基回以一礼,率先走出客室,唤仆役备好车马。
你没有跟上,只坐在原位。看着荀彧,像是看着即将侵门踏户的曹操。
荀彧在室内等待车马,他绕着房打量,不时弯身拨弄角落的竹盆。
“真是雅致的客房。”
他抚摸盆里的文竹。
“冬日寒人,文竹的水,须得适量,否则叶片容易泛黄。”
他说,“这王府的主人,却日日精心照顾竹盆,一片黄叶都没有……看来是极爱这些文竹了。”
荀彧放下手,直起身子。
“爱竹者,竹亦爱之。那惊精香的香气,纯粹得惊人。”
他走回茶几,坐在你对面,说,“不觉得很有趣吗?殿下。”
你立刻抬头盯着他。
房内寂静,只有香炉火星轻响。
荀彧轻点香炉,火点微亮,“惊精香,返魂香。闻到此味,我便明白,有人在以香招魂。”
他收回手,端茶喝了一口,“思来想去,能让袁氏长公子如此挂念的,也只有殿下了。”
片刻后,你手指沾茶,在桌上写道,‘你知道我一直在?’
“谈判时,袁公子偶尔望向身侧。”
荀彧说,“加上他拨弄了几次香炉,彷佛怕炉火熄灭。我便猜想,殿下就在他身旁。”
你掐紧掌心,不说话。
“同样是爱香之人,袁公子的香,倒是和我平日所调不同,没有君香,只有臣、佐、辅三香调和。”
荀彧微笑,“一个袁氏的嫡长子,却调出这种香,殿下觉得,这是他心中的香吗?”
‘你想说什么?’你写。
“不择手段,紧捏财富和权力,士族才能成为士族。”
荀彧望向角落的文竹,“袁公子是上层人,他却守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我只是好奇,为何?”
‘说了你也不会谈和,依旧会让曹军攻破城池,不是吗?’
“重启,是必然的。”
他颔首,“待曹操踏平广陵,这里的士族门阀,便能成为这片土地的养分,滋养百姓。”
屋外车轮声在远处接近,马蹄声一下又一下,踩在你深爱的这片土地,彷佛广陵即将迎来的结局。
你望向即将破晓的天边,太阳升起之时,新一轮的攻城又会开始。
许久后,你写道,‘本王问你一个问题,荀彧。’
“请问。”
‘若屋外有落石从天而降,百姓如热锅蚂蚁,挤入一间屋子。’
你的手指在桌面缓慢地划动,‘屋门过窄,人们彼此踩踏,推挤,妇孺在人堆里昏厥死去,你会如何做?’
荀彧看着那个问题,微微一笑,“这人群,有恶意压迫者?”
‘是。’
“也有不推不闹,逆来顺受的弱者?”
‘是。’
荀彧抚摸茶杯,“那么,我会拆了门墙,让更多人能进入屋子。”
‘门墙一拆,屋子失去支撑,必然倒塌。’你写。
“那便倒塌。”他喝了一口茶,“所有人都进屋了,所有人也被压垮。所谓公平,便是如此。”
‘为了你的公平。’你写字的手指加重,‘你宁愿人人不幸?’
荀彧微笑,“人人不幸,那便是人人都幸福。真正的公平,只能靠鲜血换取。”
你盯着他,然后,你继续写,‘是吗?你口中的上层人袁公子,也做到了公平。’
“嗯?”荀彧望着桌上的字,“不知道袁公子如何处理人群?”
‘射穿恶意推挤者肩膀,减少人群里的压迫。’
你轻点桌面,‘到最后,多数人都进了屋,屋子没垮,恶者得到了惩罚。’
“似曾相似的作法。”
他点头,“当年下邳的和谈盟会,袁氏也曾毒害士族门阀,试图收割兵权,止住战火。”
‘比起拆屋压死百姓,除去上层者,此法岂不是更好?’
荀彧笑了,“实在抱歉,也许是我记忆模糊了,但当初盟会上阻止袁公子的人,不正是殿下?”
你手指一顿。
“殿下也是上层者,那时候,你也怕袁氏独大,所以阻止。”
他摇头,“殿下,人身在何处,就会用不同的位置思考。此刻的你心向袁氏长公子,自然便认同他的作法。”
你不说话。
“但开创盛世,需要的,是不偏不倚的公平。没有偏颇,没有立场,没有私心。”
荀彧为你和他添上茶。
“这种公平,虽然残酷,却是必须。”
他说,“你的广陵,会开始第一场绞肉,曹操屠城不可避免…….无论你如何游说,也是无用的。”
你一掌拍开他的茶杯,杯身飞落粉碎,发出清脆声响。
你扯起他的衣领,将他推向墙。
拉扯间,香炉倾倒,惊精香味更浓,他被你撞到墙上发出闷哼。
“伪君子。”你一字一句地说。
荀彧望着你,微微睁大眼。你在他眼中看到一个黑色人影。
和你与袁基第三次相遇一样,也有所不同。
有了黑影,有了声音,却能被其它人看到了。
荀彧不言不语,你扯着他衣领的手如石头冷硬,收得更紧。
你说,“颖川荀彧。每次自我介绍,说出这四个字,你不会感到羞耻吗?”
“颖川是我的出身,加以缀名,如何不妥?”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颖川出身。”
你的黑影在他眼底摇头,“你连颖川百姓都能弃之不顾,算什么颖川出身?不如说你是曹营荀彧算了。”
荀彧神色略沉,挣脱开你的手,“弃之不顾?还请殿下解惑。”
“当年李榷与朱儁,在中牟战场交战。”
你说,“郭嘉千方百计,引导民众离开阳城。但你呢?荀氏全族迁居,可曾想过出面呼吁百姓离开?”
荀彧没有说话。
“连郭嘉都知道,百姓在观望豪族,你会不知道?只要荀氏说一句话,所有人都能逃离战火。”
你看着他,说,“你是故意的,荀彧。连故乡颖川都要成为你的绞肉,你竟还敢自称颖川人?”
荀彧靠在墙上,低下了头。
“唯有如此,才算公平。”他低声,“开创盛世,本就鲜血淋漓。”
你转身背对他,双手握紧拳。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高高在上,决定何处该有绞肉,决定哪些人该被牺牲?”
你说,“你知道,这世上有哪一种人,会自大到如此地步?”
室内寂静,冬夜退去。初阳照入屋内,驱散寒冷。
你在微光下转身,盯着阴影里的荀彧。
“只有孩子和你一样。”
你松开拳头,声音很轻,“只有孩子不在乎他人的悲痛,只有孩子以为自己的意见最重要。”
你走近他,再次扯住他的衣领。
“只有孩子看到要输的棋盘,会耍赖翻桌,喊着‘重启’。”
你说,“翻桌后,孩子不在乎掉在地上的棋子,他们哈哈大笑,开了下一盘,继续看所有棋子为自己打架、厮杀。”
荀彧垂下眼。
许久后,他说,“我在乎百姓的悲痛。”
你松开了他衣领,荀彧没有整理自己。
他站在阴影里,望向窗外冬阳,“正因在乎,我才明白……这世上之人,都在受不同的苦。”
“百姓受战火之苦,士族受身不由己之苦。世人的苦,像纠缠的结。”
他叹息,“那些苦难,永远都会存在。但至少,只有一次也好,我想彻底清洗这个乱世。”
荀彧转向你,看了你许久。
最后,他向你作揖。
“我们不是一路人,殿下。”他轻声,“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奉孝选择了你。”
在仆役的带领下,荀彧踏出房门。你靠坐在茶几旁,揉起额角。
你无法说动荀彧,正如同你改变不了广陵的天命。
在房里待了片刻,你踏出客房,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袁基站在廊下,清影沉静,垂眼注视院中竹林。
他的身旁,便是客房窗棂,不知已待了多久。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殿下,一夜未眠,可要休息?”袁基说,他走向你,牵起你的手。
那天清晨,曹氏马车一出了城门,又是新一轮的攻城战。
你们坐在书房,一边翻着军机密文,一边随意吃着干粮。
干粮无味,只图吃饱,却是城内少有的物资。
你吃得喉咙发干,只能一口口咽下。
袁基替你满上茶水,放下茶壶,你探身也要替他倒茶,他却轻按你的手。
“在下不渴,殿下喝吧。”他顺起你的碎发,继续看起公文。
你望着他的侧脸,说,“干粮不配水,很难吃下去。”
袁基没有抬头,笔下不辍,“从前陪本初行军,曾吃过一个月干粮,也已习惯那口感了。”
你离开桌案,他才终于放下笔,“殿下?”
没有理会他,你一路走到厨房。艰辛时刻,王府遣走许多仆役,厨房里没有厨娘或帮厨。
你的身后有脚步声跟上,袁基长叹一口气,看着你打开厨房里的水缸。
水缸的水,只剩一半,给全府的人使用,也用不到两日。
你离开厨房,转向后院,袁基握住你的手。
“殿下,井水也不能用。”他说。
你挣脱开他的手,走到古井旁,望进去,水位是满的,清澈如昔。
“为何不能用?”你转向他,问,“井水没有干涸。”
袁基注视着你。
你低头,盯着古井,背嵴泛起寒意。
从食官的谒舍拿来一只白鼠,你拉起一桶井水,喂给它。
小鼠喝完水,在草地上爬了几步,无声地躺下。
你猛地站起身,跑过院子,冲出王府。
“殿下!”袁基喊着,跟了上来。
你跑到府外,昨日被巨石砸得满目疮痍的街上,无人走动。
跑到最近的民宅,你敲响大门,门板后没有回应,最后你直接爬墙翻入。
你在屋内找到了一对夫妻,他们倒在地上,没有呼吸。望向屋内饭桌,食物热气尚存,水杯倾倒。
你走出这座民宅,又走去隔壁的宅子。
应门的是一个女人,她见到只有黑影的你,却双眼涣散,反应呆滞。
你从屋外看到她身后的两个孩子,倒在地上,手脚绷直,像是僵硬的木头。
“是大夫吗…….”
女人抓住你的手臂,来回地看你和身后的袁基,“你是大夫,是大夫对不对?还是你?你才是?”
袁基扣住你的手腕,往王府走去。
女人的指甲扯着你衣袖,她跪了下来,“大夫别走,看看我的孩子吧,他们睡了好久,求求你.......”
你被袁基带了出来,回头,那女人抱起地上的孩子,孩子身体像石头一样翻落,她又重新揉到怀里。
整座广陵城,又有多少这样的尸体,无声地倒在最熟悉的家中?
回到王府后,你挣脱开袁基的手。
“什么时候的事?”你说,“曹军在水源下毒多久了?”
袁基望向门外的大街,许久后,他说,“昨夜,你我和荀彧密谈,他们便在桃娘河下毒。”
“……如此大量的毒药,污染整座城的井水,他们早有预谋。”
你靠上墙,缓缓滑坐,“荀彧不是为了谈判而来。他自始自终,都在拖延我们发现毒水的时间。”
袁基蹲下身,坐在你身旁。
你们在王府的一角,肩并肩坐着。阴影垄罩,你看着不远处的阳光,闭上了眼。
“这一次,死了多少人?”你问。
“四千八百人。”
袁基同样注视阳光,“派人阻止时,死了四千五百人。后来城内有谣言,说一处古庙井水无毒。百姓私自去取水,又死了三百。”
“我们竟还给荀彧泡茶,用干净的缸水。”你将脑袋埋入膝盖。
冬日的院子只有竹子常青,枝头光秃秃的,无论是繁花或绿叶都消失了。
王府彷佛被抽走了空气,没有声音,没有鸟鸣,没有仆役的脚步声。
又或者,是因为你被袁基拥入怀中,他的拥抱挡住了其它声音。
“这两日,密道前后送出了四万人。”他轻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怕,殿下。”
你紧抓他胸口的衣服,那里有缝线痕迹。
“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明白。”
你说,“不明白乱世中,人受苦,有什么意义?若是有意义的痛苦,至少我们都还能咬牙撑过。”
袁基抱着你的手臂微紧。
“在下曾经,也想过同样的问题。”
他轻抚你的背,“一次次的苦痛、崩溃,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幸福。”
墙边的阴影中,你们互相拥抱,像是在寒冷的冬日,彼此取暖的兽。
“有一度,我不再抱有希望,只想着及时行乐。未来如何,都不在乎了,只想放纵自己。”
袁基额头抵上你的,“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
你和他对视,他琥珀色的眼睛如石蜜,流动柔和的光。
“殿下,苦难本就没有意义,谁都不该称颂它。”
他说,“我只想通了,即便前方尽是没有意义的痛苦,我也愿意溯游从之,一次又一次,直到再次站到那人面前。”
袁基拉过你的手,捂在心窝处。
“殿下承受的痛苦,不会拦下你的脚步,这乱世之人受的苦,也不会阻止人的求生本能。”
他俯到你耳边,你的指尖被他的胸口震颤。
“莫要被路上的小石子迷去了眼,殿下。”
他低声,“我们不用思考小石子为何在此。越过它,向你的前方走去。寻找意义,本就毫无意义。”
你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半响,你说,“你说得对。”
你站起身,用衣袖抹脸。
袁基仰头看你,你从地上拉起他。
“城池将破,我竟被一个荀彧弄乱阵脚,自怨自艾。”你转身朝书房走去,“多亏你提醒了我,袁基。”
袁基的手温暖柔软,他跟上你,“殿下本就能自己走出来,在下不过闲言几句罢了。”
那日下午,袁基在王府和将领们议事。你待在书房,听到外头越来越大的争执声。
刚起身,那声音便渐渐止息。不一会儿,熟悉的脚步声便向书房走来。
袁基坐回你身旁,静坐一会儿,才拿起豪笔。
“怎么了?”你观察他。
他放下笔,缓慢地说,“无事,只是与陈将军,有些意见不合。”
“怎样的意见不合?”
袁基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午后观天象,天有水云,今夜可能下雨。”
他停下脚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但下雨,火把、滚油、热水,都会失效。”
他说,“趁着雨势,曹操必定搭云梯攻城,我们只能掷石阻止。”
你望向窗外的天,云朵破碎连绵,好似鳞片。
“雨中视线不佳,射箭也难以看清敌人,还会浪费大量箭矢……”你喃喃。
你们对视,都看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袁基走回桌案后,坐到你身边。他握住你的手,你们双手交叠。
“殿下。今夜,广陵必破。”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低下头,肩膀剧烈起伏。
袁基握着你的手收紧,但这次他没有拥抱你,只是沉默注视你。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他陪你走了许久,却无法替你分担此刻的悲痛。
人的一生能失去许多东西,可总有些东西根深蒂固在灵魂深处。
今夜,你便要与其中一个告别了。
许久后,你抬头看他。
“你和陈将军。”你声音平静沙哑,“方才争执什么?”
袁基轻抚你手背片刻,侧身,从抽屉取出城防图。
他摊开城防图,指向你们的那处密宅。
“今夜下雨,地道会积水,甚至被冲塌。如此一来,百姓便无法通过。”
他的手指转向城墙处,“我要求陈将军,派遣部分城防人手,去加固地道,但他拒绝了。”
你垂眼注视城防图,说,“我亲自和他谈。”
“殿下现在的模样,只怕他无法理解。”他收起城防图,“没事的,我已经处理妥当。”
“陈将军一向固执,你怎么说服的?”
“……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袁基说,“在下没有说服他。现在,他不是陈将军,而是陈校尉了。”
你看着他,他低头翻阅公文。
“你纸拿反了。”你说。
袁基将纸张转向,继续注视上头文字。
你手指轻敲桌面,说,“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
他拿起豪笔,批改公文,“将人手派往地道,方能保下更多人命。”
书房里一时无声,只有他翻动纸张,以及你手指敲着的规律声音。
几个呼吸之后,你们同时开口:
“抱歉。”
袁基停下豪笔,望向你,你收回桌案上的手,回以注视。
“抱歉。”
他率先撇开目光。
“在袁氏,在下习惯了上命下从。此次在广陵,却处处受阻。”
他看着房间角落,“早上又经历了毒井水,情绪激荡……一时冲动,竟夺了你重要的将领军职,是我失态了。”
“我才该道歉,既然是你守广陵,自然有权调兵遣将。”
你仰靠上椅背,手背贴额。
“广陵本就兵卒不多,这些将领是我一个个挑选的,平日确实纵得过头。”
你说,“按军令本该如此处理,你的作法没有不妥。”
书房又静了下来,你和他都不说话。
你坐回身子,趴上书桌,把脸埋入臂弯。
袁基放下公文,轻抚你的背。
许久后,你的脸从臂弯抬起,转向他的方向。
“若是城破,我们会怎么样?”你问。
他俯下身,轻吻你的脸颊。
“殿下来自未来。”他抵上你的额头,微微一笑,“你知道城破之后的事,不是吗?”
你望着他,不说话。
袁基轻点了下你的眼角,说,“又这样看我了。”
你把脸重新埋入臂弯,没再看他。
他抚摸你的长发,凑到你耳边问,“为何不看了?”
“为何要看?”你埋着脸,说,“如果注定要失去,我该习惯看不到你。”
袁基低下身子,要从你臂弯下瞧你的表情。你将身子靠近桌案,挡住他的目光。
“但在下此刻想看你的脸。”他说,“时间走得太快,在分别之前,只怕看一眼,少一眼了。”
你握紧掌心,然后,趴在臂弯上转向他。
袁基也趴上桌子,和你对视,窗外冬日照入,暖呼呼地包裹你们。
这一刻,彷佛除了注视彼此,你们的生命便再无他物。
你望着眼前的袁基,恍惚间,像是看见被床头灯照暖的人影。那人抱着你和摩天轮模型,说了许多话。
他说,‘花开到极致,则会衰败凋落。’
他说,‘在花朵盛开的时候,我却只能看到花落。是不是........有些奇怪?’
此刻,眼前的袁基,伸手揉了下你的眼角。
“从第一次相见,殿下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轻声,“彷佛在注视,即将融化的雪呢。”
“…….是吗?我只是在欣赏袁公子好看的脸。”你轻捏起他的脸颊,说,“哪有人会看着雪,却想着雪融呢?”
“若在下是融雪,也未尝不可。”他握住你的手,“如此一来,便能落到你的额上……融去这一寸眉间的忧虑。”
你不说话,只看着他,袁基弯起眼睛,说,“殿下终于笑了。”
“没有笑。”你说,“是被你的情话,弄得牙酸。”
“殿下以前爱听,如今却说牙酸。”
他长长地叹息,“五年一见,年岁增长,我果然步上了卫后李姬的后尘……”
你凑上去,吻他的脸颊,“年岁增长?看不出来,感觉还是和五岁时一模一样。”
袁基咳了一声,推开你。
你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乱划,“那时候我牵着你写字,你香喷喷的小身子,还主动靠到我怀里呢……”
“殿下!”他说,要捂上你的嘴,你拉下他的手,“十岁时,拿着六博垂头丧气,以为自己很无趣,都要哭了。”
袁基俯身,你的唇被柔软温热的吐息堵住。
片刻后,你勾上他的脖颈。
书房响起细微的水声,人影在染得金黄的墙上重叠。
青衣复盖桌案,彷佛蔓生的竹,随心所欲地扎根。
结束漫长的一吻,他俯在你耳边,呼吸湿热沉重,书桌上的你抚摸他喉结,指尖轻划。
他轻扣你的手,按到你头顶,腰身往下压。
隔着布料,轻触即离地前后磨蹭。你背后的书桌发出轻响,身下裙子被顶得凹陷。
“一个吻而已,兴奋成这样……”你说,“你不是…….还要看公文吗?”
“是啊…….”
袁基的腰收紧,前后缓慢地磨,像是乳杵研磨着臼,“得工作了,嗯……”
他舔咬你的脖颈,你仰起脑袋,他的吐息融在你肩窝,“和我说话吧……很快就下去了。”
你勾着他脖子,挑了几个话题说,袁基沙哑地回应,你们躺在桌上,他却还是浑身发烫。
你转头,便发现他说话时,清茶般的眼睛,始终柔和地注视你。
于是你捂上他的眼,继续挑话题,被遮住眼的他逐渐缓了下来。
“没想到,在下连死前都得工作。”他叹息,撑起身子。
你瞥他一眼,“你要是真想,我可以用…….”
“殿下。”他捂住你的嘴,“好不容易……莫要说了。”
你从书桌上下来,衣袖扫过公文。转身按住它们,却也弄倒了一旁的香炉。
香灰洒上桌,你立刻将文件拨开,幸好灰烬只蹭到几个文件的边缘。
倾倒的香炉,散发出更浓郁的惊精香。你晃了下脑袋,往后退一步。
袁基扶住你,“怎么了?”
“头晕,身体也热。”你说,“这惊精香真的味道不对,你究竟加了什么?”
他将你扶到椅子上,收拾好灰烬和香炉。
“殿下闻着此香,身体不适?”他手背贴上你的额头,“若在下将香调淡,会不会舒服些?”
你在他的掌心下闭眼,“不知道……”
他提起香炉,匆匆朝外走去。
你拿起毫笔要批改剩下的公文,馀光瞥到什么,抬起袖子。
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白色粉末。你凑近,是脂粉的味道。
那日下午,你随袁基回密宅,查看地道加固进展。
由于仍是黑色人影的状态,你用衣服复盖自己皮肤,又戴上帷帽。
从外头看上去,像是一个直挺挺的白色鬼魂。
白色鬼魂跟在袁基后头,不少等待进入密道的民众望向你们。
“等等!”
守在地道外的士兵拦下你,他转向袁基,“打扮成这样,倘若是曹军奸细怎么办?帽子摘下来!”
袁基说,“这位是隐渊阁仙人,不可阻拦。”
那士兵张嘴要再说什么,一旁的人按住他。
“袁公子带的人,自然可以过。”另一个士兵对你们点头。
等到你们走远,耳朵敏锐的你,听到最开始的士兵抱怨,“他可是袁氏的人,曹操以前就为袁氏卖命......”
“嘘,别说了。”另一个士兵说,“今早连陈将军都被他拔掉,别被他听到了。”
袁基走在前头,你望着他的背影。那头只到肩下的半长发,被他用绳圈绑了一个马尾,露出白净的后颈。
若是没来到广陵,也许仍会是一头柔顺长发。
地道长五十里,即便耗上一周,也无法加固完整。
时间紧迫,袁基只能派人每隔十丈修补,确保地道不在雨中坍塌。
百姓如牛羊,从地道的入口,连贯被送入。他们衣着脏旧,压抑沉默,只有孩子的哭声偶尔响起。
只能挤过三人的宽度,袁基和你走入地道。
为了安全,地道内没有火把,因此内部黑暗湿冷。
地道的高度,则是成年男子完全举起手的高度。
黑暗中,人的汗味、声音、恐惧,在墙壁之间回荡。
越是深入,所有人的呼吸便更加融为一体。就像是共同生于幽暗狭窄之地,蜷缩着,蠕动着的生物。
你举着烛火,仔细打量加固的木板,袁基则绕过人们,走到更前方,检查其它地方。
十丈之外,他的身影隐入黑暗,只有一点火光晃动。
走出地道后,见到阳光,你的呼吸才终于顺畅。
“固定得有些粗糙,毕竟守城的兵士不是工匠。”
袁基牵起你的手,用巾帕擦去你指腹的泥土,“但足够用了,即便是暴雨,也不至于坍塌。”
你看向他的衣袖,那里也沾上泥泞,还有些微的白色粉末。
袁基顺着你的目光,望向自己,他不急不慢地擦干净,说,“对了,还有件事得和殿下商量。”
“什么事?”你问。
那件事,就在王府隐密的地牢里。
袁基带着你来到阴冷潮湿的地牢,你见到一个人影跪坐在角落,面对墙壁,不发一语。
你提灯靠近,脚步声规律,那人抬起头,转向牢房外。
“天蛾。”你开口。
光线照亮青年的脸,他本是麻木地望着袁基和一身白衣帷帽的你,一听到你的声音,他像是醒了过来。
“楼主.......”他站起身,晃了下身子。
“虽然殿下曾说过,要用他当迷惑荀彧的棋子,但在下实在不安,便将人请到此处。”
袁基说,“询问之后,得知先前的毒水一事,此人也有参与。古庙井水的谣言,便是他传播的。”
天蛾站在阴影里,你将灯提得更高,要看清眼前人。
可你看不清,正如同你这几年总是看不透人心。彷佛乱世纷纷,每个人都背手执刀,每个人都失去了心。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天蛾。”你转了下手臂,把灯放在地上。
天蛾不说话。有鲜血从他的脚底流出。
你注意到他站起来后,没有走动,看一眼他的鞋履,小得古怪。
“三百人为了你的谣言死去。”你点头,“你这辈子出生入死,杀了那么多人,恐怕都还未到一百吧。”
他垂下头,“抱歉,荀先生的吩咐。”
地牢寂静,黏臭的污血沾在你的脚底。
你低头,看到灯也被弄脏。
“荀先生的吩咐。”
你叹息,“你为绣衣楼卖命、背叛,便是为了再到另一个主人脚边,‘听从吩咐’?”
天蛾抬起头,“荀先生待仆役,视同家人,吩咐不是命令。”
“若他视你为家人,为何你现在还在地牢,他没派人救走你,或是和我谈判?”
你说,“以前阿蝉被困在下邳,我亲自带队找她。雀使在弘农行踪不明,也是你我一起去找的人。”
天蛾张了张嘴,他放低声音,“楼主对密探,确实是家人。但荀先生追求公平,不将人当死士.......”
“他不将你当死士,又为何派你传谣?”
你拿起灯,用巾帕擦去脏血。
你说,“这是一座孤城,传谣者能逃到哪里?若不是将你当死士看待,他为何派你做必死的事?”
眼前的密探,再也说不出话。
“你的家人死在饥荒,被饥民和乱军分食。”
你将脏掉的巾帕,丢到他脚下。
“你效忠的荀彧和曹操,却屠城无数,让百姓流离失所,饥荒与战乱四起。”
你说,“天蛾,你发现了吗?长大后的你,也分食了你家人的血肉。”
天蛾脚下摇晃,跪倒在地。
他脚边的巾帕都是污血,就和他一样,一旦弄脏,便会被丢弃。
你转身要走,天蛾膝行过来,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
“楼主、楼主.......”他喃喃,“我对不起绣衣楼,对不起.......”
你提灯走在黑暗中,灯光在每间地牢投下光栅,随着你走动变换角度。
污血黏在你脚底,似是要将你一同弄脏,又或者只是徒劳地挽留。
“我知道曹营下一步动作!”天蛾说,“荀先生让我里应外合!我都可以说!”
你停下了脚步。
然后,远处的光走回来,你重新回到天蛾的面前。
天蛾跪在地上,仰头看你,你将灯交给袁基,蹲下身,和天蛾平视。
“洗耳恭听。”你说。
离开地牢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落在你和袁基身上,像是满身的鲜血。
“方才蹲下时,殿下的衣摆,沾上了泥泞。”袁基望向你的脚边。
你低头,翻动衣摆,踩了踩黏腻的鞋底,“一点污血罢了,等到天黑,便再也看不见了。”
你们望着天边即将落下的夕阳,伫立片刻,才一起走回王府。
夕阳之上,云层厚重,像是即将压境的血红山峦。
“殿下想要如何处置那人?”回到书房后,袁基问。
“他给了线索,得斟酌他的功劳。”
你低头看着军机文书,“既然先前他让三百人相信,古庙井水无毒,便让他也喝喝看庙中井水吧。这才是他想要的‘公平’。”
“那两个线索,也未必真实。”
袁基拆开密信,“桃娘河虽与广陵相隔不远,但要引水破城,仍有困难。”
“可能是荀彧给天蛾的假线索,混淆我们视听。”
你说,“另一个线索,酉正三刻,云梯攻城北,恐怕也是想分布我们兵力。”
书房内,烛火轻响。
你们同时停下所有动作。
你看向袁基,袁基也看向你,分明是安静的书房,你却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像是要跳出胸口。
你站起身,“荀彧想要--”
砰!
屋外,剧烈的撞击声,你被震得往后倒,袁基一把抓住你,拉入怀中。
你站稳,反握住他的手,走向门口。
还是申时,太阳便已消失。安静了两个时辰的城门,忽然又隆声作响。
一滴雨水落到你头上,你仰起脸庞,夜空阴云密布。
云层厚得惊人,遮住了月亮,彷佛将其吞噬。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
冲车撞击城门的声音,彷佛有人以大地为鼓,鼓面的所有生灵如同豆子,随着震动颤跳。
天空落下的雨越来越沉重,这样的雨像尖刺,为的不是滋养万物,而是冲刷一切美好。
“荀彧引桃娘河,不是要攻城,他根本不在乎城池。”你在雨中转身,看着袁基。
“他给的假消息,酉正三刻,云梯攻城北。”
袁基望向城南的高墙,说,“也只是想将我们引去北边,他真正要攻的,是城南。”
荀彧不在乎一座空城,他要的是,绞肉般的屠杀。
他们的家,密宅,便在城南。地道往南挖通了五十里。
将桃娘河灌入地道,便可淹死地道中上万名百姓。
届时,人群将无声地在地道窒息,鲜血甚至流不出地面,只需填上头尾两端的土即可。
“到酉正三刻,我们只有一个时辰。”
你说,“地道长达五十里,里头全是人,我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疏散他们。”
袁基垂下眼,“而且地道狭窄.......即便告诉所有人跑向出口,也会有踩踏骚动。”
雨水刺痛你的眼,城门彷佛要碎了似地,发出响彻天际的哀鸣。
那哀鸣共鸣你的灵魂,你几乎以为自己和城门一起被震碎了。
你往后靠上墙,捂住脸。
“上万人啊!袁基。”
你放下手,像被击中似地弯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泪........为何总有人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
袁基站在雨中,他胸膛剧烈起伏,只能无声地注视你。
你走上前,抓住他的衣领,仰起湿透的脸庞。
“淹死是什么死法?水灌入肺腑,挤掉空气,活生生窒息而死。”
你望入他的眼底,喘不过气,彷佛也要在这雨水里被淹死,“人的尸体会被水泡胀,挤满地道,像一条很粗的白蛇,蔓延五十里.......”
袁基的湿发刺入他的眼,那双眼也红了起来,垂眼注视你的痛苦。
你跌坐在地,雨水和泥泞弄了你一身,你靠在墙边,仰头看天。
“哈……我的广陵要死去了。”
你说,“可笑的是,我甚至不明白,它为何必须被杀死........我不明白这些屠杀有何意义。”
袁基终于有了动作。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到你面前,俯下身子,用温暖的掌心擦去你脸上的雨水。
雨太大了,像是要把他最重要的东西冲走。他只能跪在泥泞之中,将你拥入怀,不留一丝缝隙地抱住。
“莫要被小石子迷去了眼.......殿下。”
他轻抚你的后背,“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许多苦难都没有意义。我们可以遗憾,但不该为此停下.......”
“但我已经没有走下去的理由了。”
你抓着他的胸膛衣服,“没有了广陵,之后也会失去你。花落尚有花开,我却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袁基贴上你的额,他的呼吸很轻。
“你不需要重来,殿下。只有懦弱于改变现况者,才将期望放在‘重来’上。”
他顺起你的湿发到耳后,“但我们还能努力。那些还未走入地道的人们,都在等着我们,不是吗?”
你掐紧了他的手。
马蹄踏碎雨水,溅起泥泞。
你们在暴雨中穿行,尖锐的雨针刺入你的眼,你只紧握缰绳,身子俯近马背,加速前进。
城门将破,人群的等待队列成了一团混乱,人人都往地道钻,哭喊声四起。
“曹操要屠城了!快进去啊!”
“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谁看到我的孩子!”
“不要挤了!不要挤了…….”
百姓如同被辗挤的肉饼,卡在地道入口。
你和袁基赶到地道,扯紧缰绳。马匹抬腿嘶鸣,还未落蹄,你便跳下了马。
“殿下!”
袁基同样跳马,跟在后头。
你抽出佩剑,挤进人群,袁基在身后护着你,双臂挡下要撞上你的人。
你和他被人群推撞,彷佛湍流里的小舟,好几次袁基差点被冲散,你转身紧紧扣住他手腕。
人潮里,你终于挤到前头。
剑光一闪,划出一个银色的半圈,逼退正要挤入地道的人们。
“停下!不要再进地道了!”你说。
被剑尖挡下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你的帷帽早已因推挤,掉落在不知何处,你站在暴雨中,站在人群之前,他们都看清了你的脸。
你发现嘈杂的人声少了许多,但你没有理会,只抬手指向地道。
“曹操引了桃娘河,一个时辰后,河水就会灌入地道。”
大雨滂沱,你仰起白净的脸庞,双眼通红,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那些已经走进去的人,都会被活生生淹死。”
你举起剑,挡在入口之前,“所以,别再前进了!进去也只是送死!”
人群逐渐骚动,他们交头接耳,慌乱的氛围逐渐弥漫。
“淹死又如何........曹操屠城,我们不走也会死!”有人哭道。
“是啊!进了地道,说不定还有希望......”
有老人喊着,“殿下,桃娘河是广陵的父母河啊!怎会淹死我们!让我们进去吧!”
人们都红了眼,他们再度迈开步伐,像是奔赴火场的飞蛾,往地道推挤。
后方是战火,前方是唯一的出路,没人相信你的话,反而将你视作挡路的阻碍。
你的剑避开了冲过来的人,成千上百的人蜂拥,你被撞得跌入地道。
在推挤中跌倒,足以致命。
你的腰腹被踩上,如同重石砸落。黑影在上方晃动交错,铺天盖地,你找不到间隙起身。
剧痛之下,你只能翻过身,弓起身子,双手紧抱头部,保护脆弱部位。
一边减少被踩踏的面积,一边目光穿梭在那些交错的脚下,你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出奇。
有人踩上了你,却滑倒了。你趁着那人倒落时撞出的空隙,迅速爬起身,将身体贴上墙。
你手指抠着加固的木板,指甲渗血,缓慢地贴墙爬动。
人群将你一点一点往里推,逆流的你用尽全身力气,爬向地道入口。
“殿下!”忽然,你听到袁基的声音。
你望向声音来源,袁基在人群中,不停弯腰找寻人们脚下。
他被挤得好几次要跌落,直起身子,又再次用危险的动作寻找地上的什么。
“殿下、殿下......”他说,身子几乎被淹没在人群里。
“袁基!”你大喊,“我在这里!”
那个方向却再也没有回应。
你松开墙上木板,再度挤入人群。
腰腹隐隐作痛,你一路拨开人,像是一柄刀插入硬石,重重受阻。
最后,你在墙角看到袁基。
他被挤到墙上,胸膛被人群挤压。你摸上他的脸庞,苍白冒冷汗,他闭着眼,只是站立就耗费他所有精力。
你紧扣他的手臂,指甲刺醒他的神智,袁基睁开眼,看到了你。
“殿下.......”他说,“我喘不过气.......”
你看着他这模样,感觉自己的所有空气也被抽走了。
“撑着,袁基,我带你出去。”
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窒息状态,走出的步伐不稳。你将他的双手搭上肩,忍着腹部的疼痛,将他背了起来。
你尽量将他往上挪,地道虽然憋闷,但人群的头顶上,还有残存空气,你听到袁基的呼吸通畅了一些。
你背着袁基,利用两人的重量挤开其它人,一步一步往入口走去。
要走出地道时,又一波人群涌入,你没站稳,往旁跌倒,恢复了力气的袁基立刻从你身上挣脱,接住了你。
你靠在他怀里,他反过来护着你,用手臂挡住人群。
他紧抓地道的边缘,小臂浮现青茎,借力将你送了出去。
你爬出来之后,转身扣住袁基的手腕,将他也拉出地道。
离开地道后,呼吸顿时通畅。
地道外一段距离,袁基和你倒在地上。
从天而降的暴雨冲刷着你,你仰着头,看到城墙上的火光,听到兵士的哀号。
你的子民推倒你,踏入地道的脚步声连绵;城门的轰隆持续,彷佛要震碎你的胸膛。
血与泪,苦难与死亡,好像在这一刻不再重要了,你只是麻木地感受这一切,让它们降临在你身上。
然后,在你闭上眼之前,谁的温暖体温靠近了你。
你半闭的眼睁开了些,袁基撑起身子,吻了下你的额头。
“殿下。”
他的吻又落上你的眉间、眼角、脸颊,像是确认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袁基拥抱你,将脑袋埋入你肩膀。
“殿下.......”他的声音颤抖,“我以为,真的要失去你了。”
你看着袁基,原先脆弱得摇摇欲坠的什么,像是被谁重新拼好。
他撑起身子,手指勾勒你的眉眼,他说,“殿下又恢恢复貌了。”
你坐起来,看到自己身上不再是黑影。在水洼中望见你原先的样子。
你说,“他们在看到我的脸之后,依旧把我推倒?”
袁基没有回答,你望向人群。
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孩子被举高又掉落,人人都仰起头张大嘴,像是搁浅的鱼。
你们坐了一会儿,他轻声,“那年曹操屠城无数,堵住泗水的尸身,也是如此层层堆挤着。”
“是啊。”你垂下眼,说,“若前面挤得满满的......河水灌入,也许能替后面的人挡一会儿吧。”
滂沱大雨中,你安静下来,袁基也突然不再说话。
你们转头,望入彼此琥珀色的眼,如同镜子。
你抓住袁基的手,袁基也胸膛起伏起来,紧握住你。
你说,“荀彧派兵士灌地道,现在肯定引着河水,在下游挖着。”
“他的兵力都在下游挖道,上游不会有防守,即便有,也不是他的主力。”袁基低声。
你们相连的手很紧,彷佛抓住了一线生机。
若是尸体能堵住泗水,桃娘河是否也能被人堵住呢?
你和他都站起身,你背手踱步,“不必去上游,太远了,去中游即可。从广陵到桃娘河中游,需要多久?”
“大约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只需半个时辰。”
袁基手指抵着下颔,“守城兵士共三千人,若派一千五百人去,或可堵住河道。”
“我们没有一千五百匹马,只有六百匹。”
“两人一匹,只需要七百五十匹。”他说,“剩下一百五十匹,在下可补上。”
你停下踱步,“你要怎么补?”
“广陵的郊外,有一座宅子,有两百匹马可用。”他望向一旁的泥泞。
“你.......为何在广陵郊外养马?”你问。
袁基转动手上玉戒,“婚礼后,发现仙人就是殿下......在下便将我们的家,搬到广陵。”
你说,“这个密宅,我知道。”
“然后,聘礼也搬来了。”
他盯着泥泞的目光,像是那里有朵花,“当初的两百匹马,也是送殿下的聘礼,便搬到广陵郊外养着了。”
你张了张嘴,最后你掐住他脸颊,“你可真是…….确定那两百匹马可以用?”
袁基任由你掐着,“不久前,在下亲自去看过,状态良好。”
你松开他,轻戳他的胸口,他胸膛的衣服有些许缝线痕迹。
“荀彧想攻城南,必定将主力集中南边。”
你低声,“那一千五百人从城北突破包围,也不知还会剩多少人。”
袁基握住你的手,揉捏掌心,“虽是强攻,也只能一试了。”
你转身要去吩咐兵士,他拉住你的手腕,“殿下,还有一事。”
停下脚步,你看向他,“什么事?”
“开源节流,反过来,便是节源开流。”他说。
“节源开流……”你问,“堵河是节源,你想要同时开流?”
袁基从树丛折断一根树枝,在泥泞上画一条线。
“殿下先前所说,若前方被堵住,至少能减缓后方人群被淹没的速度。”
那条线被他从中截断,划出分支。
“地道往南五十里。同样半个时辰快马加鞭,可达中段二十里处。”
他说,“在下认为,用炸药或人力破坏地道,让中段崩塌堵住,河水便会溢出地道。”
你注视泥泞中的那条线,说,“后方的百姓只会看到崩塌的泥石,水淹不到他们。”
“只是应急之法,略有粗糙,或可一试。”袁基放下树枝。
距离荀彧全力攻城南的酉正三刻,还有半个时辰。
你们在城墙上找到死守的将领,他们身上沾满敌人的血,见到了你,立刻单膝下跪。
“殿下!”“主公!”他们喊着。
袁基说了将一半人手派出城外的事,那些将领都看向了你。
你一点头,他们便站起身,纷纷抱拳。
事情交代下去后,你要和袁基离开,忽然一阵脚步声,一个将领走近你。
“殿下!”那人向你行礼,目光如炬,你停下脚步,“陈.......校尉,还有何事?”
陈校尉来回地看你和袁基,眼睛愈来愈红。
然后,他忽然向你双膝下跪。
“卑职先前竟违抗军令,辱了广陵军风!”
陈校尉沙哑地喊道,“还望殿下,派我去桃娘河堵水,将功抵过!”
“先前之事,袁公子同本王说了。”
你走上前扶起他,“校尉忠心赤胆,死守城墙,才违抗军令,情有可原。”
待他站起来后,你拍上他的肩膀,“桃娘河堵水,九死一生。你是本王一手拔持的将军,我实在舍不得你。”
“殿下!”他眼眶一红,又要跪,你阻止了他。
“与其被那曹军战后羞辱,卑职只愿死在桃娘河中,救下地道的百姓!”他抱拳喊道。
你说,“你现在麾下共七百人?”
陈校尉说了是,“皆是和卑职同生共死的兄弟,全部愿意为广陵牺牲!”
你来回踱步,停下。
“那么,此事交由你与李将军处理。”你说,重重拍上他的手臂,“望你平安归来,陈校尉。”
夜雨如倾倒的河水,你与袁基站在城墙高阁眺望。
曹军兵临城下,聚集在城南处,万头攅动,已经架起了云梯。
城墙上的兵士在雨中掷石、射箭,原先效果最好的火把、烫油、热水,在这场大雨中纷纷失灵。
你看向北方。
城北,两队人马从北门离开。
一队声势浩荡,共一千五百人;一队黑衣包裹,只三十人,剑身有绣衣鸢鸟标志。
一千五百人转往桃娘河中段,两人共乘一马。
等到他们突破北方的包围,不少马匹上只剩一人挺坐,另一人倒在马上。
陈校尉扯开嗓子,“丢下尸体!加快速度!弟兄们的死不能白费!”
那些尸体被丢弃,重量减轻,马蹄的声音更加急促。
有人回头久久地看那些尸体,有人捂着伤低下了头,马匹载着人远去,孤城被抛在后头。
桃娘河中段,身穿曹军甲胄的兵士寥寥可数,他们打着哈欠,朝河里丢石。
有几个兵士捉来兔子,丢到水中。兔子被毒水浸泡,双腿踢动几下,没了动静。
他们围着看,啧啧摇头,有人说,“不知道这兔子肉有没有毒,香不香。”
捞起死兔子,压在地上,要用刀切肉,兔子却彷佛活了似地晃起双腿,耳尖微颤。
那兵士叫了一声,松开手,仔细一看,不只兔子,连兔子旁边的草尖都在颤动。
兵士们站起身,望向远方,黑压压的军队靠近。
他们纷纷往后走,几人跌倒后继续爬,马蹄声近了,死兔子被震得翻过来,血红眼盯着人群一切。
血染红了河水。
陈校尉将一个个尸身丢入河中,大雨冲刷地上的血,其它兵士也纷纷将地上的曹军尸体拖向河畔。
等到所有尸体都堆好之后,他们也走入桃娘河。
雨势太大了,河水湍急,仅仅是踏进水中,彷佛就要被冲走。
广陵兵士的眼睛被水刺痛,河流几乎淹过肩膀,只能仰着头,彼此紧扣手臂走着。
一个又一个肉身入了水,夜色极沉,有人看不清脚下,踩到石头滑倒。
河水便冲走了那人,破了一个口子。
“补上!后面的弟兄补上!”陈校尉喊道,他也在河水中,踢开脚下的溪石。
“陈将军!”有人沙哑地说,“铜子儿太矮,水淹过他,没办法呼吸!”
“扣紧他!挡住河水!”
那个铜子儿被呛得颤抖抽搐,手脚乱动,身边两人紧紧扣住他的手臂。
先前说话的兵士,感觉到扣着的手臂从一开始挣扎,转为僵硬,最后如棉花一样软,再也不动了。
相似的情况,发生了许多次。
有人太矮被淹住,有人伤口支撑不住晕倒,有人临阵腿软恐惧。所有人都紧紧扣在一起,哪里有了缺口,后头立刻补上。
夜中的河水冷入骨子,兵士们肩并肩颤抖,逐渐失温。
陈校尉和李将军带头唱了广陵山歌,一开始山歌低落,中途歌声回荡在林间,响彻云霄,久久不去。
最后夜里宁静了,只有雨水落在兔子毛上的轻响。
桃娘河的水,用一千五百条人命填,终于堵住。
早已从中段流出的水,则继续往注定的方向奔流而去。
城北,另一队黑衣蛾使快马加鞭,从另一处突破曹军包围。
三十人只剩五人,那五人的黑衣依旧,却沉甸得无法飞动,往下滴落鲜血。
带队者是新上任的蛾部首座,临阵受命,她抱紧怀中炸药,在夜色中俯近马加速。
“伍姐!”
一人望向后方遥远的尸体,策马靠近首座,“一半炸药在燕子手上,雨水也会淋湿不少炸药,现在我们怎么办!”
蛾部首座摸上怀里的炸药,果然有几个湿透了。
“炸,然后用手挖!”她说。
地道中段,二十里处。
五个黑衣人用火摺子点燃炸药,迅速丢到地上,他们往后跑,片刻后,炸裂声震碎黑夜寂静。
少了一半威力,只能炸碎一半厚度。
蛾部首座率先跳入坑中,双手抓住泥块,往后刨。其它四人也纷纷跟随她。
暴雨将坑土变成泥泞,泥泞里藏着许多碎石,五人挖得指甲外翻,鲜血渗入土中。
远处,马蹄声接近,蛾部首座从坑中抬头,望见了曹军的旗帜,数十人。
“就地掩藏。”她急促地低声。
其它四人纷纷爬出坑外,匍匐移动。他们将刨出来的土,铺平在不远处的地面,没有凸起。
然后,蛾使们翻身入坑,将身子埋入泥泞,被肮脏的泥水包裹复盖。
地面震动,最后,那些兵卒围上了坑洞。
“军师说对了,果然有坑!”
刀尖刺入泥坑,蛾部首座听到同伴的哀号,她握起剑,刚要起身,便被刺穿肩膀。
鲜血被雨水冲刷,渗入泥泞。暴雨中,曹军将坑里的蛾使一一拖出,骑马绕着他们大笑。
“就五个人!能做什么!”
“用炸药弄的坑吧?啧啧,还挺深的。”
蛾部首座跪在雨中,浑身上下都是泥,紧捂肩膀的伤口。
曹军的兵士挑剑,又刺穿她另一个肩膀,她倒地,周遭又响起笑声。
“伍姐.......”同样躺在地上的一个蛾使,爬近了她。
首座动了动唇,说,“火摺子,给我。”
雨太大了,那人没听清,蛾部首座便从他怀里抽走火摺子。
双肩的伤口,贯穿前后,她的双手无力,发颤地点燃怀里的东西。
骑马的兵士见到她的动作,纷纷往后退,“她有炸药!”
蛾部首座抱着湿透的火药,往军队踉跄地奔去,火星分明已点燃,却没有爆炸。
兵士们发现只是湿火药,泄愤地用马蹄踢向她,她在马下蜷缩护住火药,嘴唇一直动着。
“求你.......求你爆炸。”
没人听到的话语,伴随被踩痛的喘息,她说,“楼主还在等着.......”
湿火药没有爆炸,奇迹也没有发生。
蛾部首座闭上了眼。
.......但曹军兵士却彷佛炸锅了,踩踏的马蹄停下,有人在惊呼。
倒在地上的五个蛾使,昏迷了过去,他们没有听到,那来自南边的铁骑马蹄。
鲜红的旗帜飘扬,即便是暴雨也不灭威风。
上头的“孙”字,穿透遥远的距离与雨水,映入曹军兵士的眼帘。
原来,奇迹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了。
蛾部首座被摇醒,睁眼便看到一个短发长辫的男人,双手搭膝上蹲看她。
雨水弄得那人额发服贴,他说,“喂!雨大得很呢!在这里睡觉,可是会着凉的!”
蛾部首座目光涣散地看他,那人站起身,拍拍裤子,“她突然用心纸君,让我来看看状况,嘿!还真的有曹军在。”
“少主,坑挖好了!”一旁有人喊道。
被称为少主的男人走到坑边,望见坍塌的地道,用力点头,“好好好,幸好这些绣衣楼的人先前炸了一半,不然还得挖多久啊,收工!”
“少主,要回地道末端吗?”
“当然回啊!不然多带上你们做什么?”
男人翻身上马,“之前被末端那里的曹军打跑了,多丢人,现在这几只老鼠哪够解气。”
蛾部首座摇晃站起身,只见到那人鲜红的背影。
“走走!回去复仇!”他肆意大笑,“可别让他们真灌入河水,她会杀了我的!”
广陵城墙,战火纷飞。
你和袁基步下石阶,身后跟着十名甲胄兵士。
那些兵士满身血迹,手持长枪,和你一起穿梭在街道上,来到某处。
人满为患的密宅,地道仍源源不绝涌入百姓。
兵士们下了马,便围上你,替你开路。
你和袁基走在包围中,相连的手再也没被冲散,一路顺利地走到人群前方。
十名甲士横列在地道入口前,手持长枪,指向人群。
你抽出佩剑,剑刃上雨水滑落,映照出人们惊慌恐惧的脸。
“这个地道,封了。”你说,“谁上前一步,本王的剑不会留情。”
大雨中,百姓群情激昂,质问你和兵士,为何挡住去路。
你又一次解释,他们便又一次地推挤上来。
“不进地道,也会被曹操屠城啊!”有人哭喊。
“地道九死一生。曹操屠城,尚有周旋馀地。”你说。
“进了地道,至少还有希望!”
“水道已阻,中段已挡,但方法粗糙,河水仍可能灌入。”
群众有声音喊,“桃娘河是广陵的父母河!不会淹死我们!”
你说,“桃娘河已毒死四千八百人,那四千八百人不是广陵人?”
手臂越过人群,抓住说话那人衣领,你单手扯过他,摔到地上。
那人刚抬头,便定住了,剑光刺冷,正抵在他的眼上。
“我看你倒不像广陵人。”你俯身,“口音真有趣,是颖川人士?”
他往旁呸了口水,手指着你,“你一个亲王,阻止百姓求生算什么事!曹操攻城,你和那些上层人都不会死,只有我们百姓受苦!”
此话一出,人群响起附和声,有人高喊,“十人能挡下什么!冲过去,赶紧进了地道!”
被煽动的百姓冲撞上你,你剑下的奸细起身要熘。你一剑割断他脖颈,鲜血溅了前方百姓一脸。
温热的血液,和冰冷雨水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停下脚步,抚摸上脸,你将剑指向最前头的人。
“十人挡不下什么,但杀几个冲前面的人,绰绰有馀。”
你眯眼,“退回去,否则刀剑无眼!”
长枪探出,逼退人群,兵士齐声喊,“殿下有令,后退!”
雨从天上坠落,穿插在你与百姓之间,双方之间的泥泞地,虽是咫尺,却如天壑。
僵持不下,你甩落剑上鲜血,便听到身后有动静。
“殿下。”始终沉默的袁基,终于开口。
你转身,便见到袁基正弯身注视地道内部。
走近细看,你见到有水在地道内流动。
不深不浅一滩,从地道深处涌现,彷佛无声的浪。
你握紧手中的剑,掌心的鲜血变得冰冷。
地道内脚步声逐渐靠近,混乱得像是一群鱼拍打尾巴,拼命朝入口游来。
你见到一人爬出地道,大口呼吸,见到了你,立刻跪地抓住你衣角。
“殿下!殿下……前面的人,都在喊有水!”
那人一边喘,一边急切地说,“好多人跑过来,水越来越多了!”
在他身后,还有其它人也爬出,他们倒在地上喘息,彷佛已用尽全力奔跑。
不远处尚未进入地道的百姓,见到这一幕,有人往后退,有人无声地捂脸。
上天曾给他们一条逃生之路,现在,这条路也断了。
你扯起脚边那人,紧抓他的手臂。
“当前水势多高?”你问,“推跑的人,可有踩踏?可有流血?”
“水已淹到膝盖!好多人跌倒,还挤成一团!”
那人抹掉脸上雨水,“人群里,还有人拿匕首伤人,阻止我们跑回来!”
你转身,命令五个兵士跟上,然后你走近地道入口,准备往下爬。
“你在上面等着,袁基。”你说,“我去疏散百姓。”
身旁的人不说话,等到你进了地道,站在地道的积水中,身后有谁也爬了下来。
幽暗中,温暖的掌心握住你。
“我阻止不了殿下,正如殿下无法阻止我。”
袁基拿出怀中的火摺子,火光燃起,发出轻响。
他望向你,琥珀色双眼被照亮,如同驱散黑暗的萤火。
“等到你我平安逃出,在下任凭责罚。”他说。
你们快走在地道中,身后甲胄摩擦声跟着。
偶尔迎面跑来百姓,你们侧身让开,又继续前进。
“堵了河道,炸了中段。荀彧究竟是如何灌入河水?”你问袁基。
“若要办到此事,有三种可能。”
他与你并肩走着,声音平静,“其一,引水的位置,不只是地道末端。”
你握紧拳头,“曹军赶走接应的孙策,只是障眼法,让我们以为他要在末端灌入河水?”
“末端,中端,中端偏前、偏后。”
袁基说,“桃娘河分支,也许被挖了许多条,连到地道不同位置。地道被炸后,河水便能灌入。”
“挖如此多处河道,动静会很大。方才伍丹传来回报,只见过一支曹军。”
黑暗中,他用火摺子照亮你脚下,你绕过一处土块凸起。
水位已蔓延到大腿,没有趋缓。
“因此,还有第二种可能。”他说,“你我炸掉的中段,被人松了泥石,河水又能通过了。”
“你是说,他们重新派兵士,挖走坍塌的土?”
袁基望着幽深的地道前方,“不,那样太费时。他们只需炸松泥石,大量的河水,便会冲垮石堆。”
“人群里有细作,言语煽动,还阻止人跑回来.......”你低声。
“细作衣内藏着炸药,一人不够,便五人,十人。”
他摇头,“这些死士走到崩塌的泥石前,点燃火药,便可疏通地道。”
许久后,你握着他的手紧了些,“.......那第三种可能呢?”
他的指腹摩娑你的手背,“第三种可能,他两个方法都用上了。”
你不说话。
“他驱赶孙策,让我们以为他只在末端灌水。”
袁基说,“本来,荀彧确实猜到了我们会炸地道。他无法预知我们要炸哪里,炸多少,因此打算用不同河流分支,绕过我们炸掉的位置。”
“但他最后放弃了,蛾使没见到多馀的曹军。”你轻声,“为何他会放弃?”
袁基握紧你的手,“因为他没料到,我们挡住了河水中游。”
你说,“挡住了中游........流向下游的水有限,又被分支分布了。”
桃娘河被堵住了中游,因此荀彧能利用的,只有早已流过中游的那些河水。
而这些河水,又被分流成不同河道。水势减弱,像是分岔的树枝。
灌入地道后,又有一部分水被泥石阻挡,泥石两侧的水位,会有不同高度。
简而言之,荀彧无法确保淹死全部人群。
若是从未被堵住的桃娘河,河水源源不绝,即便是分支,也能灌满地道。
“所以荀彧便专注在疏通地道的坍塌?”你问。
“他放弃分支,填土堵上河道分岔口。”
袁基平静地说,“让所有河流灌入地道某处,加上死士的炸药,便能冲刷崩塌泥石,灌满地道了。”
荀彧过于谨慎,一开始分流桃娘河,除了要绕开你与袁基炸塌的位置,也是为了避免集中一处灌入河水时,被人中途阻止。
如今,你和袁基的层层阻拦,迫使他得集中河水,像冲水一样疏通地道。
你从怀中拿出心纸君,和另一头的孙策通话,让他扫荡上头,找出荀彧集中的灌水点。
收起心纸君后,你抬起头,终于望到地道深处的异常。
淹水的地道中,有人趴伏在水里,载浮载沉。
你走上前,按上他的脖颈,没有跳动。
袁基将火摺子靠近,你才看到水面染着黑红,从那人的胸口渗出。
“桃娘河有毒,此人受伤晕倒,呛入河水,因此血色发黑。”袁基说。
你转向身后五个兵士,“待会儿手上碰水,千万别摸脸,伤口也别碰,明白吗?”
“是!”兵士们喊道。
继续往深处走,漂浮的尸体越来越多,终于,你见到了活人。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脚步不稳地走着。
她望见你们,立刻流下泪,一把抓住你的手臂。
“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她跪了下来,把孩子推给你,脖子的伤口淌出鲜血,“给你.......带出去.......”
你将孩子交给一个兵士,弯身要扶起她,“随他走,他会背你出去。”
“不,不。”她捂住脖颈,靠坐在水中,“拖着我,速度太慢了,快走,快走.......”
你望向她发黑的嘴唇,目光在她沾了河水的伤口徘徊。
最后你转身,对那个兵士说,“带孩子走。”
你们继续向前走,幽暗的地道,只有袁基手上的火摺子,压抑又湿闷。
黑暗的前方,你听到人群的呼喊与尖叫,回荡在狭窄的壁道。
有人向你的方向跑来,袁基拉着你闪躲,那人才没直接撞上你。
“杀人!杀人了!”那人喊完,又跑远了。
你抽出佩剑,一步又一步地向前。
火光照亮脚下,混浊的河水黑红,染脏你的衣袍。
通道深处,尖叫声近了,一群人推挤着,往你这里奔来。
他们跌倒,呛入河水,又匆匆爬起,踉跄跑着。
人群之后,有一人拿着匕首,扑上落在最后的人。
“留下........不可以走!”
那人状若癫狂,匕首在身下人胸膛反复地刺,鲜血溅上墙壁,“所有人都要死,这样才公平,这样才公平!”
在他身后,还有其它人,拿着匕首追逐人群,他们的眼神彷佛见到羔羊的狼,又像是狂信徒,在幽暗中泛着奇异的光。
地道回荡着哀号与大笑,每个人的恐惧都被无限放大。
撞见这古怪癫狂的屠杀景象,你身后的兵士脚步也放慢了。
剑刃映光,你刺穿一名持匕首者的喉间。
他抽搐地倒落,水花溅起。你转身,望向身后僵硬冒冷汗的兵士。
他们紧握长枪,目光徘徊在通道深处。
“杀十名奸细,升一军阶。”你甩掉剑上的血,“救十名百姓,赏百金。”
兵士眼中的恐惧,被其它东西替换。
匕首对上长枪,本就毫无胜算。
你们向前推进,身后留下血色脚印,被黑水冲散。
袁基手中的火摺子,忽然明灭。
影子在壁道上晃动,像是即将消失的鬼影。
“要燃尽了。”他说。
你挥剑刺穿一人的胸口,抽出剑刃,说,“水已到腰间,再不离开,会有危险。”
漫到腰部的黑水,反射幽幽火光。
你们的倒影像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袁基,将火摺子往前方又探一些。
地道深处,仍有隐约的呼喊声。
你的发梢微动,那些人声彷佛震荡了空气。
你望着那头,往前迈了一步,袁基握住你的手腕。
“殿下,你尽力了。”
他走到你面前,挡住你的视线,“我们还得将昏迷的人搬走,就此止步吧。”
你垂下头。
许久后,你说,“走吧。”
你们和兵士,扛起还存活的人们,朝着地道入口一步步走去。
为了多搬一个人,袁基将手上的火摺子收起,和你一起在黑暗中前进。
浊水已漫到胸腹,你们用脚尖试探水下,避免被绊倒。
走了片刻,你忽然停下脚步。
兵士们走在前面,只有袁基回头,“殿下,怎么了?”
你侧耳倾听,说,“前面有动静。”
袁基望向远方,他眯起眼,在黑暗中注视了一会儿。
他说,“有谁走近了。”
那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身体穿过水面的波声轻快,不是重伤者,也并非老人孩子。
训练有素、目的明确。
你暂时放下右手的人,取出腰上的剑。
袁基和你安静地靠上墙壁,兵士们也提起长枪,等待那人接近。
你们躲在壁上的凹洞,那人渡水,走到了不远处。
你屏住呼吸。
他却不再靠近
片刻后,你听到有什么撕扯的声音。
身旁的袁基在黑暗中探出眼睛,在你背上写道:‘他用厚布,缠裹某物。’
然后,你听到了一声扑通轻响,像是有什么被掷入水。
那人往回跑,脚步声快速。
瞬间,袁基在你背上的手停下,你反过来扣住袁基的手。
“--跑!”
你刚开口,袁基便抓紧你往后跑。
爆炸轰然,震天碎地。
身后滔天的水花涌来,泥石溃不成军,将你和袁基推向深处。
被黑水冲刷,你只来得及闭眼屏息。
尖石擦过你身旁,一声闷响,那个紧扣你的手松开了。
你在水中睁开眼。
漆黑又冰冷的水涌中,眼前混沌朦胧。
砂子弄痛你的眼,你眯着眼在水中摸索,手指擦过许多不知名的东西。
有人类的柔软皮肤,也有尖锐的兵器。你的手被割划出血,浸泡在黑水中。
直到你的手碰上又一个柔软的什么,那柔软的东西之间有一圈硬物。
你向前探,扣住那人手腕,顺着水流扑向他。
他没有反应,你将他抵上一处凹陷的墙壁,往上拉扯他的衣领。
深水已漫到胸口,黑暗中,你看不清他的状况。
你从他怀中取出火摺子,吹了几下。
所幸火摺子外壳是防水的竹,火光在地道燃起,你举着火摺子靠近他。
袁基双眼紧闭,额角渗出鲜血,血色蔓延了他半张脸。
他脸色苍白,亮光靠近后,微微睁眼。
“殿下。”他轻声。
你的身后是湍急的河水,爆炸馀波渐缓,水流也逐渐停下。
流血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很冷。
目光转向他额间伤口,已经被毒河水浸透。
“袁基,你有呛到水吗?”你问。
他很慢地动了下脑袋,“没有.......只睁开了眼。”
你用手背擦净他脸上的血,眼前也发黑一瞬。
望向指腹,上头的伤口同样被毒水浸透。
袁基握住你受伤的手指。你们靠得很近,黑水漫到胸腹,他低头吻了下你的伤口。
“你受伤了。”他说,“痛吗?”
你踮起脚尖,也吻上他额角的伤。
“不痛。”你回答,“晕不晕?靠着我吧。”
袁基牵着你,和你一同靠在墙上,你们肩并肩,脑袋靠着脑袋。
“半个时辰了。”你仰着头,“城南已破,方才走来的人,是荀彧从入口送进来的。”
“是啊。泥石塌落,现在,我们也出不去了。”
他在水下握紧你,“棋局已定,满盘皆输。”
你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只有发梢微动。
密道,谈判,毒井。
堵水,截断,细作。
拚尽全力,只为了救下更多人命,但人们依旧被毒害、被淹死、被屠杀。
彷佛圈养的家畜,被人屠宰,便是他们的天命。
“我不甘心。”你哑声,“真的不甘心。”
袁基不说话。
“我不信命,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你弯身,捂住脸,“可该失去的总会失去,彷佛一切都注定好了。”
“若世上所有事情,在发生之前都已有安排。”你说,“那人们又何必挣扎?何必努力?一切过程,都不值一提。”
袁基轻拥住你。
他抚着你的背,你靠在他怀里,肩膀颤抖。
无声地拥抱,彼此的体温便是唯一的言语。
他吻着你的头顶,轻柔又留恋。
“没事的。”他将你搂得更紧,说,“没事的.......”
许久后,你动了动身子,脑袋靠上他的肩窝。
“或许这也是天命吧......”
你抱着他,“死去时,身边的人是你,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能与重要之人一同死去,自然该高兴。”
袁基替你顺起湿发,“同月同日同地,若死后有灵,我们还能当一对鸳鸯鬼呢。”
你不说话。
他轻拍着你的背,“到那时候,拜堂做鬼夫妻,我早就想听你唤我夫君了........”
你抓紧他胸膛的衣服,仰起脸庞看他。
袁基轻捏你的脸颊,说,“殿下总叫我袁基,其实,我梦见很多次,你用别的名字叫我。”
你说,“袁基!”
“不是袁基,是更亲密的。”他摇头,“小蛇,小糕点,小茶叶,似乎还有红叶公子.......”
你捂住他的嘴,“安静,夫君!”
他止住所有话语,睁大琥珀色的眼。
掌心下,他的呼吸变得很轻。
“听我说。”
你松开他,扯住他的衣领,与他对视,“在我的过去,你不是被淹死的,所以你不可能死在这里。”
袁基缓慢地眨眼,他冷静下来。
片刻后,他说,“若我并非死在此处,那便说明,地道仍有出路。”
“入口已被炸毁,出路只能在地道深处。”你注视深处的黑暗,“为何深处会有出口?”
他同样转向地道内部,不说话。
“莫非是先前炸掉的地道中段?”你说,“泥石被荀彧疏通了,上方的洞口还在,我们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不,此处距离中段,共二十里远。”
袁基手指抵住下颔,“在我们走到之前,便会溺水窒息。若我注定活着,中段不该是出路。”
但无论如何,出口便在深处,因此你们没有浪费时间,一步步往地道内走去。
黑水已漫到锁骨处,狭窄的地道中,呼吸只剩颈部以上的空间。
幽暗,封闭,压抑,你手上的火摺子又明灭一下,终于燃尽。
唯一的光源被剥夺,你和袁基彷佛盲人,在几乎淹上脖子的深水摸索。
脚下经常踩到柔软的东西,像是人的身体。
水上也经常飘过漆黑沉重的东西,你看不清,但触手还有温度。
若有灯光,照亮眼前,也许你们正拨开一具具飘浮的尸体,如同拨开荷叶。
脚下则是池底污泥般的人们,纠结如荷花根。
袁基走在前头,将水上的东西推开。
你牵着他的手,仰着脑袋,水已经漫上你的脖子。
在黑暗的狭窄空间里,冬夜冰冷的河水包裹你。
有一瞬间,你彷佛成了蜷缩在原始之地的婴儿,眼前漫长的地道,则是你即将被产出的通道。
身上的毒让你头晕脑胀,脚下又一次踩到柔软的人体。
你往前一倒,只来得及屏住气息。
撞入温暖的胸膛,袁基紧紧抱住你,紧贴的心口震得你脸颊微痒。
“殿下,还可以走吗?”
他的手背贴上你的额,“好烫。”
你抚上他的脸,他脸颊和额头也烫得惊人。
正要开口,晕眩又加重,你靠上墙,捂额喘息。
“想吐.......”你喃喃。
袁基抚上你脸颊,“吐出来,会舒服些。”
你握住脸上的手,“你呢?身体如何?”
他额头抵住你,模糊地“唔”了一声,“像是被人用竹子戳穿脑袋,搅了许久,很晕。”
“......可以不用那么具体。”
你正要离开墙上,漫到下颔的黑水让你垫起脚尖,袁基忽然弯身。
他将你背了起来。
黑暗中,你看不清他的神色。
双手紧抓他肩膀,你说,“放我下去!你不是头晕吗?”
“水要淹到殿下口鼻了。”
袁基背着你,往上抬了下,继续向前走。
“没事的,之前被人群推挤,殿下也是这样背我呢。”他说。
“不一样!现在你中毒了.......”
你低头看他,但眼前无光,实在看不清,“放我下来,袁基!我自己走,你这样会晕倒!”
黑水冰冷刺骨,你晃起脚,膝盖被冻得阵阵刺痛。
他将你更加往上抬,“别乱动,会掉下去的。”
你掐紧他的脸颊,他“啊”地轻叫,你在他耳边说,“我宁愿掉下去,快放我下来!”
“水已经漫到我脖颈了,殿下肯定无法呼吸。”
他往前的步伐沉重。
“以前你还小,十四岁上朝,我总喜欢低头看你。”
他说,“矮矮的,像朵小花,当真可爱。现在却希望,你再长高些,也许就能慢点被水淹了。”
你搂紧他的脖颈,闷声,“可爱的才不是我........你五岁时也小小一只。”
“是啊,时间走得太快了。殿下与我,都不再是孩子了。”
黑暗中,他的呼吸沉重,“但不知为何,我总忍不住保护你。若是能一直陪着你,无论什么身分都好........”
“撒谎。”你用手背抹脸,“从以前就反复提三茶六礼,你明明就只想用那个身分,待在我身边。”
低柔的笑声响起,你贴着他的胸膛微震。
“被殿下发现了。”
他说,“你穿上我亲手织的嫁衣,早就是我的妻子了。之前的婚礼,确实该补办一次。”
你埋在他身上,不说话。
袁基侧头,呼吸与你很近,“莫非,殿下不想再办婚礼?”
“不能办。”你垂下眼,“我终究会离开这个时间........就和上次一样。”
地道安静下来,只有水声与喘息。
你身下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下明白,殿下无法控制。”他声音很低,“五年一遇,其实只要见到你平安无事,那便足够了。”
你抓紧他的衣服。
片刻后,你说,“每一次与你相见,都被我收在心底。”
“我也收在心底了。”袁基说,“殿下的一字一句........我会一直记着。”
你的手指抚摸他肩下半长发,“真的?”
“真的。”
“要是你忘了我。”你停顿了许久,说,“该怎么办?”
“倘若有朝一日,我连你都忘记........”
他将你往上抬,尾音上扬,“那只能赠一朵落花,还一颗桔子了呢。”
地道漫长得彷佛没有尽头,你的脑袋晕沉发胀,靠上了他。
毒水侵蚀你的意识,你几度沉沉地闭上眼,却被袁基晃醒。
“若是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殿下。”
他的手臂颤抖,走路的速度也慢了许多,“陪我说说话吧。”
“放我下去,我就和你说话........”你模糊地说。
“在下前几日,在王府见到一只狸奴。”
他低喘,“实在有趣,那只狸奴的毛色,和本初养的那只极为相似........”
你闭上了眼,呼吸变淡,他又晃了你一下。
“因为........是我故意挑长得像的。”你微微睁开眼。
袁基背着你,摇晃脑袋,将你更加往上抬。
“为何要挑相似的狸奴?”
“不告诉你........”
他手指掐了下你大腿,你又醒了过来。
“你好烦。”你意识不清,用脸颊蹭他脑袋,“吵人睡觉,天打雷劈,知不知道?”
“竟有这种民间传闻。”他说,“还望殿下解惑,雷如何劈人?”
你手指往下摸他的头顶,“从这里,轰,灌进去........”
“真是可怕。但若躲在屋中,也会被劈中?”
他的问题,让你一时陷入迷茫,你趴在他身上,昏沉地说,“会吧,因为.........”
“因为?”
“因为雷会拐弯!”
袁基发出闷笑声,你闭上了眼,忽然被什么压上,睁眼一看,你被按在墙上。
他转身,将你正面抱住,往上挪动。
“原来雷会拐弯呀,在下愚笨,从不知道这种常识。”
一边动作,他一边说,“对了,先前殿下,是如何离开每个时间的?可怕的雷要过来了,现在也离开,不待在这里了,好不好?”
你的腰被他抱起,头顶正好碰到地道最高点。
袁基举抱着你,手臂发颤绷紧,你被他抱着继续走入地道。
“离不开........”你摇头,“这次香味太重,一直离不开........连在地道里都有味道。”
他拥着你的手僵住。
“因为惊精香太重,所以离不开?”他问。
你没有回答,只是抱住他的脑袋。
“头好晕,好痛.........”你喃喃,“要睡着了,袁基........”
袁基搂紧了你,他呼吸急促起来。
“对不起。”他哑声,“对不起。不要睡,殿下。我回去就烧掉所有香,不留住你了,好不好?”
“不留住我?”你弯腰,抵上他的额头,说,“那你会来.........找我吗?”
幽暗的地道中,袁基拥抱你的力道,彷佛要将你揉入他灵魂。
“会。”
他说,“会的,殿下。我会找你,一直找下去.......你在你的未来等我,我会去见你。”
你抚摸他湿透的脸,他贴上你的掌心。
“等到下次相见.......我再给你造一个家。”
袁基轻吻你无名指上的玉戒,
“家里很干净,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他仰起脸庞,像是对仙人发誓的凡人,说,“你一回来,就能看到我,我哪里也不去。”
你晃了晃脑袋,“听上去真好........”
冷水刺骨,但袁基将你从腰间抱起后,你只剩大腿以下泡在水里了。
即便如此,你的整条腿也像是要被冻坏,若是有光,说不定能看到冻得发紫的皮肤。
整个人泡在水里的袁基,却始终向前走着。
袁基和你说了很多话,你被他掐醒后,会缓慢地回应。
“还得养猫........叫元宝。”
被问到以后要养什么动物,你昏沉地说了,等了许久,却没听见回应。
寂静的隧道,只有袁基抱着你渡水的声音。
“袁基?”你问,手指迟钝地往下摸。
然后,你摸到了已经漫到他嘴上的黑水。
袁基不说话,他轻吻了下你的手指。
黑暗中,他将你往上挪了些,你却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坠落深渊。
他额角流出的鲜血,温热黏稠。抱你前进时,呼吸沉重迟钝。
剧毒在他体中蔓延,冰冷的黑水刺痛他的全身。
现在,他连说话都做不到了。
“袁基,不要这样.......”你说,“你把我放这里,自己向前走,好不好?”
他不说话。
“水要漫到你鼻尖了,你现在跑过去,也许还来得及。”
没有回应。
你弯身,抱住他的脑袋,胸膛剧烈起伏。
他蹭了下你,你立刻直起身,手指抚摸他的唇。
柔软的嘴唇贴上你的掌心,是一个无声的唇语。
别怕。
他的唇离开了你。
你在他身上,低垂下头,紧紧攅住掌心。
为了救下人们,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努力。
如今都化作你们身下源源不绝的河水,付诸东流。
你重新弯下身子,轻拥着袁基。
若是天命,也注定杀死你的他。
“停下吧,袁基。”
你吻他的额头,说,“出去也是死,我们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一起........怎么样?”
话语回荡在走道中。
袁基抱着你的手收紧。
他抬头,在黑暗中注视你。
“至少这里很安静。”你抚摸他没有伤口的脖颈,“去了外面,你会被他们.........你喜欢安静的地方,不是吗?”
袁基仰起脖颈,任由你动作,没有说话。
你勾住他后颈,“不是说要当鬼夫妻?还是说,你怕黑,不想待在下面?”
他将你往上推了些,继续迈开步伐。
你伸手摸他脸颊,他轻咬你的手指,你嘶了一声。
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停下走动,他又咬了下你的手腕。
你本要收回手,却迟迟没动作,手指继续抚上他嘴唇。
这一次,他撇开脸,让你碰不到他的唇。
你的手蹭上去,片刻后,他转回来。
手背上微痛,他咬了好几下,才松开你。
你捧起他的脸,正要说什么,忽然,你感到背后有风。
发梢飘动,风从身后微晃头发,你转过身。
漆黑的地道不远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亮光。
“前面有洞口!”你说。
袁基抱紧你,向前加快脚步。
那洞口越来越近,风也逐渐明显,呼呼地吹过你的耳边,彷佛世上最好的旋律。
然而,洞口还未到,环抱你的手臂却逐渐发软。
你手指往下摸,水已经漫到袁基鼻尖了。
他屏住气息,但没有多久,身躯便开始绷紧发颤,像是长期闭气后,生理无意识地挣扎。
你说,“松开我。”
他紧紧抱着你,全身都因缺氧而颤抖。
彷佛要违背求生本能,将自己活活窒息在水中。
“袁基。”你捧上他的脸,“相信我。现在,松手。”
袁基仰起脸庞。
他凝视着你,你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湿润。
“别怕。”你吻上他的额头,说,“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
他松开了你。
你潜入水中,他僵住身子,往下要捞你。你轻捏他掌心,游到他身后。
双手托住他两只手臂,你浮上水面,往后仰倒。
他顺着你的动作,同样仰倒在水上。
袁基不断要看你,你捂住他的眼,将他往上挪。他的脑袋贴着你胸口,口鼻浮出水面,你们同时仰漂着。
这种拖带动作,你只能游出十丈远,但到洞口的位置,已经足够了。
你脚轻踢着水,手托着他的手臂,开始游动。
光线昏暗,你只能从袁基的呼吸声,确认他的口鼻都在水上。
光亮逐渐靠近,你托着他的手、踢水的双腿,也因承载了另一人的重量,逐渐酸麻。
终于,你游到了洞口下方。
一圈光芒落在黑水上,你仰起头,雨水从洞口落在你脸上。
乌云密布,这是一个无月之夜,一颗星子也没有。
你抓住墙壁的凸起,将怀里的袁基推上去。他爬出了洞口,却消失踪影。
你将身子紧贴地道,挡住身形,轻敲三下墙。
外头,响起很轻的三下敲地声。
你紧闭上眼。
洞口之外,响起混乱的马蹄声,有人说话。
“瞧瞧这是谁!袁氏的长公子!”
“满脸都是血,竟然从毒河水里爬出来了。”
片刻后,哄堂大笑。
“站都站不起来,膝盖和腿被泡坏了吧!”
“大冬天泡河水,啧啧,都发紫了。”
你动了动身子,要从洞口爬出,一只手用力按住你。
袁基将全身力气压在手上,背对着你,端坐在地上。
他的背嵴笔直,如不屈的竹。
“诸位将军,天色已晚,莫非是特地等在此,接应在下?”他问。
那些兵卒呸了一声,“谁接应的你,军师让我们灌河水,现在水都灌完了,正要走呢!”
你和袁基的层层阻拦,迫使荀彧放弃河流分支,得集中河水灌注。
为此,你曾让孙策去找他集中灌水的地点。
原来,那个灌水地点,便是此处。
马蹄声又走动起来,在不远处绕着袁基。
“果然是上层人,光是戴着的首饰,看上去都能买一条人命了。”有人说。
“哈哈哈.......人命还买不到他那金子耳饰呢!”
脚步声重重落地,似乎有谁翻下了马。那人走近袁基。
你紧抓住壁道,要往上翻,头上的手却更加用力地将你压下。
“还真是金子!赚大发了。”那人说。
“看看他手上,还有没有别的值钱货!”
一阵骚动,有更多人下马走近。
“这枚玉戒可以啊,拿去卖,可以换到一捧米吧?”
“去去,没出息,这样好的戒指,不得换点肉吃?”
你握紧掌心。
仰起头,只能见到袁基的背影,以及无星无月的夜空。
他的半长发披在身后,本该柔顺服贴,此刻却染着血与泥沙,湿漉漉地滴着水。
那些兵卒彷佛豺狼,在他身前绕着打转,贪婪的目光像要撕咬他的肉。
然后,你听到他说,“这枚玉戒,随意拿去吧。”
豺狼们的脚步停下。
“并非值钱的首饰,拿去也无妨。”
袁基背对着你,片刻后,声音染上急切,“但这个蛇型耳饰........当初以纯金打造,又精心设计,实在是在下最珍贵之物。”
夜晚,只有他的声音在旷野回荡。
“这耳饰,是在下作为‘袁氏长公子’的信物。”他说,“价值千金,还望诸位将军,莫要夺人所爱。”
有人说,“袁氏长公子的信物?”
“那岂不是天底下的东西,都可以换?这可是袁氏,四世三公!”
兵卒们窃窃私语越来越大,最后他们压抑不住情绪,袁基的身子动了下,似乎有谁扯起他的衣领。
“这耳饰真是你的信物?可别骗兄弟们啊!”
袁基的声音依旧急切、慌乱,他说,“是在下的信物,贵重非常,当真不能被夺走,其它的首饰随便将军们拿。”
“哈!谁还要其它的东西!”粗旷的声音说,“这耳饰归我们!兄弟们,以后荣华富贵都有了!”
豺狼找到了最肥美的肉,激动地大笑。袁基摩娑手上的玉戒,端坐在地。
他们将袁基扯了起来,离开前,压在你头上的他,轻揉了下你的脑袋。
你抓住他的手,他挣脱开,只来得及在你掌心写下一个字。
‘留’。
你身体靠墙,滑落在地道突起上。
那些曹操的兵士抓走了袁基,你听着那群人大笑,马蹄声远去。
许久后,你从坑洞爬出身子。
旷野之上,只有你一人,彷佛淼小的蝼蚁。
雨从天空坠落,冲刷这片土地。土地的远方,广陵城矗立。
你的子民,你的心上人,你的一切,都会结束在那座孤城里。
你向广陵城走了几步,身子晃动,双膝下跪。
“留。”你轻声,“你要我留在哪里......我已经是没有家的人了。”
你指尖刺入身下泥土,再度起身,又跌了下来。
颤抖的手掀起衣摆,你的双腿发紫,膝盖剧痛得像是被槌子敲碎。
尝试几次后,终于站稳身子,你一瘸一拐,往广陵城走去。
光是在旷野上毫无阻碍地走着,你的喘息和神智便混乱起来。
袁基又是如何在冰冷的黑水里,抱着你走了一路?
你身上的毒,彷佛割坏了你的肺腑,连呼吸都如此困难。
眼前发黑,只能紧掐自己大腿,重新凝聚意识。
此时此刻,没人会再扰你睡觉,也不会有谁问雷如何噼人。
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你自己走向城池。
直到紧掐大腿也没用了,意识摇摇欲坠。
你便开始说话,彷佛他就在你身边。
“五岁时,给你做了偃甲鸢鸟,你拿着它,去院子试飞,一脸的笑。”
你睁着眼,“那时候的你,像一只小小的狸奴。你靠在我怀里,又香又软,现在变成又香又硬了.......”
向前走着。
“十岁时,你和我说自己是舟,所有人都只看你的花。”
你说,“你抱着六博,问我自己是不是很无趣........不无趣,袁基,漂亮的花是你,斑驳的舟也是你。”
膝盖疼得彷佛要碎了。
“十五岁,你当了兰台御史,总躲在石室里,还被我发现偷看巫书。”
你抹掉脸上的雨水,“袁基,没想到你以前还挺孤僻冷淡。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只能拉你去夜宴,多交朋友........”
脚步开始不稳。
“二十岁,你终于成了袁太仆,就是骨子里别扭,还在试探我的态度。”
你说,“不过,那年的花朝节,办得可真好。烟花,月夜,竹林........还有你的笛声,我都藏在心底了。”
你踩到湿透的衣角,跌落在地,倒在雨水的泥泞里。
仰起头,广陵城还在遥远的彼方。
“二十五岁.......”你撑起身,说,“二十五岁,你想偷偷办场婚礼。”
吃力地站起,稳住脚下。
“我阻止了你,你便开始大摇大摆操办起来。”你说,“我一直没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织的嫁衣?”
逆着袁基一路走来的地道,你向城池走去,彷佛回溯他的时间。
他的故事你可以说上很久,但此刻的聆听者,只有即将昏迷的你。
“你替我穿上嫁衣,那时候,望着镜子里的你,你的表情我能看一辈子。”
你眼睛微眯,又吃力地睁开,“后来婚礼办不成,我回去后,一直在想,不知道那个表情,是不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暴雨打湿你的脸,似乎曾经也有这样一场雨,打碎了你和袁基许多东西。
广陵城太远了,无论你如何迈开步伐,都抵达不了。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早已注定结局,再努力也是徒劳。
膝盖终于支撑不下去,你倒在雨里。
你屈起身子,抱住发紫疼痛的双脚。
眼前浮现的,是未来的袁基,向你一瘸一拐走来的记忆。
“哈.......”你翻身,躺在旷野上,注视黑沉的天空。
一切都是完美的圈。
未来的你,推动了他的过去。
你彷佛与天地融为一体,雨水灌入你,泥土包容你。
意识终于支撑不住,眼皮就要沉沉合上。
--包容你的泥土,忽然将你震醒。
你微睁开眼,暴雨依旧,乌云依旧。
眼珠转动,远方,赤红的旗帜飘扬。
闭眼,睁眼。
剑光闪烁,从你的手臂离开,刃上有擦出的血。
“少主,弄醒了!”有人高声喊着。
甲胄的摩擦声,向你走来。
“醒了?怎么又一个睡在地上的。”短发长辫的男人,在雨中低头看你,“兄弟,我知道淋雨舒服,但也不能直接睡着啊!”
你张了张嘴,说,“孙策,是我。”
“你?你是谁。”孙策弯身,眯眼,然后他睁大眼睛,“啊!怎么是你!一脸泥巴,我还以为是男的!”
你坐起身,捂住脑袋,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替你找那什么洞口啊!”
孙策叉腰,“我快马加鞭,从末端一路扫过来,终于找到那什么......集中灌水的洞?但这里怎么没水,也没曹操的人?”
你垂下头,片刻后,你说,“他们已经走了。”
“啊.......”他放下手,“那我这是慢了一步?地道怎么样了?”
你不说话。
孙策转头看不远处的洞口,又看向你。
他蹲下来,轻拍你的肩。
你说,“可否向你借马代步?”
“借。”他说,站起身,腰上刀刃反着光,“你还想借什么?都说来听听。”
“借我一柄剑吧。”
你从泥泞中爬起来,手背抹掉脸上的泥。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了。”
这场雨似乎永不止息,能将一切冲刷殆尽。
雨幕之后,广陵城中,战火也在雨中平息,城内迎来诡异的寂静。
街上空荡,泥泞的土中横倒兵士尸体,血迹被雨水打散。
忽然,一匹铁骑奔过街道,马蹄急促,踏碎雨水,向着王府而去。
广陵王府,书房,一人正坐在桌案之后,翻动公文。
他垂着眼,一一检视那些密报书信,动作间,不经意扫落茶杯。
那人反应迅速,接住茶杯。
茶杯无水,他只看了一眼,便停住目光。
杯底有一只膨胀的小河豚,气鼓鼓地吐泡,身上的刺像波浪一样敷衍。
“谁人在茶杯涂画。”他轻叹,“平白坏了好茶味道。”
放下茶杯,正要再翻密信,院外便响起脚步声。
铁甲铿锵,声音融入雨声,像打滑的铁。
“军师!”屋外有人喊,“那逃走的袁氏长公子,在城外被找到了!”
屋内的书桌后,那人从文件后抬头。
夜雨冷急,在窗外打落残叶。
几滴雨溅入窗内,落到茶几上,被一只带着玉戒的手抚去。
冬夜,没有煤柴,冷意萦绕客室,就连茶水也是冷的。
一壶茶,两盏杯,两个人。
荀彧坐在茶几一头,抬袖添茶,“深夜来客,王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茶几另一头,那只带玉戒的手,轻抚杯身。
“军师入主王府,想来事务繁忙。”
袁基摩娑茶杯,说,“即便是再等上一个月,为了一壶好茶,在下也愿意。”
“袁公子愿意等,我的主公却只想尽快喝茶。”
荀彧摇头,“这一次的茶,实在苦涩,他便想着只留茶杯,倒了所有茶水。”
“世人附庸风雅,只喝不品,也不懂工序。”
袁基端起茶杯。
“本以为军师与我,皆是品茶人。”他说,“原来,真正要倒掉广陵好茶的人,正是军师。”
他手中杯身倾倒,茶水流满桌面。
一桌的冷茶,浮着过夜后的沉淀,彷佛蔓延的河水,飘着无力的尸体。
茶杯重新放回桌面,空荡荡的,宛如无人的空城。
荀彧端坐在茶几另一头,“袁公子喜爱广陵茶,我便准备了真正的当地茶,为何要倒光?”
袁基微微一笑,说,“军师有所不知,这当地茶的中游,有许多兵士的汗血,我不忍喝下。”
“袁公子,士族喝的,都是下层人的汗血,不是吗?”
荀彧摇头,“若不喝茶,那便只能用更痛的方式了。”
在他面前的青衣公子端坐,“如何更痛?洗耳恭听。”
“乱刀砍死是一种,丢斗兽笼也可以。”荀彧说,“只要是能让袁氏震怒的死法,都可行。”
“但这两种死法,都让人的脸破相。袁氏的人,会分辨不出死者是谁。”
袁基摇头,“军师想要袁氏与曹操混战,生灵涂炭,也许该用他们能认出我的方式。”
荀彧手指轻敲桌面,片刻后,他说,“确实有另一个好办法。”
“愿闻其详。”
“在城门,用绳索吊住脖子,挂着不下。”荀彧说,“袁氏的人能看到你的脸,死法也严重,足够让他们报复曹操。”
袁基垂下眼,“城门吗.......”
“袁公子觉得,城门不适合?”
“不。”他望向窗外,雨依旧下着,“只是我担心,日后那人看着城门,心中恐怕会难受。”
荀彧抚平衣袖,“不畏惧自己的死,却担心无关的人,为自己难过?”
袁基微笑,说,“她是我的妻子,在下自然替她着想。”
客室沉静,荀彧端茶啜饮,袁基继续望着外头的雨。
雨能滋养万物,也能打尽落花。
花开花落,本是常事。世上有许多花,凋零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只有那些真正被注视过,保护过的花,才会在凋零时,听到一声为自己而生的叹息。
“还有什么事未交代?”荀彧放下茶杯。
“不必交代。”
袁基转回在窗外的目光,说,“一根竹笛,以及一盒脂粉,在下便别无所求了。”
王府之外,原先空荡的街道,多了许多人群。
百姓们被兵士从屋里拖出,几根火把丢入民宅,将人们的归宿化作火场。
“快点!黎明之前,全部弄干净!”曹营的将领骑在马上,高声呼喝。
夜已过半,无月无星,城内蔓延开的火势,像是地上的星子。
方士观星,为了窥探天命;广陵百姓的天命,则付诸于城内星火之中。
刀起刀落,鲜血蔓延了街道。
痛哭与哀号,交织成血色的夜。
人心点燃了乱世,乱世烧灼了人心。
一座燃烧的孤城,在雨中走向尽头。
城门大开,曹操军队肆意出入,兵士们混乱兴奋,拉扯妇女,喝酒奏乐。
你杀了一个兵士,套上他的甲胄,踏入城中,便看到一片火海。
即便是滂沱大雨,也浇不熄蔓开的火。
你奔跑在尖叫、火光、焦味之间,街上横尸遍野,雨水冲刷着鲜血。
双脚刺痛,意识昏沉,呼吸急促。
你跑向王府。你还能谈判。你还能周旋。你还能救更多人。
百姓不能死。袁基不能死。你可以给出所有东西。广陵还有救。
王府之外,一辆马车驶出,与奔跑的你擦肩而过。
车轮滚动,燃着薰香的车内,戴着食指的玉戒捻起一个软刷。
刷毛在白粉中左右滚动,拿起,轻刷上手腕的疤痕。
袁基垂眼,先前被雨水冲刷,逐渐露出的割痕,此刻再次被白粉复盖。
他仔细抹着,直到手腕再也看不出异样,白净柔软。
荀彧坐在对面,伸手拨弄香炉,“袁公子这疤,不像贼人所伤。”
袁基放下衣袖,将软刷摆上桌。
“每月取血,留下了些许痕迹。”他说。
“惊精香用的,是你的血?”荀彧看向他衣袖,“我以为,你会用其它人的血。”
“看来,军师对袁氏的偏见颇深。”
袁基掀起车帘,注视车外,说,“这人间火海,便是因为对士族的厌恶,才被点燃的吧?”
“袁公子说错了,这世间之火,皆是士族点燃的。”
荀彧说,“我本就是士族,又在袁绍麾下,当过门客,自然清楚士族做派。”
“士族是盘根节错的老树,即便烧了枝干,地下的根,也依然活着。”
袁基放下车帘,“在下也曾想修剪这棵大树,并未成功。军师的方法,在我看来,治标不治本。”
“袁公子认为何为治本?”
“按军师的方法,将士族所有钱粮,分给百姓,只会滋养下一个士族。”
袁基摇头,“强者越强,弱者越弱,道理如此。”
荀彧不说话。
“钱盐铁粮的流向,只是结果。”
袁基摩娑玉戒,“唯有改变因,也就是制度,才能遏制‘士族’出现。”
“士族以世代为官积累。”
荀彧垂眼,“从选官制度下手,举贤与能,确实是更治本的方法。”
“不只如此。”
袁基说,“士族子弟不愁良师,在选试上,又比寒门更占优势。”
“所以得让寒门接受一样的教育。”
荀彧无奈地笑了,“在这人人吃不饱的乱世,所有人都识字,谈何容易。”
“开创盛世,本就不是易事。就像对弈,每一步都得斟酌。”
袁基微笑,“将所有人化作绞肉,绞肉之后,却连改变制度的计画都没有........军师创造的,不过是下一个乱世。”
荀彧摇头,“袁公子说这些话,与我周旋,是为了让我放弃杀你,也放弃激怒袁氏攻打曹操?”
“不。”
车轮停下,袁基掀帘,走下马车。
满城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脸,他侧头,看了一会儿,才开口。
“在下想救的,并非我自己。”他的手复上心口,“只是受人所讬,想替她护下这些百姓罢了。”
雨与火交错的烟气中,街道延伸,你奔到王府门口。
刚要踏入,便被兵士拦下。
“什么人!”他们看到你身上的甲胄,“哪个营的,别乱闯,回去!”
“我要见........”
你脱下甲胄,眼前发黑,双腿痛到站立不稳。
然后,你说出那个名字,“我要见,曹操。”
王府的主宅,眉目俊朗的青年坐在廊下,擦拭剑身。
他的身后,你被捆绑跪地。
“你说,荀彧要杀袁氏长公子,好让袁氏报复我?”
他举起剑,半眯眼与剑刃平行。又放下剑,继续擦拭。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站起身,长剑映着火光,轻点你的肩,“你与袁氏交好,又和荀彧有过节,不是吗?”
“你若不信,现在可上城门看去。”你仰起脖颈。
曹操收回剑,抬手挥了下,有将领单膝在他身后下跪。
“荀彧现在在哪?”
“军师乘坐马车,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曹操的剑,向你而来。
你眯起眼,那剑尖割断了你脚上的绳索,只留下你双手的。
他转身,一边拢好外衣,一边往外走,“若你骗我,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殿下。”
夜雨急促,曹操将你绑在马背后,翻身上马。
你好几次差点被颠下去,他头也不回,骏马奔驰在被血染红的街上。
你在夜风中抬高声音,“屠杀那么多人,是什么感想?”
“感想?”他呵笑,“没有感想,该杀就杀。”
“荀彧是为了公平而杀人,你又是为了什么?”
“平乱世。”他加快马速,风将他的声音吹散,“荀彧有一点说得对,以杀止杀,才有效果。”
广陵的城墙,彷佛热锅的外缘,锅内的热与翻腾都被围住。
城门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像是一个在火场中张开的嘴,外面是宁静的旷野。
周遭是百姓的哀号,烈火的热度彷佛能蒸发你整个人。
马背上的你,闭眼感受这一切。
然后,一阵悠远浩荡的笛声传入你耳中。
你仰起头。
那竹笛声越过火海,穿过苦痛的呻吟,飘向远方。
你见到城墙之上,一个人影背光站着。
他对着夜空吹笛,但今夜无月,他为月亮吹奏的曲子,只有他凝听。
你身处火海中,他站在寒冷的高墙上,雨水分开了你们。
一曲落尽,有人接近了他。
“袁基!”
你在马背上动作,曹操终于回头看一眼,他按住了你,你却掉落下了马。
跌撞马下,你被马蹄踩得要晕过去,却依旧爬起身,往城墙奔去。
“等等,不要!袁基!”
你被尸体绊倒,又站起来跑向城门。
曹操的马没有停下,他抬头望一眼城墙,铁骑快得像鞭子。
城墙上,袁基将竹笛放入怀中,一旁的兵士抬手,绳索套上他的脖子。
身后的人调整绳索紧度,袁基的手抚摸玉戒,他又一次望向城内的火海。
“殿下。”他喃喃,“对不起,没能守住你的城。”
他被推到城墙之上,双脚站在高处,往下看,像是万丈悬崖。
脖子上的绳索,已经紧到他喘不过气。
世上有许多花,凋零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只有那些真正被注视过,保护过的花,才会在凋零时,听到一声为自己而生的叹息。
“袁基!!”火海之中,有谁在喊他。
但袁基听不到。
城墙上,有花落下了。
城南的密宅,属于你们的家,同样陷入火海。
院子里的竹林,被催开了花。
盛大壮丽的竹花,刚刚诞生,便被火舌吞没。
在花开的瞬间,便注定了死亡。
曹操在城墙上,一剑砍断绳索。
你在下方,接住了你的他。
他双眼闭着,指尖仍抓在脖颈之上,血肉从指甲翻出。
那一圈勒痕,是一个完美的圈。
你俯在他身上,手指紧扯自己胸口,发出也被勒脖窒息的声音。
竹笛从他怀里滚出,落入火中。
乱世的烈火,将竹笛烧裂,只留下灰烬。
.......又或者,不只灰烬留下了。
一只手轻抚上你的脸庞,食指戴着玉戒。
“殿下。”
袁基跪在你身旁,抬起衣袖,要替你擦脸。
但他的手,穿了过去。
他绕着你和地上的他走,脚步急促,又蹲了下来。
“殿下,我在这里。”
他伸手要拥抱你,手臂却扑空。
低头望向身体,没有形体与轮廓。
你俯在地上的他胸膛,闭上眼,喃喃了什么。
他靠近你,侧耳倾听。
你说,“早知道和你一同死在地下了,都怪你怕黑.......”
你说,“我终于明白,被抛下的感觉了。难怪你那么黏人........”
袁基动了动身子,透明的手臂拥上你。
他听着你的自言自语,沙哑地一一回复,和你一来一往地说话。
惊精香的香味,被大雨和烈火消耗,只持续了几天。
曹操将你软禁起来,地点在你的要求下,选了你和袁基的密宅。
身上的毒,进城之后被惊精香包裹,减退不少疼痛。
你背着一个尸体,怀揣两截竹笛,踏入那栋密宅,一只鬼也偷偷跟上了你。
家里被投石压垮大半,能住的地方不多。
你抱着那尸体缩在书房,在那里住下。
“你想听哪本书?”
你抚摸靠在墙边的尸体额发,站起身,从书架上抽走一本,“给你念最喜欢的诗经,好不好?”
翻开诗经,你坐到他身边,肩并肩,头抵头。
“我看看,第一篇,周南,关雎.........”
你念着诗经,尸体靠着你。透明的袁基则坐在你另一侧。
他凝视着你,抬手要为你顺起碎发,却连这点都做不到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念了许久,翻了一页,来到蒹葭一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你的声音逐渐低下,“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书房寂静,你垂眼看着这首诗,又转头望着身旁的尸体。
经过一夜,尸体已经开始僵硬,脖子上的抓痕早已停止流血。
你轻掐他脸颊,那婴儿肥依旧,却不再柔软。
“我们好像,也和这首诗一样。”你说,“在时间里一直追逐,溯洄从之,但总是抓不住彼此。”
你靠回墙上,翻了一页诗经,却不再念诗。
透明的袁基俯身,软唇靠向你的额头,一丝轻柔到被忽略的清风,撩起你额发。
“还是看点别的吧。”你说,站起身,额头与他的唇擦过,没有碰到。
他闭上眼,低下了头。
手指在书架上划过,顿住,你抽出一本书。
袁基重新抬头,便见到你站在书架旁,翻着那本书,没坐回尸体身旁。
他站起来,走到你身后,一眼便见到书页的内容。
“惊精香配方。”你翻着巫书,喃喃,“上头为何那么多划记?”
书页上,所有动物都被打了叉。
最后一页,一个清隽疏朗的笔迹写道:“人血”。
你放下书,望向尸体,袁基则在你身后,不发一语。
入冬的广陵,寒冷刺骨,你们的家没有煤炭,半夜蜷缩在书房,就像睡在冰窖。
冷得睡不着时,你便会背起袁基,走到廊下,看着明月与竹林。
月色动人,只可惜竹林被烧过,东倒西歪,沙沙轻响也变得粗哑。
注视这片夜色,你站起身走回书房,片刻后拿了纸笔过来。
你跪在廊上,毫笔在纸面写画,在你身旁,一只鬼低头看着你动作。
分明是破败的竹林,烧毁的院子,你停下笔,纸上却是完整的明月和竹景。
画中竹子生长在山坡上,明月之下,是延伸的城内花市。
画完之后,你靠在墙上,说,“手好酸,画得也没你好。”
“殿下画得很美。”透明的袁基说,他也靠上墙,和你一起望着院子。
“其实,我骗了小时候的你。”你说,“我不常画画,很少制香。公务繁忙,也不曾主动收集古籍。”
“在下知道。”袁基无形的手,复上你的,“与殿下相处久,便发现了。”
“烹茶也是,要不是你经常送我茶叶,我还以为,茶都是差不多的味道。”
你们坐在廊下,彷佛时间交错,却依旧一搭一唱聊了很久。
夜风冷寒,焦黑的潇湘竹林微响,你看到竹下有一堆奇怪的东西。
走入院中,手指捏起,像是麦穗一样的焦物。
“这是竹花。”
袁基也跟了过来,一瘸一拐,“竹花韶华盛极,是很少见的花。可惜,被火烧尽了。”
你蹲在地上,闻了下那焦物,“是鸟雀的排泄物吗?”
他抚摸你的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睡意渐生,你走回廊下,背起尸体,走向书房。
将身后的人安置好后,你和衣准备睡下,却看到衣袖上有零星白粉。
白粉有些眼熟,你沾了一点,手指辗磨,似乎是女子的脂粉。
你点亮烛火,靠近尸体。你身旁的袁基伸手,挡住你的眼睛。
“殿下........”他低声。
但鬼魂的手,透明无力。你循着白粉,看到尸体手腕的异样。
在城门被大雨浸过,又被你背着碰触过几次,那皮肤上的疤痕,终于暴露出来。
一道道割痕,反复地刀划,彷佛密集的蛇身,缠绕着他白净的手腕。
你望着那疤痕,抚摸上去,蹙起了眉。
“你.......”你看着尸体平静的脸,“你为何要割伤自己?”
袁基的手改为捂住尸体的手腕,不说话。
你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他跟着站起来,要抓住你的手。
但手指落了空。他眼睁睁看到你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巫书。
他跟了上去,你正注视着最后一页,那两个字看。
你跑出书房。
袁基要追上你,他的双腿疼痛无比,只能一瘸一拐。
你们的家太大了,你跑出去后,他追丢了你。
“殿下!”他在黑夜中踉跄,“外头是曹操的人,不能出府!是我错了,快回来........”
院中响起清脆的敲击声。
袁基停下脚步,那敲击声规律沉重,他往院子走去。
被烧焦的草地上,躺着许多颗深紫香丸。
他看到你用断裂的竹子,将那些香丸一一敲碎,辗磨。
深夜,敲击声连绵不绝。
等到所有香丸都付诸粉末,你双膝跪地,弯身,将头埋在地上。
袁基动了动身子,走上前。
他拥上你剧烈起伏的后背。
你埋在香丸碎粉中,每一颗粉末,都是他用血换你留下的愿望。
如同漫天星子,数也数不完。
只是一个凡人,却妄想用自己的星,对抗天上的星。
你趴伏许久,重新再有动作,却是撑起身,用手臂,将那些粉末全数拢起来。
亲手敲碎的香丸,被你一颗一颗收集好。
你用衣服裹着它们,走入竹林,跪在泥土上。
被火烧毁的林子,奄奄一息,你将那些有袁基鲜血的粉末,埋入竹子底下。
“你说过,竹子可以生长百年。高大的竹林之上,住着祖先。”
你说,指甲沾满泥土,“虽然这片竹林有些破败了,但先住下吧,以后我再给你找到更好的地方。”
第三天,惊精香的味道淡得几乎不可闻了。
黎明还未到来,府外便响起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你在书房中睁开眼,小指隐隐作痛。
走到廊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院中,背对着你,注视竹林。
“曹操竟然没杀你。”你说。
那人转身,“我和他聊了许久。”
“他谨慎多疑,怎可能放过叛徒。”
“因为,我不是叛徒。”荀彧微笑,“殿下早就知道,我和他来自同一个组织,不是吗?”
你盯着他,说,“里八华主导了这一切?”
荀彧弯身,捡起竹下焦花,“里八华主导的事太多了,殿下。当初曹操攻徐州,临阵刺杀你,都是计画好的事。”
你不说话。
“我和曹操,都是里八华的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就算将战火引到他身上,他也该接受。”
荀彧揉着焦花,“殿下想靠他杀我,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你微笑,“种子已经种下了,他这种人你清楚。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他手上。”
他揉花的手停下。
最后,他松开手指,踩过焦花,转身走向你。
“曹操做出决断,要见你了。”荀彧作揖,“请和我来,殿下。”
“他想要本王怎么死?”你背手站着,“最好和袁氏长公子一样吊死,其它死法我都不满意。”
他说,“若你还有未尽之事,现在可去处理。”
你身子一转,走向主屋,没有理他。
密宅外被重兵包围,里头的人插翅难飞。
而你,也没有想逃的意思。
小指的痛感已经蔓延全身,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荡漾。
你走入书房,亲吻尸体的额头。
“我要走了,袁基。”你在他耳边说,“我会在未来等你。”
荀彧带兵闯入书房时,里头只剩一具被盖上外衣的尸体。
袁氏长公子沉静地闭着眼,彷佛只是睡去了。
人群之外,一只鬼伫立。
他望向窗外,一阵风撩起他的发梢,残败的竹林发出破碎低哑的轻响。
那一日,尸体被搬到城墙之上。
绳索落下,绷紧,沉重的身躯被重新挂上城门。
城内是无人空城,城外是旷野。袁基站在两者之间,头顶上是他自己的尸体。
守着城门的第三日,深夜,有人影在地平线靠近。
几个黑衣人,骑着马匹,马蹄声被包裹软布,声音极轻。
他们只在城外绕着,其中有一人骑马,靠近了广陵城。
那人扯下蒙脸布,仰头看城门,见到了被吊着的尸体。
等待许久的袁基,在城门下向前走一步,那人便翻身下马。
那是过去的你,被送出城之后,你终于回到广陵。
你一步步走近广陵城,曹军撤离大半,空城寂静。
身后的密探骑马靠近,在你身边询问。你久久没有动作。
“取弓来。”你沙哑地说。
密探递给你弓后,你翻身上马,搭箭挽弓,对准城门上的尸体。
唰--
箭矢如流星,射穿尸体上的绳索。
你纵马近城,双臂张开,接住了坠落的他。
袁基在城门下,望着你亲吻怀中尸体,他捏紧食指的玉戒。
你与孙氏借兵,曹操也不浪费兵力守卫广陵,这座城很快又易主。
经过战火的广陵,不复当初兴盛,又或者,是完全的落败了。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曹操以少击多,大败袁绍。
建安六年,仓亭之战,曹操命诸侯攻袁,袁氏就此落幕。
从此,曹操称霸北方,趁胜追击,所向披靡。
他的铁骑再次踏破广陵时,这座城已无力阻挡。
大雨滂沱,绣衣楼的密探们护着你,他们面对的,是训练精良的浴血军队。
刀剑与长枪交错,擦出铿锵火光。
袁基无数次要抓住你的手,却依旧穿过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些兵士刺穿胸腹,鲜血洒上草地。
你身边的那些密探,一个接一个倒下,尸体像是花瓣一样围着你。
曹操走入绣衣楼的院子时,你捂着胸口,跪坐在地,周遭横尸遍野。
他抬起剑尖,那柄剑被他擦得极亮,直直对准你。
你没有看他,捂上身边密探们的眼睛后,仰头望天。
无人知道,有一只鬼正紧紧拥着你,肩膀颤抖。
“别怕,没事的,我会保护你........”
他的唇落在你脸颊,眼睫,但他碰不到你,只有一阵微不足道的轻风拂过。
“你可还有遗言?”曹操问。
你捂住伤口,站起了身,呼吸轻得彷佛下一秒就要消逝,但你还是举起剑。
袁基站起身,护在你面前,像是要为你挡下那一剑,替你再死去一次。
但是剑光无视了他的阻拦。
你如同破败的玩偶,向前倒下之时,袁基张开双臂,像是要接住他的花。
花朵坠入他怀里,却穿过他的身体。
世上有许多花,凋零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只有那些真正被注视过,保护过的花,才会在凋零时,听到一声为自己而生的叹息。
“殿下!!”大雨之中,有谁在喊你。
但你听不到。
时间之中,有花消失了。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广陵城内,有一只鬼徘徊不去。
他守在这座孤城,因为他知道消失的你,会在未来重逢。
就像一朵低光荷,夜夜等待月升月落,他也等着你。
可是,五年过去了,你没有出现。
他走遍广陵每一寸土地,都没有你的身影。
又一个五年,你还是没有出现。
他站在城门下,望着外头,日复一日。
五年,十年,二十年......
人们来来去去,爱恨交织在这座城中。
朝代更替,权力交接,你与他的故事,淹没在时间长河里。
百年,千年.......
科技日新月异,高楼建起又崩塌。
正如他的希望,一次次被摧毁,磨损了他的灵魂。
渐渐地,他忘了,在广陵,为何会让他这么痛。
连疼痛的原因都记不得了,只是守在这里,便心如刀割。
他等待不会出现的月亮,却忘记月亮长什么样。
时光将他遗忘,他也遗忘了时光。
后来,后来的后来,他守着的地方,盖了一座高楼。
他站在高楼外头,人来人往的街上,每个人都与他擦肩而过,无人注视,无人倾听。
只望了一眼外头的五光十色,他转身踏入高楼。
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千百年来,他积累了力量。谁住进来,便弄出声响,吓走所有人,像护着巢穴的蛇。
家里很好,不需要走出去。他每天拿着湿布擦屋子,保持整洁,心满意足。
有一个方盒子,被他意外弄响,他见到里头有许多人,吵吵闹闹。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许久,脑中浮现一个好主意。
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方盒子里那么多人,会不会也有她?
于是,他整天开着那个盒子,废寝忘食。
看了一个月后,盒子竟然不能看了。
走到其它房间,那些方盒子也开不了。他绕着屋子走,最后走下了楼。
楼下大厅,有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手拿着奇怪器具,和一直待在下面的老人说话。
“你们要是没有住户,为什么电表上有纪录?”一个男人说。
老人战战兢兢回答,“我是保安,有没有住户我最清楚,真没有。”
“大爷,这是几?”男人伸出两根手指。
“三。”
“如果有住户,您也会看成旁边的盆栽吧。”另一个男人说,“剪了剪了,以后缴电费了再说!”
望着那两人离去,某只鬼这才明白,高楼有人住,才能看方盒子。
他回到屋子,踱步,徘徊,最后只看了一眼方盒子,便不再碰开关。
后来有人要入住,他依旧用声音吓走所有人,一切都未曾改变。
那一日,又有谁踏入高楼。
蜷缩在沙发上,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的他,撑起身子,望向门外。
“这是一栋空置的居民楼,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住户非常少,你可能也是这里的住户之一。”有声音说。
他穿过屋门,看着楼梯,有谁正一阶又一阶地走上来,参观不同楼层。
幽暗的楼道上,一个身影跟着两个人出现。
那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扫过了他的脸。
极为相似的眼睛对上,他望着你,千年不变的竹,有什么从里头钻出,盛放。
你的目光挪过,继续往下一层楼移动,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跟上了你。
那两人带你回到大厅,你们说着话,他便站在你身旁,不停地注视你的脸。
男人将纸交给你,女人拿起小方盒说话,你将纸仔细摺好,放入口袋。
“多谢。”你声音沙哑,低头安静了几秒,又抬头,重复地轻声,“多谢二位。”
像是身体自己有了意识,他的手指轻蹭你微红的眼角,抚上你的脸颊。
一抹微不足道的风,轻柔地拂过你的脸。
你住进来的那天,方盒子又可以看了。
但他没有看。你在屋子里走动,他几次从沙发上站起,又坐下。
屋子有了别人,那人回来,没办法一眼看到他。
屋子有了别人,会变得脏乱,那人不会为他留下,又会抛弃他。
屋子有了别人.......
他在沙发上扯住心口的衣服,那里有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缝线痕迹。
屋子不能有了别人。
那天晚上,他一如往常,扭开水龙头。
水声,盘子碎裂声,脚步声,像是吓唬其它人一样,接连不停。
但是,你却在房门另一头,和他说话了。
千百年来,从来没人试着和他沟通。
“给我一个月时间。等我凑够钱,我会搬走,不再打扰你。”你说。
他站在房门前,听着你的声音,垂下了眼。
你不知道,这一个月的时光,足以抵过他踽踽独行的漫长岁月。
他第一次吃到蛋糕,第一次去卖场,第一次翻开科幻小说。
第一次逛游乐园,第一次坐摩天轮,第一次和你一起旅游。
像是一株沉寂许久的青竹,因为被人注视,被人保护,终于开花,渴望更久地留住那人的目光。
酒店内,他拥着你,你怀里是他亲手做的摩天轮。
“时间走得太快了,我想留住最美好的时刻。”他低声,“和你坐摩天轮,到达了最高点,心中却很是难过。”
“为何难过?”你问。
“花开到极致,则会衰败凋落。”他拥紧你,“在花朵盛开的时候,我却只能看到花落。是不是.......有些奇怪?”
与你相处的这一个月,对他而言,便是极致的花开。
空旷的墓园中,他和你在旷野上遥遥相望,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许多人会花费一生时间,度过毫无意义的人生。”
你向他走近,缓慢地说,“那你呢?你活着不为自己,连死后也要如此,守在同一个地方,无意义地消磨灵魂?”
他轻声,“谁说没有意义。”
“就是没有意义。”
你站定他面前,注视他的眼睛,“你也说了,待在那里会疼痛,离开了才舒服些。既然如此,守在广陵又有何意义?”
守候孤城的绝望与苦难,并无意义。
但即便前方尽是没有意义的痛苦,他也愿意溯游从之,一次又一次,直到再次站到你的面前。
现在,他站在山脚下。
他提起替你新买的桔子汽水,抱着上山,忽然发现,自己心口的衣服缝线,脱落了。
经过漫长的岁月,加上汽水罐的湿意,线头终于掉落。
像是凋萎的花瓣,露出最脆弱的花蕊。
线头一落,那块被缝在心口上的布便落下。
他弯身,捡起那布料,有夹层。
打开夹层,是一张纸,他刚拿出来,那张纸便碎成粉末,飘向了远方。
他低头,掌心只剩极小的一片,隐约只能看到血色的痕迹,像是有谁落下了血指印。
耳边彷佛又响起谁的大笑,眼前光影晃动,有谁指着他大笑起来。
‘哈哈哈.......世上哪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字据!’
‘在下说了,还在酝酿,这只是最初草稿。’
‘草稿?你还要写别的条件?’
‘既是字据,惩罚还得仔细斟酌......’
‘我帮你斟酌。’
追逐,呼喊,大笑。
阳光正好,一起躺倒床上,落指为印。
“光和七年,初夏,袁氏府邸,长公子床上……”
袁基注视手上的残纸,喃喃开口。
即便涂了桐油,即便仔细收藏,如今也碎成了粉末。
那个约定,他一字一句记着,又担心纸张不见,因此在每件衣服的心口,都缝了夹层。
仙人(和袁基)允诺,即日起,早晚拨出一刻钟时间,睹物思人,想念袁氏长公子袁基(和仙人)。
凭此为据,如有违约.......
他紧扯心口的衣服,靠上了树干,弯身喘息。
“你一直看着我。”袁基闭起眼,“看我忘记自己,看我把你当陌生人,看我徘徊不去。你心中,是什么感受?”
记起你的瞬间,他身上的时间彷佛回溯,那些伤痕,苦痛,又缠绕上他。
袁基向前迈了一步,膝盖的疼痛让他跌倒在地,脖子上的勒痕也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原因。
有了让你看到他的愿望,他便产生形体,还能说话。
想和你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于是他被其它人看到,被发现。
最后,知道你便是寻找的人,他希望成为和你一样的人类。
非人的伤痕,因此消失不见。
可是时间无法倒流,一只鬼,要如何再成为一个人?
拿起那张残纸的时候,他想要记起最重要的事物。
深埋的记忆,像是体内的花绽放一样,终于浮现。
所有被满足的执念,靠的都是他自己的花。
有形体,有声音,被看到,伤痕消失.......记起你。
他用千百年的力量,为自己盛开一个月的花。
现在,力量耗尽,这朵花也要凋零了。
袁基爬起身,试了几次,才重新站起。
他抱起桔子汽水,在石阶上,一步又一步往上走。
身上的疼痛,心口的抽搐,都只是无意义的石子。
他越过了它们,只走向唯一的目的地。
这是一段漫长的石阶,长到足够让袁基回忆这一生。
他发现,最重要的记忆,全是你。
五岁懵懂无知,十岁满心依赖。十五岁情窦初开,二十岁执念纠缠。
二十五岁共结连理,三十岁奔赴理想。千年等待,未来重逢。
他终于走到了歇脚亭。
走近石亭,他看到你正垂下眼,拼凑酒店那夜未完成的偃甲机关。
他低头时,你正好抬头。
他刚从过去而来,你也刚从过去而来。
“殿下。”袁基说,将桔子汽水放到你手里,“只有这种水了。”
你注视着他,站起身,他走近你,接过你手里的偃甲机关。
熟练又快速,他替你拼好了它。
是初次见面时,你为他做的偃甲鸢鸟。
袁基将鸢鸟推到你面前,你抓上他的衣袖。
他坐在你身旁,替你顺好耳边碎发。
“你记得多少了?”
“全部。”
“真的?”
“真的。”
你扑到袁基怀里,他的手臂紧拥住你。你们倒在石椅上,亭子外,林间风温柔清凉,鸟鸣婉转悠长。
艰辛爬到此处的山路,在石亭外静躺着。他抱着你,娓娓道来至今走来的每一步。
你注视着他,他的侧脸清隽美好,倾听他的话时,他的声音也饱含情绪。
然后,他转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你。
你歪头,倒在他怀里,用手轻点他的眼角。
“为何这样看我?”你问。
“唔。”他握住你的手,贴在脸颊旁,“我怎么看你?”
你的手复上他的双眼,他配合地闭眼,眼睫在你掌心下微动。
“你的眼神,就彷佛........”你说,“彷佛在看着要融化的雪。”
袁基俯身,轻吻你的额头。
“也许是因为,殿下和雪色一样动人呢。”他拥紧你。
最后一段山路,你本想放弃,拉着袁基的手,要走下山,因为还有许多事要说给他听。
但袁基牵着你,提起桔子汽水,继续往山上走去。
“我的脚好酸。”你晃了下他的手臂。
“那我来背殿下。”
“我的口好渴。”
“桔子汽水还有很多。”
你走到袁基面前,倒退着走,说,“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又出现了?”
他伸手护在你身后,“殿下,不要这样走,会跌倒。”
你走回他身旁,和他肩并肩,低头看他的脚,“你的脚怎么又不利索了?”
“这一路太漫长,在下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你戳了下他的膝盖,他“啊”了一声,握着你的手更紧。
“既然脖子疼,脚也痛,为什么还要走完最后一段路?”你问。
“因为我想和殿下,看到最后的风景。”他微笑。
“到了那片竹林,你一累倒,什么风景都没心情看了。”
你轻声,“辛苦爬上去,却看不到想要的风景,这一路的汗水又有何意义?”
袁基越过又一个石阶,说,“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没有意义。支撑我走到现在的,本就不是终点的景色。”
你望向高处的竹林,距离不远,就在眼前。日头转为薄红,将竹林染上残血。
“但我不想走了。”
你收回目光,停下脚步,“我们留在这里,不要再前进了,好不好?”
袁基也停下,他转身看你,在他身后,风起,竹林沙沙声包裹你们。
他说,“殿下,你忘了吗?”
你仰起脸庞,眼睛倒映他的身影。
“那个时候,我停下摩天轮,想留住它的时间。”
他走近你,“是你教会了我,花开花落,许多事物注定离去。我们可以惋惜,却不能就此止步。”
“我说错了。”
你蹲了下来,捂住耳朵,“那时的我没看过花落,后来我见到了。我就是想留住时间,我后悔了。”
“落下的花,会化作花泥,滋养花树。”
他也蹲了下来,声音温和,“被滋养的树,下一年,又会长出美好的花。”
“不一样。”你说,“这次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连魂魄都会消散。”
他抚摸你的脑袋,说,“殿下,相信我。”
你抬头看他。
“此处不是我们的终点,未来,我会再一次回到你的身旁。”他轻掐你的脸颊。
你放下手,“什么意思?你要怎么回来?”
“秘密。”袁基扶你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明白的。”
他牵着你往上走,你紧扯他的手,反复地问,“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自己会回来?”
“唔,在下查了许多东西。”
“查了什么?我又要如何见到你?”
“查了一个人。殿下该见到我时,便会见到。”
你缠着他,要问出他的秘密。
在你们身后,石阶漫长,每一步都留下你们的足迹。
终于,你们踏入竹林。
本是一片山坡上的竹子,千百年后,矗立在山头,眺望人间凡尘。
夕阳染红竹子,晕染切割的竹影。
你们走近了,才发现这片竹林不只被染红。竹身本就弯折焦黑,破败不堪。
不知是何时的山火,眼前的,不过是垂死的残竹。
“到达最高点,看到的却是这样的风景.......”你低声。
袁基望着倒塌的竹子,不说话。
你转头看夕阳,落日熔金,你们身后悠长的人影,与竹影融为一体。
迈开步伐,你坐上了山头,抱起膝盖。
片刻后,袁基坐到你身旁。
你们注视夕阳,无声无息。山下的都市街景,比那年的花市还要热闹。
最后,夕阳落尽,天边暗下,城市的五光十色点亮黑夜,如同地上的星子。
身旁的袁基,动了下身子,在明月升起时,将什么交到你手里。
你张开手,那是一串像是麦穗一样的焦黑东西。
“这是什么?”你问,“鸟雀的排泄物?”
袁基抚摸你的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在烧毁的竹底,找到了竹花。”
你正打量手上的竹花,他伸手,将一瓶桔子汽水,递给你。
月光披上你们,竹林的沙沙声破碎沙哑。
“凭此为据,如有违约.......”
袁基垂下眼,“赠一朵落花,还一颗桔子。”
你轻声,“竹花也算花吗?只绽放了刹那,就被烧尽了。”
“如何不算花?竹子生长百年,却从不知自己为何活着。”
他握住你的手,覆上他的心口,“无趣的竹子,经历了烈火,才发现自己也能绽放美丽的花。”
手指感受到他胸口的跳动,你额头抵上他的肩膀。
“我宁愿竹子永远不开花。”你说,“我宁愿我们从未相遇。如此一来,竹子也不会死去。”
袁基抚摸你的长发,“可是,若时间能重来,殿下还是会替我做那只偃甲鸢鸟。”
你不说话。
“我还知道,你会一次次来到我的身边。”他捧起你的脸颊,“因为你舍不得我。”
“谁说我舍不得?”
你侧头,咬了下他的手指,他“嘶”了一声。
“不只不找你,还偷偷欺负你。”你说。
“殿下又在撒谎。”
你们倒在地上,你坐在他腰上,抓住他的衣领,“恶鬼最喜欢吃孩子肉,我这样吓小时候的你,你就会哭着逃跑了。”
他仰头,胸膛微震,闷笑声响起,“你不会。”
“袁公子很自信?”
“并非自信,而是知道。”
他抬手,抚上你的脸颊。
手指却穿了过去。
所有声音都停下了。
你松开他的衣领,从他身上滑落,抱住膝盖。
他整了整衣服,坐到你身旁。
你们望着夜空,竹林寂静,月光柔美。
未来的夜晚没有星星,月亮显得格外孤独。
“你真的会回来吗。”你把头埋在手臂。
他仰头望月,不说话。
你抬起头,看向他,“你会不会回来?”
“会。”他垂下眼,“我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你的身边。”
你问,“什么形式?”
袁基又不说话了。
你要抓他的衣角,他忽然抬起手。
已经透明的手指,指着月亮。
“我会像月亮,横跨时间,永恒不变。”
他说,“等到你我相见,你会明白的。”
你注视着他。
“殿下,与人道别,从来不容易。”
他放下手,看向你,“其实,我本想在山脚下,自己偷偷消失的。”
你手背擦脸,“那你为何还要上来?”
“因为,我记起那一年花朝节,一个人在竹林里找不到你,是什么感觉。”
袁基轻声,“我不愿让你也经历那种感受,才想着要当面道别。”
你垂下头。
许久后,你说,“谢谢。”
你倾身,拥上他已经透明得看不出轮廓的身体。
“谢谢你,给了我道别的机会。”
你肩膀颤抖,头埋入他的颈窝,“谢谢你,陪我一路走了那么久。”
他拍抚上你的背,闭上了眼。
“也谢谢你,殿下。若没有惜花之人,花的绽放也没有意义。”
他在你耳边说,“我会在未来等你。”
月夜,竹林,萤光。
萤光自你怀中溢出。你抬头,点点微芒往夜空飘去,照亮你的眼。
漫漫黑夜,他留给你最后的一点光,也湮灭了。
...
...
你站在竹林里。
夜风扬起你的衣摆,竹子随风摆动。
山下远处,花市灯火通明,彷佛一条明亮的火蛇,绕着城内。
你仰头,月亮依旧,横跨时间,永恒不变。
不远处,竹影交错,草上躺着沾灰的胡椒饼。
风一吹,小雏菊散落一地。
一个青年双膝跪地,手抓上心口,额头贴上地面。
“哈.......”他肩膀剧烈起伏,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你听到他喉咙像是破开口子,有风贯穿他的身体。竹声沙沙,掩住了他所有动静。
你注视这一切,许久,许久。
背后的手绞紧。
“巫子已去。”你说。
青年缓慢地转头,他站起身,晃了下身子。
他松开手中的竹笛,鲜血从指尖滴落。
“阁下是何人?”他问。
“能为你,解答疑惑的人。”你说。
“什么疑惑?”
“巫子的疑惑。”
“为何解答?”
你看着他,说,“天命......如此。”
青年从怀里拿出巾帕,缓慢地擦拭手上血迹,你看到他的指尖抽搐。
“那么,阁下说的巫子,去了哪里?”
“去往未来,去往过去。”你说,“她是巫子,注定流浪在时间之中,直到死去。”
“我知道她来自未来。”青年将巾帕折好,放回怀中,“我只在乎,要如何留住她。”
你望向他身后的竹林。
苍绿的竹林笔直不屈,遮天蔽日,落下细影。
还未被火烧,还未开花,还未步入死亡。
那个说要回到你身边的人,没有骗你。
他离开之后,你的傩并未停下。
彷佛守着一朵即将绽放的花,你回溯了他无数时间,无数过去。
花开花落,落花化泥,长出新花。
在你的时间里,你永远能和他再次相见,迎来下一个花开。
他确实一次又一次,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彷佛从未死去。
如今你年华垂暮,他的一生,你都已看遍了。
你收回在翠竹上的目光。
“没人能留住时间,不过,你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说,“趁花开之前,抓紧每一刻吧。”
...
...
床旁,空无一人。
你注视天花板的花形灯罩,四肢无力,死亡的阴影垄罩你。
老死,是你从未奢求的死法,如此幸运。
现在,你就要迎来终点。
忽然,你的小指疼痛,蔓延全身。
你蹙眉闭眼,只是晃了下脑袋,睁眼便在一处房间之中。
女人的尖叫,人群的低语,刺醒你昏沉的意识。
你见到许多人围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双腿大张,嘴中咬着布条。
“夫人!再加把劲啊!”
“我不行,我不行........”女人泪流满面,拼命摇头,“我要死了,根本出不来........”
房内有人望见你,“啊”了一声,急急走来。
侍女抓紧你手臂,问,“您是产婆吗?夫人难产了!求你赶紧帮帮夫人!”
房内的光影朦胧,如同幻梦,你一步又一步走近女人。
分明是已经濒死的身体,却支撑起前所未有的力量,彷佛眼前便是你一生苦苦追逐之物。
你替女人接生,婴儿的哭声逐渐清晰,最后,一个柔软如花的孩子躺在你怀中。
女人昏了过去,一旁侍女痛哭流涕,不断向你道谢。
“您叫什么名字?”她们问。
你说,“我叫,逐华。”
说话间,你闭上眼,死亡的脚步将近。
一个柔软的什么,触碰了你的手,你撑起就要永远闭上的眼。
怀里的孩子已停下哭泣,他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你,你是他在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
新生与死亡,四目相对,他软软地笑起来,握上你的手。
那小手紧握着你,彷佛一个完美的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