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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须臾
肆
被吩咐去在宫里当下人的,揣摩主子心思留神风向当然是一等一的要事。他们或许捋不清前朝串着后宫那盘根错节弯弯绕绕的关系,可也大体知道安定侯是个什么身份、这被接进宫中的顾家小侯爷是个什么身份。上边可宠得紧,甚至让他和皇子们一起进学,那小心伺候着总不会错。
不过这小侯爷刚来那两年性子古怪孤僻,不知怎的十分不喜人近身——三殿下罹难那年最是严重,往后要逐渐好些。他耳目又不大好使,但从不刻意为难下人,也鲜少动怒。时间一长,大家也都琢磨出了点门道,平时只在院里外间侯着、吃食服饰注意些即可。
这样算起来,倒还是个十分好伺候的主子。
前些日子这虚岁不足十五的小侯爷出了趟远门,听说不知是老侯爷的哪个旧友搭了线,替小侯爷找了位神医,竟将那顽疾医好,回来个耳聪目明的小侯爷。不过同小侯爷有关的事上面下了令不许乱说,因此下人们再怎么抓心挠肝也只能两眼一闭装聋作哑,自己瞎想自己的。
而这顾家遗孤也没什么功夫管那些杂七杂八的,这日跟着钟将军习过武便径自回了屋,将将要推开房门时却嗅到了些不寻常的味道。他挑挑眉,把人都支到了院里。下人们显然清楚他独来独往的脾性,很快都退下了。
顾昀这才开门进了屋,果不其然,里面已经有人坐在桌旁,正打量这间屋子。那人衣着整洁,很是考究,顾昀认得出来,那是一身官服。他前几次见到那人时也触碰过他的衣料。无论是针脚还是面料都相当精细,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早先也凭着记忆猜测过那人的身份,他只想过长庚大约非富即贵,可如今从他衣上绣样来看,那身官服竟是亲王制式。
他闻到那股淡香时本是抱着轻松的心情的,可看清那人衣着后,顾昀不由得心里一紧:“好久不见。”
这几年在深宫中生活,他本能地谨小慎微,王爷也好权臣也罢,都是他不该接触、甚至要划清界限提防的对象。他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他知之甚少的故人。
长庚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惊异于他的耳目,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如他从前记忆中那样温和,只冲他微笑道:“嗯。”
顾昀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碍于时间紧迫,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回去,因此他直奔主题:“那正好,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长庚并未回答,反而提了个问题:“你上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顾昀想了想:“一……两年前,五月初二。你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回去了。”
长庚点点头,大约是和自己的记忆对上了号:“你想问什么?”
顾昀想问的东西那可太多了,长庚隔一年半载就突然在他身边出现一次,他几乎是一头雾水。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开口:“你一直都认识我。”
长庚明白他想问什么:“我很小就认识你了。我们之后会相遇的……不是像这样的偶遇。”
顾昀在他说话时一直细细打量他。这几乎可以算得上顾昀第一次认真观察长庚,他上一次耳聪目明地与长庚遇见是五六岁时候的事,那时候他太小了,注意力大都在逗小孩的草虫上,接下来的几次他耳目不便,几乎大都是靠着触觉和嗅觉来识人、交流。
顾昀分神提问道:“很小?”
长庚笑笑:“我那年十一岁。”
他这样一笑,顾昀才发现他眼下那两块淡淡的乌青。他看起来不是很精神,甚至整个人都因为疲惫而显得有种病态的柔和。顾昀动动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人周身的草药香气似乎比前几次都重得多。
顾昀迟疑道:“那你这病……”
“打小就有的毛病,暂时唤作“南离”。不过小时候没这么厉害……”长庚捏了捏眉心,神色透着点无奈,抬眼发现顾昀看向他等着听后文,于是补充道:“是我十五岁突然开始发作的。”
顾昀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皱眉:“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不必。”长庚抬眼看他,“这次大概也不会停留很长时间……你还想知道什么?”
大部分问题长庚都会给他一个答案,顾昀从这次谈话里捋出不少东西。比如同他猜测的一样,长庚南离之症没什么规律——这一次他碰到的长庚比他被元和帝接走之前那次遇见的长庚年龄更小。
果如长庚所言,这次他呆了不到两个时辰。在顾昀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总算想起给长庚倒杯水时,不过一转头的功夫那人又一次不见了。
伍
京城也不乏消息灵通的,早听说了南下剿匪平叛的将军们凯旋,就是今天抵京。这日一大清早沿街就站满了探头探脑的老百姓,谁都想多看几眼那传言里妙计大破叛军的名门之后是什么样的才俊。
队伍尚未入城,已经听到了城门里的熙熙攘攘的人声。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为首的将士,率先嗷出一嗓子,接着整条街都跟着炸了锅,声音海潮一样自城门口向内蔓延。
顾昀跟在杜老将军身后,过了城门的影子先被日光晃了眼,接着欢声便山呼海啸般压了过去,声势浩大几乎冲了他个措手不及。百姓虽都被卫兵拦在道外,但热情丝毫不减,欢喝震耳欲聋,道路两旁的人群里不时有花朵被丢出,陆陆续续落了整条街。
不过那束发之龄的少年人沙场走过一遭后到底不一样了,几乎是眨眼就收拾好了那点让他显得不那么体面的错愕。他骑在千里神骏上,笃笃的马蹄声都泛着点整肃的寒气,正经八百地抬眼扫过乌泱泱的人群与眼前那条落满花瓣的宽阔道路。
只是到底没能压住嘴角那点微乎其微的弧度。
民间总是没有世家那许多教条,心思活泛的年轻人便折下还挂着露的鲜花,和着自己亲手绣上精细纹样的帕子冲着队列里心仪的将士抛去。真花娇嫩馥郁,绣样栩栩明艳,无论被哪个砸到,都足够让人缓下眉眼乐上一天。
这里的风比不得江南那样温柔醉人,却有着独属一国京华那难以比拟的繁华贵气,仿佛自遥远九重云霄俯冲而下,穿过琉璃瓦与起鸢楼落到人间,融于满街飞舞的花瓣中,将熠熠骄阳映在少年人的眼中,恣意傲然地扬起少年将军高高束起的长发。
人群早就注意到了那英气逼人的年轻将军,可他跟在杜老将军身后,人群多少有些拘谨敬畏,不像抛给寻常将士那样放肆,再多的花与香帕都只能小心翼翼,只有些格外大胆的敢把花丢到他那神骏上,若是运气好恰来了阵风,那花枝或许会被卷到小将军的身上。
顾昀一路冲着街边人群里抛花的漂亮姑娘眨眼,恰一阵风掠过他鬓角,带起几片飞花迷了眼。一朵不知名的花砸在了他的心口,被寒铁甲胄挡开落下。顾昀下意识接住了那朵小花,他顺着轨迹望去,抛花的人没找到,却在一众沸腾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个颀长身影。
他气质平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不扎眼,甚至可以与平头百姓们毫无分别地混在一处;可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其人风度翩翩却隐约透着一种超然的疏离,将他与周遭的烟火嘈杂隔绝,仿佛落雪山庙前青灯古佛下寂寂石兽。
只不知是不是今日京华过于喧嚣了,那灿阳和着风花落在石兽上,顾昀骑在马上远远望去,只见那人的目光不错地追着自己,说不出眼中是欣慰是羡艳。彼时的他还看不明白那人眼中复杂的感情,只依稀觉得那人看着他,眼中的光深沉却明亮,似是某个经年日久的妄愿得偿。
顾昀在队伍里也总不好太过出格地打招呼,只偏过头隔着老远冲他眨眨眼,勾起嘴角。那笑比这日漫天的风花艳阳还要耀眼,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流光的玄色铁甲又沉默地添上一份走过金戈铁马的沉稳与戾气,揉成了单属于这锋芒毕露的少年将军独一份的桀骜。
鲜衣怒马,风华无双。
陆
西征方才尘埃落定,顾昀刚在京城了过了几天披星戴月的安稳日子,老皇帝便宣了他入宫,一面驳了他接着打的请旨,一面予他一道去北疆雁回寻回小皇子的密旨,把他远远支开。
别管是什么龙子皇孙金枝玉叶,说到底不也还掺着一半蛮人的血。
一半害他搭上了生命里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害他只能靠进药维持清明耳目的血。
打进宫开始他两个眼皮就突突突轮着跳个没完。老皇帝自然也猜得到他那点不乐意,和颜悦色地安抚顾昀,连什么结善缘的鬼话都好声好气说了不少。顾昀再不愿意也只能憋着,乖乖领了旨却只派了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找着。
皇子是不难找,可顾昀还跟着发现了北疆一线肥的流油的蛀虫。他半点不关心这金贵的皇子是死是活,但提起这帮胃口十分不错的北疆官员就来了精神。眼下西域安稳,他就三天两头跑到北疆,明察暗访地不亦乐乎,顺藤摸出颗刻着“蚀金计划”的大瓜。
他这边兴致勃勃琢磨给蛮人下套,而那小皇子已经找着有俩月了,顾昀却连他姓甚名谁、是圆是扁都懒得知道,甚至没过问一下。
消极怠工也就不怪事情会出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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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是被窗外风声惊醒的。
他向来少眠,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左右一闭眼便是魍魉缠身,安眠对他来说就像个奢望。
或许是新添伤口尚未痊愈的缘故,他这日精神不怎么好,午饭过后竟是无意打了个盹。前半截梦照样充斥着焦糊血气与尖声狞笑,梦里他捏着自己那把小刀,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他跑过鬼影重重的泥沼,跑过杂草丛生的院落,等他注意到自己甩脱了那些嗜血食肉的恶鬼时,四周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他茫然地走了几步,在不远处看到一个人影背对着他。
男孩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模模糊糊察觉到那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熟悉感,那莫名的亲切足够让他放下戒备,收起对着那人的刀尖。
那人似乎比徐百户还要高一些,这一大一小就这样在一片纯白中沉默对视。
半晌,他突然出声问那人:“我会成功吗?”
男孩已经不记得那人回答了什么,但他猜应该是个肯定的答案。毕竟他前几天都在因这个计划忐忑不安,可醒来的那一刻,他握着自己藏在枕头下的刀,心中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先前那些对未知的恐惧都莫名被这个梦境驱散,执行的想法从没有如此坚定。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风雪。勉强算是件好事,虽然风雪天寸步难行,但暴雪应该会成为他的庇护,掩去他的踪迹。
男孩攥紧了手中粗糙的小刀。他想,他会成功逃离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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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一双眼睛还盯着北八郡校尉收走的那几车紫流金,回头就被沈易带来的好消息糊了一脸:那野地里长大的金枝玉叶自己跑出关了。
再怎么不待见那小皇子,他到底还是得去看看。
沈易赶跑了蛮人养的那群畜生,白茫茫的雪原上只剩下一团猩红到刺眼的狼藉,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顾昀上前探过男孩的鼻息,一面问沈易要酒一面把那瘦小的男孩抱在怀里。
那孩子一只手似乎是断了,另一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小刀。顾昀伸手轻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倏地睁开了眼,与顾昀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那漆黑的眼里像是含着一对火苗,在风雪里摇摇欲坠,却顽强着无论如何也不愿熄灭。
顾昀一怔,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他与那孩子对视的时候,他才注意到男孩的样貌。尽管年纪尚幼,又满脸是凝固的狼血,却依旧看得出与中原人有几分差异,带着一点属于异族特有的清秀——同他那位神出鬼没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他接住沈易扔来的酒壶,给那孩子灌了两口酒。男孩意外地没有拒绝,顺从地咽下了顾昀喂的酒。
沈易过来检查过男孩的伤势,索性虽看着狼狈,但都不严重。顾昀将男孩往大氅里一裹,打算去雁回落脚。
他刚把人抱起来,那孩子手一松,满是狼血的小刀直直落进了雪地里,空出的手带着点被寒风冻出来的颤抖,战战兢兢地攥住了顾昀的衣服。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可男孩那对他莫名其妙的信任让顾昀心里一动。顾昀不自觉地松了松手劲,像是怕伤到怀里这团轻的过分的骨肉。
他们有马匹,去雁回的路不算太远,但这段路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也确实算不上近。顾昀给自己灌了口酒,想着这小皇子得淘成什么样,才会在这种鬼天气里不知死活地跑出关玩。
想着,他眼皮又开始跳。他低头看了看那小孩,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不让小孩摔滑下马。关外的白毛风刺骨,大氅上早就落了雪,有些很快被体温化成水,沾湿大氅边缘。
走了半晌,顾昀到底还是没忍住,拽过被雪水沾湿的衣料,上手给怀里的小孩擦了擦那满是血污的脸颊。这时他才第一次看清了男孩的面容。那孩子在他怀里待了一阵子,稍微缓和过一点,但两颊仍是被冻得泛红,嘴唇因严寒和失血显得一片灰白。
可是太像了。
那幅眉眼与他记忆里的青年有七八分相似,根本就是那人尚未长开时的样子。
沈易看到了他的动作,一时有点好奇。这人半个时辰前还一副不管小皇子死活的模样,这会儿这一向心大如斗的顾大帅却开始细致地给孩子擦脸,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惊悚。他一时心生好奇,一拽缰绳凑过来问道:“怎么?”
顾昀看了他一眼,掀起大氅一角把那孩子的脸露给沈易看:“像不像长庚?”
沈易是知道这号偶尔出现在顾昀身边的传奇人物的。他第一次见到时正给顾昀送刚维护好的轻裘,刚把甲放好一回头见到帅帐里无缘无故多出的人差点吓死,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出手。幸好当时顾昀就在帐里,也提前和他提起过这号人,这才不至于让他把人当成西域的奸细扭送关押。
沈易闻言一愣,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他就是……?”
“不清楚,不过我想八九不离十。”顾昀呼出一口气,在风雪里眯了眯眼。
沈易又打量了一番顾昀怀里的男孩,不得不承认确实很像。他其实只见过长庚两三次,其中两次那人穿着亲王制式的官服,另外一次虽是常服,但沈易看着也知道那身衣服大约是王侯将相才能穿的那款。
长庚从没向顾昀说过他的出身,顾昀偶尔问起他也只是笑笑,告诉顾昀他以后会知道的。但相对的,他也从没刻意隐瞒、解释过过自己的身份。沈易和顾昀当时推断过有关长庚的信息。按长庚本人所言,他比顾昀年幼;他服饰的不同寻常,可以断定他多半出身天家;从面相上就看得出的异族血统,那双亲至少有一个不是中原人——多半是母亲。
他们当时几乎快把玉碟上合条件的都点过一遍,所有母族是西域人、番邦人以及北蛮十八部的都筛了几次,得出的结果不那么乐观。不是年龄比顾昀大,就是血统太远。倘若是前者那么长庚就在说谎,而若是后者,就意味着京城大约要变天——因此他们二人暗地里把这些人排查过了,有危险的顾昀都派了人盯着,同时也一直关注着天家里有谁迎娶了外邦人。
当时沈易也没忘记把当年随着蛮妃出逃、不知所踪的今上四皇子点进去——只是四皇子与神女姊妹多年来音讯全无,满朝上下都觉得他们早已罹难。因此那时他们只简单地考虑片刻,便将这个可能性搁置了。皇族旁支篡权的危险和可能性都要比一个生死不明的小皇子大太多了。
接密旨的时候顾昀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只是蛮妃之子这身份到底还是无法让他心无芥蒂。更何况这小孩还是皇上驳回了他继续西征,把他支到北疆来的由头。
哪怕现在他清楚这个孩子就是自己十几年的人生里那位如同亲人一般的故人,思绪纷杂,他也一时想不出要怎么面对他。
他沉默着裹紧大氅。
罢了,顺其自然吧。
柒
沈易唉声叹气地离开后,帐子里只剩下顾昀一个人。
北疆关外满天的白毛风尖啸着拍打帅帐,炉上已经快被熬成糊的汤面不时咕嘟冒出个泡,碳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可他耳中却只有一片死寂。
太安静了。
延伸至他脚下的、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仿若遥远在深渊的另一端,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只消再一阵小风就能吹个烟消云散。
左右他本就没有亲人了。
接他进宫里予他少年时代少有的温情,优柔寡断的恶毒杀意隐藏其中。他当年无知无觉地服下了,如今那剜心蚀骨的剧毒尽数发作,要将他在这严寒之地吞噬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对了,还有……长庚。
他的父亲是这一切的根源,他的母亲是顾昀错认了十数年的替罪羊。而他因着南离之症不时在年岁里跳跃,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吗?
顾昀看着模糊一片的账顶,机械地眨了一下眼,方才被真相击打稀碎的信任残片,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缠绕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刀锋似的划过血管。
他将四殿下带回京城时,元和帝亲口封的是郡王,但他记忆里的青年人数次出现均身着亲王制式的官服——若非有功如何位及此?何况他还那样年轻。顾昀虽从不参与内政,可那皇权之下官场之中是什么样他也清楚。
这样的人,扮起笑脸哄一个眼瞎耳聋又年幼失怙的小孩岂不是易如反掌?而他必然清楚那蠢小孩是顾家的遗孤、未来会接管玄铁营的安定侯,这又会对他是多大的助力?
顾昀神智因着高热不退有些模糊了,近乎自我凌迟地放任思绪滑行。
或许那青年对他所有的陪伴与安慰,都是些藏着见不得光的因由的逢场作戏,不过是因为他姓顾,身上连着这枚玄铁虎符、连着四境的安定侯旧部罢了。
他微微侧头,无意识地眨眨眼,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地上许久,才突然看清了方才被他摔落在地的信筒,一时有些出神。
——可那些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想到那人上药时轻柔温暖的手,想那雁回的少年吃力地提着变声的嗓子叫他喝药;想那人细心地替他暖了汤婆子裹进被子,想小长庚端粥时叮嘱他别被烫到 ;想那人满是令人安心味道的怀抱,想小长庚说要学好本事以后照顾他;想那人微笑着告诉他“你救过我。”,想小少年腼腆地红了脸:“义父,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人从未对年幼的他说过谎。
他却在小长庚满心欢喜地为他庆生第二天就瞒天过海不告而别。
那孩子心思重,该是有多伤心呢。
他眯起眼仿佛还能看得到京城天寒地冻的正月十六里,那碗陪着小长庚等他到深夜的面。
他几乎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不退的高热让他浑身软的像浆糊,几乎一下床就跪在了地上。顾昀抓过一把割风刃拄着自己,同时蓦地想起那人曾告诉他,南离第一次发作带他去其他地方,是十五岁时的事情——小长庚今年十五岁。
那人说的轻描淡写,活像是给他讲踏青的经历。但想来那段经历也不会有多值得回忆,平白无故脱离生活的地方出现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又只有他一人…………
顾昀手抖得厉害,心底却有种近乎无措的茫然,迫切又几乎算得上是狼狈地冲着信筒伸出手——
侯府早早盛放的那枝春梅,到底是被一纸思念遥遥寄予了远在北疆的人。
捌
顾昀没睁眼先顺手摸了摸身旁,可惜没能捞到昨晚还非要贴着他睡觉的陛下,触手只有一片温凉。
今日顾昀休沐,又没有大朝会,他只当长庚是例行同铁傀儡过招去了,并未在意。顾昀睁开眼睛清醒了片刻,很快也起身预备洗漱。这时雕花的木门却突然被叩响了:“陛下?”
顾昀回头扫了一眼床帐,长庚的外袍和靴子都不在,香囊也没看到。霍郸又敲了敲门,略提高声音,提醒皇上往日进宫的时辰到了。顾昀心知大约是南离又发作不知将他带去了哪里,先开了门替他答道:“就说陛下龙体欠安,今日不进宫了,把折子送到侯府吧。”
霍郸瞧见开门的是顾昀,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领命退下,回头去打发宫里来的人。
长庚跟着他从蜀中回到京城那时,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了一次大变活人开始,顾昀才算是正式开始着手帮着长庚观察、寻找南离的因由,到如今长庚代皇帝已经当了一年有余,这些年他们摸出来不少规律。
南离最早是同着乌尔骨一起交与陈轻絮寻求破解之法的。陈轻絮探访乌尔骨之时,意外摸到了只言片语。这样突然无影无踪之后又出现的症状比乌尔骨的记载还要少,但全部伴随着乌尔骨出现。除去那名为“乌尔骨”的北蛮大将被记载为“神出鬼没,踪迹难寻”外,在本就稀少的残篇中另只有一条,提到那无名的宿主偶尔会被邪神短暂“吞噬”,“无影无踪”。
陈轻絮由此推测这奇症大约是某种依托于乌尔骨之上、只有极少数宿主才会出现的现象,并暂时将其定名为南离。
而南离似乎也并非毫无规律可言。譬如长庚每次离去总不会超过一日,且据他自己所言,南离带他去的地方往往都是他曾经去过之处;再比如南离的发作范围似乎是长庚为中心方圆一寸,其中的物件都会被南离一同带走,但这物件只要有一丁点超出这范围,南离便不会奏效,而回来时只会将所有被南离带走的东西一同带回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发觉南离只会在两个条件都被满足时发作:其一,没有任何人的视线落在长庚身上、或是南离将要带他去的目的地,回归时亦然;其二,长庚那时并未与他人有肢体或衣料的接触。利用这些发现让长庚得以保持还算正常的生活,至少不会在大朝会上突然消失。
只是这病症虽起源于乌尔骨,甚至会随着乌尔骨加重发作地越发频繁,但如今长庚乌尔骨已除,南离却并未消失,仅仅是发作次数有所下降——乌尔骨最严重之时长庚几乎两个月就会发作三四次,而今日距离上次南离发作,已经隔了三月有余。
这倒也应证了在顾昀因南离偶遇的长庚中,次数最多的便是被安神散腌入味的雁亲王。
陈轻絮猜想南离应当的确会随着乌尔骨的消失而终止,只是中间可能会经过一个较为漫长的衰减。
但无论如何,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长庚南离过后往往会同他聊聊自己的经历,顾昀便也饶有兴趣地听着。
不过偶尔也会有些特殊情况,比如上一次长庚南离归来已经到了就寝时间,彼时顾昀身子骨才刚刚好利索,精神多少有点不济,长庚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轻轻圈着他,顾昀被他身上的安神散熏得直犯困,眼皮都快睁不开了,睡意朦胧里挣扎着问长庚遇见了什么。
长庚头埋在他颈窝,轻轻摇了摇头,他鬓角的碎发蹭的顾昀有些痒:“没什么,睡吧。”
顾昀依言没再追问下去,抬手把人揽住了。长庚伸手覆上顾昀搭在他腰间的手,那人的手布满习武之人的茧子,握着有些硬。所幸干燥温暖,并不像那遍体鳞伤的男孩一样冰凉。
顾昀身上的终年不变的药味如今也没有消去, 只是由虎狼的攻毒之药换成了温补的调理药,发间还掺杂着皂角香气与淡淡的安神香,一点点安抚下长庚的神经。
良久,长庚深吸了一口气。
他会在子熹身旁,他不会再迟到了。
—
长庚傍晚才重新出现在卧房里,好歹没错过饭点。两人用着晚膳,长庚便讲了几句这次的经历。
这事说起来怪好笑的,陛下被迫撂下一天的公务,去十多年前的江南茶馆听了一天的书。民间的话本儿,最爱编排的除了聊斋怪话就是王侯将相,前者大半是爱恨情仇,后者大半是捕风捉影,但也碍不着老百姓们爱听。
十多年前正是顾昀西征凯旋前后,街头巷尾都是讲这年少成名的将军如何金戈铁马,横扫千军。
长庚忆着那说书人的语气,冲顾昀学了几句话。顾昀这会听起早年的破事被拿出来怎么编排,虽说不上尴尬,但不免有点哭笑不得。长庚听的那一折正好是少年名将得胜归来,说书人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绘声绘色地一通胡诌,天马行空地描绘了一番年轻的小侯爷怎么神采飞扬又骄矜放肆。
前面倒是还正常,春风得意也好年少轻狂也罢,虽然有一部分颇有些损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但也多少还有点谱,可后面却渐渐变了味。
那说书人居然异想天开地把顾昀送上了起鸢楼吃酒,还同前年除夕献唱的名角点成了对苦命鸳鸯。
顾昀瞧着长庚吐字清晰地复述出那狗屁不通的词句,左一句“倚桥满楼红袖招”,右一句“金风玉露春漏短”,一时间十分牙酸。
于是顾侯爷果断抬手夹了一筷子肉塞进他嘴里,及时止损:“得了吧,听他胡扯,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长庚眨眨眼把嘴里的肉咽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昀叹了口气:“陛下,太原府今年贡上来的陈醋都没您这够味呢。多大人了,这么还呷这点陈年老醋?”
长庚取了只干净的碗替他盛汤:“可我没见过。”
顾昀接过汤,当即指出他在睁眼说瞎话:“扯淡。我小时候可没少见你。”
“江南的茶馆里都传顾帅年少风流,鲜衣怒马。”长庚不疾不徐道:“我听说班师回朝时,沿街抛给顾帅的花都铺了一路。”
顾昀咂摸出味了。他回想一下,少年时代见着长庚确实大都是战事不吃紧、他不怎么忙碌的时候。合着狼崽子贪心不足,大约总是觉得既无法陪伴顾昀也无力改变他的曾经,便非想着把他所有样子都瞧过才算完满。
倒也真是……
他忆起那年回京在人群中看到那白龙鱼服的人,一时起了几分玩心,便将那句“你看过的”咽了回去,隐去了长庚还未经历过的他的过去,只抬手摸了摸陛下尊贵的龙脑袋,像是当做安慰,摇摇头笑道:“可行了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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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各位看我今日份胡扯()
突然快进到婚后(没想到吧.jpg)
ps:和原著一样,年幼的昀眼睛没有治好,只是用药缓解,不过宫人不清楚内情只以为他被治好了。
我是感觉他聋瞎这个事儿虽然对外保密,但被派去照顾他的、和他接触比较多的宫人应该瞒不住,又结合一下后文里大部分人不清楚昀聋瞎过,我猜知道他眼神儿不好的人应该都被突然耳聪目明的昀忽悠住了……所以就这样私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