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低着头坐在那里。
西装革履，星条纹的领带扯松了，末端搭在肩上，金色的领带夹收在口袋里。
他双腿外开稳实地踩在地面上，戴着半掌手套的手垂在大腿内侧，皮鞋擦得锃亮。
他坐的是把二十世纪的椅子，那诞生于美国的黄金年代。
房间不大，是临时会议室兼休息室的格局，墙上贴着泛黄发脆的旧地图，红黑靶盘上还扎着要落不落的飞镖，角落里放着罗德设计的酒柜和木质座钟，酒柜里落了灰攀着蛛网，放着几瓶未动的可乐和伏特加，纹路繁复的墙纸已经潮湿打卷，露出皲裂的灰白墙面。
阿尔弗雷德记得过去彻夜的靡靡乐音和醉生梦死，也记得炮火扬起白杨时的婆娑，手风琴合着风声飒飒。
他记得大海拍击不冻港的涛声，夜晚雪鸮在密林里的幽幽咕声。
阿尔弗雷德的记忆力好极了。
好到记忆里每一个细节都该死的清晰。
“哟，阿尔弗。”
阿尔弗雷德交握抵在额头的手指攥紧。
“你来这里干什么，伊万。”
露西亚站在窗边，门廊到窗棂附近堆着大面积的月初新开的郁金香，阿尔弗雷德前两日将它们摘下放进这个房间里，花的茎叶已经有些枯败。露西亚站在金色花朵的中央，阳光从玻璃窗格外落了进来，洒在他挺直的后背上，洒在他的军大衣上，洒在压在军帽下的发丝上，把白色映成金色。
“不叫我万尼亚吗？”
露西亚说着俄语，言词暧昧。
“愚人节已经过了。”
阿尔弗雷德的脸掩在冷峻的阴影里。
“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吗。”
“怎么会。”
露西亚理了理军大衣厚实的袖口。
一角猩红的徽章别在大衣领口。
“我是来做预演的。”
露西亚下颌微收，嘴角抿着矜持的微笑。
“预演什么？”
阿尔弗雷德冷嗤，刺耳的一声笑音荡开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落在斑驳的墙上，又被弹落回来。
他脚跟一蹬地面，手臂一甩搭在椅背上，脊椎后弓，后脑勺抵住椅子上黄铜的雕花，鸭舌帽落在地上暴露出湛蓝的眼睛，亮得过分，也阴鹫得刺人。
“说啊。”
阿尔弗雷德咋舌。
“预演什么？”
露西亚双手背在后腰处，笑而不语。
“啧。”
阿尔弗雷德抄起手边的老式电话，哐啷一声巨响，铜质金属物砸在露西亚左侧的墙上，而后坠落，砸烂了花泥，碾烂了郁金香。
“说啊——！！”
阿尔弗雷德吼出了声。
“说出来啊！伊万•布拉金斯基！！”
露西亚连眉毛舒展的弧度也不曾改变过一分，他弯腰移开变形的金属物，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怜爱地抚摸着被压烂的金色的柔软花瓣。
阿尔弗雷德的面容一瞬间呈现出扭曲的暴怒，又在下一个瞬间冷静如冰，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平静而笃定。
“你来预演，我的，美|利|坚|合|众|国的葬礼——对吧，苏|维|埃。”
“你这阴魂不散的亡灵。”
阿尔弗雷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拥有着太平洋色彩的眼睛里蒸腾着深黯的怒火。
露西亚拍了拍花梗上的灰尘，他取下大衣内侧挂着的金色穗子，将金色的郁金香扎成一捧没有包装纸的花束，花瓣萎靡地皱缩着，呈现出不均匀的斑斑驳驳的颜色。
他笑着，和一九九一那年平安夜的晚上一样，平静地微笑着。
他一步一步走向阿尔弗雷德，军鞋的后跟磕出清脆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
“阿尔弗。”
露西亚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阿尔弗雷德。
“我只是来做预演而已。”
露西亚微笑着。
从烂掉的金色花朵里抽出一支。
别在阿尔弗雷德的鬓发上。
“再见，阿尔弗。”
露西亚低头吻在阿尔弗雷德麦金色的额发间。
“再见，我的小郁金香。”
九一年的亡灵低声呢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