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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常理之外的平凡
好像是梦。
眼前一片模糊,或许因为光线昏暗、近处远处的全都吞没在了黑暗里,只有眼前的少女曲线分明、容颜清丽。
少女碧发翡瞳、雪肤玉肌,像从林中走来的自然图腾,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亲和友善、令人向往。
肌肤相贴时的温度隐约重现,一并传来的还有脖颈处冰冷的利刃。
少女眸含暖光、声柔似春风随和,可话音入耳却清清泠泠、字句锋芒入骨:“好好想,要想清楚。选我,你眼前的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拒绝我,你会死。而且这座城和你有关的一切都会消失,包括你重视的人,和你视若归所的地方。”
“你不剩多少时间了,容蕴归。”
……
容蕴归猛然惊醒。
他动作有点大,碰掉了手边摞了半身高的文件堆,呼啦啦散落在地,惊动了整层的同僚。
不过这“惊动”后的场面有点安静,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却没人说话。
或许是无话可说了,片刻凝滞之后,几人的表情逐渐分化:
有人的神情趋于无辜,仿佛在问“怎么会闹出这样的动静。”
还有一道鄙夷的审视落下,伴随着毫不留情的讽刺:“容镜,公文山起山落都不影响你安然入睡,真有你的。”
容蕴归脸上不见尴尬,他利落地捡起了堆积的文件堆,重新垒在桌子上,面不改色地道:“夏栀姐过奖了,我抗压向来可以的。可练就抗压能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锻炼的机会总藏在这样微小的事情里。小家伙们好好学着点,我只是简单地睡着了吗?这是一种心态的锤炼,练的就是如何在极限的压力之下,不让焦虑影响到生活。如果你们一样能在这种情况下睡得着,那今后遇见再大的事也能冷静面对。”
这一番话还真哄住了两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人,缪兰和达洛伊若有所思一番后、恍悟似的点了点头。
夏栀反手一本书砸向容蕴归:“你胡扯可以,少骗后辈。都跟你学一身能拖就拖的毛病,通信处迟早废制!”
容蕴归哂笑一声,环视了一眼明亮空旷的办公层。整整一层的通信处办公区,二三十张桌子里只有五张前放着椅子,其余的桌面被不相干的摆件、杂物和书籍填满。
这会儿齐聚办公层的五人,就是通信处正编内的所有成员了。
如此萧条模样,任谁来看都能察觉出通信处濒临废制的窘境。
下坡路走到快要尽头,废不废通信处早就无关乎他这个总长、或是成员有着什么样的工作态度了,事到如今他再怎么积极上进、努力改善现状,对形势而言也就是多扑腾个几下、能让水花溅得别致一点罢了。
认清形势的容蕴归不反驳夏栀的鞭策,笑嘻嘻全当自己是个混人,摆得舒坦。
只不过他没话说时,场面陷入了更尴尬的静默。
容蕴归来回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后辈们,不明白他们这副被什么卡了嗓子的表情是从哪儿来的。
是夏栀再次解了场面:“缪兰,你继续,刚才说哪儿了?”
有了牵线人把话题圆回,缪兰立刻兴致勃勃地将话题捡起,继续精彩地讲述起近来传得火热的都市传说。
“目前为止,被证实的失踪人数已经有十四个了。剩下的嘛,不过是借着这波话题有迷惑性的便利,随便做点消息出来,发到‘拟态网’上蹭些情报点。不过我大概绘制了一下失踪点的分布图,你们猜怎么着……”
缪兰神秘地拉出一张地图。
没有实体的城市地图在空中缓缓铺平,竖立着展开在众人面前。地图上十四个红色点点异常醒目,随着缪兰的手虚空比划着,一条线从城市的一头穿过一个个红点、打着旋儿横穿了半城之远。
“最后一个可考的失踪情报,就出现在咱们这附近。詹格,你要不晚上多在外面晃悠晃悠,看看能不能撞上这辆‘拾荒车’,帮我挖点有效的情报来。”
名为詹格斐特的青年不屑地嗤了声:“我看就是这里人太闲得慌,这才几天的时间,就连逸闻的名字都想好了。”他打量着缪兰,眼里满是不认同:“你好歹是通信处的一员、身在情报署体系,这种荒谬的事,随便听听就能发现数不清的矛盾点,明显是捏造出来的,你居然也跟着起哄?”
缪兰不认同詹格斐特的想法,两人围绕“拾荒车”的传闻到底有几分可信度的议题争辩不休。
他们二人吵得火热,偶尔把被夹在中间的达洛伊牵扯进来,强迫他表示立场。
可怜达洛伊架着圆圆的镜框,将偏瘦的身体缩在工位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努力埋头文书编纂不叫两个同期注意到自己。却依然没能避过这场没什么意义的口舌之争。
夏栀拉了把椅子滑到容蕴归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年轻人们讨论着露明城中夜间清洁车的运行路线,积极发表着有关“什么修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能被不留痕迹地偷运走”的猜想。
她欣赏着年轻人们理直气壮聊闲话的朝气,打发起自己无聊的上班时间,目不转睛的同时偏头问容蕴归:“你什么看法?”
容蕴归眼皮也不抬一下:“什么什么看法?”
“就是拾荒车这事儿。”
夏栀双手捧起她冒着热气的杯子,惬意地躺靠在改造过舒适度的工椅上,随意闲谈:“舆论管控也是通信处的职责,你不查查这事儿面上说不过去吧。能让小姑娘信以为真的谣传,恐怕不会是谣传。”
容蕴归脸色不大好:“你的意思是说,真有辆清洁车大晚上偏离设置好的路线,在街上乱晃、绑架城民?”
“事实未必如此,否则不至于成为传闻。人失踪是真,和清洁车有关也是真,该查的是两者之间的玄机、和这玄机对露明城是否有威胁。”
容蕴归听到“威胁”二字,抬眼看向空中展开的地图,忽然问道:“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比如……要犯出逃?”
夏栀狐疑地看向容蕴归,不知他这问的是哪一出。
容蕴归迎上她的目光,不动声色:“这不是展会要进入筹备阶段了,前天被灯塔叫去开会的时候才下了死任务,要严保露明城内的安全秩序。”
他压低声音:“这事儿马虎不得,所以我想向夏栀姐打听打听,有没有点内部消息……”
容蕴归话没说完,被夏栀一巴掌拍在头顶。
话被打断。夏栀坐正了不与他说笑:“没有,想都别想。你要是闲就出去走走,展会在即,如果放任城市逸闻继续这么迎风长,熬不到展会我们都要吃处分。”
容蕴归轻笑一声,耸了耸肩。他识趣地结束了话题,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双臂,冲还在争论的三个后辈大声道:“今晚老地方,我请大家吃饭。”
“容哥大气!”
三个年轻人立时转移了注意力,无不雀跃地欢呼。
容蕴归朝夏栀报备一声:“那我就遵夏栀姐吩咐,外巡一圈查隐患去。”
他大摇大摆走向门口,临了猛地转身,态度嚣张:“好好干活!都不许偷懒了!”
……
单独偷了个大懒的容处,在熟悉的街道上溜达起来。
露米纳索恩之城是坐落在幻缈宫边界线上、最偏远的一处小城。长住这儿的人简化了城名,私下里说起只称“露明”,倒也是个上口的好名字。
这座城的节奏很慢,甚至是静止的。所有的事在这里都像被简化了的城名一样,不断在缩小、淡化。露明城的人也是,出去的不多、进来的更少。
街坊之间都是老邻里,容蕴归当了三千多年的通信处总长,哪怕现如今的通信处像露明这昵称一样被削得不剩什么,街头巷尾的城民们依然尊敬着他这个通信处总长。
只因他们认可的是他这个人,而非手上有多少实权。
“容处,巡街啊?”
“哟,容处,今儿精神不错。”
“容处,什么时候再开放个指导日,跟我们切磋几招、指点一下啊。”
熟悉的城民们见到容蕴归无不热情地打着招呼、寒暄两句。唯有他们眼中的欣赏和尊敬,才让容蕴归觉出他这总长身份的一点实感。
“不错不错。好说好说。”容蕴归同样报以热情地招呼回去。
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他已经和街上的人们问候了个遍,甚至有听到了他的声音、专门从室内出来到街上打个照面的。
“容处,这个点儿出来是又打算晃悠去旧城区找吃食吗?”
有将他秉性和习惯摸透了的人,一看他这走路的朝向,就知道他又借口巡查去找美食了。
善意的打趣像是点醒了容蕴归,叫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阿伯。”容蕴归叫住了这位笑呵呵在露明城生活了近四循的长者,用一种聊天气的随意姿态问:“想买肉的话,往哪儿去比较合适啊?”
入夜后的露明城会有半数城区遁入黑暗,位于城北并向东辐射至城墙脚下的旧城区,虽处被黑暗笼罩,却也闪烁着些许窗内灯明的微光,星点散落在清冷的夜城中。
忌沿酒屋门外没有亮灯的招牌,质朴的深蓝门帘上是以名为“尐”的古代体书写的旧时文字。放在当下能叫人明白这家酒屋名为“忌沿”,不过据说这写法放在尐体流行的年代,还有着别的含义。
酒屋大门紧闭,欢快的笑声却和室内灯光一起从门缝里溜了出来。
这处酒屋是容蕴归跟着他刚入职通信处时的前辈来的,数千年以来,通信处成员都有来此小聚散心的习惯。据说这酒屋的历史比通信处的前身还久远,老板生在露明的土地上,至今不知多少年岁了。他的实力修为不叫人知晓,时间也似乎从不作用在他的身上。
容蕴归到的时候,除他之外人已到齐,缪兰正叽叽喳喳跟老板讲着最近琐碎的趣事,老板带着微笑听,纵然一句话不说,也不显得敷衍失礼。
容蕴归一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抱怨他来迟。不过看桌上已经走过了两巡的小食,他早一刻晚一刻还真无关紧要。
“容哥,在外溜达那么一大圈,是不是带了什么下酒的好东西来!”
缪兰兴冲冲围上去,可容蕴归双手一摊表示他来得清白,身上也没藏东西。
“不该啊……你点心呢……”缪兰不甘地搜查,反而证实了容蕴归口袋干净。
这浇灭了小姑娘的兴致,缪兰转投了夏栀的怀抱求一份安慰和投喂,容蕴归这边自有眼色到位的詹格斐特给满上了酒。
忌沿酒屋的饭菜按季上新,还会关照老主顾们的喜好。通信处的几人在这里吃得开心、聊得也欢畅,全然没有白天在单位时的拘谨。
夏栀也不再绷着严肃的神情,眉眼柔和地看着三个后辈几句话功夫又打闹在了一起,嘴上说着些没遮没拦的话。
她拿着杯子走到容蕴归身旁坐下,目光依旧黏在三个年轻人处。
这会儿容蕴归在跟老板攀谈,问着最近的生意,关心起老板有没有受到什么刁难。从食材货源到账面打点,容蕴归问得细致,听得也认真。见确实没什么异常的部分,他松快地笑起来,舒了一口气:“看来我还算尽职,没叫老板为难。”
“蒙容处关照多年,是小店的荣幸。”
这客套又确属事实的对话再度辗转几轮,最后叫容蕴归又加了好些菜式,一点都不怕他们五个人撑到消化不良。
夏栀抿了口酒:“还想打听点什么?”
容蕴归一怔,笑道:“哪有要打听什么。”
夏栀睨他:“不是要问学会渠道的消息吗?”
容蕴归立时正襟危坐。
夏栀道:“白天在处里说不得,你就心急得当即拍板,要晚上来这里小聚。三个小的不清楚,我又不是不知道,如果露明城只剩一个能安全说话的地方,那就是这里了。”
容蕴归沉默了片刻,问道:“方便吗?”
夏栀嗤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跟他们早没关系了。只是还有些路数能听到点不一样的事情罢了,未见得就是你想知道的。”
“我听着。”
“没听说过有什么要犯出逃的消息,不过学会方面最近很不安定,不然也不会找合作找到咱们这种边境城来。展会的事你上点心,好几个浮等的学会遣了代表来,甚至有契等的眼线,估摸目的不单纯,你当心别被牵连。废制事小,丢命事大。”
“我明白。”
两人之间的对话点到而止,没让沉重的气氛萦绕太久。
这场小聚持续到了接近零点,要不是达洛伊快睡倒在桌上了,只怕还不能结束。
容蕴归跟三个住在交界区的年轻人道别,提醒他们路上互相照顾一下。本想顺带问问夏栀需不需要他送一程,扭头却见夏栀正直直看着他,眼里全是了然。
“怎么是这种眼神。”容蕴归很不自然地摸了摸鼻翼,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夏栀轻笑:“容镜,你今天怪得很。”
没等容蕴归有反应,她继续补上后面的话:“巡查遛弯遛到旧城区却什么都不买,看似是顺路随便逛的,却在好几家你平时根本不会去的店前驻足。刚才跟老板闲聊,明面上像是出于人情和职责的关心,但你问得未免有点太细了,这么在意肉源的渠道,结合你今天下午异常的行程……”
容蕴归被她盯出了一身冷汗,强装镇定:“夏栀姐,我遛个弯的功夫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露明城什么事儿是缪兰在拟态网上挖不到的?别小看你亲手招进来的情报员。”夏栀上前一步打量了他一下,笃定道:“请吃饭是不想回家吧。怎么,家里有人?”
容蕴归一瞬间寒毛乍起,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笑着含糊过去:“夏栀姐没头没尾说什么呢,我家除了我能有谁……”
夏栀了然:“看你这样,是已经在家了——”
容蕴归语塞,夏栀满脸戏谑明显是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得他分辨。
这下坏了。
进退不得的容蕴归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事发三天来他不敢叫任何人看出异常,却没想到根本瞒不住朝夕相处的同僚。
夏栀明明是看戏的态度,可她却像个猎手一般,敏锐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容蕴归压下想要移开目光的本能,强装镇定笑道:“夏栀姐……这事不好多问的……”
可千万不能多问。生命攸关的危险,容蕴归说什么都绝不会让夏栀卷入其中。
夏栀一手搭上容蕴归的肩头拍了拍,以完全理解一切的口吻,同情地与他谈心:“容镜,大事当前,你有心理压力需要发泄我很理解。我就多一句嘴,分寸你掌握好,被惹了的情债被找上门来不丢人。对方若要与你抵死纠缠,你应付不来,尽管开口找我们帮忙。千万别因为这些小事再让人抓了把柄。灯塔可一直看着你呢……”
远处,一座高耸的塔状建筑在一片灯火环绕下伫立,顶端闪耀的橙色光辉像在俯视着露明大地。
“……”严肃却又完全跑偏的话茬堵死了容蕴归,叫他无话可说。
他沉默着任由夏栀误会,道别后,拎着一手打包的肉食,独自踏着夜幕回家。
夜风自城墙之外的战争场吹来,吹出埋骨亡魂的低鸣,卷着隐隐躁动的徨流在露明城上空盘旋。
寂静晦暗的夜色之下,藏了许多秘密。其中有不可言说的阴谋、有出现在错误地方的齿械噪声、还有隐于灯下黑的一室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