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们婚礼那天，李响喝了太多的酒，主要是他把张彪该喝的酒也喝了，美其名曰两个人总要有个清醒的，能把另一个扛回家。

其实李响只是在逃避着他的婚姻，不想清醒地度过新婚之夜。

李响喝多了不吐也不闹，如果不是他通红的脸颊与紧皱的眉头，真的就像睡死过去一样。但张彪没怎么照顾过人，这么好的酒品也足够他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好久，才把李响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塞进被窝里。

凌晨三点，张彪毫无睡意，干脆拿了小板凳，坐在床边看着李响的睡颜发呆。他伸出手想抚平心上人皱起的眉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张彪坐了一会儿，关上床头灯，起身往客厅走去。漫无目的地走到客厅开开电视看了会儿无声的广告后，终于给自己找了个事情做。他跑去厨房，边在冰箱里翻找，边在脑海里搜索从前他妈喂给他的醒酒汤长什么样子。

冰箱里材料是有，但张彪一头雾水。他把材料摆出来放在桌面上，茫然地看着它们。

明明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家，张彪却显得无所适从。

凌晨六点，李响醒了，宿醉让他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来。

张彪熬了一个大夜，也面如菜色。

他端着四不像的醒酒汤进了卧室，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李响忍着头疼，从床上坐起，他看着对方，愣了一下，然后说了声谢谢。

结婚证还安静地躺在床头抽屉柜里，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却生疏至此，还不如当同事时亲密。

“响哥，不用说谢。”张彪压下心中苦涩，哥俩好地拍了拍李响的胳膊，“咱俩谁和谁。”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李响抿起嘴，点了点头，端起床头的醒酒汤，就着勺子送进嘴里。温度正好，没有很烫也没有很凉，就是有点不好吃。

“第一次下厨吧？”

张彪显得有些难堪。

“没关系，以后家里我做饭。”

张彪听了，脸上欣喜的表情得很明显，把李响都逗笑了。李响以为张彪只是不太爱做饭。

“至于吗，做个饭而已。”

张彪伸手接过吃完的空碗，一溜烟跑了。他跑到厨房笑，开了水龙头，边刷碗边笑。就算是熬了一整夜，头晕脑胀的，也是边晕边笑。

李响哪里知道这句话对于张彪来说几乎就是天籁，这意味着他是认可他们这个家的，意味着他们之间是有可能的。

而张彪又哪里知道，李响能为这个家做的，仅此而已。

因为他们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李响离张彪又远了一些。

02.

张彪一直想当李响的搭档，一直未果。他去找局长寻不开心，局长一个眼刀甩过去，说夫妻都当上了，哪儿还有这么多要求。

张彪又生了一肚气回来。他坐到工位上，瞪着对面埋头工作的安欣的发顶无声撒气，快把安欣的脑袋瞧出个洞来。安欣虽然低着头，但他好歹是个刑警，哪里能感觉不到对面那锐利的视线。

他抬起头，每日一问：

“又在发什么疯？”

张彪正想开口说些气话，余光瞥见李响从门口走进来，磨了磨牙，把话咽了下去。

李响径直走到安欣桌前，俯下身看搭档的笔记，就着这个姿势和他讨论案情。张彪看在眼里，眼眶有点涩，他眨眨眼，把视线撇到一边。

两人讨论得差不多了，李响也得回自己工位上去。张彪和安欣的工位离得近，就面对着面，李响一个转身，张彪就能抓住对方袖子。

“响哥，今晚一起回家吃饭吗？”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起哄的声音。

同事看热闹的举动让李响有些慌，他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安欣，然后不着痕迹地拉开张彪扯住他袖子的手，点头说好。

刑警队起哄起得更加起劲了，就连安欣也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李响难以收拾心里复杂的心情，就转头收拾下属。

“上班时间，什么样子！”

同事探出的头纷纷收回，李响松了口气，不再看张彪，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这阵子刑警队不忙，两人还能有时间去买菜。张彪亦步亦趋跟在李响身后，看他熟稔地在菜场里穿梭，挨个审视鸡毛菜卷心菜空心菜，然后和老板讲价。

张彪看着，又对比了下自己，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就伸出手，想帮李响拎菜。手快碰到的那一刹那，李响连忙把手移开，摇头说不用。

张彪伸出去的手缩回去，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李响解释道：“这也没有多重。”

张彪点点头，说表示理解。

毕竟堂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回回大比武名次都在前三，哪里需要别人帮他拎这点重量的菜。

李响心里码好了食谱，在厨房忙得非常井井有条。张彪有心想给李响打下手，只是经历了刚才菜场的小插曲，他也怕再落得个自讨没趣的下场，在家里无所适从地转了两圈以后，见卧室有些乱，就跑去收拾衣服。

他们每天睡在同一张床上，一个被窝，却泾渭分明，连摊在床上的衣服都是一半一半的。张彪挨个检查着衣服上的兜，好掏干净后扔进洗衣机，他发誓，他没有想要窥探李响的隐私，看到李响藏了安欣照片这件事是个意外。

张彪心虚地看了眼厨房认真炒菜的李响，飞速把照片塞回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把分拣出来的衣服抱出房间，扔进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篓子里。

包括那条塞了安欣照片的裤子。

只是做贼心虚，想到安欣的照片即将被洗衣机捣成浆糊，张彪有些坐立难安。职业使然，李响很敏锐，他问张彪怎么了。

用了审犯人的口吻。

刑警都很会套话，理所当然的也很会撒谎。其实张彪可以撒谎，这样就可以让安欣的照片顺利变成浆糊。但他在李响面前是卑微的，戴不上任何面具。

隐瞒自己很爱李响这一点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张彪使不出别的力气。

他忐忑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回复道：“我想起来刚才把您衣服放脏衣篓子里，但是忘记掏兜了。”

李响回想了一下张彪趁他做饭的时候忙进忙出的画面，觉得合理，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埋头继续吃饭。

张彪静悄悄地松了口气。

李响补充道：“以后收拾你自己的就行。”

“……啊。”张彪慌乱地低下头，假装开朗地点头说好，“行，我知道了。”

03.

李响酒品好，睡品也很好，睡着之后能保持一个姿势不动。有很多时候张彪都怀疑李响是不是在装睡，但枕边人呼吸得那样均匀，很难作假。

只是苦了张彪。

心上人睡在自己身边，离他那么近，又那么静，难免有些旖念。

他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胸腔里激烈跳动的心跳声，小心翼翼地朝李响那儿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其实也就差了一两公分距离，但能让他足够幸福。

他听着心上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硬了。

他们睡同一个被窝，张彪不能偷偷地干些什么，只能生生熬过去。每一个比李响晚睡的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很幸福，但也很煎熬，很苦涩。

结婚前，张彪曾经天真地幻想过他们的未来。他觉得虽不至于蜜里调油，但好歹可以相敬如宾。却没想到李响对这桩婚姻极度排斥，排斥到在新婚夜故意喝个烂醉，无声地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抗拒。

长夜漫漫，张彪盯着天花板发了一遍又一遍的呆，羊数了不知道多少遍，终于把那股子悸动给压了下去。

不知怎么，他又想起来那张照片。饭后，他看见李响走进洗衣房，在里面呆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出来。他歪过头去，看向李响搭在椅背上的常服，猜测着那张照片在裤子的哪个兜里。

又或者是被李响收起来了，不在兜里放着了。

张彪在繁杂的思绪中渐渐睡去，因为睡前想了太多，连做梦都梦到了安欣。

他看见李响和安欣接吻，吻得投入，就在他们家里面。他就站在他们面前，却怎么也迈不出一步，反倒是扭头冲进洗衣房里，在脏衣篓子里一通翻找，终于把安欣的这张照片找到，然后撕了个粉粉碎。

他一转头，看见李响正站在他身后，失望地瞧着他。他把捏着碎片的手背到身后，一时间恐慌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看见李响的嘴在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在一片混沌中努力地辨认着口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李响在对他说：

“我们离婚吧。”

张彪被急促的闹铃吓得一哆嗦，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但他还没从刚才诡谲的梦里回过神来，看着床边换衣服的李响，神志不清地辨认着这是梦里的李响还是现实里的李响。

李响见张彪盯着自己看得出神，以为张彪还没醒，只是单纯盯着自己发呆。他半蹲下身，手在张彪眼前晃了晃。

“回神了，起床上班了。”

张彪这才彻底从梦里醒来，他眨眨眼，确认眼前这个李响是现实里的李响。没有和安欣接吻，没有对他失望，没有和他说离婚。

04.

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一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别说进展了，甚至成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路人。从前，他们是同事，是兄弟，闲暇时还能聊两句。结婚后，两人相处起来越发束手束脚，到后面别说闲聊了，就算是工作也没有什么交集了。

结婚一周年的那天，李响告诉张彪，不用等他回家。手上案子多，处理不完，就住单位了。

听到这话，张彪心里反倒没有多大的波澜，他只是在想，他的蛋糕白买了。

还挺贵的，花了他小半个月的工资。

他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懒得开灯，掏出打火机点了个蜡烛，插在了蛋糕上，微弱的蜡烛光映在他脸上，晦暗不明的。

张彪不想让李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地想要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想赶紧吃完，好毁尸灭迹。可他是按照两个男人的食量买的大尺寸蛋糕，两个人吃刚刚好，一个人吃就太多了。吃到后面实在是吃不下了，顶到了喉咙口，还有一小半。

张彪嚼了一片健胃消食片。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暗恋这么苦的事情都挺过来了，吃个蛋糕而已，又算得上什么。

然后深吸一口气，又挖了一大勺送进了嘴里。

他在餐桌前坐了很久，久到蜡烛都燃尽了，他都没能吃完。烛光熄灭的那一刻，屋里彻底浸到黑暗中。张彪陡然被黑夜包裹住，所有的感官刹那间好似都被无限放大了。他的胃翻腾着，翻得他头晕脑胀。

竟真的比暗恋还要苦。

他本能地跑去厕所，抱着马桶，把刚才勉强塞进去的都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李响回来了。

玄关开关被打开。

他们的婚房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餐桌上正一片狼藉地放着他还没吃完的蛋糕，与蛋糕中央燃尽的蜡烛。此时，李响应该看见了。

张彪顿时觉得他的人生失败且惨淡，丢人又狼狈。他干脆锁住厕所门，靠着门板就这样坐了下来。

门外响起了李响的声音。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

张彪不想李响再重复一遍自己做的蠢事，于是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您怎么回来了？”

“是安欣，他把我赶回来了。”

安欣安欣，又是安欣，阴魂不散的安欣，李响心心念念的安欣。

张彪突然觉得委屈又无力。他为了维系他们这个薄如蝉翼的婚姻关系所做的努力，李响完全看不见。李响总是追着安欣跑，眼里只能看见安欣。其实这都不能怪李响，因为他为了维系他们的婚姻，原本就隐瞒了自己暗恋的心思，在李响眼里，他们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

怪只怪，他暗恋上了一个同样处于暗恋心境中的人。

“安欣……呵……”

张彪好歹是个男人，还是个干刑侦的男人，算是铁骨铮铮。他不想哭，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还好隔着门板，李响看不见。

“您刚调进咱队那会儿，我也刚从警校毕业，就前后脚的事。那时我就喜欢上了。我一直想做您搭档，或者想让你也喜欢我，我真的只满足其中一个愿望就幸福得不得了了。可为什么您眼睛里就只有安欣啊？为什么两个都给了安欣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搭档是他，爱也给了他？”

张彪说到后面，带了哭腔，歇斯底里起来。

李响这才知道，这一年以来他的所有逃避，都是在伤害张彪。

可他不爱张彪，他们的婚姻注定失败。

李响猝不及防地被告了白，又猝不及防地被戳破了暗恋的心思。他手足无措地握紧手里的茶水杯，踌躇了一会儿，就也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小声地和张彪说着对不起。

张彪边抹眼泪边说：“您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他总以为自己能够成为李响的家人，却没想到最终连个门框都没能够到。

张彪心灰意冷：“我们离婚吧。”

李响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