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散落在四柱床另一头的被子尚且向外辐射着温润的暖意，但他身边空无一人。几根枯死的白色毛发在昏暗的烛火里投下薄薄的影子，他眯着眼睛用自己贫弱的视力去看，确认了它们并不属于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也并非人造纤维聚合成的产物。他思绪和意识混乱得厉害，空气在他眼中被远方传过来的提琴声熏成不可名状的彩色，它们被挤压、割裂至破碎，又组合成华丽且锋利的花纹，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

    我现在身处何方？

    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声带无法发出声音，于是自然没有人会应答这个问题。

    我是否还活着？

    风吹了进来，厚重的红丝绒窗帘被掀起，露出粘稠的黑夜和无光的星子。

    他扶着冰凉的床柱坐起身来，手臂、腰侧、脊背，没有一处不在疼痛，而他对此无比熟悉。但他看不到被火烧又被暴雨浇熄后焦黑发臭的尸体*，也看不到立在十三级台阶上的十字架*，于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到达了天堂或者应许之地。他的肉体在前一夜被烧成灰烬，他的灵魂于今日脱离人间。银白的月光几乎要扯碎他陷在回忆中的神经，他深深地、深深地叹息一声，重新阖上眼睛——他要带着将燃未燃的心脏进入他所以为的永眠。他不能也不会为自己的死去感到悲伤，因着泰拉不需要新的“神明”，巨鲸的脊骨也并不非要他去做，万千寻路人将循着他的足迹治愈这片大陆。

    而他孑然一身、了无牵绊，自该毫无留恋地一去不返。

    ……

    深邃的黑暗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眼睑摔得细碎，而后被温暖的热意蒸干，像雪飘入火。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线条锋利却温柔的银色眸子。菲林低下身子拿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他眼尾的泪，见他醒来，便将唇贴在他睫毛上，落下一串轻柔的吻。他张口念那人的名字，声音喑哑得像锈蚀的唱针：“恩希欧迪斯。”

    “我在。”那人极轻柔地说，将手掌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菲林俯下身来贴着他耳侧低声重复道：“我在这里，博士。”

    博士没有吱声，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踝上有浅淡的紫红痕迹，它们散落在各处，像一抔撒在白布上的彩色钻石——那不是锁链和镣铐所绑缚出的痕迹。晨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了，他倚在银灰怀里打了个呵欠，缓缓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刚刚那个问题的回答。银灰在他脸颊上安抚性地轻吻一下，而后说罗德岛的直升机两小时之后才到，在那之前，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他从鼻腔发出一声“嗯”，在雪松的气味里安心地合上眼睛。这具身体在前一个夜晚被过载的爱意浇灌开花，而噩梦则刚刚死在他疮痍遍布的心脏里。深渊被填满、伤疤被烫合、属于“人”的欲望叫他重获新生。

    他握住了那只手，从此不会再落下去了。

   

*：见合集前文《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