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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多元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原神 芙卡洛斯 , 芙宁娜 , 厄歌莉娅 , 那维莱特
标签 芙卡洛斯 , 芙宁娜 , 厄歌莉娅 , 那维莱特 , 厄芙 , 那芙 , 双芙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提瓦特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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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1
23
2023-12-19 14:44
- 导读
- 芙卡洛斯中心/无cp/人人都爱芙卡洛斯,标题来源:《福柯的生死爱欲》
我最后一次见到厄歌莉娅,是五百一十二年前在苍晶山地。下午,稍晚,无名湖畔,我去找她下棋。彼时,她正握着一把剪刀发呆,闪光的长发落了一地。夕阳描摹她的轮廓,将之烧成蜜色的陶瓷。我问她,神明的头发都具有神力,为何如此豪奢地丢弃?她忧郁地笑答,从今往后都用不上了,还是趁早舍去为好。我一时失语。头发究竟有什么用呢?我不明白。于是我只是点了点头。
她捡起那如丝绸般柔顺的落发,绞成一束,和剪刀一齐递给我,我愣愣地接了。她便昂扬起语调:
“让我为你献上最诚挚的祝贺,我最忠实的追随者、我最亲密的友人!你将成为新的水神——当然,不是现在。”
我引以为豪的大脑当时就宕机了,只机械地揉搓着手里的礼物,一根一根,像流水流过我的手心。毕竟,当时我只是一只追随厄歌莉娅的纯水精灵,不知死亡为何物。
我将厄歌莉娅赠予的头发视为最大的谜题,每日攥在手里钻研。我开始离群索居。当大家手挽手掠过塞洛海原的平静水面时,我在深水的蚌壳里沉思;当大家围成一圈讨论远古流传的残余棋局时,我在茂密的森林里漫步;当大家齐聚一堂为伟大神明献上颂歌与祝福时,我在失落的遗迹里找寻。一无所获。于是我钻进纯水精灵的聚会,将头发展示,可同伴们只是摇头;我去往正在建设的枫丹廷,将疑问书写,可人类也不知缘由。爱玛和朱莉亚说我疯了。我无法反驳。
不记得多少个日夜过去,某一日,我在芒索斯山麓徘徊,毫无征兆地,手中的发束忽然延展,变成无数条狭长的河流,在指缝间自如地流淌,粼粼地闪着幽蓝的光;然后,众水为之震颤,万川为之涌动,丝丝缕缕的河流汇成一股,像有透明的针线指引,穿梭往返,织就一顶鸢尾花冠。它徐徐地向我而来。
我跪下来;对着海面。其时又是一个黄昏,我看到如镜的水面里倒映出一个人类,她的头上安放着一顶纯水的冠冕。衰颓的夕阳为这新生的王冠镀上黄金的光辉,灿烂夺目。不知为何,充盈的水流无可抑制地自我眼中奔涌而出,砸到水面上。随着水纹的波动,整个倒影都着了火,仿佛太阳点燃棋盘,每一颗棋子都在崩毁中呐喊,却很快烧尽,坍缩成一朵枯萎的火花。
最后,这火花也凋零了,像一场庞然的火山猛烈喷发后留下的余烬。只要轻轻一触,就灰飞烟灭。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所有的水都当真在被焚烧,我的身体,我的头颅,我的双眼都被炽热的温度烫伤。这等危险的火焰,我只在人类那里见过。某天夜半我悄悄浮出海面,看见遥远的岸边燃着篝火。它那么鲜艳,那么红。可从来没有同伴告诉我,它其实如此滚烫,能令一切沸腾。等我终于敢睁开眼时,夜幕降临,水中的自己也成了一片看不清眉眼的黑影。我摸了摸脸,完好无损。唯有一点濡湿的触感。
我披上白袍,踏着开满鲜花的原野,到枫丹廷去。我曾和厄歌莉娅一道来过这里,那时枫丹廷的大街上还没有如此鼎沸的人潮。人类用勤勉铸就辉煌的城垣,借智慧垒砌恢弘的殿堂:短短数月,如火如荼的建设就把此处变成了巍峨的都城。我几乎没有认出这是记忆中的荒原。
穿过利奥奈区新铺的花岗岩大道,转入瓦萨里回廊。拱廊由大块的玻璃连缀,直至在半空中交织成透明的穹顶。厄歌莉娅之前同我说,人类不喜欢湿漉漉的,如果有一条道路,可以为人们遮风挡雨,那即使是雨天,大家也能出门散步、聊天和聚会了。我抓住路过的行人询问,不出所料,他们都说是厄歌莉娅的主意;还有一所最壮观的歌剧院,也即将完工。
“不过,她怎么还没来验收呢?”
下意识地,我仓皇逃窜进旁边的店铺。这是一家新开的服装店,店主品味不俗,于是我在此订购了一套晨礼服。当然,还要一顶华美的大礼帽——量身定制;我像个木偶一般被美丽的店员小姐摆弄了许久,大功告成时忍不住松了口气。最后我叮嘱道,要有很多的鸢尾花,绽放在衣装的各个角落。
以前,我喝不出咖啡的好坏,只觉得很苦很苦;蛋糕倒是惊艳,蓬松而甜蜜。现在,我独自一人坐在遮阳伞下,搅拌眼前深棕色的液体,试图寻觅当初厄歌莉娅所言“咖啡的香气”。可还是好苦,苦得我说不出话来。
厄歌莉娅多么优雅。爱玛和朱莉亚说她只是坐在那里就是最纯洁最崇高的雕像。银匙在她手里轻巧地旋转,然后被妥当地安置在一旁;她苍白的手指穿过圆润的骨瓷杯把,像细瘦的枝头挂着一弯伶仃的新月。然后她会笑盈盈地问我是否累了,将我送回大洋深处安眠的乐巢。
真奇怪啊。以前我从没这么频繁地想起厄歌莉娅,想起她是怎么喝咖啡的。
那时枫丹还有雨季。
枫丹的土地广袤无际,群山绵延着分割原野与水域。我、爱玛和朱莉亚常常在云层中眺望人群的痕迹,星星点点如彩带蜿蜒在斑驳的大地。未被涉足的领地则是纯水精灵的欢筵,无人知晓的狂欢遍及每一棵白梣树下的阴翳。雨季来临的时候,人类龟缩在零星的房屋之内,烘烤炉火谈天说地;纯水精灵跃出海面,与积雨云相亲,与落下的水滴共舞,继续无休止的祝仪。
纯水精灵相信,枫丹是他们的乐园;人类则是朝圣的信徒,为求水神的庇护而定居于此。现在,我是行走其中的叛徒。没有奉献任何祭品,我即是新的神明;没有索求任何牺牲,我即是人的信仰。现在,我已不是纯粹的精灵,亦不属真正的人民。我茫然地扯着纯白的衣袍,任风吹起流苏的边角。鸢尾花冠的重量时刻提醒着我,尚有未竟之事有待实行。
后来我决心用双脚走遍枫丹的每个角落,孤身踏上旅程。这是寻找答案的必经之路。我渴望去须弥见厄歌莉娅最后一面,可惜她留给我的任务让我无暇踏足其他国度。而纯水精灵们纷纷离开枫丹,她们声称是我为了窃取七神的权柄谋杀了厄歌莉娅;人类则惶然四顾,他们祈求新的神明如期降临。
爱玛和朱莉亚走前问:为什么是你呢?我们一同追随厄歌莉娅,是坚信她的崇高与纯洁无可匹敌;如今你既染指正义的权柄,我们自当告辞而去,以免与不义的芙卡洛斯同流合污。不过,走之前我们依然要问,为什么是你呢?
为什么是我呢?厄歌莉娅没有告诉我。
理所当然,无人为我哀悼。无人为死去的芙宁娜哀悼。唯有众水欢欣,高呼芙卡洛斯之名。
……为什么是我呢?
我还没有人形时,就已万分向往秋分山山顶的月色和芒索斯山脚的花丛。后来,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踏足这片大地,厄歌莉娅就在前方牵着我的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足尖,轻轻压上地面。厄歌莉娅笑着说,别害怕,把所有的重量都交付给大地,它将忠实地托住你的整个身体。
太奇妙了。如果与我一样习于水中自由的游弋,就会发现陆上的行走是如此奇异。我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接着重心不稳,左腿绊右腿,狠狠地向前摔去,摔进厄歌莉娅满是花香的怀抱里。于是,她就被扑倒在草地上,笑出了声。我犹疑地问:
“为什么,会往后倒呢?”
厄歌莉娅说:“因为重力啊。”
我笨拙地爬起,跪坐在一边。厄歌莉娅却没有起来,而是伸长了一只胳膊递给我。我不明所以,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掌心。
下一秒,我也砸进馥郁的原野,厄歌莉娅的脸庞近在咫尺。草籽和花香一拥而上,新叶拂过脸庞,微有痒意。
她说:“你看,这样躺着看星空,是不是和在水里看,不太一样?”
我转过头去。夜空明澈,星辰清晰。
是的,是的。在水里看星,朦胧而不真切。
她就笑了,要带我去山顶。那里的星星格外切近,仿佛伸手可摘。
我们肩并肩坐在秋分山顶的一个山脊断裂的悬崖,欣赏没有水幕相隔的月色。厄歌莉娅摸了摸我的头,问,知不知道人类为什么格外喜欢这种活动。
我眨了眨眼问她,哪种活动。
厄歌莉娅说,像这样,半夜本应是人类睡觉的时间,却跑出屋子,爬上山,和好友一起赏月。
我想了想说,因为水里的月,山上的月,窗中的月,都不同吧。
她就叹口气,说,傻孩子,月都是一轮月啊。
现在,我一人坐在秋分山的山顶,琢磨着该怎么写信。月亮被蚀得只剩一条银线。可不要紧,它会再度盈满。那位先生会接受我的邀请,我确信。我希望这是一封得体的邀请函,最好带有枫丹的气息。无意识地晃动着双脚,再一次,我想起与厄歌莉娅初见的那一天。
厄歌莉娅说:“现在,我们已有众水搭建的舞台,神明撰写的剧本;我们已有月亮馈赠的灯光,群山造设的观席;我们已有万籁奏响的乐曲,生灵构筑的背景——一切就绪,只差一位主演。她应当具备浑然天成的技巧,能演绎所有种类的角色;她应当保有纯粹澄明的内心,能共情诸般复杂的感情。”
然后我便被爱玛和朱莉亚推上舞台。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她上前来牵住了我,笑着说,来吧,来吧,让我们一起将这出戏剧演到终幕。我羞赧地说,不,我没有演过戏……我只是,很喜欢,扮演其他同伴……
厄歌莉娅将女主角的鸢尾花冠戴到我的头上。她说,那很好啊,说明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主角。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到了舞台中央。明亮的灯光照得我有些燥热,我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水流不听使唤地摇荡。
秋分山的月就快沉沦,拂晓的云染上霞光。我搜肠刮肚,极尽所能,用上所知最优雅得体的词汇,连篇累牍,写成我一生中最精彩的信。
我写道:
“我会在最大的剧院为你留一个视野最好的座位……”
当然,当然,我心里嘀咕。我当然会在最大的剧院为他留一个视野最好的座位,尽管这剧院尚未完工。那是我也没有登上过的舞台,未来,将会是我谢幕的舞台。最盛大的戏剧、最震撼的落幕,需要如此堂皇的舞台才能相配。至少那一天,我不能惊惶地站在舞台中央,不知所措,无路可退。
最后,我掏出自己调制的香水,在信纸上滴了两滴。
枫丹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厄歌莉娅喜欢调香,她经常带着柳藤编织的篮子,从一个湖泊走到另一个湖泊,从山脊走到另一座山脊,一路采摘茉洁草,然后将它们倒进石皿,慢慢捣碎、研磨。香气馥郁,萦绕不散。最后它们被芸萃成几滴香水,装进小小的玻璃瓶子。她还会给它们起好听的名字,好听到每个名字在齿间碰撞时,都像刚刚出炉的马卡龙亲吻她柔软的唇瓣。
这是枫丹的香气。是厄歌莉娅的香气。
茉洁三月开花六月凋敝,厄歌莉娅再也没有回来。
我穿过伊黎耶岛的雨幕,放飞一只衔枝的雪翅雁。
雨季已到尾声。我走到白淞镇时,那里的船舶正熙攘往来。船坞里泊着新漆的货轮,码头上还有未完的骨架。细雨霏霏,人们打着伞,站在木制栈桥上谈论航行的计划,焦虑新船的试水——一切都仿佛和昨日、前日、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我隐在兜帽下吐露她的名字,那顿挫的音节在空气中相互碰撞,泠泠地震响;回答里自然也包含这和谐的韵律,在我耳畔翩跹出凄然的潋滟。
“厄歌莉娅大人说,等枫丹廷的灰河疏浚,枫丹各地的水系之间畅通无阻,届时航船朝发夕至,商业便可繁荣。”
“厄歌莉娅大人说,等新船上好松香,刷上油漆,塞洛海原将向我们敞开,届时船只稳固坚韧,渔业便可兴旺。”
“厄歌莉娅大人说,等全境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劳动就有收获,付出就有回报,届时家家和美,生活便可期待。”
起初提起她的名字,他们难以掩饰内心的忧愁;后来谈起她的计划,却又都神采奕奕。我艳羡地看着,不禁在想,过去六百余年的生活,曾以为那般愉快;现在回首,却又那般荒芜虚空!这些人类,他们的脸庞能如此生动地变化,他们的感情能如此充沛地宣泄,像厄歌莉娅拢在手里、兴奋地叫我去看的心羽鲈。它跃动的金鳞像在水中燃烧,绚烂,瑰丽,占据我的整个眼瞳,是水流从未有过的温暖。厄歌莉娅问我想不想永远做个人类的时候,我为什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呢?
我搭他们的船去露景泉;阵雨连绵,船上处处积水,水手们的脸上都挂着挥之不去的愁云。然而劳作的间隙,只要来上一杯,他们又很快松开眉头,高声歌唱。我躲在船舱里观察,竟慢慢食髓知味。之前,我唯恐被他们识破身份,才再三缄口;现在,我踏出船舱,加入海上的纵情狂欢。薄暮冥冥,大副用满是油渍的袖子擦净灯罩,船头点起虚弱的明光。火苗被笼进玻璃罩里,在狭小的天地里细微地呼吸。水手们收帆抛锚,然后围着唯一的光源坐下。海风夹着细雨扑来,又很快被体温蒸发,消散在欢声笑语中。我将厄歌莉娅送我的棋具在灯旁架起,与船长对弈。船长的棋艺自然不能同她相提并论,可水手们的笑谈与指点却比苍晶山地的午后热闹得多。间或杂有一些粗俗的俚语与不雅的谈吐,可我竟不觉得反感,一直微带笑意。
有个水手问:“唉,这次回去,就是我们家小公主的生日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给她什么样礼物,才算得上是惊喜?”
其他人争前恐后地指手画脚,但都逃不脱蛋糕、衣裙和书本的窠臼。我想了想说,那就送她一瓶航行中的海水吧,它装载着曾经倒映在她父亲眼中的星与月。
他们大笑着拍我的肩,说看不出来,你原来这么“浪漫”。学到了新的词汇,我驱散围裹船只的急雨和海雾,以聊表谢意。黎明时分,借着霞光,远处的海角姿态优美地滑入水中,像厄歌莉娅的肩胛骨,修长而莹润的弧度。空气湿润,入口是一片甘甜的凉意。锈蚀的月亮隐隐约约地挂在天边。船长举起啤酒杯:“敬风雨不移的月亮!”
我们便都举起杯来:“敬风雨不移的月亮!”
我同他们告别,又学会了“再会”。为此,我将陪伴已久的棋具赠予船长。
现在,枫丹的大地上再没有一只纯水精灵,有的只是属于我的人民。可他们并不知晓失乐园的原罪,也不懂得该如何繁衍生息。
我用深海的骸骨和萃凝晶矿石打造了一副精巧的天平,用来称量枫丹的罪孽与公义;我将它安放在新落成的歌剧院里,高悬于最高审判官的座位之上,作为无期徒刑的囚牢与执行判决的机器。
我为露景泉写了一首无名的诗歌,赞颂伟大的水神将实现她忠实子民的一切愿望;倘若有人愿意令自己的血脉延续,便来此交付他的虔诚与期许,而新生的神明将回馈他应得的恩典。
最后,我在露景泉前表演了三天三夜,将新任水神的功绩传唱,落泪的人们为我献上摩拉,询问神明究竟在何方?我拉紧了自己的兜帽,用沙哑的嗓音将预言揭示:江河湖海有自己的情诗,正义之神有自己的旅途;当歌剧院的高位有了新的主人,当舞台呼唤它命定的明星,信徒渴求的光芒自当降临。
下一个雨季到来之前,我独自踯躅在枫丹国界。从边疆遥望枫丹廷,山林与绿野都像故事里的仙境。听完爱丽丝的故事,爱玛问,何处才有神奇的兔子洞?朱莉亚问,如何才能拥有美妙的梦境?厄歌莉娅说,纯水精灵悠长的岁月都只用于欢游与嬉戏,如何能懂得人类的生死与爱欲?也许终有一日她们能够一窥全貌,可那也意味着永恒变得短暂,纯粹沦为污浊,伊甸坠化人间。爱玛与朱莉亚都摇头,说,纯水精灵的生活如此醇美,谁会想要成为短寿的人类?
厄歌莉娅问我的想法,我懵懂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我得好好想想。
在边境,我逗留了很长时间。这些时间足够我好好想想。独行的漫漫长路上,陪伴我的只有厄歌莉娅口述的童话和排演的戏剧。我走马观花地游览枫丹的名胜,看茵草越过国境后变得旺盛,低伏的平原酝酿山峦的起势。前者让我想起绿野仙踪的传奇,后者则唤醒恩仇记的美名。厄歌莉娅,她的故事伴我前行,可我恍然发觉,我已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的踪迹。
原来这就是死亡;而我仍然活着。
那位先生一踏入枫丹境内,我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枫丹四处皆流,尾随轻易。我看到他脸庞上铭刻的静默,一如六百年前的我。枫丹的泉水、花朵与飞鸟倒映在他眼底,而人间的相逢、别离与爱恨却搅不动这一片沉寂。我想了想,化作纯水精灵,那是我原初的模样,来到他的面前。
“想必,您就是即将成为最高审判官的那位先生;神明令我恭候于此,为您指引溯流的回旋。我是留守此地最后的一只纯水精灵,万分荣幸终于候得您的光临。”
他说:“谢谢,我知道我该去往何处。”
我说:“我也知道您将去往何处。不过,在登上最高的席位之前,如果您想要逛逛这片源水的大地,我将随时回应您的指令。”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双浅紫的瞳孔像柔灯铃的花序,没有经过洪水的冲洗与时间的沸煮;他的双角还稚嫩而脆弱,若当年生的珊瑚生涩地张望。
“还未请教您的姓名?”
他说:“称呼我的姓氏那维莱特就可以。”
我的旅伴也许是全提瓦特最沉闷、最无聊的一个,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我同他谈论人类,发现他与曾经的我一样一无所知;我同他言说枫丹的季风与洋流,他的博识仅限于空中水汽传递的信息;我同他调侃新生的神明,他的回答恭谨而克制。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他的公正与无私。
我与他爬上陡峭的秋分山,寒夜的星空格外明亮,在我们的头顶旋转。月亮则是浓稠黑夜里的煌煌灯塔,一缸浑水里的雪白沉淀。我告诉他,在陆上看天,和在海里看天,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毕竟,没有水帘的遮掩,一切都清晰可辨。
他说,是的,在水里看星,朦胧而不真切。
我又问,您是否知晓,人类格外喜欢这种活动的缘由?
他有些困惑,问道,您是指哪种活动。
我说,像这样,半夜本应是人类睡觉的时间,却跑出屋子,爬上山,和好友一起赏月。
他沉思着,斟酌道,原来,这就是好友的含义。
我说,希望那维莱特先生不会觉得我冒犯。我自知无法与您这般伟大的存在相比。
他摇头道,无妨。可否请你重复一遍问题呢?
我就重复说,你知不知道,人类为何格外喜欢从事这种活动?
他想了想说,因为水里的月,山上的月,窗中的月,都不同吧。
我便笑了。
成为好友之后,我们的旅行变得更加从容。有一次,我们从芒索斯山巅下行,盛夏午后的太阳灼烧每一寸土地。那维莱特贴心地问我是否觉得难受,我则想起伊卡洛斯的故事。于是我们就近找了一片林荫歇憩,听我娓娓复述厄歌莉娅的遗作。
“伊卡洛斯的父亲受国王之命建造迷宫,完成后父子却被关入高塔以防泄密。于是,父亲用飞鸟遗留的羽毛与惠赐的蜡烛制成可以飞行的羽翼。然而这羽翼虽然精巧,却因其质料而存在瑕疵:飞得太低,羽毛会被海水沾湿;飞得太高,蜡会因太阳的温度熔化。伊卡洛斯第一次飞翔,他无比兴奋,将父亲的叮嘱遗忘在脑后。于是不幸的事发生了:他越飞越高,羽翼熔化,像断翼的鸟儿坠入深海。”
那维莱特说:“你也是蜡做的吗?”
我有些得意地告诉他,纯水并不畏惧阳光。我们的力量来自水源,借此能化作林野百态。
他看起来有些困惑,不知道我同他讲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
我问,如果让你来评价伊卡洛斯,你会怎么说呢?
他说,不自量力,而且太过自我。
我点点头说,是啊,可有时我也很羡慕他。
为什么呢?那维莱特问。
我说,至少,他能自由地死去。
我还同他聊起厄歌莉娅讲过的另一个故事,小美人鱼在黎明的涨潮中化作泡沫;王子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境遇,即将迎娶邻国貌美的王女。那时我们正在塔拉塔海谷游览遗迹,错落有致如故事里人鱼的属地。我手舞足蹈地描述泡沫的升腾与破碎,太阳的威力让水汽回归循环,于是一切复归寂静,唯有大海知晓女儿的逝去。他的眉目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悲伤,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论。我们浮上水面,远处,硕大的太阳刚刚露面,就下起了连绵不绝的骤雨。直到我们上了岸,沿山麓游览数日,空中仍飘着无因的细雨。我停下来说:
“真奇怪啊,枫丹的雨季,明明还有一月才会来临。”
那维莱特向我道歉。
我就笑起来,说,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也不是你的错误。
但我其实心知肚明。在帮他与服装店牵线搭桥,定制一套适合出席审判的复杂服饰后,我在郊外找到一群玩耍的孩童,教会他们停雨的歌谣:
“水龙,水龙,别哭啦。”
我想以后大概没有这般分明的雨季与旱季;只要水龙愿意,雨季可以从年头蔓延到年尾。而且他那么天真又心软,毫不意外,以后枫丹会成为一个多雨的国度。
我就是在那一刻想到,该如何处理这具沉重躯体的。主角在舞台的中央化作无数泡沫,就像节日时父母留给孩子的惊喜。既然那维莱特已经决定留在枫丹廷,那我也该继续自己应行的苦旅。
我对那维莱特说:“如今你已像我一样了解这片土地,又决定为此世的公理正义献出精力。那么,此刻即是退隐之时,我将追随同伴的脚步前往异域。”
那维莱特问:“为何?你热爱这里,我已知晓。我希望你不是因为忌惮我的到来而远离。”
我摇了摇头解释说:“我们崇敬的神明业已陨落异乡,背后的阴谋指向如今的桂冠。我们不愿认同芙卡洛斯的正义,因此决意与她分道扬镳。我的同伴业已离开,寻找尚且澄澈的水域。而你,我的朋友,你是不同的;你将与芙卡洛斯共治这方疆土,直至真理的正义得以践行。”
他有些困惑:“我的正义……”
我不能再多说了。而他的公正毋庸置疑。
那维莱特最后问道:“人类似乎是一种弱小的种族。他们短视,与寿命的长度匹配;他们孱弱,与活动的范围相适。那么,请容我僭越地询问,此地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何曾见过如此恭而有礼之人?我对他更加满意。即是说,我对自己的眼光、自己的选择更加满意。我告诉他,此地的主人,当然是世代更替的人类;他们的弱小众所周知,他们的强大亦举世闻名。因为人类的生命很短,遗忘很长。而你将有充裕的时间去观察和了解,不必心急,我们的时间,从来都是足够的。
分别之际,我征得他的同意,摸了摸他的双角。柔软的、冰凉的。为表谢意,我用一小部分力量做成发带赠予他,湛蓝的丝绸之上可见流纹迂回荡漾。他郑重地道谢,接过了,有些笨拙地为自己系上,却把那一头柔顺的白发弄的乱七八糟。我不由得想起,最初掌握化为人形的力量时,我也对自己那一头银白的长发手足无措,厄歌莉娅用梳子细心地理顺了,又给我捯饬了新发型。我们都没有她那样强大,可以长久地维持人类的体态,所以每次重新变成人形,厄歌莉娅都会帮我再梳一次头。她离开我如此之久,久到以我的笨手笨脚,都能将自己打理得整洁干净。
我示意眼前高大的男人低头,他乖乖地俯下身子。我绕到他背后去,化出人形,轻轻将散落的发丝拢起,拉了一个标准的蝴蝶结。我告诉他,这是最高审判官的礼仪,浑身上下都应如此这般一丝不苟地打点完毕。他点了点头,承诺以后都会按此标准行事。
我们在露景泉前道别,我看到那位先生站在泉边仔细聆听,仿佛能这样一动不动,直到地老天荒。
我礼貌地说“再会”。他点点头,亦如此重复。然后我背过身去,继续做我该做的事情。我再也没有回过头。
纯水精灵诞生自大洋之底最纯净的水域,尽管我们知晓那里就是生命之源,可无一例外,从来没有人回去过。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自由的,我们的使命就是挥霍近乎无穷的年寿。顺着水脉行至各地,将纯粹的欢娱播撒传递。我们日夜欢游,颂唱爱与梦之诗;可我们何曾有过梦,又何曾有过爱?我们天生便是盈满的,充实的,无暇的;我们天生便是梦,是诗,是爱。可正因如此,我念叨的不过是传承至今的词语,我发出的不过是约定俗成的音声。我们悠长的寿命不过无知幼童翻阅日历,只有数字的增减,而无任何实际意义。我们彼此的羁绊不过自柳树折下的脆枝,在广袤水域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独自生根发芽。我们不懂梦,不懂诗,更不懂爱。
现在,我取来出生之地最纯正的骸灰,我开始回忆厄歌莉娅只言片语里的信息。我突然发现,她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犯下的罪孽,只是那时我们眼里只有繁星与鲜花,不曾给人类一隅之地。
我徇着自己的轮廓捏出人形,照着自己的眉眼细细凿刻。我分离自己的灵与肉,将神之心留下,将其他部分送进这新造的躯体。那从身体里撕扯出一部分的疼痛令我几乎支撑不住,跌坐在海底,就好像要从心口生生剜去一块血肉,放进晶莹剔透的玻璃碗。可那正是我储存记忆的花园,于是爱玛、朱莉亚、厄歌莉娅、水手、船长和那维莱特都被血色洪水冲走,我徒劳地伸手,只有滔滔水流从指缝间漏下。从今往后,我只能隔着玻璃观看那些回忆。我想起在郊外找到那些孩童时,他们叠好的纸船被大雨浸透,几乎化为纸浆碎屑。他们嚎啕大哭。幸好我不是在枫丹的郊野,而泪水落入深海,如婴儿回归母亲的子宫,杳无踪迹。
我用窃取的权能赋予这个女孩生命的本源权利,现在,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她是纯水为质料做成的人类,和枫丹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可以想见,她也与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会哭,会笑,会悲伤,会生气,她将是一个完全之人。她紧闭着眼,少女的胴体纤细苍白。我再次检查每一处细节。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造人。我感到自己和厄歌莉娅前所未有地贴近。现在,我们真正背负着一样的原罪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为她穿好定制的晨礼服,将那顶礼帽放在她的手掌上,将她抱起放进扶手椅。她像一个洋娃娃窝在软垫的怀抱里,鸢尾花在她身体各处竞相开放。可我知道她不是;她将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我轻轻地唤:“芙宁娜,芙宁娜。”
她纤长的睫羽微微摇颤。
我轻轻地唤:“芙宁娜,芙宁娜。”
我抚平她略略皱起的眉头。
可是,打量着眼前这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孩,我却感觉总有些地方并不和谐。最后,我抽出厄歌莉娅遗赠的金丝剪刀,剪去她与我相仿的长发。后退几步端详,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怜惜地亲吻她的额头,为她理顺头发。然后,我诅咒了她。
愿她的生命之河川流不息,河床里嵌满密实的金沙粒。
就像远来此地的那维莱特一样,我也依然有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呢?可是,选择不需要理由。选择只是选择而已。
我们都只是被抛物。被抛到这世上之后,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我唤醒了芙宁娜,佯装镜中的她自己交代最后的细节。在她沉沉睡去后,我从镜中走出,像一个幽灵从逝者的世界走入鲜活的世间。我吻去她眼角细密的泪珠,那是我的遗愿清单。现在,最后一项也一笔勾销。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步入自设的囹圄。
名为芙宁娜的人类与其他所有人不同的一点在于,她生来便不自由。可我允诺她真正的自由,在我完成自己的刑期之后。届时,我们将一同迎来自由的世界,自由的我们。我们是真正的双胞胎,互为彼此的半身与倒影。所以,不必忧心,不必怀疑,不必哭泣,一切都将在盛大的审判中落幕,届时,正义的真意将自当显现。
芙宁娜,芙宁娜。我最亲爱的小女孩。至少,唯有她,我要把她留在光辉灿烂的未来。
愿她成为那维莱特忠实的伙伴,给他沉静的生活带来些许欢乐与波澜。
我本以为在谕示裁定枢机中的日子是难熬的。其实不然。审判的戏码隔三差五就会上演,而芙宁娜精心排演的音乐剧穿插其中,就像一顿美味的下午茶。甜口的点心如果不搭配红茶,就太齁了;而红茶若无蛋糕相配,则又嫌苦。这么一想,我坐牢坐得还挺舒服,能有几人次次都能抢到芙宁娜亲自演出剧目的特等席票呢?
散场时是我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凝神细听夫人小姐们的八卦讨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听到第一次涨水期的来临,听到名为美露莘的新种族加入枫丹,听到终于得到芙宁娜接见的狂喜赞叹……人间爱欲翻涌不息,比任何剧目都更精彩。
偶尔,审判的过程跌宕起伏,像最恶趣味的剧团贡献的笑料,可那维莱特面不改色,永远冷静、公正、不假辞色。那维莱特每出席一次审判,我就得打着哈欠旁听。同理,他每下一次判决,我也得让谕示裁定枢机做出反应。他的意志无可动摇,他的尊荣由此创定。我越过他的肩膀去看芙宁娜,看她嬉笑怒骂,歇斯底里,有时也忍不住质疑自己的选择,但随着年岁日久,我越发坚信,我们都能获得想要的结局。
闲暇之余,我也总在思索,为什么厄歌莉娅非死不可呢?为什么是我接替了她的席位?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呢?
后来,我想起厄歌莉娅的次数越来越少,玩味那维莱特和芙宁娜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过去离我越来越远,现在的苦刑短暂又漫长,未来是无可遏止地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维莱特,是死前最后一秒,在欧庇克莱歌剧院。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悄悄摸过他的双角。比起幼龙,虽然外形上没有太大变化,质地却无疑坚实了许多。我满意地点头,将观众席让给他,步上舞台。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五百年里我日日叩问的问题,此刻都销声匿迹。灯光一齐打到我身上,像炎炎烈日。最后徘徊在我脑中的,是当我还是纯水精灵之时,夜半时分,我常悄悄地离开爱玛和朱莉亚,浮上海面,远远地遥望人类的踪迹。山腰的小屋里亮着暖黄的灯,渔人聚集的海岸燃着跃动的火,那是纯水精灵的世界里,几乎没有出现过的色彩。
最初,在制造谕示裁定枢机时,我就将内里的天地永恒地固定在黎明。黎明与我有缘。在秋分山山顶,我和厄歌莉娅等待残月消逝,旭日东升;在船长的新船上,我和水手们静候浓雾散去,海岬显现;在塔拉塔海谷的海面上,我给那维莱特讲述小美人鱼的消散,看曙色被薄雨冲淡。所以我准备了这个黎明,用作我葬礼的布景,和完全之龙诞生的幕布。
那维莱特的面容已模糊了。我停下舞步,微微侧身——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伊卡洛斯的羽翼一样熔化了。然后是坠落。我知道,这是因为重力。我的眼前闪过橡木林和酢浆草,闪过茉洁草与鸢尾花,闪过锈蚀得只余一线的月亮,秋分山顶明灭的星河,闪过无数张熟悉陌生的面孔,无数个相似的黄昏与天明。
我恍然发现,我不记得厄歌莉娅的脸了。苍晶山地的夕阳一闪即逝,被抛弃的头发逶迤在地。然后是那维莱特的长发,发尾是我系得端正的缎带蝴蝶结;以及芙宁娜稚嫩的脸庞,我一如既往,俯下身去,吻去她眼角的泪花。有一点咸。我留恋地目送他们远去,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孽生的欲念。最后是各色枫丹人,要么慌张,要么哭泣。这是第多少代枫丹人了?我不清楚。但从今往后,他们仍会在枫丹的土地上生息繁衍,这存续是正义的。他们将老去。
而我将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