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久伴自家大师兄的李秀慧看来，这位纤云前辈担得起“前辈”二字。

自上次十二月末东方纤云亲自来送年礼过后至今，才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这位不仅作为东方家家主的心腹替东方芜穹分走族内大半压力，更是把手伸到了玄铭宗内部，然未出丝毫纰漏，亦不插足过深乃至令人心生不悦。

陆夫人收其为真传弟子许是出于那份天赋，但下到小绝师兄，上到总在外溜达不着家的五长老、常年闭关的宗主，如今的东方纤云竟都能说得上话。

这样的情形放到任何外人身上，理当警惕对方是个危险人物。

可东方纤云那谦和又真诚的模样实在让人提不起丝毫防备。

还记得前些天，总在外出任务的龚师兄归来，兼任永宁峰洒扫弟子的李秀慧在院子外清理地上积雪，竟听闻一气音远远招呼着他。

寻声望去，嚯，竟是自家大师兄面前的大红人，那位自打相熟便再不拘礼的纤云前辈，躲在一树后鬼鬼祟祟。

“先别扫了小兄弟！过来一下！”

李秀慧不是不愿意过去，是奇怪这位在龚师兄眼前也是红人的逍遥门大弟子为何要躲。

“纤云前辈你这……”

“害，真不用喊前辈，叫我名字就行。诶那不重要，你先过来一下！”

东方纤云声线恳切，李秀慧只得提着扫帚走过去。

还未站定，东方纤云便将一个食盒塞到他怀中，趁他接食盒的档口把扫帚顺走了。

一番动作下来，饶是遇事向来淡定清醒的李秀慧也没反应过来此举何意。

“纤云前辈？！”

东方纤云更为恳切：

“三路难得回来一趟，家主大人高兴成什么样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上去不太合适。吃的帮我送上去，就说我用传送阵送来的。地我来扫，快去吧！”

李秀慧震惊于这看似荒诞但的确无误的思路，压低声音控诉：

“不是吃不吃的的事儿啊！哪有人家门派大师兄来了别的门派干杂役的活的！这不合规矩！”

“所以说这些条条框框真的很麻烦！三路也会出于礼貌尽地主之谊要在我身上分神，家主会更不开心！死板规矩和你家大师兄的心情，你知道哪个重要的！”

东方纤云托李秀慧送东西并无不妥，虽说会耽误他一些时间没错，但东方芜穹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在永宁峰怎会受旁人责问。

“……晚辈明白。”重点不是送东西，只是不能让客人干杂活，“但你别扫地！等我回来我自己扫！”

东方纤云感激地挥挥手目送李秀慧。

“好好好，谢啦小兄弟。”

只是待李秀慧送完食盒回来，东方纤云刚收了手里的不知名符咒。

本被积雪覆盖的路面干干净净地浮现于阳光之下。

担心被旁人看见的李秀慧难得炸毛：“纤云前辈！！！”

“没扫没扫，你看扫帚离我远远的呢。”东方纤云拍拍他的肩膀安抚。

“我新研究的可以存住风属性灵力的咒符，厉害吧？拿这片地方练练手。总之谢啦！我过几天再来找家主！”

临走前还在李秀慧嘴里塞了块点心聊表谢意。

东方纤云思路清奇又没几分正形，但没一件事落下规矩和礼节，饶是见怪不怪的李秀慧也难以适应。

“理当是个危险人物”的评价落到东方纤云身上，何止提不起防备，不被那张帅脸迷住都是多亏自家大师兄的颜值和风流行径将李秀慧的审美和抵抗力提高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

真诚果然是必杀技——李秀慧腹议。





时间重回当下，三人在永宁峰峰主卧房更忙各的。

“美人~来一下。”

虽说是又一次在修养时间被打扰，但只要东方纤云在身边，便能看出东方芜穹心情极好，东方纤云也不会拘礼，嬉皮笑脸地应声坐过去。

“上次来送年礼时，截胡走年礼的是哪几位长老，还记得吧？”

东方纤云如实回答，心有疑虑也直接问出口，从不拐弯抹角。

“记得的……‘截胡’？为啥说是截胡，不是本来就要他们接收的吗？”

“陆夫人身为玄铭宗六长老掌管宝物库，若是说得直白些，那也是个管理巨额资产的账房，逍遥门欠下的那笔债务自然算得上大资产，先前都是由陆夫人亲自负责。”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啊对，想起来了，从某一年开始，每月还给玄铭宗那份比之前多了三成，估计也是因为……”

玄铭宗内部的变动，导致宗门败絮其中的原因之一。

东方纤云适时闭嘴，即便是在场的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也不能拿到明面上讲。

东方芜穹很是中意那看似随性、实则从不逾矩的工作态度。

“美人整理下和那几位长老有关的部分，我亲自处理。”

是要搞事情的预兆。

东方纤云乖巧应“好”，东方芜穹瞧着他背影有些黯然，还当小辈是因为不被信任而失落，又哄着补充：

“美人心如明镜也好，但此事牵扯太大，还是莫要淌这浑水。”

知晓东方芜穹的关切，东方纤云淡然摇头否定。

“我不怕那个，我是在想家主大人忙完这一阵便能难得轻松一段时间，怎么又主动找活干，好歹把伤养好。”

“师父也早想惩治各中腐败，只是为巩固境界常年闭关，我又总抽不出时间，既然现在有余力去做，那自然是尽早拔除隐患为好。”

东方芜穹有时也会错觉东方纤云的真诚坦然是否也无意间影响了自己，道出心中思绪也不多虑。

“况且能将逍遥门每月要还的那份账目调回去的话，对逍遥前辈来说不也能轻松一点吗？”

“那个倒还好啦……”

逍遥门穷也不是一天两天，迫于还债压力一直没能存有积蓄也不是一天两天，对于已经习惯四处走动自掏腰包的东方纤云而言少那三成的意义其实不算太大。

“家主大人坚持把东方家名下一部分店铺盈利分我一成，已经让我的小金库充盈到一个很可怕的数字了。”

习惯付出回报的家主仍将这份回报作理所应当。

“你的是你的，门派的是门派的，美人怎么也有拿自己的私房钱充盈门派库房的习惯呢？”

“我是大师兄嘛……等等，家主大人，‘也’？”

这人也在暗自拿东方家的钱补贴玄铭宗，所以才那么着急把那几个搞贪污的长老给收拾了吧？！

东方芜穹难得露出些赧然，“诶呀，不重要~”



对他而言，玄铭宗究竟重要到何种地步？

东方纤云再次忍下那没有资格道出的疑问，只能听家主大人继续安慰自己。

“还有那部分分成，是美人应得的呀，美人负责管理那一部分的店铺，不足半月便能令盈利翻番，能挖到美人这块宝真乃在下荣幸~”

是夸赞，但东方纤云觉出一丝不对味。

“虽然美人在处理族内事务时总因心软束手束脚，但在生意场上意外地很有魄力呢……”

果然要栽。

东方纤云正准备打哈哈溜走避免被抓住细究，东方芜穹的胳膊早有预料地搭上他的肩膀，微苦草药气息扑了个满怀。

“有些手段连我都没料到……美人可是又在哪处拜了个俗家师父，或是生来便有此卓绝天赋？”

东方纤云最怕的就是东方芜穹这副半试探半威胁的模样，当下脑子里仅剩一团麻乱。

“就就就就歪打正着！家主大人谬赞了哈哈……”

明明贴过来的身体柔软温和，但家主大人的压迫感真的好强！！！

东方纤云汗毛倒竖冷汗直下，一时慌乱下意识在那人胸口推了一把，原本落在耳边几近暧昧的逼问当即变作一声闷哼。

“！！对不起家主大人我怎么也忘了你的……！”

东方纤云忙不迭扶住身旁痛得直不起腰的人，“伤”字还没出口便被捂住嘴巴。

“无妨……无妨，不必介怀。”

东方芜穹借着东方纤云的力支撑，眉心紧皱身躯僵直，闭目调息足有半刻钟才试着抽手自行坐回原处。

从深海秘境出来已经过去近两月……

东方纤云知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试着借肢体接触渡过真气，为方才自己的那一推愧疚的同时也不由得心绪冗杂。

是化魔期魔修那两剑太难痊愈，连修真界第一丹修都束手无策，还是这人从未有足够的空闲得以好好休养才让伤势愈演愈劣？

“实在失态，”笑容勉强地挂在唇角，东方芜穹还惦记着给东方纤云道歉，“方才是在下冒进，美人莫要往心里去。”

撑着疲累病痛的躯体，向着方才无意间弄疼他的人表达歉意，如何能教东方纤云“莫要往心里去”。

……究竟要伤到哪种地步你才肯留一份关心在自己身上？

东方纤云将逞强的人抱起，动作温柔却坚定，连东方芜穹都没从这位好脾气小辈突兀的强硬中及时回神。

“东方纤云……？”

将人轻放回床榻，扶着温软膝窝替东方芜穹脱下长短靴，不等那人多问又抬起那纤长双腿安置到塌上。

被南宫鹊儿劝躺过无数次的人怎会不知东方纤云此举出于发自内心的担忧，连声宽慰道：

“当真无妨，美人不……”

“坐好！”

那人哄小辈的语气分明亲和悦耳，却只会吐出逞强的字句，令东方纤云因其忧愁却又不解，以至不顾礼数地冷不丁出声打断。

玄铭宗到底有多重要？

到底是怎样的执念值得你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摆在最无关紧要的位置？

而那个伤你至此的人丢给你的位置到底凭什么值得你继续坚守？！



不由分说拉开塌上人里衣，入门猩红绷带极为刺眼，东方纤云寻着红白布条去寻系结之处。

“家主大人，药在哪？”

“……桌上蓝色那瓶。”

“李秀慧，去打盆温水。”

伤号不再挣扎，东方纤云颤着手指替东方芜穹换药时只觉心惊和心疼，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追问他究竟为何能为玄铭宗如此拼命。

以及……

你要怎样才肯多依赖我一些？

「关起来不就好了。」

同东方芜穹一模一样的声线突兀落在耳畔，却比那人平日里的轻佻语调更为婉转惑人心神。

心魔……？

为何会变成家主……

“纤云，”

这一声，则来自真正的东方芜穹。

并未察觉瞬息异常的家主大人握上东方纤云颤抖的手，来自心魔的杂音随之消散。

“我明白，美人心善，见不得身边人受伤。但总有些事情是身为大师兄必须要抗下的，不是吗？”

道理当然懂，可看到你逞强就是会莫名烦躁。

东方纤云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无力。

“抱歉，家主大人，是我沉不住气，还需要磨炼。”

“说过了，不必介怀。”

东方芜穹乖乖坐好任由东方纤云动作，粘连到旧绷带上的血肉被缓缓剥离，伤口边缘脓血被温热毛巾抚过，新药撒上溃烂皮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默许的浅笑无声安抚还在自责低沉的小辈。

而东方纤云，只责怪自己还不够强，能尽之事微乎其微。

除了帮他换药，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是了，还有一件。

“家主大人刚才提到的那件事……宗主是支持家主大人的吗？”

这次换东方纤云握上东方芜穹的手。

东方芜穹迟疑不过片刻，看清东方纤云眼中毅然便也只能无奈轻叹，“自然，师父是站在我这边的。”

“细查过往旧账确实能震慑一时，但既然是家主大人决心想惩治的人，不会是单单‘震慑’就足够。”

东方家家主的行事风格，自然一但出手便不会留给对方翻身的余地。

“有可心的美人成为知己的确乃在下之幸，但于我而言，总归不是所有手段都搬得到台面上。”

东方芜穹到底还是将小辈主动牵上的手拨开。

“纤云，你还年轻，有更多的路可以走，脏手的事情绝不能沾，明白吗？”

不脏。

无论是东方纤云还是龚常胜，从没觉得那人的手是脏的。

东方纤云追上后撤的手，察觉到家主几欲抽回便握得更紧，在那人将要愠怒呵斥前整理好心情，恢复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笑容抬眸，改为双手捂上掌心温凉。

“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方才还尝试把人推开的家主当即洗耳恭听。

貌似又有奇奇怪怪的新点子呢。

这倒是能让东方芜穹提起兴致，听东方纤云继续下去。

“虽然这事儿也挺缺德，我不怎么用，但用在这里还算稳妥。”

两双金眸相视而笑。

“但说无妨。”

“我们那管这叫‘增资扩股’，稍微转换下思路，在这种情况一样适用，只是需要家主大人再从东方家调一笔银两和灵石，但我能保证是最后一笔，最晚三月足以还上……”

而东方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虽说东方芜穹从没有什么事情是避着李秀慧的，但李秀慧端着水盆进来的时候，已经跟不上两人的思路。

俩人哈哈大笑一拍即合，向来以做好本分工作为荣的李秀慧放下水盆去院子外溜达一圈，确认没有旁人后再回屋。

其实也是多此一举，自家大师兄掌握天眼心诀功力深厚，行事果敢却也谨慎，怎会落旁人口舌。

而再推门而入时，逍遥门的大师兄已经将自家大师兄推在塌上平躺，颇有南宫娘娘的气势。

只是不同于南宫娘娘的直言快语，逍遥门的大师兄性子温良，同样做到让自家大师兄无奈但听话躺好。

看自家大师兄那个宠溺晚辈的笑就知道，不讨厌且很受用。

真诚男人果然最可怕——那一年的李秀慧如此想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