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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 曲沃城里又刮起了大风,正值秋分之际,尘土卷着锈味在地上撒野,抽干人嘴里蓄的那点水。道路两侧民居闭紧门窗,生怕烟尘打着卷飞进屋里。路上行人抬手虚掩自己面门,生怕被土迷了眼,走得匆匆,更多的土在他们身后飞扬,呛得更多人不住咳嗽,小声咒骂周围的一切。
只有一个人并未压低声音。那是个满脸污泥的少年,头发被污垢粘连成一绺绺的模样,身上的麻布短衣早已看不清颜色,打了几层的补丁被磨得几近透明。他从一张粗糙的草席上爬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土屑,夸张地咳出声,随后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一个路人的背影叫嚷道:“把土都拨到我脸上?!下次别让我看到你!”少年稚嫩的吼叫被大风呜咽裹挟而去,没有人会把一个孩子的威胁放在心上。这少年与一个少女流落街头也有些时日,曲沃的人即便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也对这两张脸有点印象。少年脾气火爆,总爱挑衅他人,而少女倒沉默寡言。有些经常路过此地的行人记恨起少年来,每次经过便会稍微驻足,脚底一使劲,把土路上松散的土都蹬到少年脸上,随后佯作无事离开。少年对此的回应只有更加激烈的辱骂,除此之外无他。少年自己清楚他若是动起手,谁也打不过,只得过过嘴瘾。
“冶,好了。”少女坐在少年身后,伸手拽拽名叫“冶”的少年的衣角,“人都走远了……”
“姐姐,他们那是故意的,我都看见了!”冶愤愤坐下,又是一阵风,他深吸一口气被尘土呛得喉干。少女轻拍冶的后背让他顺气,脏污的脸掩不住她眼中的悲意。冶缓过气来,回头还打算跟姐姐好好骂一骂这群混蛋,看见姐姐的神情时确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姐……?你这、你这是咋了?别啊姐……”
几滴清泪沿着少女的脸颊淌下,冲洗出两条干净的水痕。少女抬手擦走泪水,抿着嘴唇却忍不住啜泣出声:“我想爹娘了……”
冶心头上从未愈合的伤痕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低下头 ,不知该去如何安慰姐姐,姐姐的哭泣勾得冶眼中起了酸意,他狠狠咬了一口颊肉,硬是没哭。
“我昨晚梦见爹娘把咱们接回家里的铺子……”少女哽咽道,纤细的手抓住了冶的肩膀,“可爹娘明明都回不来了……”
少女的啜泣很轻,可每一声重锤般击打冶的心口。他抱住少女,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安抚对方:“姐,不哭。二叔迟早会把东西吐出来。”冶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那个称呼,自父母离世,他的二叔便仗着自己有点手艺鸠占鹊巢,夺走了冶的父亲留给他们姐弟俩的铁匠铺,就连田地也给并走了。如今姐弟俩身为国人却流落街头,野鼠样靠残羹剩饭度日,都得拜那二叔所赐。
冶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幽暗冰冷的恨意,他恨那不顾亲情抛弃他们的二叔。老匹夫平日里装模作样,心中对他们家的东西早有盘算。他也恨自己爹娘,为何早早地弃他们而去,让姐姐伤心。父亲最爱自夸,他夸自己锻铁手艺好,可也没见哪来的官找上门来。他夸自己心善,救过什么公子,但无人知晓是否属实。此时连听一听父亲沙哑的声音都是奢望,冶心中恨意更浓。若那公子真的存在,如今也是弃恩人于不顾。冶曾经也因为父亲的自夸而抱有希望,或许有一天会有贵胄前来报恩,他们家都能摆脱这座灰扑扑的城池。直至流落街头若干日后,冶才恍然大悟,他本不应相信父亲的话,也不应保留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冀。
可无论如何,希望不能当饭吃,饭就是饭。冶松开姐姐,少年已不如方才那般激动,他手上用劲,拍拍姐姐的双肩:“姐,你坐这别走啊,我去给你弄点好吃的。吃了东西才有劲儿。”
冶姐弟没钱,他们弄来食物的路子自然也见不得人。大多数时候是从客栈马槽里掏点豆子豆叶,回来与姐姐分食。若赶上开肆倒能吃点好的。每逢此时恰好肆上人最多,卖黍米饼子的小贩自然也顾不上所有人。冶生得精瘦,胳膊细小,自然能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小偷小摸一番。
风沙天更是如此。肆上的小贩为了不让吃食货物沾上尘土影响生意,他们会挂上几件旧衣充作帘子、或是盖上一层布,有客人时再掀开一角供人挑选。又有风声嘈杂的缘故,人与人交流也要抬高声音才能听清,对冶而言简直是老天相助。
他穿梭于人潮之中,闻着黍米香摸到一家人多的铺子跟前。周围人皆抬袖遮掩口鼻,也没人能注意到冶的小动作。少年透过前面挤成一排的客人之间的缝隙看见被粗布盖上的篮子,粗布泛着湿热的潮意,应该是了。他伸出细瘦的胳膊,借着粗布的掩护迅速捏走两块黍饼,抽回胳膊将吃食塞进衣服底下。他的动作轻巧灵敏,没有一人注意到他曾来过。
真是如此吗?
冶转身离开人群,胳膊贴紧侧腰,牢牢夹住两个微烫的黍米饼子。他隐藏好赃物、准备回去时,抬头却看见人群尽头两个披挂盔甲的人正朝这边观望。冶心下一惊,莫不是来逮他的?他偷窃手法轻车熟路,怎可能有人远远地发现他?这二人盔甲擦得锃亮,反射着阳光,晃得冶睁不开眼。黑布红绶银甲,两人横在路中央,一股肃杀之气袭来,过路人纷纷给他们让出一些空隙。不是善茬,冶想,得赶紧绕开。他脸上强作镇定,朝着甲士的方向走去。直走是回去最近的路线,如果隐藏得足够好,或许这两人的视线不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冶加快脚步,放空眼神,神情同周围路人一般麻木。他偷偷改变方向混进左侧人群,本想借人流的方向将自己送出去,眼睛却忍不住向右瞥了一眼那两名甲士。这一瞥惹了祸,两名甲士的目光恰好也在冶身上,三人目光交汇,时间也在那一刻停滞,一切于冶眼中变成慢动作。
离冶稍近的甲士瞪大眼睛,伸手指向冶。冶心下大惊,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两腿用劲往反方向蹬了一下地,拔腿便跑。少年借着身材的优势穿过身后的人群,跑出几步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冶吓得脚下不敢放慢速度,背后的混乱的人群如开裂的峡谷朝他奔去,两名甲士在其后紧咬不放。偷窃被失主或路人看见,冶还能钻进个人群缝里躲一躲,可那些人跟军营里训出来的兵差远了。
这条纵贯肆集的土路大概三十来丈长,有两条平行着横穿而过的路引去别的铺子,最近的那一条还有十丈远。冶把饼子从衣服底下拿出来,方便活动,跑出十几步后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几个人,急急减速拐进左边的岔路。身后的甲士被这几个没站稳的人一冲,也不得不慢下来,待他们追到左侧岔路时,冶早已混在人群之中消失无踪。
稍微矮一点的甲士神色略显气馁,皱眉扫视面前拥挤的人群,人声鼎沸之中找一只老鼠般的小孩难如登天。高个的不耐烦,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人潮大吼一声“站住”,来往商客被这一吼震得不敢动作,神色惊异地僵硬在原地,纷纷回头看向这两名甲士。十几丈开外有几人摇摇摆摆,还有一个老人险些摔了个趔趄,两名甲士对视一眼:找到了。
“让开!都让开!”
甲士暴烈的吼声让冶脊背发凉,这两个人简直甩不掉。不就偷了两块饼子吗?还要派两个兵爷抓人?冶来不及去深究其中原因,他只想赶紧回到姐姐身边。这一带肆集茅屋多,因此茅屋之间的缝隙也多,便于少年躲藏。方才冶爆发的速度消耗了他大半体力,近两天未沾五谷的他只觉双腿无力,必须在离开肆集前摆脱这两人。
“别跑!停下!”
停个屁。冶咬牙,清晰感觉到两腿沉甸甸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那两人的叫声愈加地大。正当冶疲累之际,人群之外一个半人高的柴堆点燃了冶的希望。若是能踢倒柴堆,至少能大大减缓身后两人的追击,运气好还能绊倒他们。冶定定心神,推开面前挡路的人,奔向那堆干柴。可惜今日他的运气走到了头。
他迎着尘土跑出没几步,忽觉脚下一轻,身后衣服被人拖拽着。冶回头,看见头顶一张凶恶的脸,一个被他推开的壮汉面色不善,单手便把冶揪了回来:“小崽子,你推谁呢?”
“你放开我!”冶挣扎着想要掰开壮汉的手,“我等会儿给你赔礼行不行?”
壮汉见着小孩嘴硬,怒气更盛。周围的一圈人见着壮汉的脸色,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匆忙离开。壮汉手上大力一掼,冶整个人被“嗵”地一声砸进土路,扬起浓重的灰黄烟尘。壮汉弯腰还想接续一拳,一只披甲的大手稳稳握住他的手臂。两名追击的甲士终于赶到。
“抓到了,带走。”高个的命令道,语毕矮个的甲士从腰侧卸下一块黑布,抻开朝冶走去。冶见状坐起身,手中捏着饼子慌忙后退,却是在甲士的威压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矮个的甲士不由分说地按住想要溜走的冶,迅速将手中黑布袋套在冶头上。冶拳打脚踢地还想挣扎,却整个人被掐着腰一提,悬在空中。冶听见那个壮汉啐他“被抓了活该,小王八蛋”,挣扎得更加厉害,后脑一阵剧痛强迫他安分下来。
“别吵。”洪亮圆润,是高个的声音。
虽然冶粗野无礼,但他也并非不明事理,为了不被高个再敲一下,只好闭上嘴。他此时唯一担心的便是姐姐,等会儿见到了官该如何辩解,如果真被惩罚姐姐又该怎么办。今天费劲偷来的饼子也没送到姐姐手上,冶捏紧拳头捶了一下矮个甲士的后背泄愤,对方用落在他后背的一拳作以回应,冶吃痛,再也叫不出声。
黑布不透光,因此冶无从判断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冶听见周围人声再度嘈杂,士子相谈、侍女调笑,悠扬乐音衬底,佐以肉食酒香。冶抵着矮个甲士肩膀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噪音渐弱,一股清风伴着一声“吱呀”拂过冶抓着黍饼的手。冶本想喘口气,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甲士无情地扔到地上,摔了个屁股墩。
“公子,人请来了。”矮个甲士行礼道。
“我看看。”回答甲士的是个少年声音。
高个那人闻言,立即弯腰抽走冶头上的布罩。恢复视野的冶这才发现自己被送进一间华美的房屋中,并非他想象的大牢。他心下生疑,皱眉观察四周,漆柱、软榻、木案,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应该来的地方。屋内除了两名甲士,还有一老一少正坐于软榻上。老的约三十出头,身着青色长袍,而少的看起来与冶年龄相仿,清瘦秀气,面无表情,暗红外衣透着丝绸的光泽。
“你是谁?”冶戒备地问道,他大喇喇地坐在地上,手里紧抓着黍饼,生怕在场的几个人会劈手夺走它们。
那个老的怒了,他直起腰,抬高声音斥责道:“无礼!此乃陈国公子慎,快行礼!”
“我不认识。”冶当然不认识,他手撑地换成跪坐的姿势,“我也不知道怎么行礼。”
身后的两名甲士再度被冶激怒,上手就要打,那名叫公子慎的少年抬手,晃了晃:“无妨。”
贵族少年上下打量面前野人一样的少年,此人脏污粗俗,也不懂礼数,瘦得不像自己的同龄人。
冶被公子慎看得心虚,想出声抗议,却被少年身边那个老的看得不敢说话。许久,少年开口问道:“你手中是何物?”
“给我姐姐的饼子。”
“喔。”
公子慎再度沉默下去。
那老的许是等不及,他伸手碰碰公子慎,少年好似想起来什么一般,清清嗓子,继续问道:“你父生前可是铁匠?名徙?”
“是又怎么样,和你没关系。”冶不愿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父亲的死,态度愈发恶劣。屋内除公子慎之外的人皆对冶怒目而视。
而公子慎此时也露出了自两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他颔首缓声道:“我曾蒙你父恩情,今日前来报恩。”
冶的心中再无所想,一条舌头仿佛被人打了个死结,所有语句在他嘴边拧巴成一团。他爹原来真没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