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顿极其平常的晚餐，平凡，且美味，具有天道家一贯的特色。不是青花鱼味噌，而是和牛寿喜锅。锅足够大，食材足够丰盛，最适合在寒冷的日子和家人一起分享。吃饭和聊天同时进行，气氛松弛得不似以往。天道素来倡导食不言，这时也参与进来，就树花与加贺美关于灵异现象的讨论偶尔搭上几句话。树花在一家出版社旗下的杂志编辑部工作，目前负责的超自然类期刊创刊虽晚，在业内已小有名气，读者多是年轻一代的怪异事件爱好者，内容以真假难辨的怪谈采访为主。——一言以蔽之，《漪见幻谭》是每天必读朝日、日经等报刊的天道总司敬而远之的杂志。然而，刚才那个话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所引发的超自然事件？”

  天道向妹妹树花侧过头，继续问道：“这就是你为下期月刊拟定的选题？”

  “之一，作为备选课题之一提交上去。至于结果如何，还得看总编的意思。”树花说，“哥觉得怎样？个人认为这题材相当有趣哦。”

  “很玄。不，多半不会被采用吧。”天道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在树花面前的空杯中倒入果汁，“过于平淡，跟你们杂志追求猎奇的调性相差太远。”

  “少来了，你又没在看《幻谭》。”加贺美从天道手中接过果汁壶，给自己也倒上满满一杯，“所以才无法理解《幻谭》的内涵，那些报道明面上打着灵异调查的旗号，可是在字里行间确实能搜寻到科学的蛛丝马迹。比如近畿地区某某水库附近的一连串事件，听说大阪府警在实地调查前，还参考过《月谭》的读者来信……”

  加贺美还想说什么。天道没理他，隔着桌子拿过加贺美的杯子。满杯橙汁一滴未动，犹如一束被捕获的阳光，以流体状态汇积在浅蓝的透明玻璃杯里，清澈而解渴。

  “谢天谢地，关西的警察离这边远得很。”天道一口气将橙汁喝掉一半，“至于警视厅——以他们的气量来看——办案时大概不愿屈尊翻阅小众杂志。不过也说不准。这里就有个相信坊间奇闻的刑警。”

  树花饶有兴趣地看着加贺美伸长了手臂，把玻璃杯重新夺回去。在那里面，橙色已然减少了二分之一。世间的怪谈也不外如是，若是铁了心不信，自我体验中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真实感势必会跟着减弱。作为杂志编辑，她多少也认同天道的判断，假如一开始就锁定夺人眼球的灵异题材，读者反响肯定更好。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关于人家的这个选题呢，现在就定性为坊间奇闻还太早了哦？”树花狡黠一笑，从沸腾的锅里夹起一片牛肉浸入鸡蛋汁，“规模上和之前差很远——是说最近收到的线索投稿，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了？”

  面对故意卖关子的妹妹，天道也有意买账，姑且先听听看。加贺美紧张地小口吮着橙汁。

  “编辑部收到了四十三封来信，首先这点就很反常哦？因为预计只会收到十封左右——十封已经算很富余了，我们杂志发行量一般嘛。最初也只是面向武藏野、三鹰和小金井三个市进行地域性征稿，消息却不胫而走。较之周边，都心地区的读者显得更积极，大多数稿件都来自二十三区内呢。于是，原计划以跨页形式推出的短篇，也因此有望变成来年新刊的专题栏目。来稿内容也不是仅能当作线索看待的只言片语，整整四十三封来信，基本都在有头有尾地讲述亲身经历，完成度很高哦？与过去的征稿相比，这已经是压倒性的说服力了。”

  说完后，树花才开始动筷子。这片肉煮得有够久，嚼起来十分费力——这令她没来由地想起从前坎坷的征稿经历。

  “也就是说，有四十三人遇到了那个…日用品引发的超自然现象，是吗？不得了，目击者有那么多啊。”加贺美的感叹，在天道看来有些夸张，有些刻意，有些包含演技的成分——不怎么高明，但无疑是为了让树花安心而展现的温柔演技，所以也很有些可爱。然而事情比他想的更简单：加贺美是发自真心的。

  “是‘日常生活中的物品引发的超自然事件’才对吧。算了，也没差。”天道修正道，“只不过是征集到的稿件数量比较多，还不能断言叙述者都如实相告了吧？这里面难道就没有吃这碗饭的职业撰稿人？”

  “没有啦，那种文章一眼就认出来了。人家好歹也是责任编辑啊。”

  树花把筷子搁在一旁，不服气地瞪着天道。

  “信与不信，说到底是哥哥的自由，但这次的情况十有八九不同寻常。硬要追问的话……我的依据就是身为编辑的直觉，这样说可以吗？超自然现象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是集体性、同时性的。从来信读者的住址来看，三分之二的人都住在东京。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名堂哟？”

  “区域性的，同时也是规模性的，搞不好还是周期性的。曾几何时，有过那种时间上的巧合。”

  当着树花的面，加贺美含糊地补充道，向天道投去锐利的一瞥。

  天道当然清楚加贺美在想什么。他暂不作声，让对方的目光从面上流过，接着关闭和那道目光温度相近的卡式炉。食物所剩不多，高汤也已见底，圆满的一餐。确是到了该熄火的时候。

  “我相信树花的直觉。”天道说，“假如要我在‘超自然现象’‘冬天也能抓到独角仙’和‘资深编辑的直觉’之中选择的话，唯有妹妹的直觉是可信的。如果其中真有什么名堂，以你的悟性肯定能够调查到底。”

  “深度调查啊…嗯，的确有计划到那一步，毕竟是人家的职责嘛。再说超自然现象也有可信之处啦。不过，这关独角仙什么事？哥你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树花重又捧起碗喝汤，喝得很慢很慢，似乎对哥哥的回答只是约略满意。长大了。相当有主见了。不再是孩子了。变得很难哄了。独立了。——在各种意义上，妹妹树花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天道想。这才称得上是难以破解的超自然现象，平凡日常的鬼斧神工。规模很小，只发生在一室之内，却是真正由时间造成的。曾几何时。

  “是不关它的事。理应抓不到独角仙的，冬天。”

  天道在餐桌下握住加贺美伸过来的手，“比起那种空有漂亮的昆虫，抓牢自己现有的东西才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