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大概一两个月吧，我会重复梦到那个人。”

“您还记得那个人的相貌特征吗？”

“记得。不过说来奇怪，她和阿谢姆很像，但是我知道并不是阿谢姆。”

“那么大概是您对阿谢姆大人的印象反映到梦中了。希斯拉德大人，请您不必担心，尽量让自己放松，如果工作压力小一点，应该就能有良好的睡眠质量了。”

于是希斯拉德恭敬地行了礼，退出了安静空旷的梦境诊疗室。

自己真的只是把阿谢姆的样子投射到梦中了吗？希斯拉德抱有怀疑。梦中的女孩，灵魂的颜色与阿谢姆相同，却穿着五颜六色的个性衣服。无论在任何地方——亚马乌罗提还是城外的山野海岸，她从不戴面具，自由地、温和地向他笑着。

希斯拉德在梦中无数次问她：“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她都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而已。

——然而今日的梦不同。

希斯拉德今天是在天际的造物之园遇见她的。她的身形变得袖珍，整个身体都是半透明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希斯拉德没来由地有些担心，然而他一步也动弹不得。

她的轮廓愈加模糊，在希斯拉德连她的灵魂以太都看不见之前，她的嘴唇翕动。

于是希斯拉德在又一个亚马乌罗提的清晨醒来，脑海中还回响着她似有似无的声音：

“厄尔庇斯。”


于是希斯拉德和爱梅特赛尔克一同来到了厄尔庇斯，一半是为了工作，一半是为了梦呓的回响。

希斯拉德原来是不信命运的——直到来到前关门，看到了那个梦中的小小灵魂的时候。

无法被古代人感知的光原本只是等着大门敞开的时候跟着溜进去，却未曾想过命运早已安排好了她的引路人。希斯拉德在她面前轻轻蹲下，等待已久的无形齿轮就这样开始转动。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求之不得有人当导游的光之战士从未有余力去想为什么素未谋面的希斯拉德会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她，为什么希斯拉德会知道她一定会帮他挡下赫尔墨斯的攻击——

为什么希斯拉德甘愿当让她逃离极北造物院的牺牲品。

————

希斯拉德失去了那几天的记忆。虽然唇齿相碰间说出的便是毫不在意的“回归星海的时候就能想起来”，但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忘了之前无数次的梦，之后的无数个梦中也不再有她。有时希斯拉德在梦中孤身一人，想要寻找什么人却又不知道要找的到底是谁。

阿谢姆发现了希斯拉德的异常，毕竟好友自从厄尔庇斯回来后看她的眼神似乎变了。于是某天，她邀请希斯拉德到街角露天的咖啡厅小坐。

“希斯拉德，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单独找你吧？”

亚马乌罗提不比厄尔庇斯，所有的人在公共场合都要戴上面具，即使今日的这家店只有他们一桌客人。阿谢姆试图透过自己和希斯拉德的面具，却看不见对面的紫色瞳孔。

“嗯，当然。是因为我最近对待你的态度吧。”希斯拉德试图掩饰表情上的忧郁，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阿谢姆会心一笑。这是多年来两人作为好友的默契，虽然现在好像多了点什么因素。于是她便开门见山：“在厄尔庇斯发生的事情，与我有关吗？”

希斯拉德突然一愣，好像一些重要的事情随着她的话语如漩涡般盘旋涌入脑海，又好像隔了一层冬日用的厚帷幔，暧昧不清。

“抱歉，好像由于机械故障，我和爱梅特赛尔克在那几天的记忆全部被消除了。可是，我总觉得与你有什么关系。”对于自己的挚友，希斯拉德对阿谢姆没有犹豫地和盘托出。

“嗯？我最近一段时间都没去那里啊，你们去厄尔庇斯的时候也知道，我在这边处理工作脱不开身。”

“那有没有可能是你的使魔什么的？”

“嗯……应该没有可能，不然我肯定会有印象的，也没有理由骗你对吧。退一万步，我不可能失忆呀？”这下轮到阿谢姆耸肩了，不过一口咖啡后她又突发奇想，“难道说这么多年你终于要向我求婚了？哈哈哈哈真是命运的安排啊！……开玩笑的啦。”

“不，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可能确实被蒙在命运的鼓里了吧。”面对已经习以为常的阿谢姆的满嘴跑火车，希斯拉德只是苦笑。

是的，希斯拉德被蒙在鼓里，忘记了可怕的末日从何而来，忘记了他曾努力想将末日扼杀在摇篮中，也忘记了一个人——

最重要的命运之人。

希斯拉德心有不甘，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份不甘的源头，而且个人的不甘在面对终末也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当大地悲鸣、法术失控、未来化为一片废墟之时，他为星球献上了自己的以太，带着不知为何的不甘沉入名为佐迪亚克的核心。

一万两千年，无数个日夜交替间，希斯拉德的灵魂便在这黑暗中沉浮。起初他以这黑暗为新朋友，日夜相处间只顾与其相依偎，权当自己期盼了好久的长假；然而时日更替，希斯拉德不再知晓时间的流逝，四周无尽的黑暗也撕下了“朋友”的外皮，由外而内入侵他的内心。

这入侵又如此润物无声，希斯拉德并未感受到疼痛，只是感到心灵、思维、记忆，一切由自己保有的形而上之物逐渐被渗透侵蚀，甚至到最后连这侵蚀都感受不到了。

一万两千年，希斯拉德不再是希斯拉德，而只是佐迪亚克的一部分。

——如果是令人叹息的悲剧故事，那么到此就该落幕终止。然而另一位主人公还未登场，这个故事也注定并非悲剧。

希斯拉德终而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奇妙的地方。阳光不曾照耀，地面是了无生机的纯白。周围的影子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是自己的同胞，一遍遍念白抽象的祷词。

他逐渐想起来了。还有无数同胞献祭自己造就救世的佐迪亚克，那便是他们的执念。末日与绝望下，要想为同胞和世界取得未来，唯有生命，唯有自己的生命能达成这一夙愿——现在已经可以说是遗愿了。

希斯拉德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看自己，自己也已经只剩个黑影了。然而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能力，放眼望去，同胞们的灵魂颜色依旧存在，只不过蒙上了一层灰烟。

当他正要叹息之时，发现不远处的一隅正有许多个灵魂聚集。而在灰蒙蒙的灵魂们聚集的中心，希斯拉德看到了一个闪烁着鲜明而美丽的色彩的灵魂。

是自己的好友吗？不过她不应该在这里啊。于是希斯拉德走去，同胞的影子们尽数散开，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阿谢姆。

希斯拉德没有恢复记忆，他不可能知道这是谁。然而仅仅是直觉就足够了——这个人也很重要。

这也是光之战士第二次接触到“希斯拉德”。第一次的时候，虽然只是黑风海的幻影，但“希斯拉德”也给她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她有点急切地走上前去，仿佛这个大个子就是自己在没有头绪的对抗末日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希斯拉德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是此情此景却如此熟悉。并不是因为她的灵魂与友人相似，而是因为她就是她，直觉如此。

希斯拉德也想帮她做点什么，然而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大个头的幻影而已。他只是看着她，寥寥数语后她便又踏上自己的旅途。

为什么自己如此执着于这个素昧平生的灵魂呢。

……

然而留给希斯拉德在世间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不多，当他再次清醒时，已经身处星海。

结束了。他想，然后便随着以太之流下沉，像其他所有的灵魂一样，与人间的光芒色彩和跌宕起伏的记忆慢慢告别。

希斯拉德脑海中的一切都开始失去色彩，如同时间的流逝让书页泛黄老旧一般，又一页页变硬变脆，最终化为灰烬。

然而终究有那么一页不同。那一页记忆好像只是蒙了一层灰，有什么在其间闪闪发光。希斯拉德原本变得黑白的思维也清醒过来，不自觉地去触碰那发光之物。

灰尘消散，色彩尽染。宛如墨水在清泉中氤氲开来，那特殊的一页重现了它绚丽的色彩。在厄尔庇斯与奇妙之人的旅途重新浮现，小小的灵魂却有着夺目的光芒，点亮了希斯拉德的心，甚至幽暗的星海也为之改变，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道只属于人世的光影。

希斯拉德便抬头，重新找回四肢的感觉，逆流而上、顺光而行，直到星海变为明镜，映照出她还在继续的旅程。从奔波世界各地到穿越镜像世界，再去往古代寻找她需要的答案——命运的百转千回就这样完成了他们间因果的证明。

一切都能够环环相扣了，之前缺失的拼图碎片也全部归位。梦里的女孩是她，来自未来的人类是她，月球上遇到的也是她。这都是希斯拉德与她的第一次相遇，而每一次他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她就是她，是希斯拉德唯一在一直追寻的人。

希斯拉德的视线追随着光，到萨雷安，到海德林身边，直到他也从未思考过的宇宙尽头。她孑然一身，面对梅蒂恩的巢穴显得形单影只。

从来都是你闯入我的世界，这次换过来吧。

于是，当希斯拉德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光的身前，与她一起抵挡梅蒂恩的绝望。

我的蝴蝶，我们又相遇了。

他看向她，然后与好友共同做了应尽之事。

然而已逝之人注定只能陪伴她短短半程，剩下的决战是要靠她自己的。希斯拉德明白，能够重现于世已经是个奇迹，他不该再奢望什么。


这次，希斯拉德的灵魂是真的要重归星海了。从人世前往星海的道路很长很长，足够他重新回味有关她的一切。

她是温柔的人，面对人们的求助甚至是无理取闹，她从来都是任劳任怨；她是强大的人，无论被打倒多少次，无论面前是多么困难的试炼，她都只是笑笑便前进；她是新的人类，却拥有不输于自己和同胞们的闪光……

希斯拉德突然想停下来叹口气。他明明很清楚，这些都是借口。一切最根源的原因是——她是命定之人。

于是他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希望能再看她一眼，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除非发生奇迹。

而奇迹也是真的会发生的。希斯拉德看到来路上有个女孩，在他赶上前的那一刻如同轻飘飘的落叶般倒在了他的肩上。

光与芝诺斯一战，耗尽了全部的体力。虽然肉体被传送回了飞船，但意识已经飘荡到了星海入口，所以才能见到回头的希斯拉德。

即使只是灵魂，光也精疲力尽，连眼皮都无法抬起。恍惚中她只感到有人扶住了她，并且为自己注入了以太。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感受着暖流游走遍自己的灵魂。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知觉，于是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还想抬头看看这个好心人是谁，却被他用手轻轻挡住眼睛，圆舞曲似的被拉着转了半圈。

“嗯，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这里也不是你现在应该来的地方。所以顺着你来时的路一直走回去吧。”

“那你呢？”

“我会在后面保护你的。但是别回头，我怕与你有再多的交集，你就回不去了。”

希斯拉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一路上他也看到过不止一次，明明只是在鬼门关徘徊的灵魂，却因为已经离开人世之人而被吸引进星海的状况。

光明白了他的话，便点点头，迈步向前。

一前一后的两个灵魂就这样沉默地前进了一会。终于光还是开口了：“我大概能猜到你是谁。”

身后的人也不意外：“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救了我那么多次，现在又是一次。”

“嗯，不必回报我，好好活着就可以啦。”

“与你有关的东西，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吗？”光的语气轻松了起来，却也加快了语速。她想传达自己的心意，快一点、再快一点，万一他突然消失呢？

“是……宇宙尽头的花海？那也是归功于你自己啊。”

“虽然很美，但是再猜猜。”

“那就是给你做的袍子吧，那可是你在厄尔庇斯之旅的纪念品啊。”

光轻笑着摇摇头：“袍子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那是什么？”创造管理局局长也有被问住的一天。

光停下了脚步，努力克制着没有回头。

“是你的眼睛。紫色的、能看清一切灵魂、包容万事万物的瞳孔，我从来没有见过。”

希斯拉德也停了下来。其实，因为大家平常都戴着面具，很少有人能够看到别人瞳孔的样子。他看到了光的色彩，却未曾想过光也看到了他的。

“希斯拉德？你还在吗？”光的声音有点焦急。

但紧接着，她就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暖，自己大概是被拥抱住了。

“我还在。我想一直都在，我想用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你。”

光听出来他有些哽咽，也知道有些愿望已经不再能够实现。

“以后吧，以后等我回归星海，我就来找你，到那个时候让你看个够。”

“嗯，或者等以后的以后，我们都不再是现在的模样，但是我相信我们还会相遇的。”

“好遥远啊。”光抹抹眼睛，然后她决定什么都不管了。

希斯拉德的拥抱只是浅浅的，所以她很容易便转过身来。下一秒，两个灵魂相拥相吻。

没有了实体的吻，彼此的感觉却更加刻骨铭心。光看着希斯拉德仿佛笼罩了水雾的眼睛，认真地问：“我的灵魂，现在是什么颜色的？”

“毋庸置疑，是爱的颜色。”

光还想说什么，但是突然间整个空间剧烈摇晃起来，仿佛地震般咆哮着。希斯拉德的表情严肃起来，然后用尽全力一把将光向出口的方向推去。

重力消失了，光只能看着自己离希斯拉德越来越远。而某人一手打造的临时空间就这样因为强烈的情感分崩离析，伴随着它的主人下坠入无光的深渊。

当光再次睁眼时，自己正躺在担架上，被担心的伙伴们团团围住。

那么刚才那是什么？算是个梦吧。

命运的齿轮随时转动着，希斯拉德将自己的无数个梦还给了光。好像什么都没留下，好像一切都凝结在光眼角滑落的泪滴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