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和维德的那场对话让程心很不安。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她的老板会对她的同学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云天明会因为她受到伤害吗？尽管她完全不知道答案，但这一问题本身就足够令她的良心过意不去了，何况，她在维德手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那人的手段可是有目共睹的。

三天后，程心下定了决心：也许她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能提醒云天明一二。于是，她拨通了云天明的电话，似乎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程心？”云天明接起电话，语气里带点难以置信。

“天明……”程心仍有些犹疑。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吞吞地说：“维德，托马斯·维德，他似乎在调查你。”

云天明一直安静地将手机贴在耳边，听到这话，他反倒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电话对面的女孩遇上了什么麻烦。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告知。”他的声音很轻。

“天明……”程心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居然是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答复。这让她想起了海明威的《杀手》：她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餐馆伙计，而云天明，是躺在公寓床上的拳击手，面对即将到来的刺杀，一动不动。……他怎么能这么麻木呢？

程心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电话已经被对面挂断了。

事实上，此时正上演的故事和程心所想象的相去甚远。

云天明把手机揣进了兜里，目不斜视地望向正前方。十米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走廊，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来。皮鞋跟落到医院的地砖上，声音听起来有点渗人。

托马斯·维德仍旧是那副白人精英的模样，鬓发整齐、西装笔挺，可惜偏偏和两边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诊室格格不入。

居然会亲自追到医院来，真是出人意料……云天明想着，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察觉眼前人在自己身前止步，他微微仰起脸，对上男人锋芒毕露的眼睛，率先开口质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诊疗信息？”

云天明，这次的重点应该是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自作主张预约了堕胎手术吧？你还有胆量恶人先告状？

虽然在心里给小家伙又记上了一笔，但数周之后再度听见云天明的声音，还是令维德神色稍霁。于是他反倒放松了眉头，不以为意地说：“这里是美国，资本家的天堂。”

云天明哼了一声，眼神由不屑逐渐变得戒备：“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要做什么？”

“别紧张。”维德翘起了唇角，“我只是想让你换家更好的医院，带你去做个全身体检。”

“检查什么？生殖系统吗？”云天明冷笑道，“如果查出来堕胎会影响我的生育能力，你就不允许我上手术台了？”

眼前人似乎会错了意，但维德不打算解释什么，至少不是现在，毕竟他还没找到云天明对他莫名其妙的抗拒与敌意的根源。所以，他将错就错，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

相比起来，我其实更关注你的胸部CT结果，他想。

云天明果然怒气更甚：“呵，你有什么权力左右我的选择？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一个男人生孩子？”他攥紧拳头，压低了声音，强忍着没有在这安静的环境里爆发。

走廊里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头顶的灯管投射下铺天盖地的惨白光线，每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影子都无所遁形。

冷光里，维德向他倾身过来，低沉的嗓音就在他耳畔，每一个问句都要把他单薄的身体刺穿：“那你想和谁结合？程心吗？你要怎样向她介绍我？你第一个孩子的父亲？”

云天明气得牙关发颤，握拳紧得指甲陷进了掌心。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怒火稍稍压了下去。

“我不想在医院里和你吵。”他的声音嘶哑得要滴血。


医院后面的花园里氤氲着初夏的气息，暖融融的空气中点点浮尘在阳光下飘动。

云天明在花木掩映间的木质长椅上坐下，仰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维德。这人正好将太阳挡在了身后，云天明看不清他隐匿在阴影里的神情。

“我不是你的。”云天明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所及是更高远的天空。蔚蓝的天边，大团大团的白云簇拥在一起，油画般浓墨重彩。

“宝玉那混世魔王都知道，不是每一个人的眼泪都为自己而流。维德，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不会连这道理都不明白吧？”

他听见男人疑惑的声音：“宝玉？”

“贾宝玉，《红楼梦》的男主角……算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我还能指望一个自大的美国佬懂得多少中国文化吗？”

“我确实对你们的文化所知不多，但我正在学习。”

“哦？”云天明在温暖阳光中半阖的眼帘忽然掀开了。他直直看向维德，脸上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你在看什么？”

“我正在看《道德经》。坦率地说，读起来有点困难。”

云天明终于放过椅背，坐直了身子：“先秦典籍对中国人来说也不好读，你怎么想到看这个？”

“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发源，不理解苏格拉底的人也不会读懂莎士比亚。我想，了解中国文化也应该从起点开始吧，所以就从上古文学看起了。据我所知，你说的《红楼梦》似乎是很晚近的作品，我离读到那里还很远。”

那人一本正经的话语叫云天明心里发笑。郁积在他心头的那股怒意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这太奇怪了，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消气了呢？他在心底笑自己太没骨气。

这笑从心底蔓延到嘴角，少了些戏谑，化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云天明向眼前人伸出手去，示意维德拉他起来。

“好吧，刚愎自用的独裁暴君，你不是要带我走吗？你的车在哪里？”


不出所料，维德带他去了全美最高端的私人医院。他之前似乎听说过，这家医院是会员制，只为非富即贵的会员们提供不菲的服务。也许是维德的黑色会员卡太好用，云天明的体检流程走得很快。不过，尽管体检本身花费的时间不算多，可等待结果的日子毕竟太难熬。


在某个等待的夜晚，云天明又一次梦见了维德。

明明几小时前才拽我去市中心的旋转餐厅吃了顿晚饭，倒也没必要这么快又见面，云天明在心里默念道。

然后，他看见维德站在不远处一户长满藤蔓的阳台上，正面对自己，举起了手中古旧的手枪。

“砰！”
子弹当胸穿过。

云天明下意识捂住了前襟，却发现入手毫无鲜血浸透衣衫的黏腻感。低头一看，竟然没有任何创口。

一道白光从他脑海中闪过，他猛地转过身去——
程心。是她。他曾偷偷藏在心底的女孩正跌坐在血泊里。

为什么……为什么？执剑人的位置就那么好吗？你知道罗辑这五十四年里，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吗？

云天明回过头，直视维德，眸色深沉。

不择手段？呵，不择手段！你知道你的杀人意图有多明显吗？曹彬已经报警了，飞行警车马上就到！你是完全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疯子！托马斯·维德，你真他妈是个疯子！


云天明满头大汗地惊醒。梦里剧烈的情绪波动太耗费心力，他现在感到有些缺氧。心跳也依旧很快，他还没能从那惊惧又恼恨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下床的动作有些迟缓，去阳台的那几步路也走得很不稳当。好在，扶着栏杆吹了会儿夜风，他感到一切又都归位了。

程心，她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很疼吧？可为什么，哪怕在梦里，我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家伙？

其实云天明知道答案，无非是因为，在现实的这条时间线上，是维德给了他一点温暖，抚慰了他十八岁以后的漫长岁月。云天明心里的那架天平是很公平的，这次是维德往上多放了些砝码，那么水平横梁就不可抑制地向他倾斜而去。哪怕……哪怕那人是刻意为之。

多重的爱才能让天平倒向一边呢？可以用价格来衡量吗？云天明想，他的爱是很昂贵的，值足足三百万元呢，当然，尽管对现在的维德也算不上什么。但是，也可以很廉价，只要酒吧里最普通的一杯酒。

虽然已经入夏，单薄的睡衣依旧挡不住凌晨的寒风。手掌下冰冷的金属栏杆，似乎要把他冻伤了。

托马斯·维德，你这是趁人之危。你怎么能为了满足自己一点可有可无的好奇，就把我的爱全都抢走了呢？……你会想要我的爱吗？


云天明再度躺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隐隐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些事。

那是维德把他从医院接走的那天，他们在初夏鲜妍明媚的花园里。维德握住他的手，把他从长椅上拉起来。他还没站稳，就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

原来，维德之前一直站在他面前，不是为了形成身高差距向他施压，只是想帮他挡挡光，怕他被过于明亮的日光晃花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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