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的枫叶举世无双，鬼切是第一次来。他只在宅内赏过红叶，并不觉得如何。“人工景致，自然不如岚山风景天然所成来得壮观。”源赖光说。彼时他正盘膝坐在廊下，喝一杯麦茶。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天气逐渐干燥起来，源赖光的唇上涂了一点防止皲裂的羊脂，喝了茶便显得亮亮的：“过几天就要去郊外秋狝，你还记得如何开弓吗？”

“主人教导，鬼切不敢忘记。”鬼切回答：“比起从前，我能射一百步了。”

源赖光信马由缰，腰里别着童子切，将弓箭都背在身上，鬼切骑马跟在他身后。山上风大，源赖光早起的时候就梳了高马尾辫，省得头发被风吹乱，全部贴在脸上。鬼切一进屋看得一怔，过了三秒钟才俯下身去问候行礼。

“我的弓马一般。”源赖光牵着马缰，让马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去，绕过土坡走到野原中。他们逐渐甩开了大部队，两个人骑马走在秋天干燥的风中：“博雅——你还记得吗？分家的孩子，叫我二哥的那个，去年元旦的时候来过本家。他在弓术上很有天赋。”
“博雅少爷，我记得。”鬼切也背着弓箭，只带了一把髭切在身上，腰里轻飘飘，感觉浑身不对劲。秋天的原野草色逐渐变黄，鬼切长久在家中，此刻到宽阔之地，顿觉视野一阔，连呼吸都好像变得顺畅起来。
“他小时候很崇拜我。”赖光骑一匹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骟马，此刻低低地打了个响鼻：“不过近几年渐渐长大，说话便说得少了。”他一夹马腹，白马迈开腿向前小跑了几步：“来赛马吧，鬼切！”源赖光举起马鞭，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向远处的山脚一指：“跑到那里，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那您赢了呢？”鬼切赶马上前与源赖光并肩，他的骑着的黑马极亲昵地偏头过去舔了一下赖光的白马，鬼切连忙扯着缰绳将它拉回来，二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你随便用什么做赌注都可以。”源赖光用马鞭在手心敲了敲，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把你的抹额给我吧。”
“您只要这个？”话音未落，源赖光就一夹马腹，白马撒腿狂奔，好像一道闪电般冲了出去。鬼切只得催马跟上，四周的景物飞快向后倒去，他的视野里只剩下源赖光扬起的雪白长发。源氏的马都是好马，几乎只是瞬息，他们俩就已经跑过了大半的路程，鬼切起步比源赖光慢一瞬，此时落后半个马身，紧紧咬住不放。狂风暴起，突然将源赖光的发带吹散，白发瀑布一般在风中铺开，猩红的系带直接扑到鬼切脸上。鬼切反应很快，一把捉住发带的尾巴，但赖光显然没有在意，在鬼切捉住它的同时，跑到了终点。

“你输了！”源赖光看起来很高兴，头发蓬蓬的，好像一头白狮子，他翻身下马，潦潦草草地顺一顺头发，前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珠。
鬼切驱马小跑到赖光身边，也翻身下马：“主人武艺超群，岂是鬼切能比。”他解下前额系着的带子双手奉上，源赖光接过，叠了两叠，塞进腹当的夹层里：“你分心了，你看到了什么？”那条红发带在鬼切下马时就被他藏到袖中，此刻正在暗袋里灼烧着他的手腕。但源赖光似乎不关心鬼切的答案，他再翻身上马，伸手给鬼切，让他坐到自己身前。
“马会自己回去，我们玩自个的。”源赖光的头发散了，凌乱地披在身后，鬼切从来没见过这样潦草又鲜活的源赖光。主人在他心里一直是端正，高贵，游刃有余的，即使是尸山血海，也不曾变得狼狈。源赖光高坐明堂时就像屏风上的螺钿镶嵌画，精美绝伦，不褪色不剥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垂不朽。但此刻他长发散乱，脸上汗涔涔，背着弓箭挎着长刀，与鬼切同乘一骑，一同走在刮风的原野上，好像两个要去寻仇的武士，身前事一概抹去，只有刀剑在鞘中发出蜂鸣。

他们不再说话了，鬼切握着马鞍坐稳。其实这个姿势不怎么舒服，但是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身后的源赖光身上。他的脊背贴着赖光的胸口，即使隔着甲胄，鬼切也能感到源赖光的心跳——人的心跳。赖光漫无目的地驱马，白马载着他们走进了枫叶林中，源赖光高些，就用马鞭拨开挡在面前的红枫枝丫，顺手捋下一片，无意识地用手指捏着叶柄打转。

“这里有狐狸。”源赖光牵住缰绳，马匹停下，静静地站在原地，连鬼切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源赖光眯起眼睛，仔细地甄别林中的足迹，抽出箭搭在弦上，在鬼切耳边将弓拉满，一箭射向被落叶盖住的地方。其下传来猎物中箭的叫声，鲜血从枯叶里涌出。源赖光翻身下马，上前用弓梢拨开落叶——他的箭射穿了红狐狸的脖子，将它钉死在地上，此刻狐狸已渐渐停止了挣扎，只有后腿仍微微痉挛。源赖光拔下箭装回箭囊中，提起红狐狸对着光端详，将它的尾巴系在鞍后：“秋天的好皮子，回去叫人硝制，给你做围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