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了躯干,我是你的影子,但是主人我不愿再跟随你了。”
傀影一开始并不叫傀影,但是他出生时的名字已经鲜有人知,因为距离他失去本名已经过去了太久。
当他出生的时候,山林里的小仙子和精灵们都争相来看望他,赞叹这个小婴儿惊人的标致。然而对我来说,先知看到的往往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当然,毫无疑问他会成为极其美丽的少年。同时我也看到了这过分的馈赠所带来的厄运——“如果想要这孩子长命百岁,就千万不要让他与自己的影子相见。”我这样告诉他的父母。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到了众神的诅咒,脱下纯洁的白衣,披上象征不祥的黑袍,化名傀影,被放逐到我居住的这座森林里面。
“因为我拒绝了一位仙女的求爱。”他告诉我。
当傀影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的青年和少女追随着他,希冀能得到他的青睐。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热烈的爱语与灼热的目光,任何爱意的表白都不能打动他无情的心。在这些痴狂的男女中,最为狂热的是山中仙女艾可。
艾可曾经触怒女神,女神便令她原本美妙的歌喉只能用来重复别人说过的话,于是她对善于歌唱的傀影愈发爱慕,常常循着他的歌声躲入附近的花丛偷偷窥伺他,因为她无法主动开口搭话。
直到她等到了这样一个时机,傀影与他的伙伴在猎鹿的时候,将那头矫健的鹿赶进了艾可藏身的树林里。傀影见到人影晃动,便出声喊道:“那里有人吗?”艾可答道:“有人!”但是因为害羞不肯出来。于是傀影与他的同伴呼唤道:“出来吧!”她只能重复:“出来吧!”
外边的少年人们都感到奇怪,再次喊道:“出来和我们见见面吧!”艾可对这句话非常满意,重复道:“出来和我见见面吧!”随后她就从林子里奔跑出来,想要与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拥抱。然而傀影也跑开了,甚至不愿意与这位仙女进行任何肢体接触,而且断然拒绝道:“不要触碰我!我宁死也不要接受你。”艾可最后重复道:“接受我!”随即便伤心地躲回山中,但是依然对傀影念念不忘而日渐消瘦,最后竟然身体消失化入山石,只留下山谷中回荡不绝的声音。
因为傀影的拒绝这样羞辱了一位仙女,众神愤怒地给他下了诅咒:他爱的人永远不会以爱来回应他。
傀影对我这么清楚来龙去脉而感到惊奇:“你对事实的知晓就像曾经亲眼见过一样。”
“我的能力是用双眼失明的代价换来的。”这个少年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毫不在意,反倒关心起我来。这与知更鸟们告诉我的情况完全不同——它们喜欢叽叽喳喳地议论森林外面长相美丽的人,其中被提到最多的就是傀影,它们评论这是个非常傲慢、偏执的美少年。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性格倒是没什么问题。
“我听说,你曾经给我作出预言。”傀影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我必须得提醒你,不要与你的影子相见。”
“也就是说,我总会与我的影子相见。你看到的事情,难道不是一定会发生吗?”
“按理来说是这样,但是我劝你不要为了挑战命运而主动去寻找它……”我有些无奈,少年人总是不愿意相信命运,而且富有逆反心理。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影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长成什么样。”傀影若有所思地抚摸自己的脸,“所以我会在哪里遇见他呢?”
“有很多人追捧你的相貌吧。”我只好含蓄地回答。
“但是我还不曾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与相貌无关。那样的诅咒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我听到这样天真直率的话,不禁苦笑起来——生来富有的人永远不会理解穷人的难处。
后来,傀影常常来找我聊天,毕竟这森林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类。我住在森林里的漫长时间里,那是最热闹的一段时候。傀影就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少年人一样具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但是他并不反感森林里的荒凉。“与其他人交往不是必要的事情。”他说这话是发自真心,而不是为了伪装清高。
在我一生服务过的无数预言对象中,傀影是地位最低微的一个,他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但是他给我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印象,可能是因为我与他相处了这一段时间,他活蹦乱跳地生活在我周围,让我忍不住常常思考,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只要哪一步稍微做些变动,傀影可能不会受到诅咒,以他的美貌,本应该一生享用着人们的欢呼和爱意。但是命运就是不肯放过他,让我眼看着他重合上了每一道预定好的轨迹,让他以最惨烈的方式实现了预言。
从某天之后,傀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我的屋子里,不仅如此,连森林里的燕雀也都说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一只乌鸫带来了消息:傀影被几个痴迷于他的精灵邀请到了它们居住的湖边。
那片湖水位于森林的边缘,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平静无风犹如一面镜子。那些精灵劝他来这优美的湖边饮水休息。因为傀影父母的禁止,他从小没有见识过湖泊,这份好奇催着他欣然前往,俯首掬起清澈的湖水饮下。在满足口渴的欲望的同时,另一种欲望产生了——他看见了水中的美少年,就立刻爱上了他。精灵们呼唤他,他变得不耐烦地让他们走开,他只想看着面前的这个虚影。在傀影看来,水中的人完美无瑕,而且也深情地注视着他,他们是一见钟情的爱侣。
傀影用上了以往别人拿来赞美自己的所有语言来讨好那个虚影。他的容貌正如最精美的神像,皮肤如象牙般富有白皙的光泽,光彩夺目,发丝则浅灰如银,每一根都柔顺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傀影不禁匍匐下来贴近水面,好去看清那双仿佛蕴含星光的灿金色眼睛。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虚影,突然懂得了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就是爱情了。
他如饥似渴地望着他,但是既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用这个人填满他的生命才能心满意足。傀影试图去拥抱水中的恋人,但是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不懂得这只是一个幻象,他的爱不会有回应。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哀伤——虚影也是愿意拥抱他的,他们两人之间只是隔着吹弹可破的一层水面,却永远触不可及。他露出微笑的时候,恋人也向他迷人地笑着,他接近水面的时候,恋人也心心相印地朝他靠近,他为了两人之间的屏障而落泪的时候,恋人也哭得叫人心碎——最后,他终于明白那就是自己的影子,他是一个爱上自己倒影的痴人。
但是他依然无法离开这片湖水,即使让他离开虚影一步也做不到。
过了一晚上,那几个精灵非常殷勤地领来了一个浅金色长发的小女巫,告诉傀影,这个少女有办法实现他的愿望。他不肯相信:“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少女发出咯咯笑声:“这不是一目了然吗?不就是想让你的影子拥有实体吗?”
傀影终于舍得移开了目光,他由于爱恋不得的苍白增加了他的美感,引得精灵们发出惊叹声。
“该怎么做?”金发少女从斗篷里拿出一个半脸面具,晃了晃:“给他戴上这个就行了。”看上去是个灰扑扑的奇怪面具,上沿的装饰一半是猫耳一半是鹿角。
傀影有些怀疑:“这样就行了吗?”少女有些生气地说:“不相信就算了,就算你长得好看也不能质疑葛罗莉亚的技术。”下一秒,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用非常轻柔羞怯的语气向他解释:“我是葛罗莉亚,刚才跟你说话的是夜魔……我为了处理自己的人格分裂,已经在灵魂领域作了很多研究,这个面具会有用的。”
傀影看着少女的金银异瞳,接过了那个半脸面具。他将那面具按进水中,让自己的上半张脸与漂浮的面具重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葛罗莉亚提醒道:“你去摸摸看?”傀影伸出手,发现那虚影不再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仿佛随着面具有了实体。下一秒,他的指尖就触摸到了恋人光洁的的脸颊。
女巫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就说会成功的,葛罗莉亚是个天才。”精灵们付给她约定的报酬之后,她就戴上兜帽离开了森林。
傀影整个人扑进了水中,急切地拥抱他的影子。然而,他被强硬地推开了。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缓缓浮出水面直立起来的虚影,除了被遮住了上半张脸,虚影身上似乎流露出挥之不去的黑暗气息。他的声音也比自己喑哑一些:“不要触碰我,我不接受你。”
“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是相爱的吗?”傀影又觉得无法理解爱了,为什么这么反复无常呢?
“你是你,我是我,当我没有实体的时候,只好与你同声同气,事实上我并不爱你。既然现在我可以自由地表达想法,那么我的想法就是:我不爱你。”说完这些无情的话之后,虚影就将他留在原地,独自上了岸,往森林深处走去。
傀影忍不住落下泪来,但是还是要紧紧跟上去,他想起曾经迷恋自己的人们,现在他的痴缠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我之后见到傀影的时候,他总是跟在那个戴面具的怪人身边。奇怪的是,无论是那个人的过去还是未来,我都看不出,大概是因为他本质是个幻影,算不上人,无法在时间上留下印记。
一开始虚影极度地不愿意傀影接近他,但是这两人不得不共处一室,使得影子的态度没那么尖锐了。
虚影本想远远地离开森林和傀影,但是那个面具没有那么完善,每隔三天影子就会变得虚弱,必须回到湖水里面。
我后来才认识到,不得不依附于他人的人突然获得了支配的权力,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他支配的还是最不讲道理的“爱”的权力。
数不清是第几次,傀影扶着戴面具的影子回到月光笼罩下的湖泊里。平静的湖水似乎能安抚虚影的心情,只有这个时刻他才会跟傀影好好地说几句话。
但是不是今天。虚影躺在湖水里说:“我要离开这里,用三天的时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总比被困在这里好。”“可是那样你会衰弱下去,直到消失。”“无所谓。”
影子就像过去的他自己一样偏执傲慢,这都是爱令他已经丢失的东西。
傀影说:“我可以去问问葛罗莉亚,她们会有办法的。”他流下眼泪,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软弱的东西。
虚影就像是在掂量他的话的真实性一样,终于正视了自己曾经的主人。他靠近过来,捻了捻傀影的眼泪,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问:“你想和我做爱吗?”
傀影摇摇头。
虚影靠得很近,他根本没有体温,焚烧着傀影的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爱火。
虚影说:
“我和你做一次,然后你就放我走,怎么样?”
傀影再次想起那个诅咒,他曾经轻视过的东西终于令他感到了绝望。
虚影太明白傀影想要什么,也最不明白傀影想要什么。他根本无法产生恋爱的感情,做爱就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回报。
他不理解傀影这样狂热的爱恋,对影子,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呢?比如现在他们接吻,连嘴唇的触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傀影是温暖的,自己的舌头贪婪地从他口中汲取那一点温度。
他们的肌肤湿漉漉地相贴在一起,反映着银色的月光,就像两枝缠绵着开出洁白花朵的藤蔓。
夜晚的湖泊不复平静,以他们两人为中心,一圈一圈荡开搅碎月影的涟漪。
傀影模模糊糊地想到,影子就像他的主人,在他身后野蛮地驱使着他。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就像成了一条船,他就是风帆,是水手,他的根深深地扎入他的体内,他领着他在水面之上浮沉。
但是湖水,月光,和虚影,都是冰冷的,只有他被挤压在这中间,苟延残喘地抛洒着稀薄的热量。他断断续续地哭泣,徒然地感受着自己逐渐地熄灭。最后连他的体内也感到冷了,虚影掠夺走他的温度,还给他种下寒冷的种子。
他目光涣散地仰头看向月亮,仿佛有一棵树在他里面生长,即将要破开心脏而出。这棵树曾经掌握在过去的他的手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任性地选择其中一根树枝,现在才恍惚地发觉,是命运握着他的手引诱他走上这条路,而且他心甘情愿。
我最后一次见到傀影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去拜访那位女巫,央求她赋予虚影永恒的肉体。我猜想他会问问我这件事是否会顺利,但是他什么也没问就告别了。
这一去当然是永别,他将会与虚影回到湖中,戴上那面具,奉献自己的骨头和鲜血,剖出自己长久以来饱受爱情折磨的心脏,在停止呼吸前看到获得肉体的虚影。虚影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曾经的主人,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那时候,他也会理解爱到底是什么。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诅咒也随之转移到了虚影身上,刹那间,他还没有完成的躯体会崩溃成一滩污血,彻彻底底地魂飞魄散。
经过湖面的风将傀影的死讯带回山林间,爱过他的人类、仙子和精灵们伤心欲绝,为了他换上黑袍,剃掉头发,唱起他曾经唱过的歌,为他恸哭了三天三夜,山谷中的艾可从那以后便永远地重复着这些哭声。
他生前的这些爱慕者带来了灵床和鲜花,却哪里也找不到傀影的尸首。
因为目睹虚影的消逝,他那颗绝望的破碎之心化为了长着两根尾巴的黑猫,多余的那一条尾巴存放着曾经来到他心里的虚影的灵魂碎片。
至于神的诅咒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不会生效,我想——应该是不会了。
“所以这就是你带着猫进食堂的理由?”博士撑着下巴问。
“是的,虽然它看上去是只猫,但是它拥有一对悲惨情侣的灵魂。”傀影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搔着猫咪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这个故事很动人……但是我拒绝。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博士看着愉快地抱着猫出门的傀影,不由得一阵头痛。
搞什么啊,讲个故事用老子用过的马甲,有意思吗?还以为要被拆穿了,幸好老子心理素质过硬。曾用名泰瑞西斯的博士呼出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