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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台场奇事
少年 他站在四顾无人的海边,任赤裸的双足陷入米色的沙。泛着虹光的咸水扑在脚腕上,卷起贻贝的残骸并碾碎,遗留缠结一团的水藻。有他两倍高度的摩天轮熄灭霓虹灯光,沉默下去。情侣幽会不在午夜,因而没人在意此处滩涂刚刚印上巨大怪圈,在这怪圈中又刚刚死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是个被自然残忍剥夺面目的无名氏。这样的情景日比野未来见了多次: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死去,又有什么人捡起零落的骨殖,匆匆掩埋,使同一抔黄土消化了一个人又吞入一个人。然而,在台场,在人工岛屿上,在这螺旋般让人昏昏然的纹样当中,在寂寞的沙地上,这样的死亡就不由自主的变得稀奇。市民自千年前就偏爱此类被诡谲猜想所成就的死亡。你生前不名一文,死后荣登社区恐怖传说之首。
曾有个人这么说:“在这个地方,你永远无法成为任何人,除非你去死。”
海浪洗去人类足迹。东京彩虹大桥车流汹涌。远处商圈写字楼常亮的灯照出另一道身影:芹泽和也举着相机站在公园长椅上,摄下怪圈、尸体和背对他的日比野未来。咔嚓。富士拍立得,现代所制怀古产物,被时间落下的前朝遗老。
“你何必用那人的遗物,拍他的遗体?”日比野未来回过身来,眼睛凝视着芹泽手中的相片。
“难道你不好奇?他浑身上下,除去廉价衣物就是这台三万日元的相机。”
他从镜头看向日比野未来,棕色头发的人类青年正向他走来。他又看向手中胶片的成像,散发微光的宇宙来客正站在地球沙滩上,脚边的人类尸体使他更像一个冠冕堂皇的罪犯。“拍出不可见之物的相机”,多么老套愚蠢的惊悚片剧情,然而于此时此刻实地上演。
“他看到了什么?”芹泽和也喃喃自语,“既然相片能显示我们的本相,那他一定看到了异于常识的……唯一不符合地点规律的是他。过于匆忙,是在掩盖他无意中的发现。”
“证明我们的猜想没有错,”日比野未来回答道,“失踪的人确实是死了,而且也确实并非人力所为。你过来看。”
他指着漩涡怪圈的一角。那里有彩虹色的黏菌在蔓延。它们沿着沙地凹陷前进,马上要触及年轻人已无法辨识的身体,并像以往那样将其变为贝类碎屑和海底沙砾混合的一滩。
“台场近期的失踪案,大多是这个原因。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这种物质还未开始转化前抵达现场。”
芹泽和也伸手触碰那蠕行前进的菌落,它们就像被火烧灼一般溃退了,凝结成指尖大小的一块瑰丽卵石。
“这就是所谓的海滨鹅卵石了。散布在台场沙滩上,待游客捡回家中,然后吞噬他们的生命,将人的身体转成二氧化硅和碳酸钙。最好的情况,就是将受害者身体的残骸混合在海滩里,然后随着海浪一起卷走。但它们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让喜好彩色石头的游客死去。”
“无论如何,海滨鹅卵石都不可能是自然出现的,”芹泽说,“它们是被放置在这里的——我们不可能通过旅游局限制游客捡拾鹅卵石,因为它俨然已经成就了一条观光产业链,使台场除了山寨自由女神像之外又多了特殊之处;我们也不能依赖于通过警方查询是谁放下的这些石头,因为这会耽搁太多时间,并且撒下海滨鹅卵石的个体也大概率无法被人类的设备检测。”
日比野未来蹲下身子,捻了构成图腾的沙子在手里。目前为止,只有这次案件的受害人身旁出现了图腾——也可能是仅他的图腾未被清理。麦田怪圈似的图像仅仅是靠压实的沙土描绘出来,他和希卡利都没有感受到任何能量存在,就好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人类的死亡加上浮夸的装饰。
为了什么?他想。让人类死亡为了什么?画这图画是为了什么?将我引来为了什么?仅仅是一场作秀吗?做给谁看?这一切毫无意义。
菌群又开始向那青年孤独的尸身延伸,并在日比野未来指尖的接触下再次缩成一块儿。它害怕光和热,光的触碰使它休眠,热的炙烤使它死亡。因而海滨鹅卵石往往于黄昏被发现,于深夜袭击曾将它们欢喜地捧着并为它们而来的人类,取走他们的性命,自己也随风飘散。
日比野未来人类的眼瞳溢出了金色的光芒。金色,人类喜欢金色,喜欢光芒,喜欢花和果实。人类从海滩走过,寻找好看的、琉璃一样的宝石。他看到昨日的太阳从海平面跃出,融金洒满柏油路。他看到小女孩买了一支牛奶雪糕,踏浪而行。短裙女子的卷发随风扬起,伴着海鸥鸣叫声拢回手心里。汽笛声,游船缓缓开动。不远处,小男孩趴在摩天轮的玻璃上,从一百一十五米的摩天轮顶端俯瞰对岸。
“你看到什么了?”芹泽问他。
“快了,”日比野未来垂下的双手颤抖着,“我已经看到……”
沙粒飞起。海燕长啸。情侣牵手而行。灯光熄灭,灯光亮起。快门。日暮。自行车铃声。嘈杂。一个独行侠。野犬徘徊。小贩收摊。潮落。月升。
“我看到他,他对着远处拍摄,一个中长发的年轻男子,戴着塑料框眼镜。他拍了一张,两张,三张,第三张时他愣住了。他跑到沙滩上,盯着那片空地……他突然倒地,口鼻出血……沙子在他身边凹陷出一个圆环形状,向里形成花纹,彩色从里面渗出来……”
“那张照片。”芹泽和也提醒。
“对,照片。那张照片掉在他旁边,然后……”
他长出一口气。
“你还好吗?”芹泽和也担忧地轻抚日比野未来的后背,伸手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接下来就别再这样了,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了的。”
“我没事,”日比野未来摇了摇头,“照片被一只猫叼走了,一只三花猫。那猫肯定被训练过。往那边跑。”
他伸手指向两人身后的一条小巷。一只黑白花的猫咪身影从堆砌的杂物间一闪而过,在几下轻盈的跳跃后攀上屋顶,沿着居民区延伸的方向一路小跑。寂静的夜里传来哨音。那只猫嘴里衔着一条宝石项链,坠在白金链条上的海蓝宝石摇晃出一道澄澈的反光。
“小偷猫。”他说。
“等天亮之后,我们找过去,”芹泽和也注视着猫尾巴消失的地方,“一个帮派还是一个家族?训练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附近盘踞着一个小型黑帮,”日比野未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叫潮风连合会。他们的一个若头补佐,名叫畔江雄彦,人称‘野猫雄彦’。这件事可能和他有点关系。我还在GUYS的时候和他们当时的组长接触过,也听他说过有一个和动物格外亲近的小孩,可能就是他。”
一周之内,掌握的第一条线索。
实际上,在所有被外派调查此次事件的警备队成员中,梦比优斯和希卡利算是进展比较迅速的。这种色彩斑斓的宇宙菌群四处传播,甚至在相对偏僻的地球上都有所报告。梦比优斯刚离开地球三十余年,又要回来。虽然坂宏人的面孔在三十年前闻名大街小巷,三十年后的东京都居民却仿佛完全忘记了他。也因如此,他们得以继续使用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的原本人类拟态。
对人类而言,三十年是漫长的。三十年足以让一代人从婴儿长到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也足以让另一代人从意气风发老到白了头发。时间给予人类这一脆弱物种的刻痕是深透且尖锐的。像一把刀,轻易割断了日比野未来和原本人际关系之间的纽带。
就像猫和人类。人类仿佛不会变老一般,自猫短暂的生命开始到结束,一直是差不多的模样。这种感觉之于奥特战士,就是熟识的人在一瞬之间全部改变。
就像三十年前还是某个黑道成员之子、厌恶着自己身份的畔江雄彦,已经成了潮风连合会的若头补佐。三十年前的组长已经告老,三十年前的舍弟当上了三十年后的组长。
就像二十三岁时见到日比野未来的潮风连合会现任组长冈本清英,在他五十七岁时将要第二次见到那铭刻在他记忆深处的身影。那个有灿烂笑容的、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至今依然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