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死过三次。

第一次是作为莫里安时被放入巨大的玻璃容器，浑身戴着电极和导管，当所有工作准备妥当，缓冲液自容器底部注入，直到整个缸体浸满。涌上的液体挤压着胸腔，他能明显感受到双肺传来的压力。浅亚麻色的头发在液体中散开，随着液体分子作布朗运动轻轻漂浮。那时他闭上眼，暗想这里就是终点了——他从没想过这场赌上性命的试验是否能够成功，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时薇拉刚从一场血战中逃出，被黑野的清理部门带回，于是他们便在那个巨大的罐子外面初次打了照面。

第二次是作为黑野特别行动组组员时失控暴走，早期试验体都容易犯的毛病，最后被切断机体各处的神经连接剥夺行动能力，变成一滩无序的机械零件。那时执行回收任务的是薇拉，尽管加入黑野之前见过各式各样的构造体的惨烈残骸，还是头一回见到被分解得如此彻底的。所有行动模块都被摧毁，只剩下存储意识的中央处理器还完好。她蹲下身，金属制成的手指缓缓抚过熔毁的断面，任蓝色的循环液沾满仿生皮肤，才缓缓拎起那个最为核心的头部——很讽刺，他的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

第三次是他脱离黑野加入灰鸦小队之后的事，而那次算不算得上“死亡”，只能说牵强。但无论如何，薇拉带走了刺伤里的提法，这是事实。

薇拉曾经想，时至今日自己还对那家伙无法释怀，难道说凡是拥有人类情感都必然在哪里栽倒，还真是有够愚蠢。要说那是什么情感——见鬼去吧，谁会喜欢那种机械脑袋？可她没办法不在意他，打从一开始，她便总有某种想要戏弄他的冲动，想要看看那家伙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反应。而他总是那么冷淡，哪怕她故意把他的宝贝工具箱藏起来，他也只是面无波澜地去采购部填那张有够麻烦的申请表，再去买一个新的回来。他怎么能那么——那么无情？他甚至没有正眼瞧过她。直到那次回收任务，她把他仅剩的完好的头部捧在手里，那是她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端详他的脸。仅仅一瞬，她也不禁为之震撼。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无边的黑暗中，他紧紧拥住她，轻轻啃咬她的颈侧，将她的气息刻入记忆模块最深处。他是战场上最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此刻却将躯体交由意识模型残存的人类本能。他们言语上交流的次数甚少，更多的时候只是无言。他平日握枪的双手抚过她的腰肢，而她仰头咬住他的喉结，十指狠狠抓上他后背的仿生皮肤，抓出一道道痕迹。

只有一次他说，这一切不过是个巨大的合理的谎言。她方才从情潮中缓过神，从床上坐起身点上一支烟，问他，什么谎言。他不语，沉默着穿戴整齐。那是他们还作为同事时共度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离开的时候就连一句最简单的告别也不屑于说。

薇拉恨不得再把他的脑袋卸下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成了那样的家伙。他在人类时难道就是一具钢铁之躯吗？还是说，为了守住某些不能为他人言说的脆弱之处，不得不用肃杀和无情武装自己？

她不知道，她不会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他说的谎言究竟指的是什么。她有时候觉得，她站在生者的一侧，而倒影中的他向彼岸愈行愈远。

因此她仍是乐此不疲地戏弄他。

这回他说：你碍着我保养手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