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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一爱难求

作者 : 罗密欧酱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琉璃 罗睺计都,羲玄

标签 都玄

360 2 2020-10-31 17:09
1.

罗睺计都将琉璃心分给褚璇玑与禹司凤之后,仅留一缕魂魄。因其非人非神非修罗,既无肉身又无心魂,故不得转世,只能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于天地之间。后因西天佛祖行无畏布施,将其魂魄归于须菩提座下,欲渡其嗔恨之心,以复原其肉身。至此,罗睺计都之魂终于暂得归宿,免去了颠沛流离无依无靠之苦。

然而计都从不信佛,于佛法更是不屑。他虽化作人形,日日在菩提座下听讼经文,可心中却对大乘佛法中无始无明一说极度厌恶,故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嗔恨之心久久难消,离这远离佛堂的日子愈发遥远。

一日,计都问须菩提,自己究竟要留在此地多久,何时才能生成肉身,渡厄道转世轮回。

须菩提却以佛祖被歌利王一一支解的故事相告,说从前佛陀作忍辱仙人时曾在树下坐禅,适逢歌利王携宫人出游,歌利王听仙人说法时生了恶心,用剑割其手脚,截其耳鼻,以试探仙人是否真能忍辱。仙人答:我若实忍,至诚不虚,血当为乳,身当还复。其言已讫,血寻成乳,平完如故。

计都听后大怒,说自己又不是佛,也不求能成佛,他已不做报复,如何还能叫他舍弃仇恨?

须菩提却不言不语。此后一连几日更是不见踪影,徒留计都一人在这无边虚空之中兀自煎熬。

若说计都此时心中对柏麟和天界仍恨之入骨实则不然。千年来他在琉璃盏中曾有过无数种报复柏麟的想法,要如何使他痛苦,如何叫他在三界颜面尽失常,如何让他也尝尝自己所经历的剜心之苦……可是所有这一切,在柏麟自毁神格那一刻便全消散了。那时他看着柏麟,只觉得他可笑。如此一想,曾对此人有情的自己是否也很可笑,为此人辗转千年念念不忘是否更加可笑?都说爱恨相伴,爱一旦消散,恨也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随波逐流。然而罗睺计都这千年来魂魄在琉璃盏中得以不消的全部原因皆在于恨,他已经习惯去恨,习惯与怨气相伴了,一朝脱离,反而不知如何自处。如今他在须菩提座下,满耳所闻皆是放下一切,他又该如何放下?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放下?若连唯一一丝的怨气也耗尽了,那他是否也会跟着消散,从此世间再无罗睺计都之名。

可计都是不愿就此消失的。他想入轮回,想再活一次。在其万年的生命之中,他唯一渴求的是能酣畅淋漓地与人相爱一次。无论要修炼多久,他都甘愿。

于是计都心生一计,一面在须菩提身边修行,一面翻阅梵文典籍,搜索恢复肉身之法。就此一菩萨一幽魂,倒也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四百多日。

待到第五百日时,须菩提离开居所前往菩提迦叶讲经,罗睺计都与他同去。须菩提讲经百日,罗睺计都便在莲花座下端坐百日。百日里芸芸众生来来往往,有人有妖,有仙有魔,有人在此大彻大悟,也有人彻底离经叛道,计都将众生看在眼里,只觉无聊。

到得最后一日,适逢大雨,泱泱教众均聚集在屋内,诵读经文之声不绝于耳。计都在座前听着,既觉昏昏欲睡,又感烦闷难言,加之屋中浊气持久不散,着实令他焦躁难安。他屡次朝须菩提望去,却见他始终不动声色,其不动如山之状,让计都恨不得掀了莲花座,痛痛快快地把此处砸个精光。什么无上正等正觉心,什么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死便死,活便活,这半死不活的日子,他罗睺计都过够了!

正想着,忽觉一股清风自西窗飘来。紧接着,一缕阳光轻轻落下,原来不知何时天已放晴。一轮金日正半躲在青色的云边,撒下细粒微光。计都朝那光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正跪在蒲团之上。那人似乎早在那里,可计都却仿佛未曾见过。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那人抬起眼眸,眼波流转,犹如波泛粼光。此时须菩提手中木鱼落下,当得一声,罗睺计都犹如弓弦,浑身一颤。

未等计都瞧个明白,那人已随众教徒一道起身。人群如潮水般朝门外涌去,很快将那个白色的身影吞没。计都心下大乱,忙起身追随,然以他虚幻之身,必不能当人流之势,只能眼睁睁看那身影越走越远,终于不见踪影。

计都这一生痛过、恨过,却从未有一刻如此失魂落魄。他惶惶然回到须菩提身侧,见他竟已睁开双目,正色望着自己。计都道:“须菩提,我见到梦中之人了。”

在琉璃盏中之时,计都几乎夜夜梦见那个替他挡下天诛的身影。每当他因怨气心绪烦乱之时,只要想起那人,就仿佛一泓清泉注入心间,所有杂思都被洗涤,得以重获平静。他知道他是天帝之子羲玄,也知道他是禹司凤的前身,他无法忘记在他最痛苦最愤恨最委屈之时,是这个人挡在他身前。当时羲玄唇边的笑容,与他那句无悔,竟在计都心中烙印得如此之深。

他曾想在禹司凤身上找寻羲玄的影子,却发现今世这只金赤鸟眼中只有褚璇玑。褚璇玑既是罗睺计都又不是罗睺计都,正如禹司凤既是羲玄,又不是羲玄。他曾以为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羲玄那双眼睛,谁知今日竟能被他遇上。这是真的吗?是不是一切都是幻影,全是凭空臆想?禹司凤已得了他的琉璃心,应该能活下去与褚璇玑团圆。既然如此,世间又怎会再生一羲玄?

须菩提答:“当日你以你生出血肉的琉璃心,换禹司凤胸口一颗被刺破的心。你的善念便滋养了那颗本该死去的心,给了它一线生机。后因你心中想见羲玄,它便化作羲玄,历经百日终幻化成形。”

“那他现在去了哪儿?他既然是因我而生,就该来见我。”

“羲玄在观音座前已入无色界,窥破六尘缘影,得有余涅槃。现今应回归天界,继续修行。他日终将领悟大乘境界,功德圆满。”

“我要见他。”

须菩提道:“罗睺计都,一切众生于无生中,何苦令执念妄生。”

“什么执念不执念的,我不知道。我想要见他,便一定要见。若不是我肉身尽毁不能来往于三界,我岂会在这里听你这活死人讲那些空话。”

须菩提闻言不怒反笑,“你是一定要去见他了?”

罗睺计都道:“不错。”

须菩提走到屋外,从菩提树上折下一段树枝。枝叶落地一刻,罗睺计都终于有了实形。虽然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却已比之前好了太多。须菩提又道:“罗睺计都,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何苦来哉?”

计都却不听,脚一踏地,顿时飞入云霄,直往天庭而去。


2.

瑶池以西素来人迹罕至。罗睺计都本人虽从未至此,却因得战神记忆,对此地颇为熟络。他在池边信步,见两岸桃花如云,偶有花瓣落入水中,蜿蜒向前,景色十分旖旎,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褚璇玑那个小丫头的记忆。桃花林、三清茶、禹司凤……

“谁在那里?不知道此处是西王母的禁林,不允许进来的吗?”一个小仙女正挎着竹篮从树下走来,脸上颇具愠色。

罗睺计都见她修为不高,便不把她放在心上,也不去搭腔。那小仙女见他如此,心中更气,走到他跟前,又说了一次:“你是谁,可有王母娘娘的手谕?若是没有,请你立即离开。”

“天上天下,本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用不着任何人的允许。”

“你!”仙女气急,“自那弼马温死猴子之后,我还从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人。你等着,我这就去通报西王母,请她来治你的罪。”

罗睺计都不去理她,自顾自地沿着瑶池向前。瑶池四岸分别为春夏秋冬四景,过了桃林,迎来荷塘。罗睺计都依稀记得,战神第一次见羲玄便是在此。只见一座凉亭立于荷塘之上,里面有人正在抚琴。

罗睺计都走近一看,果然是羲玄。他听羲玄琴音,觉得与禹司凤大为不同。禹司凤的琴声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而羲玄的琴声则如霁月光风给人以无限宁静之感。罗睺计都本次上天庭找他,心中其实颇为忐忑,因为他既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所求何物。可是此刻听羲玄一曲,在他的琴声中犹如游鱼归海,落花入泥,净是包容接纳之意,罗睺计都十世历劫,人、神、妖、魔见得多了,有好有坏,有爱有恨,却从没听过这样空灵宁静,无所欲求的声音。因此,当羲玄一曲奏毕,他仍沉浸其中,迟迟不能自拔。

羲玄其实早就知道罗睺计都的到来,只是他已入禅定,周遭一切都如虚无,皆不能引起他心中一丝波澜。此时见罗睺计都眼中含泪,知他被自己的琴声所困,便出言相劝:“这位仙君,务必镇定心神,勿要颠倒于六尘缘影。”

“六尘缘影。”罗睺计都在须菩提身侧待得久了,对佛语有些许了解。听羲玄提到六尘缘影,知道他在提点自己切莫被将心绪投射于所见所闻,最后反被困扰,故而沉吟道,“一切众生,无始以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

羲玄目露赞许,对答道:“所谓为自心相,如镜照面像,了了极分明,空中现形影,镜中亦无物。”

“好一个镜中亦无物。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罗睺计都淡淡一笑,径自落座。

羲玄柔声道:“何为庸人?世间真正能做到一念无明的,就只有阿罗汉罢了。既然如此,仙君何须将一时入神放在心上。”

“你叫我仙君?”

“是我失礼了,敢问仙君尊姓大名?”

罗睺计都不解,然羲玄眼中澄明,不似说谎。罗睺计都道:“你不记得我了?”

羲玄思索一番,摇头道:“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与仙君有过交集。”

罗睺计都当他只识战神,虽有不满,仍施展法术,幻化成战神模样,又问:“现在呢?你可否记得?”

羲玄依然摇头。

罗睺计都大惊,“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吾乃罗睺计都,魔域尊者,千年前曾被柏麟帝君剖心剔骨,改造成天界战神,后被判天诛,是你拼死保全我性命,送我渡厄道轮回十世。这一切你都不记得了吗?”

“罗睺计都,天界战神。”羲玄闭目细思,“这两个名字我的确闻所未闻。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居住在瑶池之畔,后来又得观音点化,于其座前修炼佛法……”

“你在观音座前修炼不过是六百日之前的事。在那之前,足足有一千多年你都不记得了吗?”

难色犹如烟云在羲玄脸上转瞬即逝,他见罗睺计都发急,不禁莞尔一笑,道:“记不记得又有何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亦不可得。”

罗睺计都最怕听佛法,不耐烦道:“你怎么也和须菩提一样,开口闭口无始无明,本座听不得这些虚话!”

羲玄笑道:“哈哈,看来即便魔尊不喜欢听佛法,佛法也已经驻扎在魔尊心里了。一切皆是虚妄,那咱们现在说的话自然也都是虚话了。”

“哼,你这伶俐的口舌倒和禹司凤一模一样。”

“禹司凤?”

“他是你的轮回转世之一。我有缘与他见过几面。”

“原来如此。”

“你难道就不好奇,他是什么样子?”

羲玄摇摇头,柔声道:“不好奇。”

罗睺计都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是故意与我作对吗?怎么我说什么都不在意。”

羲玄向来善解人意,听罗睺计都这么说,知道他有心要自己追问,便顺着他的话道:“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若魔尊愿意,还请将这千年来的故事一一告诉于我。”

“左右无事,便陪你说说。”

“有劳了。”

罗睺计都正待开口,忽见方才那个与他有所争执的小仙女又飞了回来,这回还带上两个天兵。小仙女或许在西王母处久居,不知窗外之事,但那两个天兵却是认得两次打上天庭的魔煞星的。这会儿见了罗睺计都,心下发憷,不敢上前。罗睺计都睨他们一眼,冷冷道:“有事吗?”

“罗睺计都,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一个天兵道。

“我倒是想死,可惜没那么容易。”

羲玄听闻此言,微微吃惊,眼神直直看来。不知怎的,被他这么一瞧,罗睺计都忽然后悔,仿佛刚才自嘲的话伤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无论如何,还请魔尊暂离此地。瑶池乃是西王母的行宫所在地,若非有她允许,旁人,即使是天帝,也不能进来。”

“好大的规矩,可惜与我无关。”

“魔尊,你何必让我们为难呢。”

罗睺计都此时法力全无,若真动起手来,必不是那两个天兵的对手。然而他威名赫赫,又气度不凡,端坐在那儿依然是魔域之主的样子。那两个天兵左右为难,只得向羲玄求助。“羲玄仙君,你是知道西王母的脾气的,倘若她怪罪下来,我们都很难办。”

“既然如此,魔尊何不去我的住所暂休?我们也好聊聊前尘往事,不用受外人打扰。”

罗睺计都听到他用“外人”形容别人,心里很是受用,戾气已消三分。当即决定先回须菩提处,明日再来寻羲玄说话。

如今罗睺计都已寻得一丝羁绊,心境与之前自然大不相同,即使听须菩提诵经一夜,也不觉厌烦,反能安然入睡。须菩提自不会去管他,缘起缘灭,自有命数。罗睺计都卧于莲花座下,只听须菩提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3.

第二日一早,罗睺计都便上天庭寻羲玄。羲玄的居所位于九别峰至高之处,地势极为险恶,只有金翅鸟和凤凰这样的神鸟才飞得上去。

羲玄无需罗睺计都开口,早已展开翅膀等待计都到来。计都伏在他身上,难免又在心底将他与禹司凤作比较。若说羲玄有所察觉,也未有言语。

羲玄是修佛之人,所住居所自然极为简朴。罗睺计都仍然记得禹司凤当他贴身妖奴时在吃穿用度上的巧心,惊讶于明明是同一个人的转世,性格竟如此不一。

羲玄早已将他的心思看穿,笑道:“魔尊是不是觉得我与我的转世很是不同?”

计都耳上一热,面上却依然做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答道:“你与禹司凤本就是两人,这一点本座清楚得很。”

羲玄道:“我自幼修佛,在未幻化成人形之前就有幸侍奉于毗湿奴身侧,一直修炼着大乘佛法,离妄念,净本性,于世间情爱从未了解也未去了解。而我的轮回转世,生于情爱、死于情爱,执着于五尘,会哭会笑,会怨会恼,我与他们相比,自然显得空洞许多,也难怪魔尊心中会有落差。”

“你当真不通情爱?”计都奇道。

“多少知道一些,只是没经历过,便不能说通。”羲玄微笑道,“昨日听你提起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历了十世历劫,现在想想,若是能保有那些记忆,说不定我就能真正做到无念无明。”

计都不置可否,“倘若你真记起那些事,恐怕就不是眼下这个波澜不惊的样子了。你可知十世里你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即使没有恨,总该有几份怨。”

“或许吧。不过既然决定做了,就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情不情愿。”

“若你不通情爱,何来情愿?”

“佛曰我当度众生。”

“那么,当年你救战神,并与之一起历劫,也仅仅是为了渡化她?哼,羲玄殿下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战神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要被渡化?”

计都见羲玄不解,想到他已无那时记忆,便将过往所受冤屈和盘托出。千年来天界憎他、人界怕他、魔界恨他,三界之中竟从未有人问过他经历过什么。此刻当着羲玄的面将胸中恶气尽数发泄而出,当真格外痛快。

“羲玄,你可知,千百万年前神魔曾平起平坐,并无无尊卑之分。然而万年前的一场大战改变了这一切,魔界众生战败,被赶至天地煞气凝结之所,从此之后再无光明可言。人间修仙众徒,也将妖魔等同于邪恶二字,但凡见到,必定舍命相杀。可是神有凶神,魔也会有义魔,岂可因族类不同,就一股脑地将其打作奸邪之辈?仅因这份歧视,致使万年来妖魔辈受尽苦楚与屈辱,多少族人被赶尽杀绝,最终灭族。也就是这时,以我修罗族为首的妖魔,开始筹划下一次大战,试图反攻天庭,也叫他们尝尝东躲西藏不为世人所待见的遭遇。”

“就这样一直到我出生前五百年,突然流传出魔煞星现世毁天灭地的预言。我无父无母,是由焚如城最底层一块被煞气浇灌数万年的石胎幻化而成。自我出生那一刻起,魔域就将我称之为魔煞星,还用罗睺与计都两颗凶星为我命名。从小到大,我就被视作带领魔域征战成功的救世主,仿佛这就是我出生唯一的目的。”

“或许预言为真,我也的确没有错付魔界的期望。首次征战就大获成功,魔煞星的威名直传天界,就连赫赫有名的四大神兽都沦为我的手下败将。可对我来说,旁人对我是敬是畏并无所谓,攻城略地建立功业也非我所求。那时的我就像如今的你,对情爱一无所知,更不被施与,只是我与你不同的是,你本就不愿触及,而我却无比渴望。羲玄,你可知神魔最大的区别在于何处?”

“在于欲望。神的一切修行都在克制己欲,而魔却要将之无限放大,充斥天地。”

“我渴望去爱,渴望被爱。也就是那时,我遇到了柏麟帝君。试想,一个从小听着神仙都是无情无义的魔,遇到了一个那么美好、那么英伟,殚精竭虑只为苍生的神,他如何不会动心?如何不要动情?柏麟不愿神魔对战,我也不愿,于是我便视他为知己,日日与他对谈,听他说道,将他的理想当做我的理想。我去找修罗王说情,要以自己修成女身为代价,与柏麟缔结亲事,从此终止神魔之争。羲玄,我问你,即便我有私心,但这是否也算佛祖所说的以身渡化?我可有错?”

“谁知,一切都是我的空想。柏麟不是我幻想中的柏麟,他在我的酒中下药,将我迷晕后剖心剔骨,心魂封入琉璃盏,肉身重塑为天界战神,然后操纵着这个傀儡屠尽了修罗族。自此之后魔界再无翻身之力。羲玄,你瞧我这双手上沾满了我族人的鲜血。你可知他们在地狱中日夜诅咒,骂我为叛徒?”

“当我知道真相后,我决心杀上天界为自己讨公道,可是非但没人为我作主,天界这些虚情假意薄情寡性之人还要对我降下天诛,要毁我元神,让我魂飞魄散。若非有你拼死保护,这世间早无罗睺计都。羲玄,我恨,我真的好恨。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要遭受如此惩罚?”

罗睺计都心中无限悲凉,这个问题他在琉璃盏中问过自己上千遍,可始终没有答案。他也曾问过须菩提,须菩提却只说无明则万念消。时至今日罗睺计都早就不求什么公道,他只想早早解脱,忘却前尘往事,毁灭也好,转世轮回也罢,他再也不想要那些记忆了。他现在问羲玄这个问题,本也不指望他能回答,只是他对羲玄总有一丝莫名的眷恋,并愿意与他多说两句。此时他问完这个问题,第一次认真细看羲玄面容,见他眼波流转,既似青云欲雨,又如春水起涟,心中不禁一动。又听羲玄柔声道:“你没有错。”

罗睺计都胸中原本如有层层乌云笼罩,上明下暗,不见星辰,可此时如遇慧风,被吹出了一道口子,背后金光道道,正待倾泻。

羲玄又道:“罗睺计都,你没做错任何事,你受苦了。”

两行清泪自他眼中滑落,霎时间,罗睺计都心中乌云尽散,天地万物、万象参罗,尽数显现,原来在那乌云背后的竟是一片青天。罗睺计都心绪大动,再也支持不住,抛下一切就往外走。千年来的心酸苦楚在体内翻涌,他又想喊又想叫,最终却只有泪水不断从眼中滑落。计都伸手触碰,头一次知道,原来魔煞星也会哭。


4.

那天之后罗睺计都便每日去找羲玄,有时对谈,有时博弈,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听他弹琴。两人之间再没提过往事,罗睺计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人对事再无往日戾气,反倒对一切都充满好奇,觉得新鲜。

计都上天庭一事很快传遍天界,但因为天帝有三界生灵一视同仁的承诺在先,所以并无人敢去打扰计都与羲玄。只有头天遇到的小仙女后面来过几次,不过也是来给羲玄送桃露的,对计都不理不睬,权当不存在。计都早看出她对羲玄有情,暗笑她不知自己爱上了一块石头、一座冰山,晾她再怎么柔情蜜意,都无法走进羲玄的心。

对于羲玄,通过这几日的相处,罗睺计都自诩对他已有些许了解。此人温柔儒雅的外表背后,却是一个最无情无心之人。所谓无情无心,并非虚伪不实,没有情义。而是佛家的一种境界,不动心、无欲求,妄念既破,自然不会对任何事抱有期望,更不会为之快乐悲伤,也不会寤寐思服念念不忘。羲玄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很好,可他越是好就叫人感觉他离得越远。好似镜中月,水中花,看得见,摸不着。柏麟帝君的大道无情与之相比,简直是个笑话。

可嘲讽归嘲讽,当羲玄这套无情无心的把戏落到计都自己身上时,却没那么好受了。越是与他相处,心中一个疑问就越是难耐。假若当年被判天诛的人若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羲玄还会舍命相陪吗?他忍不住观察羲玄对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若与对自己的一致,他就很不痛快,可若对自己有了额外的关注,哪怕是记得他爱喝什么茶、爱吃什么果子,都令计都无比高兴。

这一日天帝派司命来传话,说又找到几处遗落人间的鸿蒙元火,要羲玄下凡处理。罗睺计都听着好奇,随问司命,何为鸿蒙元火。司命见计都,心里总是发虚,为着他从前曾自作主张篡改褚璇玑的姻缘,怕罗睺计都因此生气,要拿他的罪。这会儿被计都一问,大气也不敢出,忙将元火的意思解释给他听。

原来元火是寄存于鸿蒙熔炉中的初始之物。当日罗睺计都要重塑三界,差点打翻熔炉,里面的元火有不少掉落人间,酿成大祸。这些日子以来天界一直在修复元火造成的破坏,然而火星太多,还没能完全修复完毕。

元火燃不尽、灭不了,若放着不管,会熔穿地心。因此需用昆仑玄冰将其封印,带回天界,重新投入鸿蒙熔炉。只是元火所在之处毒沼丛生,神魔难近,只能靠神鸟由空中进入。

涉及苍生之事,羲玄自然当仁不让。罗睺计都如今虽法力全无,但深觉这是自己闯下的祸,理应与之同去。羲玄对此颇为赞许,两人稍作准备,便一同下凡。


虽然罗睺计都十世历劫,但真正在人间的日子却屈指可数。三界之中,唯人界最有趣。此番下凡,更是觉得样样新鲜,他越看越是后怕,不禁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太过疯狂,真的毁了这一切。

元火降落地中有一处为高氏山,原本风景秀美的山谷如今裸岩遍布,看不到一丝翠绿。当年紫狐精心布置的仙姑庙也被邪祟之物占据,成了魔窟。高氏山下的钟离城更不必说,大批百姓举家搬离,徒留一座座尚未损毁的房屋,还有些许往昔的样子。

罗睺计都倒是一直惦记着钟离城的青团。那时因为与禹司凤赌气,故意不吃,现在却是再也吃不到了。不过想起装褚璇玑逗弄禹司凤的日子,计都总觉得开心,毕竟这是他漫长一生中少数几个快乐的瞬间。

他随即想到,能逗禹司凤是因为禹司凤有情爱有软肋,而对羲玄,计都却拿他毫无办法,有时计都也会恼他这般波澜不惊,总想将他逼到极限,看看他是否真的不会动心。

计都问:“羲玄,你可知钟离城最有名的是什么?”

“是什么?”

“青团。”见羲玄不解,计都解释道,“将艾草汁揉进糯米粉里,在里面包上猪油和豆沙,然后捏作成团子状,隔水蒸熟,想吃的时候就取出来,清甜可口,满口留香。”

羲玄点点头道:“甚好。”

计都故意长叹一声,道:“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何故?”

“因为钟离城已毁,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羲玄哑然失笑,“尚且不说钟离城还在,并非如你口中的被摧毁。即便是它被毁了,毁它的也是元火,而不是你。魔尊何须愧疚?”

“可是打翻鸿蒙熔炉致使元火降落的人是我。”

羲玄笑道:“你又不是无缘无故故意去打翻它。既然事情有因有果,若执意问责,层层追溯,岂非要一直追溯到万物混沌,盘古开天辟地之上?魔尊笑我太自大,将救赎你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那我还要笑魔尊看不穿,将功过成败全藏于自己心间。”

计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缓了许久,又道: “那假如我是无缘无故去打翻鸿蒙熔炉,你会怎么做?”

“为何要假设?你不会那么做。”

“你倒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

“魔尊为人至纯至真,所欲所求皆摆于台上,这一点,羲玄不会看错。”

“那你说说,我现在最渴望什么?”

羲玄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将计都打量一番,缓缓道:“爱。”

计都一怔,许久未能缓过神来。羲玄却依然无悲无喜地立在那儿,风吹来,他的发带飘起又落下。羲玄道:“有妖来了。”


5.

因为元火破坏了此地风水,浊气外泄,滋养了一批妖物。这里的小妖虽不比其他地方的厉害,可胜在数量多。修仙门派来了一次又一次,却总处理不完。

这会儿不知从哪儿钻出一片蜘蛛精,连人形都没成,不过是受罗睺计都身上煞气的蛊惑,个个躁动不已,举着螯牙如潮水般朝羲玄和计都爬来。

计都暗道一句找死。依他的性子,这些东西今日都活不了。可他知道羲玄不杀生,所以也不开口,任由羲玄以法术将它们逐一捆住,放到一边。

两人上山途中,一路都有邪物跟随,数量之多令人咂舌。羲玄的脸色愈发凝重,计都知他在想什么,即使他现在不对这些小妖下死手,待元火被回收,此地清浊两气平衡以后,这些成不了形的东西便会自行消散,就算有活下来的,也会落在修仙门派手里。万物皆有灵,好也罢坏也罢,来这世上走一遭,总是想活的,平白无故受这些苦,原因只在他罗睺计都的一念之差,想到此处,计都胸中竟头一次生出悔意。

他曾想过如果自己不是魔煞星,是否能有一番他遇。可现在想来,若生成这般生死全不能自己做主的东西,又拿什么去谈情去说爱?他将这些心思说与羲玄听,羲玄也很赞同。

羲玄忽道:“魔尊,我一直想知道为何你如此执着于爱欲?佛说大道如澄水,爱欲如泥沙,致手搅之,浊而不见水清。为何要抛弃心中澄明,反而去追求一种错乱难控的状态?”

计都总听他讲佛,这还是头一遭听他提出疑问。对于羲玄的问题,他也没有明确答案。只知道那是自己未曾拥有的东西,越是没有,便越是想要。或许是因为从他出生起旁人就将他视作灭世灾星,不认为他有爱的能力,以至于他对此耿耿于怀。他也知道爱欲之中并非只有喜乐,更有诸多求而不得、真心错付的苦痛,可即使是痛,他也喜欢经历。就好比,他对柏麟,虽然现在已经无爱无恨,却从未后悔与他相识。计都的放下并非遗忘,而是已做好全心全意追求下一次爱欲的准备。他认同羲玄的爱欲为泥沙的说法,可若不是有泥沙的浑浊,又怎能凸显清水的澄明?没有苦痛,就不存在喜乐,没有经历失去的哀愁,哪里来拥有的满足?若为了守住心中澄明清水就害怕任何泥沙坠入,岂不是顾此失彼,让那泓清水成了死水,变得毫无意义。

“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羲玄轻声道,他忽的一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计都不知他笑什么,只是觉得他这微微一笑恰似一滴春雨落在心间,圈圈涟漪,既是苦也是甜。

两人沿山路而行,越是往上,空气中的浊气便愈发浓重。距山顶三里外已经毒沼遍布,周围寸草不生,不见活物。罗睺计都本无肉身,此时显形,全靠须菩提折下的那根菩提枝,菩提枝畏火惧毒,计都便也不能靠近元火,只得眼睁睁看着羲玄现出真身,展翅飞跃毒沼。

计都一生从未尝过被人留在后方的滋味,不禁觉得新鲜。他找了块石头坐下,一边等,一边闭目养神。脑中关于高氏山的记忆大多来自褚璇玑,想着她和禹司凤之间种种小儿女姿态,好笑之余,倒也是不错的打发时间的材料。

当计都将所有记忆回溯完毕,却仍不见羲玄归来,计都微微皱眉,已生焦虑。又等一炷香的时间,羲玄依然渺无音讯。此时计都心中的焦虑已长成参天大树一般,每一片树叶都在骚动他的心弦。计都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只恨自己没有肉身,不然以他的能力,收一个元火还不是小事一桩,何须羲玄登场。

这时头顶忽然乌云滚滚,一道金雷劈下,高氏山顶紫光乍现。又听半空中传来高昂的一声鸟鸣,计都慌忙抬头,见金翅鸟犹如一叶扁舟,在波浪般的黑云间起伏翻滚。口中元火好似彗星,拖着长尾,与金翅鸟羽的金光混作一片。

计都不知发生何事,只觉那鸟鸣甚是凄厉,当即不顾自己肉身,踏入毒沼。菩提枝遇毒立时龟裂,计都全身上下仿佛被人从各个方向撕扯一般痛得厉害,也亏他能忍,硬是镇定心神,步步向前。还未走出一引,浑身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胸口血气翻涌,呕出鲜血。

计都还要向前,可眼前发黑,已看不清脚下。耳中嗡嗡作响,似有一千个人在说话,又似有一千面鼓在锤,仓皇间仿佛又来到诛仙台上,自己满腔憎怨,而周围的人却冷眼旁观。“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计都远远看着战神在诛仙台上挣扎,他真想过去将天界屠尽……没错,他要屠尽三界,他要毁了这天地!

“计都,这都是幻象,不要上当。”

正当他神支恍忽,亡魂失魄之际,一个清润柔和的声音忽如清泉注入脑中。

“什么?谁在哪里?”计都循声而望,却觉得眼前迷雾重重什么都看不到。

“我是羲玄,我就在你身边,我来带你离开毒沼。”

“毒沼?”

“你忘了吗,你在高氏山,不是诛仙台,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毒气引起的幻象,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被它们束缚。”

“诛仙台……过去……”计都眼前又浮现出羲玄替他挡下天诛的场景,他记得他那时的模样,如此温柔,如此坚定。他是这世上第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计都永远不会忘记……

“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走。”

一双微凉却有力的手握住了计都的双手,在此之前计都一直觉得自己生如浮萍无牵无挂,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此生终于有了依靠。他找到了最渴求的东西,他的爱欲生在了羲玄身上,从此义无反顾。

计都觉得身体一轻,再睁眼时已落在高氏山下。羲玄担忧地望着他,白璧无瑕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烟灰与伤痕,但计都却觉得他无比美丽。

“计都,你没事吧?”

“你叫我什么?”

羲玄不解,“我唤你作计都,不合适吗?”

“合适。”计都温柔地回望着他,并轻轻替他擦去脸上污渍,“我很喜欢。”


6.

罗睺计都的伤势比他想象的重,两人只得找了一家客栈,暂时休整。好在羲玄略通医术,给计都服下天界灵药后,已无大碍。

如今计都看羲玄是满心满眼的欢喜,羲玄要他如何他便如何,绝不多说一句。羲玄倒对他的奇怪举止感到惊疑,以为是毒气入腑,很是忧虑。

计都将计就计,推说自己疼痛难忍,需得羲玄近身照顾。羲玄哪里懂他这些心思,自然答应,一晚上寸步不离,不曾合眼。计都本想问他取元火的过程,无奈那菩提枝做的身体实在不中用,才听了几句就开始打瞌睡。羲玄见他如此,便温言劝他早些休息。计都借着烛火,瞧他脸庞眉眼无一处不温柔,心里也跟着发软,点头应允,沉沉睡去。

计都再醒来时天还未亮,羲玄仍坐在床头,背对着他,正处理手上的伤口。计都这时才发现他两条手臂布满烧伤,纵使缠了几层绷带仍在往外渗血。计都翻身坐起,强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膝头,细细打量,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生气。

“药呢?”计都忍着怒意道。

羲玄微笑道:“已经上过了,明日就能好。”

计都道:“如果我肉身还在,定不让你受这份苦。”

羲玄道:“我是破六尘之人,肉身之苦对我而言皆如云烟。”

“你把痛视作云烟,痛就真的是云烟了吗?你可知,如今你的疼痛已不是你一人的事。你的伤就是我的伤,你不在乎,我却不能不在乎。”

羲玄奇道:“计都何出此言?”

计都低头看着那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低声道:“羲玄,从今以后我不许任何人伤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羲玄细细瞧他,眼中满是纯然的好奇。也许是烛火多情,计都觉得羲玄的脸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生动。

计都将他的手攥在手里暖着,羲玄也不挣扎,任由他动作。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处青山如黛,在黎明中起伏。计都心中极为安详,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不知自己原来还能有这种体会。

计都道:“羲玄,此刻我方知须菩提所言清净之乐。”

羲玄笑道:“既已清净,则无苦乐,既有苦乐,则不清净。计都还未参透。”

计都也笑:“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修佛。再说,若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还要清净做什么?”

“这也是佛说的无相的意思。计都,你是有缘之人,若潜心修炼,必得大道。”

“我不稀罕。”计都见羲玄伤口出血渐止,放下心来。又道:“对了,你还未曾与我说过你过去的事。你是怎么修的佛?”

羲玄道:“我出生时恰逢佛祖于大罗天讲佛,同行的毗湿奴念我是金翅鸟,便收在座下,带回西天修佛。待我到九千岁时,破杂念、净自性,於六尘中不离不染。毗湿奴因叫我返回天庭,继续修行。之后的事你也知道,我遇见由你肉身塑造的战神,而后历劫十世。”

“这么说,你才刚出生就被抱离父母,他们当真舍得?”

“我父为天帝,修无为道,世间事事对他来说如流水,不阻不拦。而我母亲则是妖族公主,被献给天帝非她所愿,因此生下我后便回归妖族,从未与我相见。”

计都惊道:“你从未见过你母亲?”

“不错。”

“你就没想过去找她?”

“初修佛法,根基不稳时曾想过,后来便不想了。”

“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在魔域曾见过她。”

羲玄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和我一样是金翅鸟。”

计都叹道:“或许不知道只有好。当年战神屠杀魔域,金翅鸟一族几乎被灭,若你母亲在其中,那我们就是仇人了。”

“你做战神是身不由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责怪你。至于我母亲……”

计都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凡所有相皆虚妄的空话,可这一回羲玄没有。羲玄低垂眼眸,久久未有言语。计都心痛,柔声劝慰道:“你母亲贵为妖族公主,周围定有人保护,不会轻易被抓。至于从未相见……你们都是脱离轮回之人,终有一天会见到的。”

羲玄道:“我幼时常想象母亲的样子,即便知道不可能,却总忍不住将她想得十全十美。”

“怎么不可能?既然是你母亲,那必然是十全十美。”

羲玄瞧了计都一眼,忽然大笑。计都从未见他如此笑过,不禁一怔,尔后又有些着恼,道:“你笑什么,本座是在为你说话。”

“我只是笑你变了。”

“变得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

“那你再猜猜如今我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

“是你。”


7.

之后几日,两人接连前往几处元火坠落地,终于将大部分元火收回。期间羲玄屡次受伤,令计都心疼不已。

最后一处元火落在少阳山附近。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如今的少阳派虽然还在,但门下弟子早已不知褚璇玑、禹司凤姓名。義玄与计都上山路上遇见几个少阳弟子,皆是为除元火附近的邪祟而来。其中一名弟子名叫陆子清,是少阳派的七大弟子之一,据他所说,少阳山附近的元火较其他地方更为危险。原因在于当年少阳秘境中曾封有一条上古烛龙,秘境遭元火破坏后,这条烛龙便不知去向。有说它顺着元火熔出的深洞钻入地脉,被其中浊气侵蚀生出百足,成了凶物。如今少阳附近的邪物多为这百足烛九阴的子孙,若不能将根源铲除只怕后患无穷。

義玄虽未言明身份,但陆子清见他气度不凡又是为元火而来,故猜测他是天界之人,一路上甚为恭敬,只盼他能救少阳之苦。

義玄自不必说,定要将元火与烛龙一起收回。于是两队人马分头行动,由陆子清带头的少阳子弟处理山下方的邪物,而義玄与计都径直赶往熔洞一探究竟。

義玄伤势未愈,计都不放心他独自前往。義玄自然不肯,计都推说那百足烛九阴究竟有多凶恶谁都不知道,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尽管计都法力全无,但在魔域多年对如何降伏凶物却最是拿手,定能助義玄一臂之力。義玄原要再拒,但考量到若此番不能一举成功,回天界再求帮手,一来一回,恐又生变故,便点头应允,只是要求计都务必在舌下含着九转雪莲丹以制火毒。

两人顺利来到旭阳峰,见原本隐藏秘境的镜湖已干涸,深约三米的湖底中心有一个直通地脉的大洞。计都对这湖底再熟悉不过,毕竟他的心魂曾在此被囚禁千年,此次故地重游当真无限感慨。他走在湖底,心里想着在此处褚璇玑捅了禹司凤并说后悔与他相识,而在那处禹司凤耗尽十二羽金翅之力为褚璇玑重塑琉璃盏封印……过去罗喉计都曾无比向往那两人之间的情谊,而如今他已不再艳羡他人,只因他心中已有珍爱之人,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并对此甘之若饴。

義玄来到洞口,但觉浊气扑面,腥臭难当,黑暗之中似有上千只爪子在石壁上抓挠,听得人心惊。義玄现出真身,嘱咐计都在洞外等候,他要下去一探究竟。只见金光一闪,義玄便如一点流萤笔直坠入黑暗。

计都探身朝洞口下望,黑暗中视物不甚清晰,隐约间有巨物蛰伏在低处,身上硬鳞在義玄金羽的折射下发出淡蓝微光。那巨物感应到義玄靠近不禁骚动起来,千百条细足发疯似的在石壁上游走,原本盘着的长身终于松开。下一刻,一道强光照亮整个洞穴,原来那遗落在少阳的元火正被烛九阴盘在身子正中,仍旧燃烧不已。再看那烛九阴,腹部早被烧得千疮百孔,先前闻到的恶臭便是从这些伤口中散发而出。

烛龙本为上古神兽,有衔烛照九幽的美名。即便被浊气侵蚀,仍不忘衔烛护火之本能,宁受烧灼之苦也不愿离开元火半步。義玄怜惜它,不愿与之争斗,然烛龙不通人性,以为義玄要夺其宝物,以尾为鞭,朝義玄打去。

義玄手下留情自然落了下风,洞中空间狭小,于他本就是劣势。那元火又被烛龙护在身下,如今唯有想办法引蛇出洞,令其松开元火,再一举拿下。于是義玄不再与烛龙纠缠,振翅而翔,欲以翅膀金光吸引烛龙注意。果然那烛九阴为光所吸引,探起脑袋,红通通的大眼紧跟義玄动作。

義玄一会儿飞高一会儿降低,引得烛九阴蠢蠢欲动,原本盘着的身体已有松动。義玄看准时机,如离弦之箭,如闪现紫电,衔住元火掉头就走。烛龙立时感到洞中温度降低,知道宝贝被盗,发出一记痛苦嘶鸣。

紧接着,地动山摇,计都暗道不妙,往后连退几步,亏得他动作快,方才站立的地方不过一眨眼已塌进洞中。

此时洞中火光冲天烟雾弥漫,计都急道:“義玄!義玄你在哪里?”

可是哪里有義玄踪影?计都听那烛龙咆哮一声,展开十几米长的身躯,如游蛇如爬虫,身下千足齐动,已从深洞爬出。烛龙那长满利牙的大口中兀自喷着烈火,身上伤口爬满蛆虫,叫人看了连连作呕。

计都眼前金光一现,见義玄已逃出生天,正飞在烛龙身前,口中赫然是那枚元火。计都看清情况,心已凉了半截,想必是方才在洞中施展不开,義玄竟来不及用昆仑玄冰将元火裹住,此时只好以肉体承载。元火灼伤不能逆转,时间一长纵使驻有仙身也会被烧成灰烬。计都知道此事绝不能再拖,须得想法子引开烛龙,让義玄尽快赶回天界,将元火投回鸿蒙熔炉。

计都顾不得许多,主意一定便从藏身处跳出,冲那烛九阴喊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元火也是你配抢的?”

烛龙哪里管他,一门心思直朝義玄扑去,義玄受伤深重,又要忍受元火烧灼之苦,此时已力不从心,被烛龙口中喷射火焰烧到,就地一滚,恢复了人身。那枚元火落在不远处,又开始融化地面。

眼见烛龙又要朝義玄袭去,计都无计可施,只得以身为盾,挡在義玄身前。他那菩提枝做的身体哪受得住烛龙之息,登时摔倒在地,吐出鲜血。義玄又惊又急,一时竟没有动作。计都大喊:“義玄,你若再不下狠心,元火就要被抢回去了!”

義玄这才回过神来,屏息凝神,从气海中抽出镇狱神刀,此乃固元神物,刀甫一出鞘,计都就感到湖底浊气已消退三分。想必那烛龙也知生死在此一举,稍作休整,便凝起全身灵力扑来。義玄横刀而立,不进不退,待得烛龙跃至他头顶上方,一挥一劈,将巨龙一斩两段。腥血如雨点般落下,浸透了義玄的一袭白衣。火光映衬着他沾满鲜血的脸庞,似修罗,似怒佛,美得惊心动魄。

就在两人以为脱离危险之际,那本该死去的烛龙竟又蠕动起来,两处断面各生出一个头来,并因身体缩短而变得更为灵活。義玄方才那一击已使出全力,此刻再没力气同时对付两条烛龙,只得右手执刀,左手立掌,被镇狱神刀刺中的那条烛龙终于就地死去,而那条中了一掌的却被激出疯劲,张口咬在義玄肩上。義玄闷哼一声,再也支持不住,半跪在地。

计都见義玄受伤,又见烛龙吐息喷火,脑中再无其他想法,立时爬起,张臂挡在義玄身前。他听见義玄唤他名字,感到火焰正舔舐着自己的身体。在焚烧带来的极端痛苦中,计都回过头,看见義玄眼中喜怒哀乐惊疑惧怕尽现,忽又想起须菩提那句: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愿意,计都想,为他,我心甘情愿。

下一秒,罗睺计都的肉身灰飞烟灭。


8.

“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往,如是降伏其心。”

罗睺计都睁开双眼,见自己正悬浮于半空,目力所及皆是一片雪白。头顶上方隐隐传来须菩提和一个陌生声音的对话,那陌生声音每说一句,便如洪钟般在计都耳边来回震荡。可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反倒极为柔和,令计都想到羲玄。只是羲玄如大海,而这声音的主人却似宇宙,在他的声音中,计都感到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个人得失,与山川湖海、天地万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罗睺计都,你回来了。”

须菩提骤然凭空出现,计都觉得脚下一实,已落到地面。此时他方才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意识到肉身已毁,如今的他又成了一缕幽魂。但是羲玄如何?他可平安?

须菩提笑道:“一念恶,报却千年善心;一念善,报却千年恶灭。罗睺计都嗔恨之心已消,善哉善哉。”

“什么善不善、恶不恶。须菩提,我只问你,羲玄如今何在?他可安好?”

“羲玄已顺利将元火收回,现已回归天庭,罗睺计都毋须担心。”

“我如何不担心!须菩提你这个臭和尚懂什么。快为我塑肉身,我要去天界看他。”

须菩提摇头道:“菩提枝塑身之法只可用一次,眼下我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助你复原。除非……”

“除非什么?”

“罗睺计都可曾记得佛祖与歌利王的故事?”

“记得。那又如何?”

“阿罗汉为声闻四果之一,了脱生死,证入涅槃,飞行变化,随心所欲。罗睺计都若能修炼成阿罗汉,肉身自会重塑。”

“你说的这个阿罗汉该如何修炼?”

“断五顺上分结,即可证入阿罗汉果。”

“五顺上分结?”

“即色贪、无色贪、掉举、慢、无明,永断三界一切烦恼,得三明六通”

“这是要我离贪断爱,去做个活死人。”

“阿罗汉乃是最高果位,罗睺计都他日若能得到,当受世间大供养。”

计都怒道:“谁要世间供养!我罗睺计都为爱生,为爱死,若斩断情缘,那我便不是我,若我不是我,又要那肉身作何!”

语毕,计都拂袖离去。须菩提自不加阻拦,撤去屏障,任由计都作为。

计都如今没有实形,只得依附于须菩提门前一片菩提叶上。恰有一只小雀停在枝头,将他衔在口中,飞入云霄。计都本想借机离开,再另寻他法去往天界。谁知这小雀竟似通灵性一般,带着计都直往九别峰而去。羲玄早已在此等候,原来这小雀是他的灵兽,特地派来接罗睺计都的。

计都虽无肉身,但在羲玄的法术下尚能以幽魂之态显形。他甫一见羲玄,便仔细打量,见对方神色如常,未有明显伤势,这才放下心来。羲玄默默微笑,似乎明白计都心中所想。

计都问:“那日你是如何逃脱,又是如何将元火带回?”

羲玄不语。倒是那只小雀跳到桌上抢白道:“那日真是好险。魔尊为我主人挡火焚尽后,主人当即解开翎羽封印,神力大发,以镇狱神刀将恶龙一劈两半。随后主人收回元火,又带魔尊魂魄前往须菩提尊者处,算日子,已经过去十二日了。”

计都听说羲玄解开什么封印,唯恐于他有害,忙问:“什么封印,解开了要不要紧?”

小雀道:“那是主人修佛时为不杀生种下的封印,破了便破了,更何况是为救苍生而破,佛祖他老人家定会理解。”

“原来如此。”计都点头沉吟,他面向羲玄,见他怎么都不开口,不禁生疑,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

羲玄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笔,于空中写下一行字:衔元火时伤了口舌,无大碍。

元火灼伤不可逆转,还没等计都追问明白,那多嘴的小雀已将他心中疑问破除。小雀哭道:“魔尊有所不知,从今往后,即便轮回转世,主人也不能再说话了。”

计都一怔,欲用手去触碰羲玄脸庞,却想起自己不过是一缕幽魂,摸不到触不得,只能痴痴望着心上人,兀自心疼。羲玄柔柔一笑,又写下三个字:不打紧。

如何不打紧?羲玄可知他哪怕是掉落一片羽毛,对计都而言都是彻骨伤痛。计都只恨自己法力全无,倘若他还是魔煞星,倘若钧天策海还在……

“谢谢你救了我。”羲玄写道。

罗睺计都如鲠在喉,摇头道:“你不懂,那算不了什么,我本可以为你做更多。”

“计都,你为何要为我献身?”

为何要为你献身?计都苦笑。他知道羲玄不在乎自身伤痛,却不知他连别人的心疼也不懂得。谁不愿意活?愿意为你去死,自然是将你的性命放在一切之前。羲玄,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觉得无所谓。难道当真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羲玄目光烁烁望向计都,眼中百转千回,似有千言万语。计都哪里受得住他这种眼神,心中的柔情蜜意几欲破膛而出,他柔声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羲玄,自从遇见你,我的心便再容不下旁人。”

羲玄眼波流转,犹如六月云雨,忽而忧伤忽而欣喜。计都自与他相识以来,极少见他动情,即便偶有几次情绪外露,也都是快乐愤怒,如何见过他这般模样。计都不舍在羲玄脸上见到哀愁,心中一紧,已后悔向他表明心意。羲玄喜欢修佛就让他修,他爱与不爱自己有何要紧?计都此生唯盼能常伴他左右,白首不离。

想到此处,计都又道:“羲玄,我知道世间情谊并非我有情你就一定要有意。我不需要你对我有何回应,只要允许我陪在你身侧,便已足够。”

羲玄眼中极为动摇,似有两股力量来回争斗。计都目不旁视,紧紧盯住羲玄双眼,盼他能理解自己所言皆实,绝非虚假。良久,羲玄终于提笔写道:佛言离於爱者,无忧无怖。今羲玄既已生出忧怖,住欲界,从此往后当不避爱欲。

不待计都询问此话何解,羲玄又写:计都,我定会还你肉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写罢,他走出门去,不见踪影。


9.

罗睺计都无处可去,羲玄又迟迟不归,等来等去,只等来一个被天帝打发来找羲玄的司命。

司命一见计都就想跑,奈何计都威严犹在,喊他过去他便不得不去。计都问司命为何而来,司命答说是天帝派他来找羲玄的,说有句话务必要转告羲玄。

计都问:“什么话?”

司命本不想说,可他怕计都怕得厉害,被计都拿眼一瞪,立刻招了。司命道:“天帝说……说,兹事体大,望羲玄殿下思量清楚。”

“所为何事?”

“这……”

“说。”

“听闻羲玄殿下去了东海,欲取上古鼇鱼之龙珠,为,为……”

“为什么?”

司命最会看人眼色,自上次见到计都和羲玄在一起,他便猜到计都对羲玄有情。若此刻他将羲玄欲做之事告知计都,计都必定拼死阻止,到时候闹到天帝那边,怪罪下来,还是自己这个小小仙官吃苦头。可是他若不说,惹得罗睺计都发怒,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思来想去,还是先应付了眼前这位较为稳妥。因道:“自然是为了替魔尊大人重塑肉身。”

“你说上古鼇鱼的龙珠可以为我塑造肉身?”

“不错。魔尊可能有所不知,那鼇鱼是女娲时期的神兽。当时共工氏头撞不周山后,天柱损毁,女娲便斩下鼇鱼四肢,以代天柱。从此之后鼇鱼便履行着顶天负地的任务,一直到六万年后,天帝派北海之神禹驱使十五头巨鳌用头顶住神山,才卸了鼇鱼的重担。鼇鱼死后,埋葬东海,遗骨不毁,头骨中结出龙珠。传说得龙珠者可许下一个愿望,无论愿望为何,都会实现。”

计都闻言,欣喜若狂。心道,他当真为了我去寻龙珠?难道他心里当真有我?

司命道:“不过此行危机重重不亚于在少阳山上取元火……”

“你说什么?什么危险?”

“魔尊你想,像龙珠这样的神物,若能被轻易获得,那三界生灵岂有不去抢的道理?之所以几万年来无人能得,皆在于它是不可能得到之物。”

“那羲玄……”

“东海海眼乃是三大宝穴之一。鼇鱼鱼骨在此处万年,吸尽天地灵气精华,幻化出二十难幻境。凡闯入者,非疯即死,万年来从无例外。”

计都心惊不已,片刻前之欣喜荡然无存,只剩无尽焦急惶恐。他急道:“司命,快带我去东海阻止羲玄。”

司命哪肯,连连摆手道:“魔尊,使不得啊。以小仙这样的修为,怕是未靠近鱼骨,就会被海汽侵蚀。”

“没用的东西!”

“哪里有人能进东海,你带我去找他。”

“这……”

“魔尊不如去找须菩提。他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证阿罗汉果,有好生之德。若魔尊去求他,他定会出手相助。”说话的乃是羲玄的灵兽。这小雀被留在殿中,方才一直偷听计都与司命的对话,此时再也憋不住跳出来,它自告奋勇,要带计都去找须菩提。计都自不多言,依旧附身在那枚菩提叶上,由小雀衔着飞向西天。


那边厢,羲玄已在东海深处寻得鱼骨。鼇鱼鱼骨数万年不化,森森白骨,在黑暗中尤为可怖。羲玄甫一踏入,巨如神殿的鱼骨中蓦然亮起磷火,羲玄足下生莲,心知自己已入二十难幻境。

二十难,乃是佛家说法。佛说,人生在世,有二十种难处难以放下。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离欲难,见好不求难,被辱不嗔难,有势不临难,触事无心难,广学博究难,除灭我慢难,不轻未学难,心行平等难,不说是非难,会善知识难,见性学道难,随化度人难,睹境不动难,善解方便难。

若真能破除二十难,势必已放下爱欲嗔恨,守志奉道,心性澄明。但凡能做到这点,自然心中自然已无他愿,得龙珠与不得龙珠没有分别。心怀愿望者必不能闯过二十难,能闯过二十难者心中必无愿望,此为悖论,乃是佛祖设下的迷局。有缘者入二十难证得大道,无缘者泥足深陷,徒徒自我折磨。

十二日之前,羲玄心如明镜,要闯二十难易如反掌。然当计都以肉身相救之时,羲玄便知自己生出妄念,不复无明。

这十二日来,羲玄日夜坐禅,试图入定,可计都肉身焚毁一幕总浮于眼前。羲玄修佛万年,深知妄心以六尘缘影为心,旁人待他如何,自己身处何境,于他而言不过是镜里之形、水中之月。但眼见计都消逝,羲玄之心如风起澄潭之浪,似翳生空界之华。无论他之后诵读多少经文,翳都不能消,浪都不得息。

直至此刻,羲玄才发现自己心中早就种下罗睺计都这颗种子。即便他未曾浇灌,却已长成参天大树。羲玄对于计都,有欲,有求,有情,有爱。情根深种,再难拔除。

羲玄跪于佛前,问佛祖世间情爱是否真的为空,若真是空,自己如何会如此痛苦?

佛答: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华生处。

羲玄问:妄执从何而来?

佛答:从四方,从六尘。

羲玄问:若万物皆空,何来四方,何来六尘?

佛答: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

羲玄问:有无相对,若无有,何来无?

佛答: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

佛说一切都是虚空,犹如幻梦,情也好,爱也罢,不过是受尘缘蒙蔽,心生妄念,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再真实,也有醒来的一天。这些道理,羲玄从前懂,如今却不能懂了。对他而言,在计都之前,万物为空,自己也为空,他可为苍生死,也可为一朵落花死。可自打遇见计都,犹如飞鸟还巢,有了落足之地,从此所遇皆实,会痛、会笑、会哭、会怕,六尘缘影,斑斓色彩,充斥天地。若这只是羲玄一人痴梦,他自会将其埋藏心底,永不言说。可如今,这是他与计都两人的痴梦,他便不能无视。

羲玄跪于佛前,流下泪来:“佛陀,我放不下。”

佛不语,将手放在羲玄头顶。羲玄眼前顿时浮现十世历劫,种种往事,万般痛苦。羲玄哭,为自己,为计都,为所有泥足深陷、溺于爱河之人。

最终,羲玄见到禹司凤。禹司凤立于鸿蒙熔炉之下,心口流血,命不久矣。羲玄问:“你可有悔?”禹司凤答:“无悔。”

羲玄既喜又悲,他轻抚禹司凤脸庞,在其眼中看到同种悲喜。禹司凤说:“我做事,没有值不值得。”

羲玄答:“只有情不情愿。”

二十难幻境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条名为苦海的长河。羲玄来到苦海岸边,见佛祖盘腿坐于河岸对侧。佛祖无悲无喜,亘古不变。

佛曰:痴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羲玄想起计都,心中顿时翳消浪息。尽管从此之后,空不再明,潭不再澄,亦往矣。

于是他抬头望佛,淡淡一笑,道:“羲玄主意已定,无怨无悔。”

木鱼声落下。二十难幻境消散。羲玄张开手掌,龙珠已在掌心。


10.

罗睺计都于须菩提处了解到二十难真相,如遭当头棒喝。何其可笑,自己的生死竟寄托于羲玄对他是否有情之上!羲玄若得龙珠救他,那必是布施凡夫,心中有大爱而无私情。而假使羲玄当真对他留有私情,那证明他已生七情有六欲,入二十难幻境必死无疑。

计都一生唯求真爱,如今爱根生在羲玄身上,若羲玄不爱他,对计都而言犹如灭顶之灾。然而在自己心碎,与羲玄身死之中要计都做选择,那计都宁可永远当个不为人所爱的孤魂野鬼,也不愿心爱之人受一点伤害。

计都求须菩提道:“你去救他。我答应你,假若羲玄能平安归来,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他。”

须菩提道:“何苦来哉?”

计都怆然道:“为他,我心甘情愿。”

于是计都与须菩提前往东海,须菩提潜入海中,留计都在岸上等待。羲玄的灵兽小雀从枝头飞下,见计都神色异常,面上忽喜忽愁忽悲忽乐,变化之快,如痴如狂,不由心生惧怕。

而后又见计都脸上于某一刻云开雾散,似有金日照耀,周身散发光彩。可那光亮只持续片刻,随即又被云雨取代。小雀见计都,嘴上笑,眼里哭,百般柔情,无限缱绻。小雀顺他目光望去,见羲玄正与须菩提一道走来,手中所捧,正是龙珠。

“恭喜主人证得大道。”小雀欢腾嚷道,朝羲玄飞身扑去。

计都兀自留在原地,心中已知晓结果。他瞧羲玄,觉得他当真说不出得好看,说不出得温柔,可是这好看、这温柔,是镜中月水中花,是他注定求之不得的。

羲玄来到计都面前,明眸善睐,含情脉脉,果真任是无情也动人。他摊开手掌,让计都看那颗龙珠。

须菩提道:“罗睺计都,你将这龙珠吞了罢。”

计都低头看向那小小龙珠,心里痛极,反纵声狂笑。他将龙珠握在手里,对羲玄道:“原来这就是大道无情。羲玄,恭喜你了。”

语毕,仰头吞下龙珠。刹那间,金光大现,待光芒褪去,罗睺计都已获新生。罗睺计都对须菩提道:“和尚,咱们走吧,我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羲玄不解,伸手去拉,却被计都轻轻拨开。计都不敢瞧他,狠狠心道:“羲玄殿下,从此以后,你修你的佛,我做我的魔,我们之间再无瓜葛,勿要相见。”

羲玄无法言语,纵有千万不解,也只能眼睁睁看计都离开。他忽地感觉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小雀一惊,心道主人是因证得大道而过二十难的,怎会受伤?还没等它将疑问问出口,羲玄已经倒在地下,晕死过去。


待羲玄醒来,见天帝负手立于床头。他正欲下地跪拜,却被天帝用手一托,没能跪下。天帝面露哀愁,道:“早知道你是痴情种,所以才送你去修佛,谁知万般皆有定数,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羲玄垂头。

“你修行万年,断尽欲界烦恼,才证得阿那含果。当年为战神你抛却仙骨,如今为罗睺计都你生出凡心没了佛果。你可知,缺少这两样东西,光凭禹司凤那颗破损的心脏,根本不足以支撑你的生命?羲玄吾儿,如今你已不足一月可活,之后便要烟消云散,不入轮回。你为何这么傻,这么痴?”

“……”

“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愿得一心人,纵使为之身死也不后悔,是吗?”

“可是羲玄,罗睺计都,如今何在?”


计都何在?计都自从与须菩提分别,便回到魔域旧所。羲玄如今是将死之人,法力渐失,难以抵御魔域煞气,便派灵兽小雀来回送信。可谁知计都闭门不见,小雀只得将书信扔在门前,第二日去看,依然不曾拆封。

起初羲玄以为两人之间必有误解,要小雀将他去往东海之后的经过一一诉说,那小雀哪里明白计都心思,只说计都如何着急,如何去求须菩提,而后须菩提又如何赶来东海。中间计都和须菩提的对话,因它被赶在门外,故什么都没听见。

爱如迷局,羲玄如今是迷人,自然无法看透计都心结所在。

他见计都不愿见小雀,心中焦急,不顾自身安危,冒险前往魔域。他又不能说话,明明知道计都就在门后,却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来,计都知道,他敲门,计都却不应。羲玄在门外呆立一晚,终于支撑不住,回到天庭。

小雀护主心切,气道:“那位魔尊大人,前一刻还信誓旦旦说对主人一心一意,现如今倒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难不成,往日种种都是他为了重塑肉身说的谎话?”

羲玄与灵兽心意相通,当即在心中反驳,不许小雀胡言。计都待他最是真诚,一举一动,从无虚假。

“那他怎么不见主人?”

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过去羲玄说人有苦衷,便是真的认为对方有苦衷,不多思,无多虑。而现在他说计都有苦衷,除却心疼之外,又催生许多情感,相思伤痛、误解哀愁、不能再见之惶恐皆汇聚于心,令他饱受煎熬。

如此直到第二十日,羲玄大限将至,计都仍然音讯全无。许是知道有仙君即将凋零,瑶池之上一夜之间突然刮起风雪。羲玄独自行至当日与计都抚琴之凉亭,见亭上覆盖厚厚白雪,亭下荷塘也只剩片片枯叶。回忆往昔,顿觉恍如隔世,如同大梦一场。

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羲玄在心中吟道。

可这一切真的是梦吗?不。羲玄是真,计都是真,计都往日对羲玄有情是真,羲玄依然对计都有情也是真。天地万物皆有变,为何情就不能变,爱就不能变?情爱来去,再自然不过。有人愿意走,有人愿意留。计都不愿见他,那便不见。计都不要他,那便不要。羲玄只知因果报应皆是自己选择,他对计都之爱无怨无悔,不毁不灭。

如此想定,再看枯荷雪景,反觉其中饱含生机。再过几日,云消雪融,瑶池上定会生出新花。

于是羲玄去见须菩提。

须菩提道:“羲玄,你已参透到这一层,如何还不放下情爱?”

羲玄微微一笑,摇头拒绝。

须菩提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羲玄笑意更甚,依旧摇头。

须菩提闭眼合掌,道:“善哉善哉。罗睺计都,你还不出来?”


12.

那日,罗睺计都误以为羲玄心中只有大道,没有私情,对他所作所为皆是修佛布施,心中酸楚难耐,不敢再见,于是逃回魔域,将自己锁在屋内,整日借酒消愁,辗转反侧。

他知羲玄派小雀来送信,也知羲玄亲自来寻他,只是他那时入了迷局,满心以为羲玄心中没他,对他而言,羲玄愈是对他好,他便愈是痛苦。对计都而言,他全部的好只留给心爱之人,他无法想象羲玄会将同样的好赠给每一个人。今天羲玄可以为罗睺计都闯二十难幻境,难道明日他也可以为其他人做同样的事么?如此一想,已陷入死局,殊不知全是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自讨苦吃。

计都痛苦了十几日,到最后几欲癫狂,煞气大发,震动整个魔域。他深知再这么下去,只怕要走火入魔,当即收敛心智,奔向须菩提处。

往日计都最恨听人念经,如今他不吃不喝日夜坐于须菩提座前,唯盼佛祖显灵,除去他痛苦根源。可他所有苦痛皆源自爱欲,不离爱欲,如何脱离苦海?须菩提诵金刚经万次,计都依然执迷不悟。

昨日,天帝来此与须菩提对谈。谈及无为而治四字,天帝蓦然长叹。

天帝道:“吾修行数万年,自以为看透天道轮回,奈何仍放不下亲生骨血,为之将死而哀伤。”

须菩提随问发生何事。天帝将羲玄之事全部告知。说当年罗睺计都以自己半颗血肉之心换禹司凤破损心脏后,那破损心脏因计都一念之善得以生出羲玄。然而因心脏已损,本不足以支撑羲玄生命,多亏羲玄修有阿那含果,寿终灵神,不受生死束缚,脱离欲界,故此得以存活。

当羲玄遇见计都,心中爱欲渐生,沦落凡尘,阿那含果不再。如此,禹司凤的破损心脏便无法支持羲玄生命。又因羲玄仙骨早毁,三界无籍,所以最后结局只能是烟消云散。苦海无边,说的不仅是爱欲,更是生死。这就是羲玄在二十难幻境中付出的代价。他明明知晓一切,仍甘愿自溺,足见他对计都之情有多深,有多痴。

计都大惊,不敢相信困扰他多日的死局忽然被破。羲玄对他的爱,与自己对羲玄的爱竟是一样的。

计都喜极而泣,随即又想到天帝说羲玄将死,连忙求须菩提与天帝将龙珠收回,说自己不要肉身,但求他们保住羲玄性命。

“是我诱他生痴念、长痴情。不是他的错,你们罚我,别伤他。”

天帝道:“因果报应,顺应天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断没有修改的道理。”

计都不信,说天帝既然能被褚玲珑用一枚棋子说动,那如何不能为计都所动?何况计都又不是不愿付出代价,为何不能改?

计都身为修罗,本就爱憎分明,此刻胸中种种情感汹涌澎湃,见天帝迟迟不应,不禁戾气丛生,眼看就要为心魔吞噬,走上极端。

须菩提眼明手快,袖袍在计都面前一挥,道:“咄!”计都登时倒地,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计都幽幽转醒,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回忆与羲玄往事,悲喜交加,潸然泪下。何其幸运,三界生灵千千万万,他们竟能互相遇见并真心相许。何其不幸,此等深情竟不能长存,只有片刻。

刹那间,有风自远方来,窗户大开,莹蓝雪光映入计都眼帘。他瞧见自己心心念念那人走进屋来,犹如一轮皎月缓缓升起。羲玄盘腿坐于须菩提面前,面容似雪,笑颜如花。

对于须菩提的问题,羲玄两次摇头。

计都于须菩提背后看羲玄双目,见他眼中澄明坦荡,一片安详。蓦然间,心中所有不甘、悔恨、气怨、哀愁,烟消云散。他终于懂羲玄。

是生是死,是片刻或是永恒,全都是空。他和羲玄之间的爱是真,这便足够。

于是他走至羲玄面前,抬手轻抚他面颊。羲玄面露惊喜,目中含情,无限温柔。

计都道:“羲玄,我好傻,你可愿原谅我?”

羲玄只是笑。

计都此刻已与他心意相通,明白羲玄心中从未有过责怪。他拉起羲玄双手,捧在胸前,柔声道:“你懂我的心对不对?”

羲玄点头。

“我接下去要做的事你也会支持对不对?”

羲玄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眼里尽是信任与依赖。

计都快乐地几欲发狂。他当即执羲玄手,与他一起跪于须菩提前。

计都道:“须菩提,我知世间事事没有凭空而来不付代价的道理。所以我愿以自身性命,和生生世世眼盲为代价,换羲玄重入轮回。”

须菩提问:“何苦来哉?”

计都反问:“何苦只有?”

须菩提闻言大笑:“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天帝,你可允了他们罢。”

天帝随现身,俯瞰计都与羲玄,似有犹疑。

须菩提笑道:“菩萨不住相布施,一味追求无为,反入色相。”

天帝恍然大悟,恭敬道:“多谢须菩提尊者指点迷津。”

他又对计都、羲玄道:“你们二人渡厄道、入轮回,从此以后因缘际会皆随天意,修何缘,结何果,全靠自身。”

“多谢成全!”计都起身抱拳相谢。

羲玄依然跪在地上,冲天帝恭恭敬敬行了三拜,这才起身,与计都一道,执手共赴厄道。

两人立于厄道渡口,手捧忘川之水,相视一笑,仰头饮尽。

计都最后道:“羲玄,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

羲玄霁月清风,坦然相对,任由他看。计都大笑:“好啦,看够了,你的模样,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随即跳入渡口,羲玄紧紧跟随。下一刻,两人便消失于洪流之中。


13.

“师弟,如今你入我派门下,有些事需要知道。”

“咱们师父姓褚,名子衿。是赫赫有名的西谷双侠之子。师父有一胞妹,也是咱们的师叔,姓禹,名子佩。等会儿上了山,你便能见到。”说话人声音一滞,似是想到这新收的小师弟眼盲,自己说他能见到师叔,怕得罪了他。不知为何,何青萍虽为师姐,心里却很敬畏自己这小师弟。师弟虽然眼盲,但骨骼清奇,是天生的修仙之才,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大大不同。

这小师弟名叫计都,听何青萍声音,知她心中犹疑,便道:“师姐,我天生眼盲,没什么可避讳的。”

何青萍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咱们这一派,每八年才下山收一次弟子。今年师父收了你,不知师叔那儿会收一个什么样的。”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山顶。计都倾耳细听,知道此处共垂手立着八人,另有八人正从西面上山而来。上山来的人中有一人脚步极轻,可每一步都像塔在他心上一样,叫他颤动不已。有一个名字似乎就在唇齿间跳跃,计都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只听何青萍喊了一句:“师叔,这就是您新收的弟子么?”

转眼间,那个极轻的脚步已来到计都面前。计都心头鹿撞,悸动不安,整个人仿佛从高空坠落,紧张得魂不附体。他颤声道:“我是计都。”

对面迟迟没有回应。良久,那人牵起计都的手,在其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我是羲玄。

霎时,云开雾散,计都脚下一实,胸口暖流涌动,头一次感到足履实地之欣喜。他盲眼中落下泪来,低声笑道:“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只手轻轻回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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