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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明日方舟 棘刺 , 极境
标签 棘境 , 海胆鸟
文集 舟舟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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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3 00:01
“我觉得你们土地公公至少应该把房价打下来。”
棘刺对他的新合租室友毫不客气地说。这个自称“土地神”的家伙名叫极境,长着和城里那些年轻人一样时髦的黑白红三色头发,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但刚认识的人也没必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于是棘刺只是顺着对方的话拆台,而对方竟然也还能接得下去:“嗨呀,我总不能贱卖自己吧?贱卖自己的下场就是住公寓楼都还要跟人合租喽。不过老话说的好,‘斯是陋室,有仙则名’嘛……”
“所以这就相当于是他们占了你的土地,还要你自己出钱住?”棘刺打断了他,“好窝囊的神仙啊。”
面对新室友的持续性发难,极境也不乐意了:“……你明天出门必被井盖儿绊倒,土地说的!”
棘刺摆了摆手,没再把这句话当回事,而是转头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和房间,这就算是和他的新室友打过招呼了,他不会说他的新室友是个怪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个标准定义上的怪人,所以他没那么在意室友到底是个神还是个神经病,不论能不能跟他处得下去,在一个令人满意的房租面前,一切都必须能说得过去。他直到开学前的最后几天才定好手续,真正搬进来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报道了,留给他布置自己房间的时间不多了,租到房子的难度也可见一斑。
棘刺没把室友的胡话放心上,所以第二天他突然在楼底某个井盖上脚一软时毫无防备,险些完成一次人生成就平地摔。
……极境不会来真的吧?棘刺挠挠后脑勺,转身又是一脚给井盖踩了回去,这次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下脚那一瞬间不可抗力造成的下盘不稳还是很稀奇,不信邪的他迈开大步,果然在不远处第二个井盖上又踉跄了一下。
这种不太危险的超自然现象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挺有趣的,只可惜急于赶路的棘刺实在没空表演跌跟头的街头艺术了,只能如绕盲道一般打着转跑过这个排水系统充沛的城市。
待到傍晚回家的时候,大概是家里那尊土地神已经消了气,棘刺再去踩井盖时已经没了反应,有点可惜。他想了想,还是去水果摊买了点苹果橘子,进了门往在沙发上躺着对着手机不知道在乐啥的土地面前一摆,双手合十头一低,拜得像模像样的。
极境见状翻了个身,啧啧道:“这是在干嘛?这个时候想起来要拜山神啦?”
“对,你什么时候发挥作用,我赶快拜完,拜完了好吃贡品。”动作很虔诚,但从棘刺嘴里冒出来的话却还是一等一的大不敬。
半躺着的神明被冒犯得目瞪口呆:“贡品你也要偷?”
“不然呢?拜山神的人那么多,你见过哪个山神真的把……”说到这里棘刺故意顿住了,眼神和语气都拿捏得意味深长起来,“噢——”
极境领会到他的调侃,佯装着恼怒的样子朝他丢了个抱枕:“我没有!吃过!人类的软饭!”
“好好好,这次也别吃了。”棘刺抬手把那个抱枕挡下,口是心非地掏了个橘子扔回去,回击这一轮枕头大战。
极境也笑嘻嘻地接住了橘子,前一天晚上还闹得有点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意外地为着刚才相似的玩笑品味又迅速熟络起来。见新来的室友对自己“神仙”的身份接受度变高,极境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昨天搞砸了的自我介绍重做一遍。他盘起腿来正襟危坐,这可能是他在棘刺从前往后的记忆里最为“宝相庄严”的时刻:“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呗!我是土地神极境,也是守护这一带的山神,我猜你今天肯定领教了我的神力了,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棘刺对于这位山神的恶作剧不予置评,但很难不感兴趣:“我还以为神仙都住天上,怎么会跑来跟人合租公寓?还是说土地神就都住地面上?”
极境伸出食指来冲着他晃了晃:“那就错了,神仙其实都是住地面上的,和是不是土地神没有关系。从很久以前起,人类就会在偏僻的地方修建寺庙之类的建筑,那其实就是修给神仙住的地方,住进去的神仙就成为守护一方的山神。”
说到激动处,极境站起身来掀开阳台的窗帘,窗外依山而建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他指向了一簇被灯光照得暖融融的山腰,边嚼着多汁的柑橘边说:“那儿以前是我的土地祠,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不过现在那里的祠堂显然被拆了,所以我又去……”土地神的手指上移,山更深的地方灯火更暗些,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一处暗下去一块儿的残留着的寺庙,“我又去那儿住了一段时间。”
棘刺似乎明白了:寺庙通常都建在人迹罕至的山里,不过对于这座本就坐落在山体各处的城市来说,留给神仙们的土地显然不会太多。尤其是这几年,无论从哪个窗口望出去,都必能见到零星的塔吊,而在不久后的某天,就能忽见高楼拔地起,如雨季的蘑菇一样再遮一角天空。而就算是这样,“住所”这种东西都仍然可遇不可求,这一点棘刺深有体会,人类自身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还要顾及神仙了。这么说,极境算是从自己家里被人类赶出来的,那昨天说他“窝囊”,确实有些不太厚道。棘刺看着他手指方向上的那座寺庙,还是有些不解:“那后来又怎么不住了呢?”
“……因为那是座张飞庙,庙里有别的家伙成了我的房东了。”
听着这种接地气的描述,棘刺会心一笑,但鉴于他实在没能给他的室友留下什么好印象,这声嗤笑被对方理解成了幸灾乐祸。为了不太重要的颜面,极境义正言辞地朝他大声声明:“土地神虽然没什么排面,但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多少尊重我一点!”
棘刺看着这位刚好比他高了十公分的“举头三寸”的神,答应道:“好好好,明天还来给你上供。”
“……明天要阳光玫瑰葡萄!”
“?”这位神明还有模有样地钦点起供品来,棘刺有些疑惑,“你不要告诉我,这种新品种葡萄很适合养神仙。”
“嗯哼,平时也没人会拿这种好东西供神嘛……其实就是我想吃!你快去买啦!”
面对狮子开大口的山神棘刺不想姑息:“想得美,买不起,你这人要求还挺多。我换个方式把你供着行不行?”
“比起那些需要牺牲牛羊的神仙来说,我这已经很省事儿了……等等,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棘刺在极境刚才起身的沙发上原地躺下,脑袋枕着胳膊两眼一闭,看起来就像要打个很香的盹儿。回答极境的疑问时他也没把眼睛睁开:“别吵,闭目养神呢。”
话虽如此,月底学校把助学补贴发下来时,面对室友心心念念的阳光玫瑰葡萄,他还是叹口气提了一袋回去。神仙似乎都是“居家办公”,倒也很符合“找个地方供起来就能庇佑一方”的设定,棘刺下课的时候极境往往在家,他的这串阳光玫瑰也就没什么惊喜感可言……话说回来他们之间需要什么惊喜感?打发喜笑颜开心情很好的土地神亲自下厨房干活、用盐水把葡萄洗好、然后端到茶几上回馈下血本的自己,这才是棘刺喜欢的分工。
极境把葡萄端上桌时,棘刺注意到它已经少了一小串,偷吃的厨子脸颊鼓鼓,一脸满足。棘刺拈了一粒来尝尝,只觉得这种水果甜得过分,不过大概会很符合极境的口味。
“虽然,”土地神咽下那口美好的果肉,“房价房租不归我管,但努努力的话,我说不定能把阳光玫瑰的价格打下去。”
一个月相处下来,棘刺已经习惯了山神时不时会发表一些神奇的见解,他摊摊手没当回事,等待对方接着说下去:“除了房价以外啊,和土地相关的事情几乎全归我们管,当然,像阳光玫瑰这种进口果蔬能不能适宜种植在这里,也要看它们能不能入我们土地神的法眼。”
“所以这里那些辣椒香菜折耳根,也都是你干的好事吗?”
“咳,这……”极境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他知道自己这位室友吃得偏清淡,“土地神的工作还包括做市场调研啦,不能光看个人喜好,得长长那些大家都爱的东西才行。”
极境又说:“嗯,所以其实你想栽点花或者随便种点其他什么东西的话,我可以大发慈悲地给你放水,有我在,庇护你一个花盆还是不成问题的。”
面对供养了一个月的土地神室友提出的如此福利,完全不可能有时间和心思养花栽草的学畜棘刺掏出了他失败了的培养皿:“哦,那你先帮我救一下这个呢?”
“……这玩意儿怎么看都不归土地管吧?”
“那……”棘刺给极境亮出他手机上准备下单的水培。
“停!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你要是能把绿萝都给养死需要土地公公的庇佑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啦!”
山神作为室友来说是个很好相处的对象,他常年窝在家,干脆把除做饭以外的家务全包了。得知棘刺会做饭以后,干脆划了一笔饭菜钱给他,然后日日上桌蹭饭。偶尔他也会拉着放学回了家尚还有力气的棘刺外出夜游鬼混,然后一起采购大批量的零食回家。作为家里蹲的神仙是零食消耗的主力军,但他总会特地留下一些新口味零食,以及棘刺偏爱的冻干果蔬脆,日子过得和谐又融洽。
棘刺猜测这看起来造型时髦的山神按人类年龄来算应该是个老爷爷,不然好像很难理解为什么极境时不时会打开了话匣子就合不上,像老爷爷一样絮絮叨叨地讲出一大段没头没尾的好玩经历来。棘刺偶尔嫌他吵闹,但更多的时候会把这当成一种ASMR,山神的声音也像山谷里的回音,听起来很放松。
有的时候漫长话题的话头往往是不经意间被挑起来的,比如一开始棘刺的确没注意到“山神”和“土地神”到底有什么区别和异同,一不小心混用的下场就是被极境科普起来:“我想想这事儿该从哪里说起来好呢……首先,山神是个地理概念上的意义。”
话还没开起头,他就从面前的果盘里摸出一包散装香葱饼干,拿起来撕开包装袋:“我们这种神仙一开始都是散装的,这个我以前好像有跟你说过吧?”
“知道,你说过人类会在希望得到庇佑的土地上建空屋,常见的是寺庙一类,你们神仙就好搬进去住。”
“对的,神仙住在哪座山头,就会自发成为哪座山的山神,肩负起保佑一方水土的责任。所以,我首先是个‘土地神’,然后在这里住下了,才成为这里的‘山神’,也就是这座山的守护神。”
“……明白了,‘土地’是你的能力,而‘山神’是你的职位,没错吧?”
“没错,”极境欣慰于室友的聪慧,“我最开始云游到这里的时候,看中的就是这里山多,想着以后要是每个山体都来个房子的话,大家一起住在这儿,那得多热闹啊!挺好的,就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撇撇嘴:“……结果没想到现在的庙拆的拆迁的迁!住惯了又不好走,别的地方也不一定有空的寺庙楼观塔亭阁!只能跑到这里来跟兄弟你住一块儿了!”
“你说的对,但是能不能别边嫌弃我边吃我饼干?”
“咳咳……”极境岔开这个尴尬的话题,又心虚地往嘴里放了一片饼干,“我接着说啊?其实山神除了我们土地公公这一卦的,还有大佛啊、菩萨啊、关公啊什么的,每种神仙职能偏向都不相同。你看那种容易出状元的地方,八成有文殊菩萨坐镇。”
棘刺觉得他手里笔记本上写到一半的论文突然就不香了:“唉,那挺可惜,你怎么就不能是个文曲星呢?”
“我觉得文曲星八成不保你们这个学科的……别打断我!哎我说到哪儿了?不管了,先从我上次去串门遇到的那尊大佛说起吧。他管的地方是所学校哎,哦还有座火车站,不过怎么看都超级专业不对口嘛!”
“我就跟他聊天呐,我说你这里工作量看着好大,挺麻烦的吧。他说非也。我问,怪哉,那边的学生信佛不信佛的都肯定天天朝你拜啊,业务不应该挺多的吗。”
“佛说,他们每一个都许愿要考年级第一,他也没辙。佛接着说,而且他们没一个来还愿的。”土地神摊摊手,“佛最后还说,‘顺其自然,得之坦然,失之必然’。”
“其实这位还不算最惨的。”极境清空了那袋饼干,又去染指菠萝乌梅,这种可口的夹心水果打败了阳光玫瑰,成了他的新晋最爱,“我们附近最倒霉的一个山神,他要同时管一所大学、一座陵园,还有一家精神病院,这种工作状态想想都要疯了。”
棘刺听到后面没有表态,而是就任由极境的声音把他带去并不遥远的山里。极境也不管他听得起不起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呃……也不一定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比如我们这座山,就有两个山神哦。”
“哦,你说过的,张飞庙里的那位,你们后来怎么没住一块儿了,跑到这里来跟我合租?”
“……因为人家是女孩子,我跟她住多不方便呀。”
棘刺挑挑眉,张飞庙里住的是个女神仙,这是他没想到的。
“她还是个性格挺冷清的人,我也不好经常打扰她嘛……这么一说她和你还有点像,我是说五官看起来真挺像的。”极境站起来仔细瞧了瞧他的这一任室友,“缘分呐,要不改天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
以上是两个人宅在家不想动的情况,但要是棘刺的精力足够充沛,就会被极境拽出门去转悠,美其名曰“巡山”。
用极境的话来说就是:“现在山里变得那么好玩,夜里也那么热闹,干嘛不出去?这不是白白浪费吗?”
照理来说神仙是肉身不朽的。所以理论上来说,极境应该避人耳目以免被旧识认出,而后因为长生不老的秘密被发现而不得善终……这是肥皂剧的剧情,而不是山神的生活。反正极境出门从来不做伪装,他说帅脸当然要大大方方露出来给大家看。棘刺想想也是,像他这种第一天当室友就直接把自己神仙身份抖露出来的,怎么会像一般的神仙一样避世?
极境是“避世”这个词活脱脱的反义词,有时有些过于跳脱的点子连棘刺也有点吃不消,但神奇的是土地神最后总有办法说服他同行,去做点他也没意识到自己会感兴趣的事情。
比如,他曾以为,在这座人人都看惯了山不稀罕的城市,他至少绝对不会对“爬山”这种活动感冒。但极境心血来潮地说,想带他去看看他的山。
“小说里都说神仙会不适应现代生活,但我看你适应得很好。”这不是极境第一次带着他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城市入夜之后变得有些陌生,但极境似乎并不为之烦恼,他的认路能力不因此减弱,仍能极其娴熟地带着棘刺在这个交通公认的复杂的城里走到他们要去的山脚。
棘刺对此很是佩服:“人类修路修得这么弯弯绕绕,也没把你绕晕吗?”
“那可不!”闻言间他们又从一个昏暗得像闹了鬼而非在城区的小路里穿出,路尽头竟然是别有洞天的繁华闹市,“我堂堂山神,怎么会在自己的山头找不到路呢?每一个井盖的位置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显然是吹牛,但棘刺也不打算驳他的面子,拆这位山神的台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最可爱,可也只有他在带着满怀的自傲介绍他的山时,才最有趣。
极境带他去的地方其实不能算是山脚,而是山顶观景台在半山腰处的入口,沿着修好的步道上行,就能到达据说是全市最好的夜景观赏点。棘刺有些意外,他以为山神会带他走条类似于“只有对山足够了解的神仙才知道的秘密小径”,没想到还是要来人挤人。不过这家伙接地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棘刺对此表示接受度良好,土地神嘛,土土的很正常。
托“最佳夜景观赏点”这一称号的福,人来人往的山腰开起了商业街,空气中弥漫着牛油锅底的辛辣香气,已经在城底小面馆吃饱喝足的两人没有在此处多作停留,极境越过挂着灯笼的仿古街道,把人领到了不起眼的石阶前:“走吧,我们上山去。”
今天不是周末,可来到这里的人仍然很多,挨挨挤挤之间,被经年累月脚步踏碎的石板沾上夜里的潮气,湿滑着不便于行走,小道两侧野蛮地生长着的灌木被踩枯了则矣,没被踩死的部分则疯长着挡住了路灯的光线,他们身边有眼神不好的游客打开手机前置镜头处的电筒,微弱的白光摇摇曳曳。路不好走,他们被推搡着走散了好几次,于是他们呼喊对方的声音也掺进了四周的嘈杂里,挤散的呼唤同伴的声音长一声接着短一声,把山里喊得好热闹。但这么分分合合也不是个事儿,不知走到了哪一截,极境伸长手拽住了棘刺的衣袖。
“这样就好点了。”极境被台阶和寻人弄得气喘吁吁。
于是走着走着,后面的人催上来,他们靠近让路时手臂顺势挂在了一起;走着走着,前面的人拉出距离,他们向前跑的幅度有些大,臂弯彼此滑落,手牵在了一起。
这样其实很便于爬山。进则可以拉开距离又不至于走散,退则可以避免没有支撑在山路上滑个趔趄,走累了还可以借此互相搀扶。只不过这样会让手套下的手心变得汗津津的……棘刺思忖。
山路一路幽暗,山体和林木很好地掩住了城市的光,似乎是真的在深山里穿行,然而只要抬头就能从树叶间看到被光污染涂得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班接一班的机翼灯光在闪烁。极境个子很高,一路上都要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拨开扫在头顶的小叶榕气根。当他第五十五次拂开垂在他肩头上的叶子时,城市的天光从台阶的尽头升了起来。
极境终于松开他的手,向前快步又回头:“快跟上,就要到地方啦!”
棘刺摘下手套,夜风给他被握得发烫的掌心降降温,他这才恍然地发现,他的手套外侧,竟然也是汗津津的。
山顶的风景确实不赖,观景台没了植被的遮挡,其下半片山半座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道路上明灭的钠灯是缝起了无缝隙的布面似的灯海的线,极境手指着他的山,如数家珍:“你看,那块最亮的就是市中心,往下看的话,暗一点的是居民区……哦哦不对,那儿好像是我们住的地方,那那边就是我们常去的商场。”
棘刺其实认不出极境手指的地方,但站在开阔的地方,他的心情实在很好,想起了极境说过的阳光玫瑰计划,跟极境打趣道:“你看看你这片山头,连个菜园子都难有,还说种水果呢!”
绵延的山丘给了棘刺一点小灵感,他又问道:“对了,说起来你们山神是怎么划归领土的?按大小?按职能?还是就四四方方地划分?”
山顶的快门声人声不绝于耳,极境要凑近了才能让棘刺听得清他讲话:“呃,四四方方划分那是只有平原神才有可能采用的划分方法吧……我们是按山来划分的,理论上来说这一片山都…呃,但是你要问具体是从哪儿到哪儿,我也不太弄得清楚哎。”
“那你还说这山上每一个井盖儿的位置你都清楚?”已经专精了“神”学的棘刺对答如流,“那要不然你再给我下上次那个踩井盖平地摔的诅咒,我一个一个踩过去,看看到哪儿不摔为止?”
“我们神仙日理万机不知道自己具体管哪里难道不是很正常吗!”极境狡辩着,“呃…比如你现在能说出家里客厅贴了几块瓷砖不?”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棘刺摊摊手:“又不是我装修的,我怎么会知道?”
极境也学着他的样子摊摊手:“那不就结了?”
“结什么结,你还日理万机?现在这种情况,山上开发得连个菜园子都不剩了,难道你们土地神不该特别清闲自在?”
“那当然不!”被质疑的土地神不气也不恼,认认真真给凡人解释,“我们土地神的能力和土地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挂钩的!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再后来棘刺的确见识到了土地神的能力,但着实有点吓人——倒也不是惊天动地的那种吓人,吓人的是极境。
“夏天要来了啊——”当极境用极为罕见的幽怨口吻隐晦地说出这句话时,棘刺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他要面临的是什么。他只当这位神仙是想抱怨城里夏天不合情理的气温,山脚的江水水气腾上来,会把城市变成蒸笼里的馒头。他自己也最受不了这城市的这一点。
然而极境面临的是更具体的问题。
最开始让棘刺注意到的不对劲的地方,是极境不再那么热衷于出门了。天气很热,白天谁都不想出门,这可以理解,可他以为极境会喜欢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传统——夜间纳凉,毕竟夏夜还是很美好的,火热的小吃摊、喧哗的啤酒音乐节、开张到后半夜的大排档……但极境躺在家里那张沙发上的时间明显变多了,有时玩玩手机、读读书看看报,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打盹儿,或者发呆,也就是什么也不做。
本着关心室友的好意,棘刺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一下为什么在最适合玩乐的暑假极境要天天窝在或闷热或干冷的空调房里。
提出这个问题的场合是晚餐餐桌。那天棘刺结束了假期兼职,看着还算有余裕的钱包,心血来潮地去卤菜店切了一袋红油猪耳和肠卷回家,卤菜店凭本事在菜市场边缘屹立不倒,猪耳切得入口即化、肠卷紧致入味,再拌上油炸花生碎和香菜油辣子调味,刚好可以下一碗很适合夏天的绿豆稀饭。
然而开饭时极境觉睡到一半,被棘刺从沙发上叫醒了但没睡醒,寻找起他自己刚刚拌进粥里的猪耳朵时有些不得要领。极境喜欢把猪耳用米汤泡化一下再吃,他说这样吃起来更香、更软,他泡完之后稀饭上会浮起一层橙色的油点,棘刺对这种吃法不敢苟同,他更喜欢脆脆的口感,冰凉的温度在高温的季节会更开胃。
“你之前泡进去的东西在二十秒以前就被你捞完了。”见极境拿筷子不住地翻搅自己的碗却未果,棘刺好心出言提醒。
“啊?哦……”极境如梦初醒,吮了吮筷子上的米汤,夹了一叠肠卷泡进饭里。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棘刺问。
“没什么,我只是工作得有点累了……”极境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没精打采。
“什么工作?会把你累成这样?”
“土地神的工作啊。这个星期已经帮忙抵了两次塌方一次滑坡……我好像没说过来着,和土地有关的自然灾害也归我们管,劳民伤财的事情我们要用神力帮忙抵灾的。夏天算是灾害高发期,可能就相当于你们常说的ddl?”极境把肠卷片戳散了,“天气预报是不是说明后两天可能有暴雨?我看我还得受苦。”
“哦……”平时这家伙的能力存在感并不高,比起传说里那些各显神通的仙人,棘刺觉得他更像是特别会养花的一个普通室友,一下听说他背地里还掌管这么高大上的生死大权,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每年都这样?”
“偶尔会有几个年份特别忙,今年好像就是这样。”极境干脆很没坐相地趴在了饭桌上,“遇上事情会消耗神力,但没什么事的话就还好。”
望着累得瘫在桌子上的山神,同为被ddl折磨的苦学生棘刺深表同情:“那为了鼓励山神辛勤工作,特许他获得一个月点菜权。你明天晚饭想吃什么?”
极境思考了一会儿,端起碗来把碗底剩的一点稀饭喝干,然后发布了神谕:“明天我想吃凉面,顺路的话可以帮我带碗凉糕吗?凉虾也行,但别带成凉皮。”
端着一碗汤汤水水的甜品上楼会很别扭,但既然说好是点菜,那不顺路也得顺路。
见棘刺点头答应,极境笑嘻嘻地侧过脸去:“还要叫他多加红糖水。”
于是棘刺的快乐暑假除了每天打打暑假工以外,还多了一项任务:照顾他病殃殃的好室友。
每天回家都能见到山神很没形象地瘫倒在沙发上,棘刺忍不住吐槽:“你这样像……”
“停!虽然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猜没什么好话!如果你执意要对我大不敬的话,你明天出门必被鸟屎砸!”
极境下的咒都很灵验,指不定有什么副业,于是棘刺战略性闭嘴了。
说是照顾,其实也就多了个饭前把人喊醒、睡前把人从沙发上弄起来让他去睡床的步骤,实在叫不醒就给人多搭条毯子。家务极境还是可以照做,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体力和神力的消耗不冲突,多睡会儿就能同步补起来。
棘刺不知道这套说辞可信度多高,但他每日工作之余也没有额外的精力来干涉这一块了。
影响最大的一点其实不是以上的琐事,而是这个家的气氛在其中一人长期嗜睡之后沉闷了起来,这在灾害尤为频发的那几天更甚。手柄和碟片都有点不同程度的落灰,棘刺有天把极境搬到床上以后靠在还有余温的皱巴巴的沙发上,心血来潮地选了个游戏新建了单人存档,却在看到自己的角色不慎死亡时直接回到了存档点而非弹出“等待队友救援”的字样时,又烦躁地关掉了游戏。看着极境卧室紧闭的门,他很清楚自己情绪不佳绝不是源于游戏中的失利。他又回想起自己最初搬进这间出租屋时,其实预想过目前这种和合租室友相互神隐的情况,他可以就当作是他没和室友打好关系,就当作自己其实在独居。但是这么想解不了他胸腔里那团堵着的气。
这团气爆发出来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天,烧了小半个月的山火还未熄。雨来也不好不来也坏,七月的汛期极境还在为泥泞的雨发愁,可没成想过到了八月天还就真敢反着常滴雨不落,毒辣的太阳把江底都要烘干,裸露出来的江滩顽强地长上了一层青草。面对河床长草这种奇观极境自然无福消受,灭不掉的山火更是把偶发的工作过量变成了一种长期折磨。棘刺每次叫醒他时都有点于心不忍。
但这一晚的情况有些离奇。极境被急促地拍着脸蛋叫醒时噩梦里刚好是那场山火,他险些以为是家里失火了,惊坐起来才发现是晚饭时间,他刚想控诉棘刺的咋呼,却被严肃的语调打断:“极境,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极境迷茫地顺着棘刺手指的方向向自己的耳后伸手,果不其然摸到了自己因过于劳累无暇顾及的羽片。
“这是我的耳羽。”极境长舒一口气,看来是这种非人的生物特征把他室友吓了一跳,“你知道的,神仙嘛,和人类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很正常。为了防止像今天吓到你这样走出去吓到小朋友,我们平时都会用神力进行一点伪装,最近神力不够用嘛,自然就显原形了。”
极境说完还抖了抖那些和他头发一样白的羽毛:“怎么样?还挺帅的吧?可惜我一般不给人看。”
棘刺并不买账:“神力不足?你今天又做什么了?”
极境的耳羽向后掀了一下,不明白棘刺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还和以前一样啊,抑制山火、阻止坠石什么的……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久久的沉默过后,棘刺不答反问:“……你这样操心人类,有谁感谢过你吗?”
“什……”聪明如活了不知几百年的山神,一下就反应过来棘刺想说什么,他端坐起来眨眨眼,“嘘——你先听我说,我今天抑制山火、阻止坠石,保住的可是这一片的电网,如果断电,今晚没有空调咱们两个都得热死在床上,你今天早上做的那个PPT也会保存不下来消失了白做——作为神仙,我当然可以知道你在做PPT——所以,你感谢我吗?”
棘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极境保住的不仅是电网那么简单,但要直说是人命,那就太像他所担心的说教,以及道德绑架。但看着极境耳后蓬出的羽毛以及久睡也无法消去的眼底的青灰色,他固执地唱着反调:“如果我说不呢?”
“……那至少那些房地产开发商在起地基之前会来拍拍拜拜我们的。”极境反过来安慰起棘刺来,“我知道我天天睡来睡去影响室容有碍观瞻,还害得兄弟你没法大声做事,不过我保证,过了夏天我就不会忙成这样了,天冷下来我就闲了,就像春天那会儿一样。就剩几个星期了,再坚持一下吧……我饿了,今天晚饭是什么?”
“……是你昨天点的白切鸡。过来洗手。”
民以食为天,事以饭为先。事从缓急,棘刺很识趣地在晚餐餐桌上没有把被极境强行岔开的话题进行下去。可第二天极境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晒时,却发现阳台上之前他们开玩笑买的那株绿萝不知道被棘刺扔哪里去了。
他叹了口气,他这位年轻兄弟哪里都好,就是偶尔会固执得像颗撬不开的海板栗,想让他妥协一次可真难。极境很机智地决定不去跟他费“不差这点神力”这种口舌,反正那株绿萝八成是劝不回来了。只是,他和这个人类共养的这株绿植就这么没了,变得和漫山遍野里那些他无差别护佑着的植物一样了,他不免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他们之间因这次小摩擦而产生的若有似无的尴尬在秋天到来的时候,随着极境逐渐好转的身体被一并冲淡了。恢复过来的土地神藏好了自己的羽毛,追逐起秋老虎的尾巴来。棘刺下了课就被他拖去大学的游泳馆去,又把他反拖往食堂的方向吃点东西垫肚子,以防游泳时突发痉挛,然后他再由着极境蹭他的学生证游泳,极境大病初愈,但又不失一种年轻的兴奋劲,看上去和周遭的大学生相得益彰,保安不疑有他地放他入场,事实上只要翻开第一页证件照,不对劲的肤色差就保管露馅。游完泳之后两个人踏着路灯的影子回家,游泳池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被夜晚的余温蒸干,被水托得轻盈惯了的游累了的躯体沉重地挪动着,皮肤上又浮上一层细汗。翌日还来,山神像要补齐一个暑假没能沾水的遗憾。
然后极境就凭本事在游泳馆闭馆前最后几天一举夺得“R大水上传说”的称号。
秋天在这座城里真是美好又短暂的季节,小区楼下的大爷大妈在打白果,极境趁机拾了一大把金黄色的银杏叶子回家,洗干净了装一瓶也好看,反正在这个家里养瓶死掉的植物也不犯法。水果熟的也多,石榴下架了就上柚子,柿子的季节相对短些,水果爱好者山神催着他抓紧机会弄一盒回来,至于砂糖橘倒是可以再等等。
夏天的余悸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但棘刺万万没想到问题就出在本该宁静的秋天。
对于普通人来说,每一天都理应是普通的一天,因为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无人能预料到它何时发生。
那天棘刺按课表安排来看回家得晚,和极境约好了要他自行解决晚饭。棘刺上着上着晚课突然感觉到自己晃了一下,他还只当是昨天晚上他和极境熬夜联机的报应,但下一刻他手机上飞速滚过的社交软件信息让他无法淡定:
“我去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刚才,我妈在家说她也感觉到了!”
“刚才那一下是地震了吧?!好明显的震感啊!”
“我没感觉到但是看新闻,隔壁省发预警了!”
……
完了。家里可能出事了。
棘刺心里咯噔一下,对别人来说,邻省传来的余震也许只是生活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或许还算个不错的谈资,但对于在家里供着的那尊土地神来说,这算是怎样一个量级的……事故呢?
比起胡乱揣测极境到底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不测,立刻请假回家才更符合棘刺的风格。
敲门,他和极境同居以来第一次没人应。用钥匙旋开门锁,没被反锁的大门再次印证他最坏的那个猜想。开门,极境没有照例躺在沙发上休息,而是倒在了离餐桌不远的冰冷瓷砖上,不省人事。
棘刺至今都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慌乱地跑过去探查极境的体征的了,印象中的急救措施做完了两组按压,他才恍然间想起来自己这位室友可是各种意义上的神仙,怎么也不至于被一次小余震放倒,肉身尚还完好的情况下,怎么也不至于……他太急了,他想到了死亡。
那簇羽毛自然是再度炸开了,把人从地上搂起来扒拉人中的时候,棘刺被极境肩膀处布料下不知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子,他怕是地上的什么硬物滚落进领口,贸然搬动会伤到极境,连忙扯开卫衣领子查看,却发现居然是些细小的石质黑块,刺破极境的皮肤钻了出来,看上去像漆黑的山岩。
这也是神力失调或不足时的正常现象吗?
棘刺不知道,但他急切过头的动作还是起了一点效果,极境被他的动作晃醒,眼睛颤抖着睁出一条缝,一点半涣散的瞳孔盯着棘刺的方向,可还不等棘刺有所反应,那双薄到透明的眼皮就再度垂落下去。
极境的情况还是很不对劲,气息轻微又紧促,棘刺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帮极境扯上兜帽挡住耳羽,正欲出门求救,却又想到了一个很显而易见的问题:如果是人昏厥了,那么这种情况下当然应该尽管送到医院去,那如果是神仙虚弱下来,又该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医院的那些仪器,对极境起作用吗?那些用于常规治疗的药物,对极境有效果吗?“神力消耗过度”这种病因,他又能去跟医生怎么说?
神明,实际上是人类实在走投无路山穷水尽时的一种寄托,在万策用尽时,除了听天由命,多烧一炷香也能算是有所作为。而看着面色苍白的失去意识的极境,棘刺也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神——但却不是作为心理安慰,而是他真的想到了一位能为他们提供帮助的神——或许,这座山头的另一个山神,住在山腰的庙里的那位“张飞”,知道该怎么让极境好转起来。再不济,作为同类的神仙,比他一个凡人,肯定更能……死马当活马医。
把罩在极境头上的帽子再往下扯得更严实些,别别扭扭地把比他高了半头的人背起,急急匆匆跌跌撞撞跑到楼下。把人背起时忘了换鞋,双脚踩进运动鞋时太用力,鞋舌和后跟都歪七扭八地打着脚,但他无暇顾及。在夜色里棘刺艰难地伸手,好在运气不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上山,去张飞庙。”棘刺用脚勾开车门,气喘吁吁地把背上的人安置进去,再把自己也一并挪到后座,还没坐定,就向司机报上了地址。
司机一看却被吓了一跳:“你这个时候扛着个人去那么远的山里?不得行不得行,你这个是犯罪,我要打110!”
晚上九点的天色已然全黑,棘刺看看被卫衣帽子裹得死紧却又因他不甚熟练的动作而有些衣衫不整还昏迷着的极境,瞧瞧自己撸起一半的袖子和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小臂肌群,再品品他们可疑的目的地,这配置简直不止一点像是法治节目的经典案例……事已至此总之得先向司机解释清楚:
“您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样,他还活着。”棘刺为了证明差点抓过对方的手来试试鼻息。
“哦哦……活埋啊!那更不对了!小兄弟你听我说,现在他有救你也还有救,我们先拉他去医院还是拉你去公安局啊?”
“你要救人肯定是优先去医院——不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棘刺在一片混沌的思路中急中生智,“这是我朋友,他现在这样是意外中了邪,刚给八字先生看过了,现在要去张飞庙里祛祛魅。”
说完棘刺扯过极境的兜帽翻出羽毛来现场瞎编:“你看,大师刚塞进来的羽毛呢,还开过光!”
“还有这种事情啊……”司机听起来将信将疑,却还是率先一脚油门刹了出去。
“……您不用担心,他种的这种邪……应该不会脏着您车……”圆谎的人口不择言。
“没事没事,助人优先啊。”司机师傅是个爽快的人,“等会儿上山路有点儿陡,你看好他哈。”
棘刺的神经本来紧绷,被这司机师傅一打岔倒是松懈下来不少,给极境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让他斜斜地靠在自己肩上。极境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垂落在他们中间,棘刺犹豫了一下将其紧紧握住。
……上次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上了山,但不一样的是,上次的极境鲜活、亢奋,正因自己的山而由衷地快乐着,他又想起他们上次下山时实际上有路过张飞庙,山在那里暗了一块下去。他问极境需不需要进去转转,但当时的极境又摇摇头,没有去打扰旧友的打算……那话说回来,极境该不会是和这位前室友有些什么过节吧?
可不论他想得对不对,黄色的小出租也都一颠一颠地带他进了山,他也清楚,除了去投奔这尊“张飞”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司机很热忱地为他指好了路,庙里到路边还有段距离。又是台阶,多山的城市似乎很青睐这种路形,他背着极境跨过这些爬满苔痕的砖石,两人相贴的地方,衣料被汗水浸湿。
夜间的寺庙和夜间的观景台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上次走这种夜路只是“有进深山的感觉”,那么这次就是实打实地在往深山里走。树影绰绰,几枝斑竹斜斜伸出来,但只要一回头,或是在树叶稍稀疏处,又能望见不远处的城。就是这些环绕着他们的东西在消耗极境的力气吗?
容不得他多想,肃穆的古寺就已经来到他跟前了,据刚才送他上来的司机说,这间寺庙是实打实的古建筑,红褐色的墙皮有些剥落,再往上看是木质结构的屋檐,挡住月亮照下来的光。今晚的不真实感此刻无以复加,这样的寺庙,真的是坐落在一座城中吗?这样的寺庙,敲开了门真的能遇见神仙吗?
寺庙的门是老旧的门环式,棘刺提起把手叩出一种陌生的声音来,他祈祷这位神仙不要太忙。
“吱呀——”没有想到院门真的会开,正如极境所说,开门的是一名身着素色衣物的黑发金眸的女子,看上去和“张飞”没什么关系,和“神仙”也没什么关系,反而确实如极境所说,和自己长得挺像,脑袋上不加隐藏的一对耳朵让她看上去更像山里的精怪。
但棘刺知道他这应该是找对人了,毕竟他背上背着的这位看上去也和“土地”没什么关系,的确不能以貌取神。但这位神仙看上去可比背上的要正经些,开口也很惜字如金:“有什么事?”
“……您好,您还记得极境吗?”他塌下一边的肩膀,露出室友极有辨识度的脑袋,“他今天下午突然晕过去了。他以前跟我提到过你……所以我想,您也许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认出极境的女山神神色一凛,将院门开得更大:“请随我来……是今晚地震的缘故吗?”
穿过香炉与神龛,棘刺按女子的指示把极境安置在寺庙里屋,很朴素的一间屋子,只有简单的竹床凉席和桌椅。
棘刺不知道山神到底是用了什么法术,极境的呼吸好像平稳下来,比起之前的惊厥,现在看上去更像是睡着了。山神熄了灯火,示意棘刺随她回到寺庙前堂,她将从后屋拎来的茶水注入杯中,又从神像前的香案下拖出一筐晒干的植物开始分拣,棘刺能闻到中草药的香气,也学着她的样子,找了个蒲团坐下。
“……请问您怎么称呼?”棘刺端起属于他的那杯茶,温热的感觉回到了满是冷汗的手心,直接叫这位山神“张飞”肯定很奇怪。
“叫我异德就好。你是他朋友?”
“你好异德……我是和他合租的室友。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即使是夏天最忙碌的时候,极境也不曾会让自己晕过去,管不了的那些灾祸他也就任其发生,对于今天这种情况,棘刺很好奇,“他……往年也会这样,强行挡下地震吗?以后再有地震的话他会不会……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不用这样……受苦?”
异德用眼神止住了他,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刚刚见面的人,这样连续发问很不礼貌。他等着这位山神的发落:“你先别急。极境比你想的更有分寸,我们神仙虽然没那么厉害,但也不会轻易死掉。”
“那您能让他醒过来吗?”
“我是主司武运的,你问我?”
棘刺不说话了,异德便接着解释:“如果他是凡人的话,我还能让他求个符跨业管管,但他是神仙,这种情况,药王爷来了都没办法……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处理起地震,其实比起山洪之类的灾害,对他们土地神来说会更简单一些。”
棘刺隐隐发觉有些什么不对劲:“那为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你?神仙运用神力的时候当然是越靠近山体本身越好,他现在常待的地方离土地太远……而且以前山里不是这样,以前这里寺庙多得像个大合院,大家夏天还可以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自然也有人替他分担工作。”
异德抿了口茶水,手上分拣药材的动作没有停下:“但后来渐渐的寺院都拆了,有时候一个山头都凑不出一个庙来,很多神仙都去了更深的山里,或者更偏远的乡下,起码混到一个住的地方。但他始终没有走,要他管的地方就渐渐多了起来,拆迁到最后这里就剩我这一间张飞庙了,他后来也搬了出去……但没想到再见到他,居然是因为这个。”
棘刺莫名想到,对自己的山了如指掌的山神,居然会说不清自己具体管辖的区域,也是因为要管的地方变多了,不好作区分吗?还是说,他始终觉得对于那些土地,他只是在帮他那些也许再也回不来的朋友代管呢?
“你不是想问,怎样才能让他一劳永逸吗?他喜欢热闹,但这和他想要庇护这里的职责无法兼得,所以如果你是想让他彻底避免今天这种情况,就让他搬走吧。带他去一个灾害少些的清闲地方,应该也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
“……我明白了。”
棘刺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如果这些山没了极境会怎么样?由你来管吗?”
“我会帮忙管管,但是毕竟我不是土地神……我更信奉顺其自然,不可为之事不会强求。但像他这样热心的神仙,我很佩服……好了,你拿着这些。”
棘刺接过异德递来的东西,是她一直在摆弄着的草药,异德指示他:“屋子后面有个温泉,你可以带他去泡一泡,离土地更近一点,也有助于他恢复。把草药一并泡在水里,这些东西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开过光了’。虽然我不主司治愈,但这样多少可以给他分摊一点神力。”
“好。”棘刺道过了谢,从蒲团上起身,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异德却再度叫住了他,他等了好一会儿,这位山神才很犹豫地给出一句很晦涩的提醒:
“……你要知道,山神再喜欢人间烟火气,也最终是要回到大山里。”
屋后头的温泉实际上也是地质活跃的产物,泉眼周围围上了一圈石材,泉水蒸起的热气绕出月光的形状,附近的竹林看上去宛若仙境。
入水之前棘刺试了试水温,微烫,但在漆黑的夜晚绝对令人安心。极境还是没有醒过来,即使他一路把他带过来也依旧熟睡。
这样可没法独自泡温泉啊。
棘刺将那些药草丢进水里,搅动水面把它们打散开来,叹了口气解开了极境的衣物,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衣物也一并脱下叠在岸边,抱着人慢慢地浸入了水中。
极境身上原先发现的那些黑色岩石除了在肩上,他手臂上和后腰处也有,细小的黑色石质挤破皮肤,像是疾病在蚕食这个土地神的生命,棘刺不敢去想象,极境要是继续硬性使用他的能力到底会发生什么,全身被这些东西覆满吗?会变成一座石像,几百年后才恢复成肉身吗?
睡眠中的身体体温偏低,棘刺先是等到那双脚被泉水煨得没了温差,才再把极境的上半身沉入水里。时近凌晨,秋夜里的气温已经开始下降了,冷热交替之下极境的身上起了大片鸡皮疙瘩,棘刺用手掌轻揉那些皮肤,希望泉水温度的刺激能因此温和些。极境的身体还是瘫软着,粗糙的石壁也不适于脱力地躺着,不然只怕是会把被烫得脆弱的后背磨红擦伤。棘刺让极境躺进自己怀里,用四肢托住在水中轻轻浮起的人,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他以手作勺舀起一捧泉水,浇在没法浸入水里的肩头和颈窝,又沾着热水擦拭着怀里的人的脸,怀里的人就这么任由他摆布,冰凉的皮肤在他不懈的努力下也染上升温的绯红,暧昧的动作让棘刺自己都有点心猿意马。
他不禁思考起山神刚刚对他说过的话来:山神再喜欢人间烟火气,也最终是要回到大山里。
这话到底是在告诫极境,叫他不要太贪恋热闹,还是看穿了他对极境不一般的态度,在提醒他不要在这个“注定要回到大山里”的神仙身上,陷得太深了呢?
第二天早晨极境依然沉睡,但身上那些石头痕迹和耳羽都消退了,异德来查看过了他的情况,表示他的神力已经基本恢复,只是人还劳累,需要休息。分担了部分神力消耗的异德看上去还没有昨晚睡前精神,棘刺有些愧疚,自然是不好再劳烦这位已经帮了大忙的女子,再三道谢之后带着极境下了山。
极境醒来时已是傍晚。
躺在熟悉的沙发上,身上盖的是熟悉的空调被,耳边是熟悉的炒锅工作的声音,但只要他稍微回忆一下,就能想起他之前在更晚的天色下昏倒过去。他头有些疼,身上还有点酸软,但神志已经很清醒,以他以往神力过度消耗时的经验来看,这不太正常,他坐起身,却正好赶上棘刺端着刚做好的小炒从厨房出来。
“你醒了。饿吗?”
极境抹了把脸:“唔……现在几号?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极境。”棘刺放下盘子走到他跟前来,“你不是睡过去的,你昨天晕倒在了客厅里。”
“啊,哦……多谢你了兄弟,抱歉哈,我没把你吓着吧?”
极境本来是普通地致歉,却没想到棘刺推开他的腿,在沙发上同他面对面坐下,再一看神情还分外严肃:“你有。极境,你在做那么棘手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有什么没和你说过的…不就是使用神力、抵灾吗?这些你都清楚啊……”
“我去找过异德了。”棘刺很快打断了他。
“哦……所以我会恢复得这么快。谢谢她,也谢谢你——不过她对你说什么了?我们之间应该不存在这方面的隐瞒才对。”
“她说你应该搬走,离开这里。”棘刺音调在他听来有些古怪。
极境轻轻摇头:“但是你不会……”
“我也认为,你应该离开这里,极境,去更深的山里隐居,或者去平原。”
“我还以为你不会不明白这座山对我意味着什么!”极境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极境!”棘刺的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极境终于明白刚才棘刺语气里古怪的成分是什么了,那是被压抑住的怒火,“昨天晚上七点地震,我从学校赶回家里堵车了,你就在那里——躺了两个小时!你知道我看到你的时候你什么状态吗?还是你觉得对于长寿的神仙来说,昏迷一天太短了?”
“——但你别想着赶我走!你总是这样,先是那株绿萝,然后又是我!你到底想把我和我的东西从这个家里丢出去几次?!”
“那你呢?你又想在我面前昏过去几次?!”
“地震难道是什么很寻常的事情吗?而且,我说过很多遍了,只是神力消耗而已!你太大惊小怪了,反正我们神仙又——”说到这里极境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口不择言,但强大的语言惯性催着他说出了这句已经让他后了悔的气话,“——又不会死!”
这话刚脱口房间就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极境低头不敢去看棘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他错过不了棘刺攥紧的拳头捏出的颤抖。他感觉棘刺被他气得不找个什么东西揍一顿,今晚会很难收场。可是今晚的事情他也同样是不想妥协的一方!在僵持不下的沉默里,怒火不会自然消退只会发酵得更狠。极境忍受不了这种下不来台的气氛,在棘刺也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之前,他猛地跳下沙发,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直到过去了两分钟,棘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异常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极境是真的出走了。他无力地捶打了两下自己一时气愤得迟钝的脑子,蹬开拖鞋也追了出去。
追是追出去了,可先走一步的极境已经失去了踪迹。让一只鸟儿飞走两分钟,还能再轻易地将它寻回吗?棘刺空跑两步,却迷茫得不知道该奔向哪里。
极境会去哪儿?会去他们常去的商场吗?会去他们上次去的观景台散心吗?会不会去找他唯一的同类异德?不,这应该不会,他不应该会去找另一个劝他离开这里的人——那他又会去哪里?
棘刺不合时宜地想到他以前和极境看的某部电影,电影就以他们所在的这座城为原型,里面有广为流传的一段:女孩狠心地抛下了她的男友,她的男友跟在她离去时搭乘着的那辆出租车后崩溃地狂奔。是的,在这座全国上下最容易迷路的城里,一个人上了出租车,要再找到他谈何容易?更何况,棘刺连个能狂奔的方向都没有。
城市的霓虹错落如旧,他由衷地为此感到绝望,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毫无长进的寻路能力而生气,跟着极境在这座城里跑了半年,他怎么就没能学会在这座城里认路?面对这场实力悬殊的捉迷藏,棘刺只想放弃,他现在回家等个通宵,在家里等到极境的概率都远大于他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撞到他想找的人,但一切的客观因素又在叫嚣着不安,拼命否认这个“最优解”:极境刚醒,身上的那件卫衣在室内还好,但在夜晚的室外显然太单薄,他还拖着那么一副初愈的身躯,棘刺要怎么心安理得地在家里等着他归来?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主观因素:他才刚刚对极境说过让他离开,他感觉要是不拼命地找回他,这话会一语成谶,他想见的人,恐怕真的会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究竟该要到哪里去找他?棘刺焦虑且无效地滑动着手机的地图边走边问,极境现在状态不好,也许他不会走远,可能会去小区附近的饭馆或便利店……但即使是要找上一圈,也至少要花上两个小时,更何况,如果极境搭了车,那这个推演就毫无意义了。
“——等等。”棘刺的目光忽然锁在了山腰某处,他猛然想起了刚和极境认识不久的时候,极境曾给他指过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极境从没带他去过,但,他确信这对极境来说举足轻重!
“会不会……”他喃喃自语着,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吗?这是个疯狂的夜晚,他要为此不顾一切地赌上一把吗?他知道在最为危急的时刻,直觉才往往是最奏效的。他高举起左手,同时右手在屏幕上飞速回翻,谢天谢地虽然他实践上的寻路能力快被极境宠坏了,但至少他理论上的辨认地图的能力还算过关。就在他粗略敲下一个定位时,一辆出租车恰好响应了他的号召,停在了他的手边,是很令人安心的暖黄色。
他扯开车门将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给司机:“师傅,请去这个地方!”
他预感,他不仅能在这个地方找到极境,还似乎能想到一个两全的方法!
大排档,撑开一排蓝黑色的顶篷挂上灯,放上几张折叠圆桌,就可以成为招待客人的好地方:环境倒是其次,这种摊子主要是靠味道来保证自己能在这座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屹立不倒。
极境就坐在这样的地方。一把蓝白色塑料扶手椅,桌上的菜吃了一半,另一半不知道是为哪位旧友留的,脚边摆着一件扎啤——棘刺走遍这块区域,最终打听到这里,缩着头钻进过矮的顶篷,穿行过塑料椅之间的窄道,终于找见极境时,他看起来就是这副样子。
在他想好要怎么开口整理好情绪之前,极境先一步发现了他:“哦,你来了。”
“来坐呀。”他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刚才的争吵,不知道是不是受酒精的影响,“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答案肯定不会是“大排档”那么简单。既然能找到这里来,那棘刺必然是知道这个地址对极境的意义。他拉了把椅子,把极境盛酒的玻璃杯提到自己手边来:“这里是你以前住的土地祠。”这是他刚认识极境时,他闲聊时所指的那个有暖融融灯火的地方。
“是,是我土地祠的原址,但是现在变成大排档了。你椅子压着的那块地,以前是我的床。”极境被抢了杯子,耸耸肩,直接对瓶吹。棘刺默不作声,任由土地神发泄情绪,刚才上山腰他自己的气倒是吓得消了大半,但极境还没有:“但是我乐意!我就喜欢看人在我的土地上过夜生活!你要把我送走,那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呢!”
他音量不小,但周围喝了酒的大嗓门比比皆是,相比之下他们这桌还算是文明的。他又一次用到了“死”这个字眼,仍然是一个寒战,他偷偷观察棘刺的反应,然而对方这次反应平淡,只是重复着那个词语:“土地祠……”
“是…是啊!怎么了,没见过无家可归的神仙和他不存在的土地祠吗?”
听了这话棘刺终于有了点反应:“谁说你无家可归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你刚才醒没多久,不能这么喝。你是土地又不是杜康。”
“哪有家啊?没有家啦!我家人刚刚还说要把我送走呢!”
“……”
“棘刺,你到底是想我走,还是不想我走呢?你好好看看周围,难道你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愿意留在这座山里吗?我就想不明白了,这种事情怎么会值得我们这样大吵一架……棘刺,你为什么要去这样担心一个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神仙呢?我帮你们人类消灾抵难,你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因为……”棘刺当然知道自己如此气愤的原因,可这答案真的适合现在说出口吗?换言之,重要的告白,可以在吵架期间乃至冷战期说出口来吗?
但今晚的氛围不适于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不跟随直觉走的话,比起完美的时机,也许反而会错失更多、更重要的东西。于是在极境并不满怀期待,或者说充满怨气的眼光里——虽然棘刺是不会去策划什么浪漫事件的,但是设想中另一位主人公的情绪也不该差到如此境地——他狼狈地说出了那句话:“因为我不想要看到你在我面前难受至此,也不想再听到你说‘死’这个字……极境,我喜欢你。”
不按常理出的牌土地神果然接不住:“这……你!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对,那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到可以让你留在山里又不伤你身体的方法了,但现在我们先回家吧。我不会再想着送你走了。”
“……我不信,你得跟我拉钩,保证不再想着把我送走。”极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应起,棘刺这又是告白又是想到办法了的,让人很难相信这不是在诱哄,“我先说好,跟我拉钩可是真的会有神力加持的,违约之后真的会变小狗!”
“好好好,骗你是小狗。我又不是房东,哪儿能擅自送得走你?”棘刺拉钩拉得很坦荡,嘴角甚至有上扬趋势,“现在回家吧。”
“别急着走啊,桌上剩下的菜都是你的……还有!那个你说不重要的事情!到底哪里不重要了?回家之后你最好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今天是冬至,也是极境和棘刺交往的……并不是什么凑整的纪念日,硬要说的话就是一个月零二十七天?但在这个冷到只适合窝在沙发上把除了脸以外的部位全掖进毛毯里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极境胡思乱想,一想就想到了他们确认关系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棘刺也没有解释,只是一回家就拖他进房间,睡觉。他没忘了自己当时算个需要休养的病号,当然,那个房间是棘刺的房间。他心里有事,说睡不着,然后棘刺问他那要不要接吻,他无言以对了好一会儿之后点点头,感受到枕头震动的海胆球子凑上来给了他一个吻,然后道了晚安。好,关系确认上了,但要解释的事情还是一件都没交代。关键是道完晚安的棘刺自己倒率先睡着了,留刚睡完一天一夜的极境一人辗转反侧……好吧,考虑到棘刺是在为谁这样奔波劳累,体谅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可再然后第二天一醒来,他们就迅速回到了普通的生活,只除了两人的关系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样当然很好,他也喜欢过这种日子,周中期待着每天的饭菜,而周末又可以两人一起搭乘地铁环城旅行,反正无论在哪个站下,他都能找到好玩的去处,即使是走远一点,到了相对陌生的地方,想要两个人一起消磨时光,也很难没有好的去处。
但棘刺那时候说的“方法”一直没什么动静,到底是在搞什么……极境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沙发靠背。思考这个问题不如去想今天棘刺会带他去吃饺子还是吃羊肉,话说回来,他要是提一袋羊肉回来剁了馅两个人一起包饺子,好像也挺好。
他现在非常珍惜现有的日子——他不认为棘刺是那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骗他回家的人,但是万一是当时他真的有一个信誓旦旦认为可行的方案,到后来却发现那不现实了呢?现在他们不再争吵,可谁能保证来年入夏以后事情不会重演?这种事情只会越想越低落,极境还是更情愿去想今晚的饺子填什么馅,棘刺也许会想整点特别的口味。
正想着,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极境裹着毯子趿着棉拖跳下去开门,门口的棘刺显然被来迎接他的这么大一团绒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评价他连睡衣也不换的荒淫行为:“换套衣服,极境,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这倒是新鲜。交往这么久以来,把交往前的时间也算上,棘刺还没主动提议过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机会难得铁树开花,极境赶紧抓了几件毛衣往头上套,乐颠颠地就跟棘刺出了门。
棘刺没有想着去附近的公共交通站点,也没有伸手打车的意图,那么要去到那里只可能是步行……这个方向步行能去哪儿?极境跟在棘刺后面,脑内优秀的地图导航硬是没匹配出一个目的地来。
“我们要去哪啊,棘刺?”他还是高估了室外的气温,灰蒙蒙的天空下他呵出白气暖着手,棘刺见状塞了个发热充电宝给他,但关于目的地,他还想卖个关子。
“快到了,不远。但可以先透露一点,“‘它’还不算好看,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对……”
“到底是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可别吓我啊?”极境又想起他刚才胡思乱想出来的种种,不安地上前吊住了棘刺的胳膊。
“我觉得你不至于那么胆小。”
“我还要谢谢你夸我哈?”
“想什么呢……我们到了。”
极境跟着棘刺停了下来,这里是他们小区……后山?说是后山其实也不准确,它是一块夹在公园与立交桥之间的绿化带,这里的居民遇上什么需要和土地产生联系的事时,例如烧香祭祖、私开菜地,都会借这块小荒地代行。这牙土地太小,不足以开发,物业也无心打理这块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于是在这块野草疯长的国有资产上,居民做的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棘刺在今天秋天的时候也秘密加入了这一行列。
“你看。”看着棘刺为他展示出的那个小土包,极境福至心灵,该不会……
“如果我学民俗的朋友没有骗我的话,你应该能看出来,这是个小型土地祠,虽然它还没有竣工。但我怕它做得太完全的时候你就能感知到了,我认为我们之间还是得有点……嗯,惊喜感。”
“天,你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我听异德说,适当的神学活动也有助于补充神力。”惊喜还不算完,棘刺领他走到祠堂正面蹲下,他那个学民俗的朋友诚不欺人,这个祠堂五脏俱全、制式严谨,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我的绿萝!”
祠堂中央此时没有供奉任何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花瓶。棘刺没有扔掉它?!这下极境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是,我没有丢掉它,我把它交给底楼的邻居寄养了小半个暑假,然后搬回学校——但现在过冬了,它还是更适合养在家里,你觉得呢?”
棘刺从背后抱住他的小鸟:“我知道这东西对你来说杯水车薪,所以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就还是进山吧?你去异德那里住,不过不用担心寂寞,我会带着朋友来看你,山里也会很热闹的。”
极境觉得自己一定要想句什么俏皮话才能压住鼻头的酸涩:“你还有朋友……怎么从来没介绍我认识过?”
“……总会有的。至少我们学校地质和土木那帮家伙肯定对你感兴趣。”有的人和他一样,不破坏一下气氛就不舒坦,“毕竟是活的论文素材呢。”
“不要!这种!兴趣!”
“你说,如果我给你烧纸的话你可以帮我变现吗?”
有的时候极境真的很佩服这人的奇思妙想,但答案当然是:“不行!财迷!我又不是你祖宗,你给我烧什么钱?”
“压岁钱吧。”
两个人又笑又闹,直到冬季的天空早早地泛蓝发暗。冬令时下的钠灯早早亮起,把周围的雾气熏得暖烘烘。冬至不是什么适合情侣做文章的特殊日子,但这不妨碍棘刺发出邀请:“我们走吧,极境,你想喝羊汤还是吃顿饺子?”
“你说,我们这样下去,我会像个人类一样渐渐老去,你会像个神仙一样永垂不朽,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的,我会容颜不变、肉身不腐,但是你会年岁渐长、生老病死,最后——”
“——尘归尘,土归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