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保护

魈又做那个梦了。
他被巨龙用长长的尾巴卷着，抱在怀中，视若珍宝。帝君会抚摸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背脊轻拍，熟悉的岩元素就像阳光一样温暖地笼罩着他，驱走了尖锐的恶意与疼痛。
“帝君…大人…”他在半昏半醒中呢喃，欢喜地想将脸颊挨过去，轻轻磨蹭。
“魈，你醒了？”
钟离坐在床畔，他一直在用神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魈的腹中，也关注着魈的状态。昏迷不醒的魈终于有了一些动静，虽然只是攥住了钟离放在他小腹上的手。
魈蹭了个空，不由得半睁开眼，恍惚看见了钟离垂眸看他的脸。他安心了，方才合上眼，又忽然想起些不对来。
“…你慢点。”钟离说晚了，以速度著称的少年仙人一个翻身就从床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与他拉开了距离行礼。
“帝君大人，您怎么来了？”
魈见礼完毕，疑惑道：“是否有要事吩咐？”
钟离对他对视片刻，开口道：“魈，你怀孕了。”
“这不可能。”魈答得斩钉截铁，“属下是男性，绝无可能怀孕。”
他还十分疑惑地用圆圆的眼睛瞅了一眼钟离，试图从钟离脸上看出一些为何帝君大人会说出这种荒诞言论的原因。
钟离猜到魈可能并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但他没想到魈连自己可以怀孕都完全不知晓。
“我查过古籍，夜叉一族貌美者，不分男女皆可受孕。而你又有金翅鹏鸟血脉，这一族血脉强硬，若以原型同异族欢好，也可留下子息。因此即便你是男性，也是世间唯一的金翅鹏鸟，也可能怀孕。”
魈的视线凝固了，他的表情太浅显，钟离几乎是一瞬间就看懂了。魈曾与人欢好，且他确实用过了金鹏鸟原型，而魈完全不知这样会让自己受孕。仙人之中知识多靠长辈传承，能以典籍方式流传下来的少之又少。钟离无法判断另一方是否熟知夜叉一族与金鹏鸟的特性，但他猜测这内容十分冷僻，多半也是不知。
两个完全没有避孕的年轻人做出荒唐事，钟离活了千万年没少见过。但魈自幼蒙难，未有长辈指导这些知识，自诩学识过人的钟离也没有对他进行过这方面的教导，很难说这个结果不是也有钟离失察的因素。这一点，钟离强烈地在反省了。
“帝君大人，”魈立即跪下了，“请您准许属下留下孩子，属下绝不怠慢契约的履行。”
几乎是在魈明白情况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钟离猜想，魈必定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甚至没有动过半点要将这孩子打掉的念头。这从某个角度印证了钟离之前的猜想：让杀性惊人的金翅鹏鸟能以下位之身承欢，魈对另一方的心意可见一斑。钟离本要与他说业障的情况，但在这种时候提起反而不美，钟离希望魈在知道自己与心上人的血脉得以延续的时候能高兴一些。
“契约之事你暂时不必忧心，仙人孕育后代非同小可，若要让孩子安稳诞生，不如请你的伴侣搬来望舒客栈一同看护。留云借风虽与你并非同脉，但仙鸟孕育之事她极有心得，届时让她同你们讲解一番吧。”
魈却没有立即回答，他仍然维持着跪在钟离面前的姿势，他的沉默让钟离心一沉。
“帝君大人，魈没有伴侣。”
若是平日的钟离，在这种时候就应该圆滑，从容地将话题转开，但他并没有。在魈醒来之前，钟离知晓他怀孕的几个时辰里，岩王帝君的思虑已经涵盖了数种可能，而最好的那个结局，刚刚被魈否认了。
岩王帝君名声远扬，在魔神战争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诸多魔神为了不死在他手中，纷纷远避。在魈这样的追随者眼里，摩拉克斯是没有弱点的真正的神祇。温和，公正，强大，包容万物，也爱护万物。
但钟离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弱点，这弱点几乎是十分浅显，任何他的旧友都以各种方式吐槽过他。例如若陀就曾经说他：“摩拉克斯，你少操些心，那些人类就跟野草似的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你的头发却没有这么快。”
钟离对被他划归为保护范畴的存在，尤其是被他归类为“需要帮助”的存在，有着极为强烈的过度保护欲。这种保护欲到了一定程度，钟离极可能全无理智可言。为了保护他认定需要保护的人，不问道理，千里之外，砸一根岩枪，直取性命也是常有的事情。
就以之前发生在璃月的事情来说，倘若七星无法对敌，被打得落花流水，岩王帝君势必雷霆出击，将漩涡魔神奥赛尔虐得七零八落。但事实完全相反，七星虽说有些损失，大体却尽在掌控，钟离便只会喝茶旁观，赞叹一句：干得不错。
钟离现在理智并没有坏掉，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魈是降魔大圣，护法夜叉，战斗力不说在璃月大陆，在整个提瓦特也是第一梯队。假如隔壁的巴巴托斯也磨损了，说不准继任风神的还要从璃月挑。（从此蒙德送璃月）但这没有用，在岩神意识到性情单纯的魈可能被欺骗，玩弄，怀上了孩子，但仍心甘情愿地想要将孩子生下的那一刻，他面前的少年就变成了迫切需要他帮助，需要他守护的弱小。
钟离伸手将魈托起来，让他站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四目相对。
“至少，应当让孩子的另一位亲长知道此事。”钟离使用了疏离的措辞，继续问道，“不知他此刻在何处？”
少说，也要先花三个时辰跟这位拐骗了他的护法夜叉之人喝个茶。钟离知道只有强者才能得到魈的认可，三个时辰应当不成问题。
魈仍然是沉默，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他没有吭声，仿佛是徒劳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心上人，而且甚至没有打算让对方知道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倘若是旁人，钟离或许也不会这般动怒，但魈因为过往的经历，本就情感淡薄。过了千年，钟离也未曾见他与什么人产生交集，更别提敞开心扉，喜欢上什么人。这样的状态，一旦受到感情的挫折，以普遍理性而言，便是终生也不会再爱另一个人。
一千多年，钟离才将当初那个毫无自我，只知杀戮，冷酷无情的魈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但被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混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毫不珍惜地抢走，打碎，然后丢弃了。
钟离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倘若魈仔细去看，或许能发觉摩拉克斯无从发泄的保护欲，已经将他武神的姿态隐隐召唤了出来。但可惜魈躲避着钟离的目光，以某种义无反顾，但又哀伤的姿态垂首而立，他没能觉察到钟离在短短的几句话中，已经产生的巨大的变化。
“帝君大人，属下…”魈对于钟离所说的话，从来都是毫无疑问地遵从的，这是他第一次抗拒，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艰难。但魈又很惶恐，在他想好应对方法之前，钟离比他还要先发现了怀孕的事实，而魈很清楚孩子的另一位亲长，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原本打算好了，这辈子都不会让帝君大人知晓的事情，才不过数日，就要被拆穿了吗？魈的混乱给了方才勉强压制的业障可趁之机，他还没能想好该怎么应对，身体就微微一晃。
“魈！”
夜叉试图还想稳住身体，但从他体内散逸出的业障已经浓烈到肉眼可见的地步。钟离顿时后悔起自己方才的逼问，留云借风曾跟他说过，孕鸟情绪敏感，需要尽可能和缓。可他保护欲一上头，理智就开始逐步下线。
魈不是普通的孕鸟，在他体内还有业障在作祟。
“属…属下…”魈单手攥住胸口，试图站稳继续回话，但他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纷至沓来的尖锐嘲笑与咒骂，在他脑海里回荡。魈无法正常思考，连他害怕被帝君发现真相的恐惧，也成为了业障的食粮，让它们窥见魈的破绽，变得越发强大。
“魈，我不会再问此事，你不必答。”钟离伸手扶住他，再度往他体内注入神力助他压制业障，“专注，冷静。”
魈确实站不稳了，他差点就腿一软跪倒，钟离这一撑，他便直接歪向了钟离。钟离手臂一勾，稳稳将瘦小的夜叉揽在了臂弯里。
“唔…”魈秀气的眉头拧成一团，他咬紧牙关努力抵抗业障，连一点呻吟都不肯发出。
这本该是司空见惯的场景，钟离知道哪怕有连理镇心散，魈也时不时会遭受业障反噬，只不过在药性与龙血的压制下，业障并不会这样来势汹汹。
但看见这一幕的钟离的胸口却异常疼痛，今天发生的一切累积到现在，简直就是在钟离的弱点上下刀。哪怕魈现在在他面前表演如何将魔物的脑袋像切瓜一样撕下来，也无法动摇岩王帝君的认定了。
他的夜叉这样可怜，弱小，无助，不能放着不管。
“帝君…大人…”
魈感受到钟离注入体内的力量，他睁开眼望向钟离。钟离急迫的，安抚的，忧虑的表情显得这么温柔，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喝醉时的钟离。或许是业障的吵闹也让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魈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两者的区别，也没能控制住自己。
“…痛…”
魈喘息着道，“好痛…帝君大人…”
钟离几乎是倒吸一口气。他从未见过魈示弱，也从未见过魈向他求助。他手臂中的少年仙人在发抖，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了一团，而且他需要自己的帮助。钟离的心刹那间软得一塌糊涂，柔和应道。
“魈，我在。”
钟离收紧了手臂，魈就顺势落在了他的怀抱里。而魈在呼吸到熟悉的，包裹着他的霓裳花香之后，更是自然地手脚并用，将钟离紧紧抱住了。双腿交叉，勾在钟离的后腰上，双手则从钟离的腋下探向后背，扣在肩膀上，魈将脸直接贴在钟离的锁骨上，轻轻磨蹭。之前他们用跨坐的姿势欢好时，好几次魈就是这样在完事后，与钟离拥抱在一起的。
考虑到两人的体型差距，这个姿势最能严丝合缝地最大面积增加肌肤相贴的部分，魈在寻求钟离的安抚时，不假思索地复刻了这个动作。钟离虽然有些震惊于魈的动作，但小鸟轻得可怕，又难受得浑身发颤，还在向他求助。钟离的理智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满心的怜惜与强烈的保护欲。
他一只手揽住魈消瘦得令人叹息的腰，另一只手贴在魈的脊背上。金色的符咒回文将他们俩环绕起来，神力快速涌入魈的体内。很快魈不在颤抖，也不再呼痛，但这几日身体亏空得厉害，魈在疲惫之余便迷迷糊糊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钟离听见他变得规律轻缓的呼吸声，松了口气。但他并没有改变姿势，而是轻轻拍着魈的背脊，让魈能睡得更安稳些。

留云借风真君敲了门，带着刚熬好的药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少年夜叉伏在帝君的怀里沉睡，而帝君则垂眉温和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留云借风真君感觉十分怪异，尤其是魈的身形相比起钟离要娇小许多，钟离的一只手掌就足有魈的大半个腰宽。岩神搁在魈后腰上的手与魈的本就裸露大半的后背形成了十分强烈的视觉冲击，使得这个姿势变得极富占有的意味。
“帝君大人，药备好了。”留云借风真君道，“我已核对过您给的书籍，这药对大圣应当有些效果。”
药物是她们一族里给受孕的仙鸟安胎用的，给这种时候的魈也有些用处，所以钟离之前嘱咐她熬一碗送来。钟离闻言点点头，温和道：“麻烦你了，魈刚睡着，等过些时候他醒了再用吧。”
怪异的感觉再度扑面而来，留云借风真君没忍住看了看魈沉睡的侧脸，又看了看钟离，她忍不住暗示道：“帝君大人，不知大圣的那一位您可问出些消息了没？”
要是让人家看到这一幕，保不准要跟帝君干架吧。
钟离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他的眼神里却有了杀意。
“以后不必提及此人。”
帝君说，“会令魈不快。”
留云借风真君没忍住要在肚子里吐槽：这何止是令大圣不快，在您这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不过看见帝君这个态度，她也就有数了，看向魈的表情充满了怜惜：“我明白了。但帝君大人，大圣这是…？”
钟离解释道：“业障又反噬了，我助他渡过后，魈便这样睡着了。”
留云借风真君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下一句，她意识到钟离是当真没觉得有何不妥，几乎是明示道：“那不如将大圣放在床上罢，这样他也睡得舒适些。”
“不必了，魈睡得不沉，这样会吵醒他。”钟离顿了顿，又道，“不知…是否怀孕后，仙鸟性格会有变化？”
留云借风真君点了点头，答道：“千奇百怪，各种皆有。甚至还有孕后性情大变，从温柔可人变为凶性大发的。帝君何出此言？”
钟离点了点头，答道：“嗯，适才魈向我撒娇了。”
“……”
钟离仿佛没看到留云借风真君一言难尽的表情，又继续说道：“魈的性情你也知道，从未如此。方才他忽然这般，我便猜测许是因为怀孕的关系。”
“…不错，应当如此。” 留云借风真君干巴巴地回答，她试图忽视钟离好像在炫耀一样的表情，但她失败了。到这个地步，她反而理解为什么钟离抱着人不肯撒手了。
帝君的老毛病又犯了啊。只不过这一次，难道要一直持续到大圣生产吗……哎，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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