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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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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阴阳师 源赖光 , 鬼切
标签 光切 , 阴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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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5-1 15:05
- 导读
- 阴阳师x武士,双人类
他拿着刻刀,专注细致地雕刻手中的木块,陈旧的木块在他的手下雕饰出人形,一刀、两刀,刻出眉眼的线条,三刀、四刀,刻出姿态身形。临了吹落木屑,一个三寸小木人跃然掌心里,他打开壁橱将木头小人放入其中。一队木头小人整齐排列,算上这个一共二十六个。
“听说了吗?鬼切大人与家主大人意见相左,起争执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鬼切大人已有三日未面见家主大人了。”
“真没想到连鬼切大人有朝一日竟也会违逆家主大人。”
源氏本丸中负责扫撒庭院的家仆空闲了总喜欢聚在一起,四四方方的建筑是困住这些家仆的全部世界,闲暇时八卦成为消磨时光的利器。鬼切,这座宅邸主家源氏的一位武将家臣,源氏不败的战神,也是那位年轻的家主赖光大人最忠实的拥趸。
鬼切雕完最后一笔放下刻刀,他周身的地面上铺满了细碎的木屑,在干净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扎眼。他起身掸掉身上的碎屑,拿起那个新雕的小木人走向壁橱,与壁橱内的另外二十五个木人作伴。鬼切对着这些神情模样各异的木人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弯得极深近乎与地面平行。第二十六个,他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推开寝殿的门,揉碎金色的阳光透过门前连廊外女贞树的叶隙投射到他的脚边。坐在连廊上嬉笑闲聊八卦的家仆见他走出,纷纷缄默闭口,恭敬地向他行着礼。
他漠然地朝着他们颔首点头,手里紧紧握着佩刀步履稳健缓慢地向议事堂走去。今日源氏家主源赖光召集了所有家臣,他亦是其中之一。
平安时代真正是一个充满讽刺的时代,名为平安却不副其实。天地不仁,生人类、妖鬼与共,天下三族,有以人类为食的恶鬼遍地,有实力强大视人族为蝼蚁的妖怪盘踞,生来弱小短寿的人类夹杂在两族之间苦苦挣扎,天下动荡不安。
所幸在这个妖鬼横行的时代,人类中也不乏平衡三者能人异士涌现,他们被世人敬称阴阳师。阴阳师多以家族分派,源氏就是其中一支,追求阴阳之道与武之极,因此吸引无数武士追随,鬼切便是众多追随武士中的佼佼者。
鬼切本名不叫鬼切,他原本的名字已经被人遗忘。他的名字源自一把刀,一把源氏赐予他的刀,这把刀跟着他历经千秋沙场,斩鬼无数,久而久之人们就叫它鬼切,后来随着「鬼切」戮鬼凶名远扬,就以刀名替代了主人的名字。
鬼切是自小被源氏收养的孤儿,会走路开始就握住刀,被教习源氏刀术,然后成为了源氏一名武将,争得荣誉显赫门楣。源氏是阴阳世家,也多出武将。鲜少有人知道,现任家主源赖光不仅阴阳术精妙,更有一手高超刀术,他年长鬼切十岁,鬼切的刀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到了,他停下脚步,议事堂的门虚掩着是源赖光在等他,他推开未关上的门。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聚在门口伫立的年轻人身上,那个挺如松柏的身影走进来,朝着堂上正中坐着地那个男人鞠躬行礼后,没有走到惯常的位置、源赖光下首第一位,而是就近在一位武将身边跪坐入席。他身边的武将喜惊半掺,带着忧虑的眼神瞟看了眼坐得端正的家主,后者神色如常,武将舒了一口气。
鬼切入席后,瞥了一眼四周,今日所到之人不下数十人,除却源氏武将家臣,几位族老也到场,很齐全,想必今天是要宣布大事。
座首的源赖光似乎正要开口,鬼切身旁的几位家臣窃窃私语,说着源氏家主多么年少有为,十几年前就独自领兵退治恶鬼,一战成名。鬼切默默听着琐碎的言语,源氏战神耳力极佳,远则能知晓百步外动静,他微微低垂下头,思绪飘散。
“臂要直,手、眼、箭三点合一方能制敌百步外。”年轻的源氏少主站在黑衣武士的背后,他牵着武士的手,拉开弓呈满月状,瞄准百米外的靶子,手松箭离弦,迎面射靶正中红心。
武士还沉浸在方才射靶后劲带来余震中,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远处的靶子,又低头瞅着自己的手。
“鬼切你可明白了弓箭之道?”源赖光嘴角挑着一抹笑,一头长发被齐整地束成高马尾,显得干净利落。
“鬼切明白。”鬼切放下拿着弓箭的手,抬起头与源赖光对视,“可是赖光大人,鬼切、鬼切已习得刀术,为何还要再学弓箭。”
源赖光拾起一把弓,对准靶心拉弓射箭,飞驰之间,箭头没入靶心,接着他又抽出第二只箭,“是,鬼切你的刀连我这个授予者也自叹不如,但武学并非只有刀术。”话音落,第二支箭应声离弓,箭头穿过前一支箭的箭羽,将其一分为二。
“要达到目的有很多种方法,能除去恶鬼,刀和弓箭并无不同。而只精一事为小武,大武之道涵盖众多。”
“真正的武士要勤于修炼,历经万般磨难,如同武士刀经千锤百炼,浴火出鞘。”赖光将手中的箭筒递给鬼切,示意他抽取箭。
鬼切抽出一支箭,瞄准一边的空靶学着源赖光的模样,射出箭矢,箭穿靶心钉在靶后的树干,“是,赖光大人。”
坐在上首的族老们争执着,几位族老都是当年源赖光登上家主之位的有力支持者,如今能让他们大动干戈在这里争论的也只有源赖光。鬼切颤抖着睫毛,抬眸扫视面红耳赤的族老们,径直与居上席的家主对视,源赖光嘴边扬起的弧度一点不变,居高临下地望着家臣们。触及到鬼切的目光,眼中的凌人高傲掩去几分,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真情。虚空中交接的眼神擦起几分旖旎,鬼切先打破了这不适的局面,他收回目光,他知道源赖光想做什么。
族老们的争论不久就停息了,因为毫无意义,如今的源赖光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们扶持的青涩少主,家主决定的事只不过是例行通知。
“我欲冶炼妖兵唤回源氏藏刀付丧神,为源氏斩尽天下恶鬼。”
源赖光吩咐安排了家臣处理妖兵的锻造,派遣武士捉回毗邻人类城池妖怪疆域的小妖。各部得了示下纷纷散去,族老们也甩着袖子离去。议事堂空空荡荡,只剩下鬼切和源赖光。
鬼切握着佩刀借力起身,他走向源赖光,“为什么要锻妖兵?妖怪本性难以遏制,没有绝对的忠诚,您到底在想什么? ”
“鬼切,人力有限,如今你我还可再斩杀十年、二十年恶鬼,源氏一族早晚会没落,能守京都到几时。妖怪生来强大,妖兵不知疼痛疲倦正是屠戮恶鬼的利器。”源赖光漫不经心地回答着鬼切,言语中透露出轻蔑。
鬼切垂头看着地面,左手不自觉握紧,“赖光大人,鬼切当初与您结誓,追随您是因为您对我说武道之极不仅在于制敌,更是正直与守护。当年您这样教导我,如今为何又要走这些旁门左道!”他失望地转身,源赖光抬起的手放在他的头顶,似乎是要抚摸他的发以安抚怒气满满的源氏战神,却被鬼切离去时飞舞的发尾扫过掌心,痒而难耐。
“我亦说过,无论是什么方法,只要能斩鬼并无不同。我所奉行的武之道是以杀止杀。”鬼切迈向门外的步伐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坚定不移地离开了。
“伊藤,你在做什么?”鬼切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冶兵厂走出,来人是伊藤新,隶属鬼切麾下的一名武士,对方手里拿着一卷符咒看上去神神秘秘。源氏武士分十二支按天干排布,鬼切身为源氏武将家臣,位列甲部之首,各部人数有定,或死或缺都会补齐,甲部人数为九,伊藤新是替补前一位战死武士空缺的新人,编入甲部不足一月。
“鬼切大人,”伊藤毕恭毕敬地朝着自己的上级行礼,“赖光大人交予我这些符咒,委我重任,恕不相告。”
伊藤年轻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写着坚定认真,鬼切对这个孩子接触不深却知道他对家主源赖光有多么崇拜,源赖光的话就是伊藤新前行的方向,他也一样。鬼切没再多问,侧身让行。
恶鬼依照着源氏本丸城池的边界而蹲守等候,伺机掳掠城中百姓,因此源氏每隔十五日左右要派遣武士和阴阳师退治恶鬼,源氏家主有时也会亲率部从退治鬼王。
伊藤新赶在新的一次鬼王退治前回来了,他提着一个染血的黑色包裹面见了源赖光,鬼切站在源赖光身侧,伊藤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布包,是一颗贴满符咒的妖怪头颅。
“这就是您派伊藤去做的事?”鬼切怀中抱着刀走进血淋淋的头颅,“赖光大人您要着妖首有何用处?”
源赖光不答言轻避重,“鬼切此事与你无干,你去准备明日的退治事宜吧。”
鬼切虽心中仍有疑虑还是照做不误,伊藤新跟在他身后走出议事堂,鬼切瞟到他手臂上的累累伤痕,他拍了拍伊藤的肩膀,“伊藤明日好好休整一下吧,退治不必参加。”
伊藤想要说什么反驳的话,却被鬼切凌厉的眼神逼着咽下,只得乖乖听从。
第二日的退治鬼王未出战,人类一方优势过于明显,源赖光带着鬼切杀进鬼族的老巢。恶鬼凶猛利爪尖牙都带着剧毒,鬼切一边挥刀斩落一旁窥探恶鬼的手臂一边密切观察着源赖光周围,突然一股阴冷的邪风从后背袭来,一只箭矢从鬼切脸庞飞驰过,破魔穿入偷袭恶鬼的脑袋。
“鬼切,不要分心!”源赖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才射出一箭,就又提起刀斩断试图掏出他心脏的鬼手。
“赖光大人!”鬼切踮脚奔跑挥着刀冲破身前的恶鬼包成的修罗阵,赶在恶鬼扑向源赖光之前握着刀腰斩群鬼。他与源赖光并肩而立在鬼族的陷阱,相互交予对方后背。诱敌深入,鬼族和人类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学会了心机和谋略。好在只有他们两个人陷入这个瓮中,真出了事源氏倒也不必大伤筋骨。
“鬼切,你后悔吗?”源赖光勒住战马的缰绳,攥紧手里的弓箭,转头询问鬼切。
“不悔!跟随赖光大人就是鬼切毕生夙愿!”
“好,那就随我杀出重围!”源赖光抽出三支箭架上弓,三箭齐发毙命两只垂涎他头颅的恶鬼。
“是!”鬼切也握紧手中刀,迎着恶鬼而上。
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恶鬼却像斩杀不完似的,鬼切的脚下堆积了数不清的尸首,他挥刀的手也变得沉重,每次提起刀都是万分艰难。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箭已经射出,源赖光只得提刀斩鬼,鬼族血液带有腐蚀性,他的刀不如鬼切的戾气深重,刀身上已被腐蚀出斑斑痕迹。
“果然还是不行吗?”鬼切捂住腹部鬼爪划破的伤口,瘴毒掺入血液,流经刷洗心脉,如果不能及时清理很有可能死亡。
源赖光替鬼切斩杀肆意靠近他的恶鬼,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战马已死,他在马倒地那刻跃出,扶住鬼切,呼唤着他的名字,“鬼切、鬼切!”
山尽无处寻路,恶鬼巢穴中被困缚着的两人陷入生死绝境。突然远处一股硝烟弥漫起,浓郁的妖气混着怨气夹带强大的力量席卷而来,恶鬼被卷入妖气形成的旋风中被搅成碎片。漩涡中心站着一个人,他提着刀浑身浴血,是伊藤新,鬼切看到那个十六岁少年身上满身伤痕,以及他手中那把妖气散发源头的妖刀,他皱起眉头。恶鬼在诡异妖刀下灰飞烟灭,伊藤新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尚算完好的脸上绽放着花一样的笑容,妖刀上缠覆着的凛冽妖气割破他的皮肉,鲜血染红他走过的土地,离赖光鬼切他们还差几十步的距离伊藤倒在了地上,手里的妖刀也掉落一边,发出钝响。沾着血污的脸,干净和煦的笑容,“赖光大人…鬼切大人,伊藤幸不辱命……”脱离妖刀的伊藤开始失去生气,脸上爬满死灰气息,最后失去最后一分生机。
鬼切拄着刀,刀尖插在饮满血的土地缓慢移动到伊藤渐渐冰冷的身体前,颤抖着手合上他未瞑的双眼。落日西沉,余晖残阳似血般映照在这片堆满杀伐罪恶的土地上,源赖光收起刀,他走近鬼切想要搀起他,却被鬼切甩开手。
“赖光大人,伊藤死了。”鬼切半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握着刀柄撑起身体,“您用妖怪头颅冶炼妖刀,是您让伊藤带着妖刀过来的对吗?”
“是。”逆着光鬼切看不清源赖光的神情,他只觉得昔日他所敬所爱的家主是如此陌生。
“您知道这样做有危险,所以一开始您就不打算让我插手此事。”
“……”
“伊藤死了,下一个您要用谁来做试刀石?”
“鬼切,伊藤不是因我而死。为源氏战死是源氏家臣的职责,在战场战死是武士的荣耀。他自愿成为源氏妖刀持刀人,为守护这方城池。”
“那我呢?倘若有一天我也因此而死,赖光大人您也这样说吗!”鬼切突然爆发,他的巩膜充斥着满满的红血丝,几乎声嘶力竭地朝源赖光嘶喊,腹部伤口撕裂的疼痛,他额头上的汗水凝结成珠顺着脸滚落,眉头紧锁刻成一个“川”字。他拖着伤躯缓步接近躺在血泊里的妖刀,刀上的怨气碰到恶鬼的尸首散得干干净净,与鬼族血液里的瘴气混合升起黑色烟雾笼罩着这片战场。
孤烟、落日,鬼切拾起那把重新变得安静的妖刀,刀身上缠绕着的妖气在怨气化成黑烟后也弥散消失,重归平凡。妖怪头颅锻造的妖刀也不过如此,鬼切举起刀对着落日难以自抑的大笑,一阵急促的咳嗽,咳出殷红的鲜血,血染刀刃,给质朴的刀纹徒添几分寒意。鬼切一手拎着一把刀拖残躯走向日落尽头,没走几步就被遍野的残肢绊倒。
「真是荒谬。」
视野里的光线明明灭灭,鬼切在陷入昏厥前脑海里闪现过源赖光的脸,混乱的思绪堵住他的大脑,扼住他的咽喉,阻碍呼吸。
鬼切回到寝殿,拉开壁橱的门,二十六个木人排列齐整,虽然容貌服饰各异,但神情都是意外的相似——坚定严肃、貌恭心敬。鬼切一个个抚摸这些木人,有些已经年代久远被盘出包浆,有些是新刻成的依稀还能见到木头原色。
二十六个,是鬼切接替源氏武士甲部七年以来,甲部阵亡武士数量,伊藤新是第二十六个。
鬼切拿起伊藤新的木人,小心抚摸木雕的脸,自那日退治之后他便与源赖光陷入冷战僵持,待他醒来后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躺在源氏他的寝殿里,血液中的瘴毒驱散的一干二净,除了腹部还未愈合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表面上一切恢复如初。
家主大人亲手包扎的伤口,鬼切嘴角撇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他知道源赖光是为了他,可是他无法承受源赖光这份厚重的惜才之情。他披上外衣下地,拿出放在壁橱里的刻刀和木条,回忆着伊藤新的模样雕刻。他把自己锁在屋内,佩刀放置在寝殿门口地上,鬼切刀上浓郁的杀气逼退一众侍从。三天时间他刻废了不知多少块木条,碎屑废料堆满角落,鬼切没有停手休息,每到最后他总会想起伊藤新那双澄澈的眼睛,于心不忍,一瞬间的分神一刀刻坏已成型的木人。
鬼切关上壁橱的门,方才去议事堂期间侍女们已经清理完毕寝殿内的杂物,他点头和矗立在连廊上的侍女道谢,一面离开寝殿,拿着佩刀走向演武场。鬼切已经冷静下来,他清楚明白源赖光的深意,即使知晓家主的做法是最为有效遏制恶鬼的捷径,但过于偏激的方式恕他不能接受。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源赖光不是同道之人,那不如就此别过。
“鬼切大人与赖光大人不和”的言论在源氏内部不胫而走,源赖光有时路过侍从聚集的连廊偶尔能听到他们琐碎的流言蜚语,侍从们看见他如惊弓之鸟散去换上顺从少话的面具,碍于家主威严,源赖光只装作没有听到的模样一本正色地走过,侍从们耐着心等家主走过又像麻雀一样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闲言碎语像一阵风,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的影子,就连古板不通事的族老们都听到了风声,鬼切是源赖光养大的孩子,又有半师情分,两人在战场上背靠对方并肩而战数千回,彼此生命之间已经相互融合,鬼切乍然与源赖光形同陌路让他们分外不适,也有些许恐慌——鬼切是否打算脱离源氏。鬼切是源氏一员悍将,倘若鬼切离开源氏,源氏实力和荣耀必然受损,这是族老最不愿看到的情形,他们旁侧敲击打听鬼切的意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就放任鬼切自行。只要鬼切永远待在源氏——冠以源氏之名就达成了他们的目的。
源赖光抹了抹额头的汗,冶炼窑中钢水不断滚沸,冒起一个个泡,室内温度在蒸气下节节攀升,他乜斜在阴阳阵术中被紧紧束缚的妖怪,嘴角的笑比十二月的寒冰更冷,冗长晦涩的咒语从唇齿间流露出,阵术中的五芒星闪烁着光芒,化成有形的符文笼罩着挣扎中的妖怪逐渐安静,一双血红的眼眸翻起鱼肚白,瘫软倒下。源赖光割破指尖,血珠连成串滴落窑中钢水,溅起点点火光。
赤红之线从他的指尖延伸开,没入钢水,另一头系在阴阳阵术中昏厥的、妖怪的脖颈。符文流动出耀眼光芒涌入那具躯体,烧得火红的钢刃被敲打成刀的模样,覆土盖刀背,留下刀刃淬火。刚而韧的武士刀在金属打磨下,刀锋愈加锋利,最后插入木质的刀鞘,封刀。
做完这一切,星辰已爬上夜幕,源赖光单手持着新锻成的刀,手背上交错的伤痕才结了疤,他把刀交予从阴阳阵中苏醒的妖怪。
高高在上的源氏家主俯视着他,赐他姓名,
“鬼兵丸,你是源氏意志的利刃,替源氏斩尽恶鬼。”
新一轮退治定在三日后,源氏家主为了锻造新的妖兵破例延迟本月退治,可见源赖光对其重视,附加鬼切与源赖光决裂的流言传得飞天遁地,议事堂内众位武将趁他们尚未到达三两围聚,交头接耳私自议论着源氏身份最为高贵的两人。鬼切踏入议事堂时,在座的武将目光如炬黏附在他身上,他视若无人之地,依旧寻了离门口最近离上席最远的位置坐下,身边的武将不住地偷瞟他,却见鬼切神色不变,正襟危坐,也惭愧不如地坐正,板直腰板。
源赖光难得最末一个踏进议事堂,他居高而望着下面的家臣,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坐得笔直却不抬头看他的鬼切,眼里带着一点无奈和温柔,他盘腿坐下,接受家臣们对他的礼拜。
“诸位想必也听说了,源氏新锻造了一把利刃。”话音落,源赖光身后绘着浮世绘的门缓缓打开,长着鬼角的妖刀持者手里捧着一把太刀,形容恭顺地跪在他身后向源赖光表示臣服。
“鬼兵丸,向族老展示你的实力。”
“是,主人。”低沉的男音自源赖光背后传来,一道光影闪过,源赖光命人拘来的小鬼身首分家,动脉破裂迸射出的血液溅了后面武士一脸,黏糊恶心的血腥味充斥着议事堂。
鬼切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拔刀的身影,太快了,他完全没有看清鬼兵丸出刀的动作,恶鬼已然断首,他不敢自认刀术胜过鬼兵丸。人和妖怪之间差距真就这么大,他放在膝上的手收紧,手心里的布料被攥得皱巴巴,却不自知。他看着高处源赖光赞赏的眼神,心头颤颤,原来他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
心如刀割,面不显露。
源氏新锻得的利刃果然是件好兵器,妖怪之躯不畏伤痛却一往无前,在几家联合退治中为源氏挣得显赫功勋。战后统计斩首数量,竟与源氏战神鬼切相差无几。
鬼切有些失落地看着榜上红绳挂着墨笔写的字迹的功勋榜,他拼尽全力只比鬼兵丸多斩敌一个,手臂上被恶鬼划破的伤口还向外渗着瘴气,鬼切刀刃上的鲜血还没有擦拭干净。鬼切收起心里的那点失魂落魄,纵使鬼兵丸戮鬼敌众能超越他,鬼切也绝不会低头认同源赖光的做法。
他的世界向来纯粹干净,掺不得半点砂石。
鬼兵丸的强大不仅被鬼切看在眼中,源氏家臣、族老们以及别的世家大族都在密切关注着鬼兵丸,他们羡慕或崇拜,少不得与源氏昔日战神相比。武士们以为鬼切会受鬼兵丸强悍实力打击,一蹶不振,也有人恶意揣测鬼切会因此自甘堕落放弃,成为浪人。鬼切从一开始家主继位便是源赖光的亲信心腹,纵实力不凡,也让不少人嫉妒红眼。
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鬼切,想看着鬼切从神坛上跌落耘泥。可是鬼切没有,他照常独来独往地去演武场练刀射箭,战场上单枪匹马冲入恶鬼之间杀戮斩首鬼众。鬼切依然是鬼切,不曾改变,倒要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失望了。
家主的器重,源氏战神的美誉,不过是为本就绽放异彩的鬼切镶了金,混入米粒的珍珠仍是珍珠,不会因为处境改变而失去原有价值。
源赖光形似冷落鬼切,实际上一直密切关注着他,鬼切比原来追捧源氏战神时更沉稳成熟,他的刀也愈发快,和鬼兵丸相差无几。鬼兵丸于源赖光而言不过是戮杀鬼族的工具,鬼切才是他最杰出的作品,从第一次带领鬼切执刃,他就决心锻造属于他的最强之刃,这点他未曾向外人道。
鬼兵丸的名声太过嘹亮,一时间源赖光也成了煊赫一时的大人物,各家发来的宴会邀请汇集成小小的一叠山堆上书案。源赖光向来不喜这些虚伪至极的宴会,他不屑于和老狐狸打太极。族老们却提出这是一个宣扬源氏之威恰当的时机,受制于族老的要求和胁迫,源赖光只得点头同意。往日源赖光都是带着鬼切单独赴宴,今时今日鬼切还在和他闹别扭,只能带上鬼兵丸,反正各家氏族敲打也不就是为了一睹鬼兵丸吗?他拿上佩刀,示意鬼兵丸跟上他的步伐。
鬼切坐在庭院里擦拭着佩刀,前几日血战后刀上沾满血沫,刃纹缝隙间嵌入细小的血凝块,鬼切正拿着绸缎小心擦拭刀刃。
整整三个月他与源赖光形同陌路,退治时不跟随家主大部队,带着甲部武士单打独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几十处,未愈又增新痕,鬼切丝毫不在意,其实脱离源赖光反倒让他头脑更加清醒,无论别人以怎样的目光看他,他认定的道就只有一条,武道是坚守和正义,他的刀是正义之刃。
远处一股邪乎的妖气卷起一阵龙卷风,源氏本丸松树的针叶落尽变得无比秃然,妖气凝聚成锋芒毕露的利器直逼城池,荡起的尘埃一波波冲击过庭院,檐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专心清理佩刀的鬼切蓦然抬头,他的心一沉,抓起还没入鞘的刀奔向门外,源赖光出事了。
如果知道今日这场宴会是鸿门宴,源赖光或许就不会踏出源氏本丸的城池半步。原野家宴会是假,人类还是忌惮异族,源赖光驱使妖兵戮鬼本是逆天之道,又岂知异族有何居心。迈出城池结界的第一步,阴阳世家驯养的鬼族就迎头盖面地扑上来,趁源赖光提刀斩鬼之际,原野家的阴阳师在早已布下的阵法中念动咒语,言灵缚住鬼兵丸。源赖光急着解开鬼兵丸身上的阴阳术,却不慎被恶鬼划伤,咧开的伤口破坏了结阵血契的符文,束缚鬼兵丸的血契松动。霎时间,阴阳阵内的妖兵爆发出浓厚的妖气,化成刀片割碎阴阳阵,连同阵边的阴阳师一起。妖怪暴动,他撕下被人类驯服时的忠诚听话,换上尖利的牙齿,将身边最近的阴阳师吞入腹中,妖焰涨得越高,狞笑着扑向源赖光。仇恨和人类血肉激起他妖怪的天性,弑主的恶念驱使鬼兵丸对着旧主张开血盆大口,犬齿上挂着晶莹的涎水透出森森寒意。
源赖光举起腰间刀抵在鬼兵丸的利齿间,强劲的后挫力险些让他有种眼前的妖怪有吞鲸撼岳之势。面对来势汹汹的妖怪,源赖光第一次失算,嘴角溢出泛黑的血迹,他受到契约的反噬,无法自如使用阴阳术,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滴着血,不断失血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也蒙着一层黑雾,随时可能栽倒。鬼兵丸的牙齿和与他融为一体的妖刀有过之而无不及,源赖光的刀与鬼兵丸的牙摩擦出火星电花,在最后濒临断裂之际,源赖光弃刀推出两截断刃插入鬼兵丸的喉咙,借力向后滑行一步站稳脚跟,他撕下衣角匆忙缠住流血的伤口,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鬼兵丸已经再次杀到眼前。那双猩红的瞳孔披戴上嗜血之色,他盯着源赖光的眼神就像是一盘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他拔出横插着的断刃随手一掷,喷洒出滚热的鲜血,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声音。
源赖光拿着刀鞘抵挡鬼兵丸的进攻,后者招式毫无章法却招招瞄准要害,坚硬如铁的刀鞘上留下深邃的划迹。源赖光跌坐在地,他抚上肩上被划破的血痕,止不住的咳嗽,咳出一堆带血的泡沫。鬼兵丸的动作越来越快,他近乎无路可退。当鬼兵丸的鬼手再次袭来,他闭上了眼,再次挥出疤痕累累交错的刀鞘抵御鬼手的尖爪。意料中的疼痛没有传入大脑,他听到刀鸣和钝物落地的声音。
“您没有了我可不行。”
源赖光睁开眼看见鬼切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前面,鬼兵丸失去头颅的身体定格僵直在两人之间,鬼切的刀高高扬起,刀上还滴着血,放在往日被族老们看到了又要被指责在家主面前放肆无理。鬼兵丸的首级滚落在地咕噜打转黏满了灰尘,那双赤红之瞳里的光也熄灭暗淡了,无头的身体被鬼切补插了一刀心脏一脚踢到另一边和他的头永远分离。
源赖光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他看着鬼切接近的身影,那张嘴分分合合多半是在抱怨讽刺他被反将一军,他来不及说什么,嘴边的血凝固了他微微扬起一点笑,就阖上眼一头栽倒。
鬼切刚从源氏本丸赶来,他行色匆忙没有带密令,只能强行撕开结界一道口子钻出,不顾身后源氏阴阳师们在后面跳脚。等他赶到时鬼兵丸的爪子接近架在源赖光的胸口,他果断抽出刀斩落鬼兵丸的首级。所幸妖化后的鬼兵丸六感降低,鬼切才一刀斩落他的首级。刀鸣头颅滚地,鬼兵丸的手已经触到源赖光的刀鞘。鬼切憋了一肚子的火,他想严厉斥责源赖光大意,太轻信妖兵,可是看见源赖光满身是血还对他笑的模样,他嘴边的话又都咽下,换成委婉的劝诫,然后看着源赖光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他就这样背着源赖光杀出一条血路,去的时候还未发觉,四周恶鬼聚众伺机伏击他们,倘若鬼切出半点差错,那么他们两人都将尸骨无存。最先被啖食一光的是鬼兵丸的身体,鬼切拖着源赖光离开,恶鬼如群狼一扑而尽撕扯着他的身体,留下一堆白骨,和一个死不瞑目半睁着眼睛望天的头颅。他的刀快比流星,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鲜血,他拉着源赖光完好无损的另一只胳膊,左手持刀护卫着源赖光的后背,背上的男人高他一头,他勉强扯着男人不至于整个人落在地上,源赖光手臂上的血从伤口源源不断涌出,蜿蜒成一道小小的血河,贪婪的鬼族趴在地上舔舐着阴阳师的血——鬼切加快速度,拼着一口气,冲进城池的结界。
鬼切簌簌地翻着一打亲信送来的文件,手里提着毛笔看得着实头疼的模样,他偏科严重,源氏教习时除了武艺外,阴阳术和文化课都不佳,公文大多是用汉字书写,方方正正的文字闹得他的头比斗大。斟酌片刻,鬼切才提笔写下字,他写得极慢,汉字也是源赖光教得,源赖光于他而言“半师”之名是货真价实,只不过他在这方面愚钝,少主教了许久又督令他习字也没什么长进,最后也就放弃了。族务繁杂且涉猎广泛,从退治事宜安排到田地租赁委派历练,无所不有。以往鬼切只看源赖光批阅过,家主一目十行地阅文行字,处理这些杂事不过是信手拈来,没想到自己亲自处理时才发现这般麻烦。半晌鬼切才处理完五分之一二的族务,他搁住笔,甩了甩因握紧笔而酸痛的手腕,源赖光还没有苏醒,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源赖光昏迷了五日,他的伤势重不可言,大大小小从肩膀鬼兵丸留下的抓痕还有阴阳术搏斗留下的痕迹,最为致命的还是手臂上被鬼族划破的契纹伤疤,鬼族蕴藏在指甲间的瘴气大量涌入他的体内,虽然已经尽数清除,但已经侵入心脉,以至源赖光久久不能苏醒。待家主处理的事务已经堆积成小山丘,家主昏迷不醒原野等世家趁机蛊惑下属武士阴阳师脱离源氏,整个源氏都处一个混乱的情形,内忧外患,鬼切成了他们的定海神针。本来族务除了家主还有族老顶着,落不到鬼切头上,许是那日他背着源赖光把家主从鬼口抢回时的神情气势太过骇人,又或是昔日与他意见相悖的族老们心虚,这些族务竟全部被推由鬼切处理,源氏的阴阳师看他的眼神还带着微妙的默许认可。不管怎样,鬼切成功重回源氏权力中心,并且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他叹了口气,起身舒展了有些发麻的身体,其实与源赖光冷战至今也不乏他自己的原因。他心中存了一口气,为赌这口气,为伊藤新和甲部战死的二十五个武士不平,而埋怨源赖光。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做决定呢,明明他们都是抱着同样的决心——为源氏和守护人类而战死。当年也是因此决计追随源赖光,他垂下眼眸,可时至今日他任然无法认同家主的做法,违逆本心眼见源氏锻造妖兵屠戮恶鬼。武之道是纯粹的,讲究公正正义,这是源赖光教他的,为屠戮而生的兵器是对武道的亵渎。阳光透过窗户的雕花照在书案的公文上,窗外枝桠上鸟啼清脆,山雀翘着长长的尾羽抖擞着翅膀上的细羽,他皱起的眉微微松开,望着那些自由和平的精灵,指尖微动。
他提起笔正欲继续批阅族务,门外一阵骚动打搅了他的思路,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拧起,“什么事?”
亲信的声音透过缝隙穿入显得有些失真,“鬼切大人……赖光大人醒了!!”
隔着门鬼切也能分辨出他的兴奋,因为他也一样。拿笔的手止不住颤抖,墨滴到公文纸上也未察觉,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当真?”
鬼切猛然提着刀站起朝着屋外走去,起身的风带起几张被墨污了的公文,他不管不顾直奔着源赖光的寝殿大步走去。庭院里围了很多人,族老和源氏少主源博雅都在,没有家主的示意都候在庭院里等着鬼切到来。他推开门走进寝殿,源赖光披着外衣手臂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挂着淡笑就这样看着他。
鬼切的喉结上下滑动,吞咽口水,目光凝在家主的脸上,脚却是一步不停地挪动。他跪坐在源赖光身边,两眼一刻不离地盯着源赖光,带着湿濡的水汽,眼睛眨了眨泪珠不自觉地滴落在家主的手上,“源赖光……”
“我回来了。”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抚上他的脸,擦去金豆豆,源赖光捧着鬼切的脸,声音软和地对他说,“怎么哭了,连‘赖光大人’都不叫了。”
鬼切咬住下唇,狠得出了血,他握紧腰间的刀柄,食指不断摩挲刀柄上的缠带,源赖光捏住他的两颊,迫使他松开牙,放过破了皮的嘴。他松开手依靠在背后堆叠起来的靠枕上,轻捏眉间长期皱眉形成的极深川壑。鬼切也敛住了眼泪,恢复了一张淡漠神情的脸,他依旧看着源赖光只是不再说话。
源赖光搭上鬼切放在膝上的手,稍大的手盖在缠着布带的手,温热的体温重叠,“原野家布局设计我,鬼兵丸已毁,源氏陷入两难之地,兴衰在此一念。鬼切,源氏需要你。”
鬼切没有说话,他直直地盯着源赖光的眼睛,缠住他手的主人收紧宽大的手掌,粗粝的刀茧格外让人安心。源赖光握住鬼切的手放在胸前,隔着薄外衣就是一层皮肤,他心口的温度是那样火热灼人。
“我需要你。鬼切,别生气了。”
鬼切被他的温度烫得收回手,他低下头,闷闷地说了一句,“是,赖光大人。”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源赖光也放下搭在胸口的手,他的视线凝聚在鬼切垂着的头,马尾上的小蝴蝶结轻轻摇晃,“族务放着由我来处理吧,你且去练刀罢。”
“赖光大人,您身体要紧,族务鬼切可以应对。”像是赌气的少年,鬼切微微握紧膝盖上的手,抬起头对上源赖光的眼睛,他看到一双含笑的眼,退却以往的傲慢和冷漠。
突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僭越,焦灼地向家主解释,源赖光比了个手势,“那源氏退治事宜就暂且由鬼切代劳吧。”
鬼切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明亮的瞳孔写着不可思议,而后俯身行礼,“是,赖光大人。”
眼下源氏的情况如源赖光所言身处两难之局,前有恶鬼环绕本丸城池虎视眈眈,后有居心叵测的阴阳世家——源氏如一辆掉进泥淖的华丽宝车,进退维谷。鬼切走出源赖光的寝殿就号令武士,跟随着他走出源氏宅邸。政治上的事和阴谋他一概不通,那他能为源赖光做的就是杀尽天下觊觎源氏的恶鬼,做一把利刃,为源氏开辟中兴之道!
本月退治因家主受伤失去主持大局的引领者而取消了,恶鬼们伺机撕破结界侵入城池,扒食人心。鬼切派遣阴阳师守候在薄弱的结界口,猎杀侵城恶鬼,但仍不能阻止恶鬼袭城伤人。城东是源氏结界最薄弱之处,也是鬼切撕裂的那处,源赖光未醒之前他要坐镇源氏以防别有用心之人,如今家主无碍,鬼切自然是要找恶鬼一一算账。城东的结界上修补的痕迹歪歪扭扭,蜈蚣般攀附在原本的结界上,表面上一片平安祥和,但鬼切知道这层结界外有多少双赤红鬼眸贪婪地盯着这方城池,他横提着刀背对着城门,闭目凝气、聚精会神地感受着外界动静。
正午的太阳刚刚升到头顶,城外烟尘弥漫混着嘈杂的声响,鬼族挥着尖利的爪牙割裂原本就不甚牢固的结界,冲入城内。待命的阴阳师念起咒语,设立阴阳阵困住恶鬼,鬼切抽出刀,转身跃起挥舞着刀砍落一只只恶鬼,他站在阵眼,身后是众多民房,身前是千军万马,如同楚河汉界。没有一只恶鬼能越过这条界线,刀上沾染着恶鬼鲜血的鬼切在震颤,同主人一起为这场战役而兴奋。鬼血溅射到鬼切的脸上,如玉面庞染血平添几分杀气,他如六道修罗是天生的战神,身处于此世界既是以他为中心。
战役很快就结束了,鬼切长刀上挑落最后一只恶鬼的尸首,摔到一旁,他插刀入土微微躬身撑在刀柄上喘息着休憩。扫视一眼四周,恶鬼的遗骸堆积成一座小山,流淌出的血把泥土染成暗红,流淌的体液散发出腥臭的气息,完成结阵的阴阳师停下手势和念咒,拿狩衣宽大的袖子捂住口鼻,厌恶地看着那些残缺的尸体,他们呵令着各部武士焚毁这些鬼族残尸,自己却三三两两相聚看着武士和健壮男子们忙碌。鬼切背手收回刀,刀上的鬼血顺刀而下,挂在刀柄上集聚滴落,他对血腥味已经麻木。擦干净刀刃上的血,收刀入鞘,他向那些阴阳师走去。阴阳师见鬼切朝他们走来,不自觉立正鞠躬行礼,眼前的武士不是莽夫也不容小觑,近半年来鬼切成长的步伐太快,蜕变成一个坚韧不折的强者,可与家主并肩。
鬼切瞥了眼一边战战兢兢待命的阴阳师们,转身看着清理残尸的武士和百姓。武士在阴阳世家地位向来不高,但凡有些地位的阴阳师都可对他们指手画脚,少数武士除外,鬼切更是源氏武士传奇。这些阴阳师显然是听说过鬼切之名,畏惧他的气势,自行领命散去打扫战场。咒语引燃符咒,火苗接触黄色的油液砰然膨胀,火舌吞噬残块堆成的山,一切归于平静。
鬼切望着火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火焰燃烧处的骚乱打断他的思绪,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闯进了法场,想冲进火焰堆,被一旁的阴阳师一把夹在臂弯中拦住,他直勾勾地盯着呲呲冒烟的烈火,张着嘴口中发出小犬般的呜声。鬼切走近,低头看着张牙舞爪的孩子,他瘦弱的堪比竹竿的手臂上满是污灰弄脏了源氏阴阳师洁白的狩衣,对着抱着他的阴阳师拳打脚踢,力气大的连成年人也难以招架。
“鬼切大人,这个小孩不知从哪里跑来的。”
“结束之后放他回城中民居。”鬼切瞥了一眼,换上较为温柔的语气,他温和地看了看那个孩子,然后提着残块朝火堆走去。
生变在此一刻,鬼切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他错愕地转头,他看见抱着孩子的阴阳师的胸膛被瘦竹竿捅穿,胸口的被划开长长的口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掏出。那孩子捧着心脏大口咀嚼,脸上还带着一脸餍足的笑容,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只看见他慢条斯理的舔舐着指尖上的血,然后朝着站在一边发懵的阴阳师扑去。
鬼切最先反应过来,他抽出刀纵身一跃劈砍食人心的浴血孩童,刀上却被人皮缠住——一只瘦削的恶鬼撕破人皮从孩子体内钻出,它把手中的人皮扔到鬼切的刀上阻碍他挥刀的动作,它改变方向冲着鬼切奔去,长而锐利的指甲上还飚着血。恶鬼离鬼切太近了,他能听到它喉咙里的咕噜声,是在馋涎鬼切那颗炽热跳动的心脏。鬼切坚定不移地斩下刀,丝毫不在意搭在刀刃上的人皮,刀在强大的外力作用下突破人皮,刀尖没入恶鬼的头颅,贯穿头骨把恶鬼钉在地上,鬼切冷漠地俯视还朝他贪婪地伸爪。鬼切拔出刀,恶鬼靠着反作用在地上向后划出一道痕迹,鬼切踩住它的右胸,双手握住刀柄狠狠地刺入躺在地上挣扎的恶鬼,刀身贯穿了左胸腔,铿锵有力的心脏被穿透后依旧未停歇,泵出的血液喷射鬼切一脸,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了一丝鬼血,意料之中的腥臭刺鼻。
被挖心的阴阳师尸体倒在还在焚烧的火焰堆边上,全身的血液从胸前的伤口涌出彻底染红了白衣,阴阳师们引以为傲的狩衣变得脏污不堪,他的双眼瞪得极大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年轻的脸上写着不甘。鬼切把刀上鬼尸摞下随手扔进燃着的火堆,他走到遇难阴阳师身旁,单膝半跪着小心合上他的眼睛,冰冷的身体周围环着一圈同僚和武士,无论真情假意,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悲凉。
清理完战场,鬼切命人抬着殒命阴阳师折返源氏宅邸,他走在队伍的末尾,看着白布裹住的尸体,身后那堆燃尽的灰烬还躺在那儿,风吹过扬起白似雪的骨灰,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发梢上。白布盖着的阴阳师衣角还沿着走过的路滴着血,回源氏的路那么长,麻木嗅觉的血腥味却一直萦绕在心头。源氏宅邸近在眼前,鬼切已经能看到檐角上的石雕,他停下脚步,抬着头看飞檐翘角,目光平淡如水。他想起曾经还是少主的源赖光问他的一个问题——
“鬼切,你为何要戮鬼。”
年少的鬼切回答是为了源氏的荣光,家族的荣耀。
少主摇头否认,他说,“鬼切,是为了活下去。人类是鬼族眼中的一堆生肉,要想在这乱世活下去,要学会残忍。”
“对人,对己。”
夕阳一点点坠山后,余晖为云霞披上橙色的彩衣,他踏入源氏大门,沉重厚实的朱漆大门渐渐合上,封存最后一点日光,眼前的宅邸灯火通明,人人行色匆匆。嗒嗒嗒,木屐落在石板上,鬼切朝着源氏冶炼武器的冶室走去,推开门一股热浪迎面而来,他对着背对他的男人恭敬行礼,“赖光大人。”
源赖光放下手里的粗钢,转身面对鬼切,蒸汽熏得他两颊潮红,他擦了一把额头,一头白发挽起高马尾,头顶张扬不羁的碎发如今也有些黏答答地垂下和主人一样高傲的身姿。鬼切扫了一眼冶室,室内摆满锻刀的工具,冶刀窑中火燃地正旺盛,地面上有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散射成花,勾勒出杀伐气。源赖光向鬼切靠近,他的袖口沾着血,像极了雪中红梅。
“你怎么来了?”
“赖光大人,城东结界狩猎结束,猎鬼千只,伤者过十,折损阴阳师一人。”
“知道了。”家主听出鬼切语气中的低沮,“不必为此伤感,他们是为人而战,是源氏不朽的英雄。”
他身后窑中的钢水沸腾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鬼切瞥了眼石头堆砌的窑,墙边立着一把长刀,刀上还有血干涸的凝块。
“赖光大人,您又在此处干什么呢?”
源赖光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拢了拢鬼切有些凌乱的切发,单手捧着他的脸拇指轻巧地擦去鬼切鼻尖上的小汗珠。
“您、您又在打造妖兵?!”鬼切的双眸睁大,棕黑的瞳孔中透着不可置信,“您明知妖刀不忠,弊胜利,何苦一次次以身试险?”
“一个阴阳师要数年栽培,才能上阵猎鬼,武士亦是如此。妖怪冶炼的妖兵只需几日,胜于人类百倍。”
“妖怪不忠,那便施以禁咒,抹去记忆,禁锢思想,灌输源氏理念。欺骗、谎言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倘若一天不能为我所用,则斩杀。”
鬼切倒吸一口冷气,源赖光的言语太过惊世骇俗,他下意识握住刀柄,却又松开,他盯着源赖光额前那抹红发,一字一句从唇齿间磨出,“所以您,非锻妖兵不可?”
“是。”源赖光没有躲闪,锐利的鹰眸写着的是不可动摇的决绝。
第一次,鬼切没有反驳,他低下头陷入深思,源赖光的视线一直凝聚在他的头顶,家主的威严和迫人架势化作一滩春水,深蕴柔情。
“赖光大人,锻造一把绝对忠诚之刃,还请交给鬼切,一切都将如您所愿。”
“好。”源赖光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他看着鬼切乌亮顺滑的黑发心里像是被细密的篦子划过,痒痒的。他忍不住摸了摸鬼切低着的头,和想象中一样柔顺。突然一股止不住咳意漫上喉头,源赖光止不住地咳嗽,剧烈而难以自抑,鬼切听得心都揪在一起,从不弯腰的家主咳得躬起背,一阵趔趄,直接跌砸在鬼切的肩膀上。鬼切反手环抱住源赖光,后者已经昏厥过去,手臂上的伤口裂开,纱布袖口皆被染红,分不清妖血和人血,两者混成一团。
今夜源氏的灯又要长明不熄。
源氏如今的状况可谓是糟到极处,源赖光的旧伤时不时复发,问过医者都摇头说是难以痊愈,现在不能率众退治只能处理一些公文,这也成了鬼切的心病。可眼下,他要做的事更紧要的事要做,冶室的炉子已经烧了三天三夜,锻废的刀不尽其数。问题出在冶刀的妖怪,异族难有忠心臣服,源氏也无胜过源赖光的阴阳师可以协助鬼切锻刀,往往锻出的都是残次品,或戾气过重或根本无反应。
鬼切难得回到自己的寝殿,他久违地拉开壁橱,二十六个木头人依旧排列的整整齐齐。他拿出刻刀和一截新的木头,想雕刻什么,刻刀却迟迟落不下去,他的心里装满了事。他不是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源氏早年横遭一场大火,那夜恶鬼在鬼王的带领下撕碎了结界,妖怪趁火打劫,点燃源氏的宅邸,肃立庄严的源氏在那个夜里火光下映照得富丽堂皇。老家主丧命在鬼王之手,他的恩师被开膛破肚,他的眼睛被源赖光捂住,却还能听见指甲划穿皮肉的声音。少主抱着他在他耳旁轻声细语地说别怕,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鬼族掏出心脏轰然倒地。
如今他有斩杀恶鬼的实力,却也无法回到过去斩落那只恶鬼的头颅,替为他捂住眼睛的少年报仇。现在妖兵这条路又断了,山重水复无路可走,不,还有一条路可走。鬼切望着手里的刻刀出神,咬着下唇手里的刻刀动了。
源氏妖兵以妖怪之魂为界,用阴阳术捆覆刀刃,锻造妖刀。实际上,人之魂亦可,古籍中有记载,祭刀人之血画阵施以阴阳秘术,再以命祭刀,祭刀人就会化身刀剑付丧神,不死不灭。只是古籍所记之法,能成者万中无一二。
没有绝对忠诚的妖怪,但有绝对忠诚的武士。鬼切换上祭典时穿的盛装,他手持同名之刃跳了一场祭典舞,祈佑太平安康。他还没换下华服就走向源赖光的寝殿,源赖光闭目昏睡,连鬼切走近了也未惊醒。他的旧伤又发作了,当时拔除瘴毒太晚,时至今日还有影响。
鬼切拨了拨源赖光额前挡住眼睛都碎发,指尖轻轻的触及他的皮肤,他在源赖光的眼睛上落下一个清浅的吻。然后悄然起身转头离开,披穿在身上的黑雾纱衣飘起,从空中穿堂过,他不带一点留恋。
源赖光的眼皮颤抖了两下,最后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鬼切脱下祭典盛装换回日常的黑衣,他最后打开一次壁橱,数过二十八个木头人,默念着二十八他关上壁橱,朝冶室走去。
冶室的冶炼窑烧了好几日的炭火,不间断地添加木炭,以维持锻刀所需的温度,今日也终于有机会熄灭。源氏少主源博雅站在冶室外等候鬼切,他眼下有些青黑,是代替兄长连夜处理族务所致,他看着黑衣武士脚步坚定地朝着他走来。天空中飘着雪,零雪落满来人的发梢,不是白头也白头。短短几个月,一个偌大的氏族却好像历经数年,荣辱更替地太快,令人猝不及防。
“鬼切,你不后悔吗?”源博雅小心翼翼地问出他心中的问题,“也许、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博雅大人,没有时间后悔了。就请让鬼切替赖光大人多守护几年这人间吧。”
风雪模糊了他的神情,柔和了他眉目间的凌厉,鬼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源博雅怔怔地看着他走进冶室,那扇铁铸的大门一点一点合上,片刻传出的热气却足以消融廊上落雪。
源赖光从睡梦中惊醒,昏暗温暖的寝殿营造出一股惬意舒适的倦意,他撑着头,心中有种特殊的悸动,在他旧伤复发昏睡期间似乎有什么人来过,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鬼切,鬼切!”他唤着曾经与他形影不离的武士,无人响应。寝殿的门被拉开,一股寒气倒灌入室内,源赖光皱起眉。
“兄长大人。”源博雅双手捧着一把新锻成的刀站在风雪之前,刀上流溢的光彩像一道刀墙,隔绝寒气卷入寝殿,“这是新锻成的妖兵,请您过目。”
“鬼切呢?你叫他来见我。”源赖光目不斜视,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妖兵。
“请兄长大人过目!”博雅闭口不提,只是腰晚地愈发深,手中的刀高举过头顶。
源赖光终于将目光移到刀身上,只一眼便止不住地发颤。那把刀,何其眼熟,昔年他亲自赐予鬼切,其主人与它形影不离,连睡觉休息时都要枕于头下。如今离了主人,孤零零地在这儿。
“鬼切?!”高傲的源氏家主被自己重重绊倒,爬到博雅面前一把夺过妖刀鬼切,刀柄上熟悉的月亮纹饰,闪烁着妖异红光的刀身,似曾相识的不相识。
“鬼切以魂为系,血肉之躯为托,血祭此刀,换得成为刀剑付丧神的机会。”源博雅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淡,却也忍不住哽咽,“赖光兄长,您如愿以偿了,鬼切以命相搏势必要为你戮尽天下恶鬼。”
站在阴阳符阵,将灵魂与刀束缚,他纵身跳入火海,血祭此刀。
源赖光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颤抖着手摸向鬼切透着寒芒的刀刃,却被一股强有力的波推开,刀绽放出耀眼的红色光芒,连源博雅也被逼退数步。
源氏家主一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却伸出去接刀,生怕那把与他性命相系的妖刀落地染尘。他没有接到刀,却触碰到和刀剑一样冰冷的物体,是人的手指。光芒散去,他移开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鬼切抱着本命刀安静地跪坐在他面前,一只手握着他接刀的手。
欣喜若狂,源赖光不顾鬼切冰冷似铁的体温,他紧紧握住鬼切的手,靠近他的心口最热之处,失而复得的喜悦比什么都要慰藉人心。他还没来得及多享受这份温存,就听见他的武士说——
“你是谁?”他对上鬼切的眼睛,干净纯粹的浅色竖瞳,眉间带着疑惑,宛如一张未经世事的白纸。
犹如坠入冰窖,大悲大喜的境地轮回翻转,源赖光一阵咳嗽,咳出大片郁结于胸的血块,此刻他无比冷静。
“你是源氏名刀鬼切的付丧神,我是源氏家主源赖光,你的主人。”
“是,主人。”
对上鬼切懵懂的双眼,源氏家主重新勾起嘴角不可一世的笑容,他的笑不带一点温意,也未达眼底。他的目光透过未合拢的寝殿门,看见屋外肆飘的风雪,他想起多年前冠礼上的少年。
元服礼上抱着木刀的小小少年对着他郑重发誓,追随他一生。
源氏有一把斩鬼利刃,名唤鬼切,跟随家主出生入死千万次,直至天下太平,万鬼寂。
源氏家主赖光公时常盯着刀出神,听闻从前有一位与鬼切同名的武士,不知他们是何关系。
赖光公仙逝后,鬼切作为荣誉象征,被供奉于藏兵阁。逢月夜闻人提起他的名字总会发出悲似哀泣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