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会把任何事情做双数次。

每当他洗手时，他会洗四次。

早晨梳洗时，梳头和刷牙他会各做六下。

上床睡觉前，他会检查八次门锁。

发跳飘球时，他会走四步，强力跳发则是六步。

每次比赛前，他会按摩手掌和手指十二次，深呼吸十次。

佐久早死亡的那天，宫侑检查了他的脉搏二十八次。

好吧，其实佐久早根本没死，宫侑跟他也没亲近到可以检查脉搏的程度。如果只是宫侑又在胡思乱想呢？这没什么不可以，上帝给了他胡思乱想的权利。

但是佐久早加入黑狼后，宫侑确实检查了自己的脉搏二十八次。他的心跳得那样快，像是有一只鸟在胸腔里扑腾。角名曾经在宫侑疯过头的时候掐着他的脉搏让他冷静下来，他以为这次也会有用。

接着宫侑想到，大概他的每一个英语老师都会指出他这种想法中存在的语法错误。

“侑？”他听见谁在喊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对着球网愁眉苦脸了五分钟，而非为他的攻手们托球。“你在干什么？”

“幻想佐久早的死亡。”宫侑说。

“这也太离谱了！”犬鸣在网的那边喊道，他正在接一个来自佐久早的扣球，后者是他们之中最接近左撇子球员的人。

“不是那样的！”宫侑迅速回防，匆忙的瞥了佐久早一眼，对方只是一副对当前局势倍感困扰的样子。

“只有一种方式能真正幻想一个人的死亡，侑。”佐久早说。宫侑觉得他的语气像个机器人。就像是英国乐队“1957”唱的那首歌一样，有个男人和机器人结婚。那就是宫侑的未来，和机器人结婚。

如果宫侑不那么胆小，并且能让佐久早跟他结婚的话。

“我只是在想你死了会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你个混蛋！”宫侑说。

“但不是我们其他人？”木兔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歪了歪头。他眯起眼睛的模样说明他完全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宫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木兔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愚钝，但是当宫侑说木兔是一个狡猾的贱人时，没人相信他。

“他说了什么？”奥利弗问阿德里亚，对方只是耸了耸肩。明暗迷茫地向他们翻译。奥利弗的嘴张成了O型，他用拳头砸向手掌：“侑不关心我们的死活？”

“我可没这么说！”宫侑道。

“他只是更关心佐久早一点。”阿德里亚看上去对整件事感到非常开心。

“我不关心除了小翔阳以外任何人的死活。”宫侑呻吟着。日向竖起大拇指，冲他咧嘴一笑。

“我们能继续练习了吗？”佐久早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有关这场闹剧的看法。宫侑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咬着嘴唇转过身去。

他做了十次深呼吸，用拇指按压手腕四次。


2
宫侑年轻的时候，他和宫治还没有染发那会，曾经有一个女生向他告白。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告白。宫侑傲慢吵闹的个性让他在学校里并不是特别受欢迎，而宫治，则是所有女生心目中忧郁而安静的王子。

这并没有使宫侑感到困扰。他有着能包容他缺点的朋友们，他们不会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走进活动室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宫侑这么享受被告白。

这是一位他已经喜欢了几个月的女孩，有着漂亮的黑色卷发的女孩。宫侑只向宫治坦白过自己的心意。

“宫！”那女孩在宫侑走去排球部训练室换衣服的途中把他拦下，“能占用你几分钟吗？”

宫侑转过身，眼睛微微睁大：“山田！”他看了看训练室，又回头看看她，用一个微笑掩盖自己狂跳不止的内心。“怎么了？”

“我想把这个给你。”女孩羞涩地看着地面。她在包里翻找，当摸到那个装着粉红色信封的心形盒子时，脸一下涨得通红。

宫侑忍不住笑了，笑得那样厉害，连脸都要裂成两半，他把拳头捏紧又松开了八次，然后接过来。他的胃里有鸟在扑腾，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跳舞，他努力克制着。“哇哦。”他叹道，山田只是盯着他们的脚尖。

然后，宫侑看着信封，山田秀丽的笔迹在上面写下了宫治的名字。

兴奋瞬间变成苦涩的藤蔓勒住他的喉咙。如果要用颜色来描述他的心情，那就是明亮的黄橙色一下子变成了低沉的深绿色和黑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假装自己是宫治，然后拒绝山田，但即使是他也还没坏到这个地步。

“哇哦。”他又说了一次，把带刺的情绪咽下，“你知道我是侑吧？山田？”

山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她瞪大眼看向宫侑，脸又一次变红，这次是因为羞愧而不是紧张。

“我……”她开口了，宫侑对着他笑了笑，把告白信还给她，她默默收下。“我很抱歉，我以为我能分清你们两个，但是……”

“别担心。”宫侑嘴上安慰她，心里却在尖叫。他讨厌这样，讨厌这样，讨厌这样。“阿治两个小时后会结束训练回来，如果你想等的话。”

“谢谢你，宫。”山田说着，把头发别在耳后，“我还是明天再来吧，回头见。”

“好的。”宫侑看着她离开，嘴巴里充斥着铁锈味。

那天，他完成了一百二十二个完美的扣球。

周末回家的时候，双胞胎中的一个有女朋友，另一个还是单身。他们染了头发。


3
“你迟到了。”佐久早说。

宫侑紧张地笑着，不断用脚掌拍打地面。这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衣着华丽地在豪华的场地里与赞助商见面，讨论球队的未来。

队伍里的老将，明暗、奥利弗和阿德里安，似乎已经有点厌倦了。自从入队以来，宫侑已经参加过五次这样的活动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

不过木兔和日向似乎乐在其中。

“我有事耽搁了。”宫侑说。这话是真的，他扣上衬衣，再解开，再扣上，一共十四次，因为前十三次感觉不对。

“哼。“佐久早沉吟着，抿了一口香槟。他的卷发向后梳起，身上穿着熨烫得体的黑西装，一如既往的完美无缺。

“你看着很赞。“宫侑说罢，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从经过的侍应生那取了一杯酒。他穿着深红色的西装，翻领上别着金质的花。这件西装为他量身定做，宫侑总是选择最好的。

佐久早眯起眼睛打量着宫侑。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香槟。“你也是。”最终他说，虽然语气听上去并不是这么回事。

“啊，你想——”宫侑叹了口气，放下香槟，重述了一次，“你想离开这吗？”

他这么问只是因为佐久早讨厌人群，这就是唯一的原因。他绝对没有想和佐久早独处。

“你才刚来。”佐久早对着宫侑挑了挑眉。

“我知道。”宫侑说，“我来过太多次了，毫无新意。我们去跟那些新面孔打个招呼，自我介绍一下，就可以走了。”

佐久早把目光从宫侑身上移开，看向那些衣着华贵的人们。“行。”他最后说。宫侑意识到佐久早花了四分钟才回答他。

宫侑没有亲昵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相反，他冲佐久早竖起大拇指，点了点头。“最多三十分钟，我们就可以溜了。”
*Give me thirty minutes at most before we can dip.

“Dip?”佐久早重复了一下，“这又是什么方言？”

“要紧跟潮流啊，小臣！”宫侑伸开双臂，转身走向人群。

他希望自己看起来很酷。

注：“dip”在美式俚语里有“离开某地”的意思（尤其是逃离某种尴尬的、不情愿的场景），大概是一种比较时髦的说法。


4
“我看起来酷吗？”

佐久早哼笑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笑的很好听，宫侑用胳膊肘支起身体，冲他咧嘴一笑。

“老实说，有点。”佐久早微微气喘。宫侑肚子里开始有鸟雀扑腾。“不过，你别得意忘形，这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起来很酷。”

“太无理了，小臣！”宫侑尖声说，他倒在地板上。

离开宴会后，他们买了一点很高档的清酒（佐久早不喝便宜酒，他只爱那些需要细细品味的，比方说红酒——这让他看上去像个有钱商人）。接着他们开始争论上谁家里去，最后决定去宫侑家，那里更近。

虽然，说服佐久早上那去有点难度。

（“我保证那很干净，小臣！”宫侑是这么说的，“我打扫了十六次！”）

“好了，轮到我了。”佐久早说着，打了个嗝。他们在宫侑家的客厅里喝得稀里糊涂的，玩着“二十问”游戏，这是宫侑未曾设想的。如果告诉一年前的自己，他将会和暗恋对象单独去玩，他会笑的。妈的，哪怕是告诉上周的自己，他都会笑的。“你收到过几次表白？”
*二十问一般指在二十个“是或不是”的问题内猜出对方所想的事物的一个游戏，不过本文里他们似乎只是在轮流提问。

“三次。”宫侑回答得太快了，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听上去有多可悲。他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只收到过三次表白。好吧，实际上是两次，毕竟有一次不是给他的。“严格来说，两次，有一次是给我弟的。”

佐久早咯咯笑起来——真的咯咯笑——在沙发上笑得发抖（在躺上去之前，他喷了消毒液在上面）。早些时候，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卷起袖子，摩丝已经失效了，他的头发散开，卷曲在脸侧。“我完全不惊讶。”他说，“你确实很糟糕。”

“嘿！”宫侑直起身子想要打佐久早，他的手在与对方接触前停下，“管他的，你收到了多少？”

佐久早伸出手数了数。宫侑盯着他细长的手指，剧烈地咽了一下口水。佐久早的手总能吸引他。他柔韧的手腕，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红的指节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出。

宫侑的目光落在佐久早完美而肌肉紧实的大腿上，落在紧绷的衬衫下发达的二头肌上，落在他被咬得发红的嘴唇上，落在他眉骨的黑痣上。

佐久早需要关注，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宫侑一定会关注他。

“二十一次。”佐久早笑着说。宫侑把目光从他的小腹移回他的脸上。宫侑皱着眉，想要问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回忆起他们先前的对话。

“很多！”宫侑说，“你也许会觉得我应该得到更多。”

“为什么？”

“因为我是这么完美，小臣。任何人都应该对拥有我这件事心怀感激。”

佐久早笑得把脸埋进掌心，宫侑惊奇地盯着他。如果能时时看见这样的佐久早，宫侑愿意每晚都把他灌醉，不过他可不想他的明星攻手变成一个酒鬼。“行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不管怎么样，轮到你了。”

“不是！我刚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那不算，这个问题跟我问的一样。”

“行吧。”宫侑叹气，他翻过身来，盯着天花板。小时候，他还和父母住在一起，那时卧室的天花板上有闪烁的星星，他有点怀念。

宫侑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你……你说我很糟糕，你是认真的吗？”问完，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太私密了。他和佐久早之间轻松的氛围变得紧绷，有什么不安的因子在他们之间弥漫。“抱歉，我——”

“不。”佐久早最终说，“我没有真的觉得你很糟糕。”

宫侑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听到这句话感觉很好，尤其是被队友和同学讨厌了这么久之后。他无法改变自己，所以只好无视，他从没意识过自己多需要听到这句话。我不觉得你很糟糕。

“等会，你在哭吗？”宫侑能听出佐久早话里的不屑，他笑了起来，尽管听起来湿漉漉的，很恶心。

“没有。”宫侑说，“我只是——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佐久早说。他的语调平板而干涩，但还是让宫侑感觉好些了。


5
在第二天早上，宫侑了解了更多有关佐久早的事。

他知道了佐久早在早上非常暴躁，还知道他不擅长处理宿醉。

“咖啡要吗，小臣？”宫侑问。他们昨晚在宫侑的客厅里睡着了，不过至少宫侑记得让佐久早把那身昂贵的西装脱掉。

眼下看来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毕竟现在佐久早圣臣穿着薄得过分的白色t恤和平角裤坐在宫侑的餐桌前，近乎一览无余。

佐久早发出一点近乎于咆哮的声音。宫侑给他倒了一杯，没加任何东西。听说这样有利于缓解宿醉，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谢你让我在这过夜。”一阵沉默过后，佐久早说。

“啊，毕竟我不能让你自己开车回去。”宫侑局促不安地盯着自己的咖啡，“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很开心。”

佐久早吹了吹咖啡，他有着泛红指节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环住杯子。“我也是。”他说，听着像在告白。

宫侑希望它是。

佐久早是宫侑所知的最为慎重的人，他不做任何没把握的事。在任何普通的对话中，他都会仔细的评估自己的反应，所以宫侑从未想过他会轻慢地对待任何浪漫的情绪。

宫侑知道，但这不代表他不紧张。

宫侑深呼吸了十次，敲击桌子八次。他的胃里有鸟、蝴蝶、飞蛾和蜜蜂在乱舞，他的血液滚烫，他紧张得一塌糊涂。他张开嘴又合上，然后又重复了三次。

他闭上眼，拇指按在手腕上，然后叹了口气：“嘿，小臣？”

“嗯？”

“你昨晚是不是说你曾经收到二十一次告白？”

“是啊，怎么了？”

“想要第二十二个吗？”

佐久早的安静令人痛苦，宫侑只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和自己的心跳。他的手心因出汗过多而变得滑腻，喉咙却干得发涩。几分钟过去了，佐久早仍然一言不发。

然后他叹了口气：“侑桑。”

宫侑被绝望扼住喉咙。“你什么也不用说的。”他哽咽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样你就能充分了解这段关系中发生的一切。”

佐久早又叹了口气，没有看向宫侑周围的任何地方。“侑。”这次他没用敬语，语气平淡。

“你能停下吗？”宫侑要求，“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

“不，我——”佐久早咬破了嘴唇，眉毛皱在一起，看上去很苦恼，“我也。”

宫侑不敢肯定他听清楚了：“什么？”

“我……也是。”佐久早重复，“我……你明白的。”

宫侑要咧开嘴笑了。“不，”他说，“我不知道。你能详细说说吗？”

“你真是糟糕。”佐久早说。没有什么比清楚这不是他的真心话更让宫侑感觉良好的了。

“说吧。”宫侑恳求道，“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

佐久早抬头看着天花板，像是要改主意起身走人。“行吧。侑，我喜欢你。”

宫侑不知羞耻地对着他的咖啡笑起来，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现在可笑的模样。他愚蠢地红着脸，头发蓬乱。他不在乎，因为佐久早圣臣刚才说喜欢他，宫侑觉得再没有谁能说出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话了。

“二十二和四，”他说，“完美。”

“什么？”佐久早像宫侑先前那样问。

“你有二十二个表白，我有四个，他们都是双数。完美。”

“这就是你向我告白的唯一理由？”佐久早皱着鼻子。

“不，我告白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别说这么丢人的话。”佐久早边喝咖啡边嘀咕。

宫侑只是咧着嘴笑。“嘿，小臣？”

“嗯？”

“就是说你是我的男朋友了？”

佐久早沉默了很长时间，但宫侑不再感到焦虑。相反，他感到一种暗流涌动的平静，一种沉默而平和的镇定，强大而扭曲。

“我还能干嘛呢？”佐久早最后说。宫侑知道佐久早真正的意思：是的，我会成为你的男朋友，但是要我承认这个也太尴尬了。

“总有一天，小臣，我要让你老老实实跟我说实话。”

佐久早浅浅地微笑，他动了动脚，关节发出咔吧声。“那么，我很期待。”

宫侑站起来，洗干净他的杯子，然后洗了四次手，做了十次深呼吸，摁住脉搏八次。然后他在桌边坐下，数到十二，慢慢把手伸了过去。

佐久早圣臣花了六分钟才回过神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