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布这辈子一共打断过张辽三次说话，谁都知道这中郎将可不轻易理人，照张将军的话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让吕中郎将都忍无可忍开口的，不是马上要演变成“尸体在说话”的，就是张辽将军了。

  手下的士兵们说军营里经常爆发两位将军的争吵，大到排兵布阵粮草军马，小到明明轮到吕布陪娃那为什么阿蝉会学马超gin一天。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张辽对着吕布单方面咆哮，搭伙这么多年，吕布也早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绝技，放空的同时又必须要适时地给一两声回应，否则只会换来对方更大声的斥责，上头了更会惹得张辽直接动手。

  妈的，一群死手下。
  看着自己将军挨打都不带拦一下的。
  吕布黑着脸站在练兵场，摸着脑袋上被张辽用方天画戟敲出来的包。场地里乌压压站着一堆腰杆笔直的老兵油子，嘴角抽抽着实在忍不住，只好纷纷一脸悲苦相抬头望天。这可不敢多说一句话，这场合要是笑出声恐怕要被吕将军伤害转移了。

  “哈哈哈哈哈gin啊！辽哥！你俩不就是‘一个在闹，一个在笑吗'哈哈哈哈哈哈你俩这兄弟做的可真攒劲啊！！”

  张辽冷笑了一声，眼神却没离开手上的刺绣：“你想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
  马超不笑了。

  一直在盯着张辽拿针绣花的手出神，默不作声的吕奉先听到这话却眼神动了动，等二人都不知道从权倾朝野聊到田家乡间第几个话题过去了，他突然站起身扫了他们一眼，闷声扔了句：“马孟起，你不准笑。”就冷哼一声甩开他们径直出了帐子，留下傻了眼的马超和沉默的张辽在原地。

  “诶！辽哥，他这是？”马超看着门口被风撩动的布帘，转头看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座的张辽。不知是不是张辽为了夜晚绣花看得清楚，离得蜡台太近，火烧火燎得烫得他脸都有些发热，手上绣花的动作也顿在了浅浅扎进花心的那一针，明明不是费力气的活儿，但是手心都微微出了薄汗，有些颤抖。

  烛火摇曳，那心上人举着绣花，就坐在蒲草的软垫上，神色似落寞似欢喜，眼神却尽然是悲戚，嘴巴紧紧抿着，好半天，泄了力一般苦笑一声，唇缝轻启：

  “…他个混蛋。”

  落针绣歪一笔，扎进指缝，渗出一小滴血珠，被他摁灭在花心上。

  一直到月升中空，张辽仍旧在帐内哼着歌慢慢地绣花，烛火已燃得不旺，对面的马超早就一翻头倒榻上睡死过去了，发出阵阵鼾声。待最后一针重新落回花蕊，层层叠叠，他低头衔住绣线将它咬断，发出轻轻的“绷”的一声，轻轻伸手一挥烛台，最后一点零星的火花也就这样熄尽了。

  实在坐久了，他伸了个懒腰，收起针拿着绣样走出帐子，果然看到了躺在帐门前草地上发呆的吕布，轻笑了一声。

  “怎么，我们中郎将还不休息，躺这里吹风？”许是因为完成了期待很久的新绣图，张辽的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没有像以往一样就要催着他回帐睡觉，只是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笑着看他。

  吕布垂着眼眸，闷闷地不说话，只是把躺得四仰八叉的手臂稍稍收回来点，供张辽也在自己身边，将脊背靠着这夜晚沉寂的草原，放松地舒展一会儿。两人就这样躺在夏夜的草地上看着星星，微风习习，吹着张辽有些压乱的头发拂过脸庞。

  吕布正闭目养神，却突然被身旁人戳戳腰侧给闹醒了，嗯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去看，怼到自己脸前的却是刚刚的绣绷，用着火红的绣材底子，方方正正地在正中央绣了几颗鹅黄色的顶冰花，色泽鲜丽，抱茎无枝，带着横生的春色绽放在娇气的江南缎子上。

  这是西域特有的花，因为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发芽，直到天气渐暖后，花柄挺出，又能开出花朵，人们叫其为顶冰花，意思是顶着冰霜却依旧能开出美丽的花。这是西域人们传唱赞颂的花科，也是他们第一个教阿蝉认识的花科。
  
  “这次江南的锦绣缎子，做得极好…”这绣绷像个布帘子一样，把张文远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说悄悄话一般的声音从另外一边幽幽传来。吕奉先皱了皱眉头，伸手想把这绣绷抬上去些，却又听到身边人絮絮叨叨着问他是喜欢手帕还是枕巾，这么好看的绣样我要直接写进书里，要不然就直接缝到你衣服上吧，这样好的布料可不能浪费了，等你出去操练的时候，唰得一下，结果一身的花，那场景，哈哈哈哈……

  吕奉先想了想，说“可以”。他不介意这个，绣一身花怎么了，你以前不也给阿蝉绣一身花？他其实那时候就眼馋了。张辽愣了一下，然后笑骂着锤了他一下，说他和阿蝉一个年纪。吕布也笑了，侧过身，伸手轻轻握住木质的绣绷边，向上掀去。

  就算如今看来，那时的动作也太逾矩了，吕布心虚地摸摸鼻子，暧昧得像掀开心上人的红盖头，区别不过是绣花和绣凤凰。所幸的是在他鬼使神差地掀开那绣布后，看到的是眼前人因为笑过了头而有些微红的双颊，眼睛亮亮的，嘴角依旧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望进他的眼眸。

  “快要入秋了，要给弟兄们添置新衣服了。”
  “好。”
  “阿蝉最近要拔个儿，终于吃的多了。”
  “嗯。”
  “前两天抢的那个盐场…卖个三分之一吧。”
  “行。”
  “马超睡你床上了，你一会儿去把他踹醒吧。”
  “……”
  “绣花给你缝到寝衣上吧，这花素净，好看，寓意也…”

张辽絮絮叨叨念了很久，吕布就垂眼听着，拿着那块儿红绣绷，描摹着另一边人的模样。不知呆了多久，说着说着，吕布才发现那边突然哑了动静，刚准备起身去看他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就又听到那边闷闷地传来低沉了一些的声响。

  “吕奉先，我给了你那么多钱粮和兵力，都没指望你还过，起码保住自己的命不行么？啧别用你那副死鱼眼看我…我们…军营里面决策、权衡，哪一项不要命，不能惨杂太多私人情感，出了事，你我都受不了…”

  吕布定定地看他。夜空同这片绵延无际的草原深邃下去，入云层的星点，落草尖的露水，天为被，地为床，山川卷帘，星月同榻，那一刻与枕边人温柔缱绻的眼神，耳边萦绕的话语，都明亮得让人眼晕。

  他没继续在听，而是起身挪到张辽身前，俯身圈出自己一方天地。

  这便是他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他感到怀里人的喘息，颤抖，未出口的情话融化在抵死纠缠的唇舌间。

  让其他的都见鬼去吧。

  听我说，文远。

  我一直都心悦你。

【二】
  捅破窗户纸后的第一次缠绵，场地选的不算很好，躺的不是西凉驼绒的软榻而是混着泥土的草地，还得提防着吵醒帐子里睡死的马超，憋得张辽嘴唇都给咬破了。吕布前一晚倒是爽了，但白天就被张辽追着敲了好几个大包，固定表演似的又黑着脸出现在军营，大家集体望天。

  那一上午张辽将军都没有出现，待日上三竿吕布褪了铠甲回营，张辽抱着阿蝉还沉沉睡在床上。吕布坐在床边看他，从乌青色的长发看到他安静的睡颜，再往下，脑子乱乱地又不禁想到了衾被下那人的身形。

  昨夜闹得太狠了，两人都没什么经验，痛得要死不说，到最后那东西也没注意，全弄进去了，又难受得张辽洗了半天。天蒙蒙亮时好不容易终于能睡，帐里阿蝉迷迷糊糊一醒来发现身边只剩个睡得跟死过去一样的马孟起，哇地一声就哭了，张辽随即一脚就把想和自己温存一晚的吕布踹了，慌忙穿衣服去马超手里接孩子。
  
  吕布拢着那人的发，兀自低头笑了。

  是萤火是烛光都不重要。他看着身下的人随自己像条颠簸的小船，昔日的锋芒冷冽此刻甘在他怀里化作一滩水。

  吕布，吕奉先…
  心悦你，才怕…
  他听到那人喘着笑着，眼底里是平日里难一见的悔意：“我不想改变…我怕有更改。”

  他以为张辽在担心二人的关系，睡一觉而已，第二日睁眼，我依旧是吕奉先，你依旧是张文远，守着西凉，我们还搭伙养孩子…

  而他却看到张文远突然难捱地笑出了声，勾着他的脖子压下来，在他的脸庞紧紧贴着，
  不是…不是。
  他听到他轻轻说着，分不清一旁掉下去的水滴是草尖的夜露还是他的泪水。

  是更以后的事情…

  他没懂那晚张辽没说出口的心事，第二日待那累得像猫一样的人儿起来，除了马超在得知他俩睡了之后短暂地把口头禅改成“卧槽”以外，这世道果然没改变，他们还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们，将士们仍然天天听军营里干起骂仗，小阿蝉还是哒哒地跑着不爱绣花，西凉的冬去春来也年年岁岁的没有新意。

  然后在阿蝉十四的那一年，他第二次拽住了要离去的张文远。

  阿蝉不见了。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传到了正在前线征战指挥的二位将军耳朵里。西凉战事吃紧，顾头就顾不了尾，抛了大半装备田仓，举营南迁。将军表率自要为手下士兵们振着士气，二人力排众议去了首营探路，与手下人同吃同睡，阿蝉尚小，张辽不敢带在身边冒险，便交给了靠后些的营地带着。谁会知会有伏兵半路杀来，不取将军首级却跑去偷袭后备军？！

  “都给我滚开！”张辽猛地一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的嘶鸣声。他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抽出腰间长剑直指跪在地上不断哀求的士兵，“谁再敢拦，军法处置！”

  “张辽将军！求您下马吧！十七营已经全军覆没，通路已断，真的去不得啊！…”士兵们跪伏在马蹄旁，不断苦苦哀求。他们大多自幼受两位将军庇佑，都知再去十七营只有送死一个结果，哪怕是此刻被战马踏碎了也断不敢让张辽。“将军，回营吧！”

“找死！”
  破空的剑声倏忽落下，跪在地上的士兵自知死路一条，临死前紧绷着身子叩拜不起，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尖锐的兵刃相接声响起，百斤重的方天画戟正中他的剑柄，将他手中轻巧的长剑震飞了出去。张辽在马背上转身一扫将那人一脚踢得后退几步，下一秒方天画戟的戟背却再次扫到自己面前，他堪堪伸手去挡，想要抽出袖中短剑，却发现手腕已经在刚才一击中被震得麻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朝着自己面门直冲而来，却在下一秒方向一转敲在了自己的颈侧，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失神，垂手间被人抓住衣袖，一把拽下了马。

  坠地的疼痛让他猛然清醒，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人用膝盖顶着背，拽着头发死死摁在地上。他拼力挣了几下，身上的人却纹丝不动。这些个时月的愤怒，疲惫，压力，与将要失去阿蝉的恐惧滚到了一起，他终于爆发了，崩溃似的破口大骂，骂吕奉先是个死人，到现在还拦着自己去救孩子，给了你那么多粮草军马，结果连阿蝉都保不住，你个废物，西凉为什么跟了你这么个将军…

  吕布的手也有些抖，他死死拽着张辽的领子，低着头听他骂了一句又一句，到最后听得实在忍无可忍似的皱着眉头，翻过他的身子，抬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下哑了声，随即又被重重压到地上。

  “所以呢！所以你就准备一个人回十七营，回去送死么！有多少人埋伏在后路上你知道么！一人一箭都能把你射成筛子！跟了我这么一个将军，你委屈了，你不满意，所以你现在要去送死逞英雄！”

  “……吕奉先！”

  “你闭嘴！！”

  张辽愣住了，那水滴砸在自己脸上，划过自己的眼角，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水。那让人望风而逃的吕大将军，此时在他的身前咬着牙哭了。张辽看着他，最后抓着他的那一点劲也卸了，躺倒在草地上，听着他哭。

  …听我说。

  他听着那人浓浓的鼻音，沉默地没有回应。

  十七营已经没救了。我派了弟兄们去追了，能追回来多少是多少。对面都是埋伏手，这个你去不得，得要重骑兵。阿蝉还小，他们不会赶尽杀绝的，你相信我，别去了。

  …对不起，文远，听我说…

  张辽几乎是刚回营就晕过去了，也是，他被方天画戟敲那一下没晕过去都是奇迹了，强撑了一路，早就到极限了。安置好昏睡过去的张辽，吕布就坐在帐前的草地上，抬头看夜空。这片草原比起十年前，又不知沉默地目睹了多少场征战，喝了多少人的血吃了多少人的肉。此刻沙烟弥漫，哪还有什么星星月亮，只剩下寂寥空旷一片。

  不及十年前看到的十分之一的好看。

  他自嘲地笑了笑，晃了晃所剩无几的水壶。一年少一分，十年后倒确实该是这幅场景。他想了想，到最后只能怪是自己不珍惜。哪有那么多安逸的十年，人会来就会走，他没保护好谁，自然也没能力留住谁，十年过去，身边人也是一年少见一分，

  他又在那片草地上睡着了。这次的枕边没人在，但梦里似乎还是那夜的苍穹。

  所以待他第二日醒来，看到天上久违的蓝天白云，蝉鸣声刺耳，草地上安静坐在自己身旁，垂目做着刺绣的张辽时，还以为是自己昨晚上睡着被气醒来的张辽一刀给暗杀了临死前看到的走马灯。吕布识相地闭着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斟酌着怎么开口，那人却突然笑了出来，放下手里的刺绣，指了指他另外一边。

  他扭头一看，一旁的少女在自己身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香甜。

  阿蝉没死。她被找着时，正举着刀，忙着从敌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
  
  张辽看着那人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没忍住笑了笑，随即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心脏前。

  “放心吧，你还没委屈到要变成孤魂野鬼的地步，活着呢。”他低声笑着，吕布望着他，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和那颗心脏的跳动。

  这时的眼神，倒和十年前的一样。
  阿蝉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吧。他舔了舔嘴唇，拉着张文远吻了上去。

  十年了，他还在。一个吻够了。

【三】
  够么？

  雨幕中，他终于停止回忆。

  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开始，终于要结束了。那时一同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兜兜转转已二十余年。数不清看过的多少日月，看那人笑过哭过怒骂过，看那人低着头哄孩子过，也看过他拽着自己衣袖，安睡在夜晚拂着微风的草原上的样子。

  他喘着气，跪在张文远身边，低头看他。

  那人仰面躺倒在积水的草地上，瞳孔散着，早已没了声息。脖子上那可怖的创口一直延伸到胸口，力度之大，几乎要把他劈成两半。那是敌军用重斧砍的，他胸口中了一箭，没躲过去。他眼睛半阖着，湿漉漉的长发散在泥水里，血污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早就没血可流了，此刻手还死死攥在一起，那是他临落马前还想拽着缰绳的力气，吕布掰了半天也没掰开。

  又十年了，他想。

  阿蝉早已去了广陵，或许有了广陵王的庇护，那里还安全些，西凉，有他和她文远叔叔就够了。别再回来了。

  他嘟囔着，摇摇晃晃站起身，脚边是他刚拔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的箭矢，零零碎碎，有多少断在了他身体里，他不知道。他搬了搬方天画戟，太重了，加上文远就拖不动了。于是撒手丢掉了那柄沉重的兵器，拽住张文远的手，半拉半抱着的跪着往前挪。

  惨胜。

  营中除去妇孺，几乎不再剩什么活人。武器折了就用刀子，刀子断了就肉搏，倾盆大雨之下，只有沉闷的打斗声，刀子割断皮肉的声音，还有尸堆里睁着眼睛挤压着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的嘶嘶声。

  “…文远…”

  战争结束了。你一直在担心这场战役来着，对面来势汹汹，同样是拼死的态度，你不想打仗，因为营地里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弟兄。可这片草原是养育吃人的鬼，不是吃人就是被吃，退缩只会被吞没。你想谈生意，不想

  阿蝉那孩子，你总说她是被我带坏的，和我一样闷，但其实那孩子心里很关注你。她在广陵过得很好，又长高了，长胖了，给我们写了很多信，最近西凉闹得厉害，她知道了，估计还有更多信在路上。

  我们赢了。我们真的以一敌百了。大半的草原，以后都是我们的了。不用再为粮仓、牧草发愁了。盐仓不如以后就去抢广陵的吧，反正阿蝉在那儿，广陵王就算是…租阿蝉过去的，也该给点了。虽然阿蝉肯定不愿意…

  扑通一声，吕布脱力一般地松了手，歪倒在水坑里，差点呛口水。挣扎着又撑着爬起来，转头去看那人，实在没力气就把他挪到自己背上，继续背着走。

  张文远，这么多年，我与你一直在草原上。

  我与你的回忆，一直在这片草地上。但每每想起你，却想不起你奋勇杀敌的场景，都是些其他的小事、杂事，我记得最牢固。

  我如今依旧会梦到你给我绣花的那个晚上，我把那块红布，幻想成给你掀开的红盖头。我心悦你，我一直知道，我想与你成婚。

  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的意思，你所谓的“更以后的事情”。我想与你生同衾，你却在那时就害怕我与你死同穴。

  没事的，文远。

  你听我说。

  为何命总是由着我？我是吕中郎将，称霸一方，手下一众死忠之士，而后又遇到了你，还有了我们可爱的女儿。

  如今能与爱人同死。是天悯于我。

  他再也走不动了。不知离军营还有多远，大概很快就会有捷报传来，存活的将士们会派人来寻，到时他们便可以归家了。

  他侧着头轻轻蹭了蹭张辽冰凉的脸颊，跪下身子将他放下，随后躺到他的身边，摸索出腰间的小刀，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人像以前一样靠着他安眠在这片草原上。

  就到这里吧。

【尾】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有醒来的时候，只是觉得眼前黑着一片，泛着红，又烫得吓人。皱着眉头躲了半天，倏忽间把眼睛睁开了。今天的阳光好的不得了，透着窗子径直照到自己脸上，才会觉得刚才眼皮那么烫。不知是睡在哪里了，四周颠簸地厉害，他眯着眼偏了偏头，听到了外面的马蹄声，才发觉自己这是在马车里。

  这是哪儿……他揉着头准备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正被怀里人压着，起不来。低头一看，却被一头乌青色的长发撞进眼帘。那人散着发，没有带平日里的任何首饰、只是裹了件干干净净的素衣，这会儿正躺在他怀里，不知道是不是早醒了，正对着他有些狡黠地笑。

  “怎么，抱够了？”

  吕布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懒懒地坐起身子，很怕风似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整理着衣服，不忘垂眼看他，嘴角是忍不住的笑意。

  “……文远，我……”

  头一次看到把“一脸懵逼”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中郎将，张辽看着新鲜，笑了两声，倒也没瞒着逗他，开口答道：“放心吧，你还没委屈到要变成孤魂野鬼的地步，活着呢。”

  “那我们这是？”

  “去广陵。”张辽简略地答道，伸手把他没穿好的扣子重新系好，“西凉战事告一段落了，我们该去陪陪阿蝉…”

  话未说完，却突然被身前的人抓住手抵在墙上，张辽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和他置气，却看到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文远，你告诉我，我现在是人是鬼，你…我是在做梦，还是这里是死后的…”

  张辽愣了一下，笑骂着抬手要推他，却也被对方拉住，细细摸着瞧着，慢慢的眼泪又要下来：“…文远，没事，你尽管说，哪怕都是我…都是我的幻觉，你别走，我都可以。对不起…对不起…”

  多久的少年心事，为何还要以眼泪作为结尾。他痛哭着，一直没听张辽答，只有手攥着越来越紧，他又想到了那日他怎么也掰不开的手，心里慌得几乎要坐不稳，终于忍耐不住又要追问他，却意外看到了同样欲泣的通红的眼眶。

  张辽看着他，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淌，止都止不住。

  鬼会哭么，吕布？

  他将长发拨弄到一边，拉起吕布的手，顺着他的领口向里摸。他摸到了长长的一条刀口，骇人的伤疤与缝针，一直从他的肩膀延伸到胸口。这一伤几乎要了他的命，血流得干干净净，但他活下来了，与那片草原一同留到了现在。

  “阿蝉得知了西凉战事，赶来了。”张辽叹口气，放下他的手，“大概是知道战事已经赶不上了，他们没带多少将士，带的全都是些医官。你的方天画戟，被妹妹找到了，它膝盖中了箭，一瘸一拐地给你衔来…”

  他们比这片草原更快地找到了我们。

  “他们给我换血，缝了针，还有你…”他顿了顿，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身上的小刀全都钝了折了，你想自尽，你，你摸的是我腰间的小刀，那是把裁纸刀，你……哈哈哈…”

  张辽笑了又哭，哭了又笑，随后似乎是嫌太丢人似地干脆遮着脸哭。吕布有些手足无措地伸手想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推开：“别挨老子，我说要和你搭伙，可没说要和你殉情！承诺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说好的别跟着对方走了，你这个…”

  突然张辽像被闭麦似的没声了，正准备好低头挨骂的吕布听到对方没了声响，吓得以为他又哪里不舒服，慌忙抬头，却被对方捂住了嘴。正疑惑着，却听到了车外响起的少女的声音：“文远叔，我听到你哭了，没事吧。”

  张辽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压下去泣音回答着：“没事阿蝉，我和你奉先叔谈事情，不小心碰着了。”

  阿蝉哦了一声，顿了一会儿，接着又传达道：“对了，楼主知道文远叔你刚才哭了，特别让我转告一声，您伤刚好，最好不要和奉先叔做剧烈活动。容易崩线。”

  张辽：“……”

  张辽：“她都教了你一堆什么玩意儿！把她叫过来！”

吕布扶额，轻轻把他往自己怀里揽了揽：“算了，孩子大了，都爱说些混话，阿蝉估计也只理解了字面意思，你和她们那么计较做什么？”

  “哼…谁知道。”

  他看着身下人泛红的耳朵尖，轻轻亲了亲，惹得怀里人一抖，差点又是一顿骂。

  文远，这里不是草原了。

  他低着头，蹭着怀里人的嘴唇，交换了一个温热缱绻的吻。

  不过没关系。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才是我的草原。

  听我说。
一】
  吕布这辈子一共打断过张辽三次说话，谁都知道这中郎将可不轻易理人，照张将军的话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让吕中郎将都忍无可忍开口的，不是马上要演变成“尸体在说话”的，就是张辽将军了。

  手下的士兵们说军营里经常爆发两位将军的争吵，大到排兵布阵粮草军马，小到明明轮到吕布陪娃那为什么阿蝉会学马超gin一天。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张辽对着吕布单方面咆哮，搭伙这么多年，吕布也早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绝技，放空的同时又必须要适时地给一两声回应，否则只会换来对方更大声的斥责，上头了更会惹得张辽直接动手。

  妈的，一群死手下。
  看着自己将军挨打都不带拦一下的。
  吕布黑着脸站在练兵场，摸着脑袋上被张辽用方天画戟敲出来的包。场地里乌压压站着一堆腰杆笔直的老兵油子，嘴角抽抽着实在忍不住，只好纷纷一脸悲苦相抬头望天。这可不敢多说一句话，这场合要是笑出声恐怕要被吕将军伤害转移了。

  “哈哈哈哈哈gin啊！辽哥！你俩不就是‘一个在闹，一个在笑吗'哈哈哈哈哈哈你俩这兄弟做的可真攒劲啊！！”

  张辽冷笑了一声，眼神却没离开手上的刺绣：“你想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
  马超不笑了。

  一直在盯着张辽拿针绣花的手出神，默不作声的吕奉先听到这话却眼神动了动，等二人都不知道从权倾朝野聊到田家乡间第几个话题过去了，他突然站起身扫了他们一眼，闷声扔了句：“马孟起，你不准笑。”就冷哼一声甩开他们径直出了帐子，留下傻了眼的马超和沉默的张辽在原地。

  “诶！辽哥，他这是？”马超看着门口被风撩动的布帘，转头看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座的张辽。不知是不是张辽为了夜晚绣花看得清楚，离得蜡台太近，火烧火燎得烫得他脸都有些发热，手上绣花的动作也顿在了浅浅扎进花心的那一针，明明不是费力气的活儿，但是手心都微微出了薄汗，有些颤抖。

  烛火摇曳，那心上人举着绣花，就坐在蒲草的软垫上，神色似落寞似欢喜，眼神却尽然是悲戚，嘴巴紧紧抿着，好半天，泄了力一般苦笑一声，唇缝轻启：

  “…他个混蛋。”

  落针绣歪一笔，扎进指缝，渗出一小滴血珠，被他摁灭在花心上。

  一直到月升中空，张辽仍旧在帐内哼着歌慢慢地绣花，烛火已燃得不旺，对面的马超早就一翻头倒榻上睡死过去了，发出阵阵鼾声。待最后一针重新落回花蕊，层层叠叠，他低头衔住绣线将它咬断，发出轻轻的“绷”的一声，轻轻伸手一挥烛台，最后一点零星的火花也就这样熄尽了。

  实在坐久了，他伸了个懒腰，收起针拿着绣样走出帐子，果然看到了躺在帐门前草地上发呆的吕布，轻笑了一声。

  “怎么，我们中郎将还不休息，躺这里吹风？”许是因为完成了期待很久的新绣图，张辽的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没有像以往一样就要催着他回帐睡觉，只是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笑着看他。

  吕布垂着眼眸，闷闷地不说话，只是把躺得四仰八叉的手臂稍稍收回来点，供张辽也在自己身边，将脊背靠着这夜晚沉寂的草原，放松地舒展一会儿。两人就这样躺在夏夜的草地上看着星星，微风习习，吹着张辽有些压乱的头发拂过脸庞。

  吕布正闭目养神，却突然被身旁人戳戳腰侧给闹醒了，嗯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去看，怼到自己脸前的却是刚刚的绣绷，用着火红的绣材底子，方方正正地在正中央绣了几颗鹅黄色的顶冰花，色泽鲜丽，抱茎无枝，带着横生的春色绽放在娇气的江南缎子上。

  这是西域特有的花，因为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发芽，直到天气渐暖后，花柄挺出，又能开出花朵，人们叫其为顶冰花，意思是顶着冰霜却依旧能开出美丽的花。这是西域人们传唱赞颂的花科，也是他们第一个教阿蝉认识的花科。
  
  “这次江南的锦绣缎子，做得极好…”这绣绷像个布帘子一样，把张文远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说悄悄话一般的声音从另外一边幽幽传来。吕奉先皱了皱眉头，伸手想把这绣绷抬上去些，却又听到身边人絮絮叨叨着问他是喜欢手帕还是枕巾，这么好看的绣样我要直接写进书里，要不然就直接缝到你衣服上吧，这样好的布料可不能浪费了，等你出去操练的时候，唰得一下，结果一身的花，那场景，哈哈哈哈……

  吕奉先想了想，说“可以”。他不介意这个，绣一身花怎么了，你以前不也给阿蝉绣一身花？他其实那时候就眼馋了。张辽愣了一下，然后笑骂着锤了他一下，说他和阿蝉一个年纪。吕布也笑了，侧过身，伸手轻轻握住木质的绣绷边，向上掀去。

  就算如今看来，那时的动作也太逾矩了，吕布心虚地摸摸鼻子，暧昧得像掀开心上人的红盖头，区别不过是绣花和绣凤凰。所幸的是在他鬼使神差地掀开那绣布后，看到的是眼前人因为笑过了头而有些微红的双颊，眼睛亮亮的，嘴角依旧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望进他的眼眸。

  “快要入秋了，要给弟兄们添置新衣服了。”
  “好。”
  “阿蝉最近要拔个儿，终于吃的多了。”
  “嗯。”
  “前两天抢的那个盐场…卖个三分之一吧。”
  “行。”
  “马超睡你床上了，你一会儿去把他踹醒吧。”
  “……”
  “绣花给你缝到寝衣上吧，这花素净，好看，寓意也…”

张辽絮絮叨叨念了很久，吕布就垂眼听着，拿着那块儿红绣绷，描摹着另一边人的模样。不知呆了多久，说着说着，吕布才发现那边突然哑了动静，刚准备起身去看他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就又听到那边闷闷地传来低沉了一些的声响。

  “吕奉先，我给了你那么多钱粮和兵力，都没指望你还过，起码保住自己的命不行么？啧别用你那副死鱼眼看我…我们…军营里面决策、权衡，哪一项不要命，不能惨杂太多私人情感，出了事，你我都受不了…”

  吕布定定地看他。夜空同这片绵延无际的草原深邃下去，入云层的星点，落草尖的露水，天为被，地为床，山川卷帘，星月同榻，那一刻与枕边人温柔缱绻的眼神，耳边萦绕的话语，都明亮得让人眼晕。

  他没继续在听，而是起身挪到张辽身前，俯身圈出自己一方天地。

  这便是他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他感到怀里人的喘息，颤抖，未出口的情话融化在抵死纠缠的唇舌间。

  让其他的都见鬼去吧。

  听我说，文远。

  我一直都心悦你。

【二】
  捅破窗户纸后的第一次缠绵，场地选的不算很好，躺的不是西凉驼绒的软榻而是混着泥土的草地，还得提防着吵醒帐子里睡死的马超，憋得张辽嘴唇都给咬破了。吕布前一晚倒是爽了，但白天就被张辽追着敲了好几个大包，固定表演似的又黑着脸出现在军营，大家集体望天。

  那一上午张辽将军都没有出现，待日上三竿吕布褪了铠甲回营，张辽抱着阿蝉还沉沉睡在床上。吕布坐在床边看他，从乌青色的长发看到他安静的睡颜，再往下，脑子乱乱地又不禁想到了衾被下那人的身形。

  昨夜闹得太狠了，两人都没什么经验，痛得要死不说，到最后那东西也没注意，全弄进去了，又难受得张辽洗了半天。天蒙蒙亮时好不容易终于能睡，帐里阿蝉迷迷糊糊一醒来发现身边只剩个睡得跟死过去一样的马孟起，哇地一声就哭了，张辽随即一脚就把想和自己温存一晚的吕布踹了，慌忙穿衣服去马超手里接孩子。
  
  吕布拢着那人的发，兀自低头笑了。

  是萤火是烛光都不重要。他看着身下的人夹紧又松开，身形随自己像条颠簸的小船，昔日的锋芒冷冽此刻甘在他怀里化作一滩春水。

  吕布，吕奉先…
  心悦你，才怕…
  他听到那人喘着笑着，眼底里是平日里难一见的悔意：“我不想改变…我怕有更改。”

  他以为张辽在担心二人的关系，睡一觉而已，第二日睁眼，我依旧是吕奉先，你依旧是张文远，守着西凉，我们还搭伙养孩子…

  而他却看到张文远突然难捱地笑出了声，勾着他的脖子压下来，在他的脸庞紧紧贴着，
  不是…不是。
  他听到他轻轻说着，分不清一旁掉下去的水滴是草尖的夜露还是他的泪水。

  是更以后的事情…

  他没懂那晚张辽没说出口的心事，第二日待那累得像猫一样的人儿起来，除了马超在得知他俩睡了之后短暂地把口头禅改成“卧槽”以外，这世道果然没改变，他们还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们，将士们仍然天天听军营里干起骂仗，小阿蝉还是哒哒地跑着不爱绣花，西凉的冬去春来也年年岁岁的没有新意。

  然后在阿蝉十四的那一年，他第二次拽住了要离去的张文远。

  阿蝉不见了。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传到了正在前线征战指挥的二位将军耳朵里。西凉战事吃紧，顾头就顾不了尾，抛了大半装备田仓，举营南迁。将军表率自要为手下士兵们振着士气，二人力排众议去了首营探路，与手下人同吃同睡，阿蝉尚小，张辽不敢带在身边冒险，便交给了靠后些的营地带着。谁会知会有伏兵半路杀来，不取将军首级却跑去偷袭后备军？！

  “都给我滚开！”张辽猛地一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的嘶鸣声。他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抽出腰间长剑直指跪在地上不断哀求的士兵，“谁再敢拦，军法处置！”

  “张辽将军！求您下马吧！十七营已经全军覆没，通路已断，真的去不得啊！…”士兵们跪伏在马蹄旁，不断苦苦哀求。他们大多自幼受两位将军庇佑，都知再去十七营只有送死一个结果，哪怕是此刻被战马踏碎了也断不敢让张辽。“将军，回营吧！”

“找死！”
  破空的剑声倏忽落下，跪在地上的士兵自知死路一条，临死前紧绷着身子叩拜不起，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尖锐的兵刃相接声响起，百斤重的方天画戟正中他的剑柄，将他手中轻巧的长剑震飞了出去。张辽在马背上转身一扫将那人一脚踢得后退几步，下一秒方天画戟的戟背却再次扫到自己面前，他堪堪伸手去挡，想要抽出袖中短剑，却发现手腕已经在刚才一击中被震得麻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朝着自己面门直冲而来，却在下一秒方向一转敲在了自己的颈侧，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失神，垂手间被人抓住衣袖，一把拽下了马。

  坠地的疼痛让他猛然清醒，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人用膝盖顶着背，拽着头发死死摁在地上。他拼力挣了几下，身上的人却纹丝不动。这些个时月的愤怒，疲惫，压力，与将要失去阿蝉的恐惧滚到了一起，他终于爆发了，崩溃似的破口大骂，骂吕奉先是个死人，到现在还拦着自己去救孩子，给了你那么多粮草军马，结果连阿蝉都保不住，你个废物，西凉为什么跟了你这么个将军…

  吕布的手也有些抖，他死死拽着张辽的领子，低着头听他骂了一句又一句，到最后听得实在忍无可忍似的皱着眉头，翻过他的身子，抬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下哑了声，随即又被重重压到地上。

  “所以呢！所以你就准备一个人回十七营，回去送死么！有多少人埋伏在后路上你知道么！一人一箭都能把你射成筛子！跟了我这么一个将军，你委屈了，你不满意，所以你现在要去送死逞英雄！”

  “……吕奉先！”

  “你闭嘴！！”

  张辽愣住了，那水滴砸在自己脸上，划过自己的眼角，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水。那让人望风而逃的吕大将军，此时在他的身前咬着牙哭了。张辽看着他，最后抓着他的那一点劲也卸了，躺倒在草地上，听着他哭。

  …听我说。

  他听着那人浓浓的鼻音，沉默地没有回应。

  十七营已经没救了。我派了弟兄们去追了，能追回来多少是多少。对面都是埋伏手，这个你去不得，得要重骑兵。阿蝉还小，他们不会赶尽杀绝的，你相信我，别去了。

  …对不起，文远，听我说…

  张辽几乎是刚回营就晕过去了，也是，他被方天画戟敲那一下没晕过去都是奇迹了，强撑了一路，早就到极限了。安置好昏睡过去的张辽，吕布就坐在帐前的草地上，抬头看夜空。这片草原比起十年前，又不知沉默地目睹了多少场征战，喝了多少人的血吃了多少人的肉。此刻沙烟弥漫，哪还有什么星星月亮，只剩下寂寥空旷一片。

  不及十年前看到的十分之一的好看。

  他自嘲地笑了笑，晃了晃所剩无几的水壶。一年少一分，十年后倒确实该是这幅场景。他想了想，到最后只能怪是自己不珍惜。哪有那么多安逸的十年，人会来就会走，他没保护好谁，自然也没能力留住谁，十年过去，身边人也是一年少见一分，

  他又在那片草地上睡着了。这次的枕边没人在，但梦里似乎还是那夜的苍穹。

  所以待他第二日醒来，看到天上久违的蓝天白云，蝉鸣声刺耳，草地上安静坐在自己身旁，垂目做着刺绣的张辽时，还以为是自己昨晚上睡着被气醒来的张辽一刀给暗杀了临死前看到的走马灯。吕布识相地闭着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斟酌着怎么开口，那人却突然笑了出来，放下手里的刺绣，指了指他另外一边。

  他扭头一看，一旁的少女在自己身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香甜。

  阿蝉没死。她被找着时，正举着刀，忙着从敌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
  
  张辽看着那人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没忍住笑了笑，随即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心脏前。

  “放心吧，你还没委屈到要变成孤魂野鬼的地步，活着呢。”他低声笑着，吕布望着他，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和那颗心脏的跳动。

  这时的眼神，倒和十年前的一样。
  阿蝉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吧。他舔了舔嘴唇，拉着张文远吻了上去。

  十年了，他还在。一个吻够了。

【三】
  够么？

  雨幕中，他终于停止回忆。

  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开始，终于要结束了。那时一同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兜兜转转已二十余年。数不清看过的多少日月，看那人笑过哭过怒骂过，看那人低着头哄孩子过，也看过他拽着自己衣袖，安睡在夜晚拂着微风的草原上的样子。

  他喘着气，跪在张文远身边，低头看他。

  那人仰面躺倒在积水的草地上，瞳孔散着，早已没了声息。脖子上那可怖的创口一直延伸到胸口，力度之大，几乎要把他劈成两半。那是敌军用重斧砍的，他胸口中了一箭，没躲过去。他眼睛半阖着，湿漉漉的长发散在泥水里，血污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早就没血可流了，此刻手还死死攥在一起，那是他临落马前还想拽着缰绳的力气，吕布掰了半天也没掰开。

  又十年了，他想。

  阿蝉早已去了广陵，或许有了广陵王的庇护，那里还安全些，西凉，有他和她文远叔叔就够了。别再回来了。

  他嘟囔着，摇摇晃晃站起身，脚边是他刚拔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的箭矢，零零碎碎，有多少断在了他身体里，他不知道。他搬了搬方天画戟，太重了，加上文远就拖不动了。于是撒手丢掉了那柄沉重的兵器，拽住张文远的手，半拉半抱着的跪着往前挪。

  惨胜。

  营中除去妇孺，几乎不再剩什么活人。武器折了就用刀子，刀子断了就肉搏，倾盆大雨之下，只有沉闷的打斗声，刀子割断皮肉的声音，还有尸堆里睁着眼睛挤压着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的嘶嘶声。

  “…文远…”

  战争结束了。你一直在担心这场战役来着，对面来势汹汹，同样是拼死的态度，你不想打仗，因为营地里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弟兄。可这片草原是养育吃人的鬼，不是吃人就是被吃，退缩只会被吞没。你想谈生意，不想吃人。

  阿蝉那孩子，你总说她是被我带坏的，和我一样闷，但其实那孩子心里很关注你。她在广陵过得很好，又长高了，长胖了，给我们写了很多信，最近西凉闹得厉害，她知道了，估计还有更多信在路上。

  我们赢了。我们真的以一敌百了。大半的草原，以后都是我们的了。不用再为粮仓、牧草发愁了。盐仓不如以后就去抢广陵的吧，反正阿蝉在那儿，广陵王就算是…租阿蝉过去的，也该给点了。虽然阿蝉肯定不愿意…

  扑通一声，吕布脱力一般地松了手，歪倒在水坑里，差点呛口水。挣扎着又撑着爬起来，转头去看那人，实在没力气就把他挪到自己背上，继续背着走。

  张文远，这么多年，我与你一直在草原上。

  我与你的回忆，一直在这片草地上。但每每想起你，却想不起你奋勇杀敌的场景，都是些其他的小事、杂事，我记得最牢固。

  我如今依旧会梦到你给我绣花的那个晚上，我把那块红布，幻想成给你掀开的红盖头。我心悦你，我一直知道，我想与你成婚。

  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的意思，你所谓的“更以后的事情”。我想与你生同衾，你却在那时就害怕我与你死同穴。

  没事的，文远。

  你听我说。

  为何命总是由着我？我是吕中郎将，称霸一方，手下一众死忠之士，而后又遇到了你，还有了我们可爱的女儿。

  如今能与爱人同死。是天悯于我。

  他再也走不动了。不知离军营还有多远，大概很快就会有捷报传来，存活的将士们会派人来寻，到时他们便可以归家了。

  他侧着头轻轻蹭了蹭张辽冰凉的脸颊，跪下身子将他放下，随后躺到他的身边，摸索出腰间的小刀，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人像以前一样靠着他安眠在这片草原上。

  就到这里吧。

【尾】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有醒来的时候，只是觉得眼前黑着一片，泛着红，又烫得吓人。皱着眉头躲了半天，倏忽间把眼睛睁开了。今天的阳光好的不得了，透着窗子径直照到自己脸上，才会觉得刚才眼皮那么烫。不知是睡在哪里了，四周颠簸地厉害，他眯着眼偏了偏头，听到了外面的马蹄声，才发觉自己这是在马车里。

  这是哪儿……他揉着头准备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正被怀里人压着，起不来。低头一看，却被一头乌青色的长发撞进眼帘。那人散着发，没有带平日里的任何首饰、只是裹了件干干净净的素衣，这会儿正躺在他怀里，不知道是不是早醒了，正对着他有些狡黠地笑。

  “怎么，抱够了？”

  吕布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懒懒地坐起身子，很怕风似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整理着衣服，不忘垂眼看他，嘴角是忍不住的笑意。

  “……文远，我……”

  头一次看到把“一脸懵逼”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中郎将，张辽看着新鲜，笑了两声，倒也没瞒着逗他，开口答道：“放心吧，你还没委屈到要变成孤魂野鬼的地步，活着呢。”

  “那我们这是？”

  “去广陵。”张辽简略地答道，伸手把他没穿好的扣子重新系好，“西凉战事告一段落了，我们该去陪陪阿蝉…”

  话未说完，却突然被身前的人抓住手抵在墙上，张辽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和他置气，却看到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文远，你告诉我，我现在是人是鬼，你…我是在做梦，还是这里是死后的…”

  张辽愣了一下，笑骂着抬手要推他，却也被对方拉住，细细摸着瞧着，慢慢的眼泪又要下来：“…文远，没事，你尽管说，哪怕都是我…都是我的幻觉，你别走，我都可以。对不起…对不起…”

  多久的少年心事，为何还要以眼泪作为结尾。他痛哭着，一直没听张辽答，只有手攥着越来越紧，他又想到了那日他怎么也掰不开的手，心里慌得几乎要坐不稳，终于忍耐不住又要追问他，却意外看到了同样欲泣的通红的眼眶。

  张辽看着他，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淌，止都止不住。

  鬼会哭么，吕布？

  他将长发拨弄到一边，拉起吕布的手，顺着他的领口向里摸。他摸到了长长的一条刀口，骇人的伤疤与缝针，一直从他的肩膀延伸到胸口。这一伤几乎要了他的命，血流得干干净净，但他活下来了，与那片草原一同留到了现在。

  “阿蝉得知了西凉战事，赶来了。”张辽叹口气，放下他的手，“大概是知道战事已经赶不上了，他们没带多少将士，带的全都是些医官。你的方天画戟，被妹妹找到了…”

  他们比这片草原更快地找到了我们。

  “他们给我换血，缝了针，还有你…”他顿了顿，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身上的小刀全都钝了折了，你想自尽，你，你摸的是我腰间的小刀，那是把裁纸刀，你……哈哈哈…”

  张辽笑了又哭，哭了又笑，随后似乎是嫌太丢人似地干脆遮着脸哭。吕布有些手足无措地伸手想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推开：“别挨老子，我说要和你搭伙，可没说要和你殉情！承诺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说好的别跟着对方走了，你这个…”

  突然张辽像被闭麦似的没声了，正准备好低头挨骂的吕布听到对方没了声响，吓得以为他又哪里不舒服，慌忙抬头，却被对方捂住了嘴。正疑惑着，却听到了车外响起的少女的声音：“文远叔，我听到你哭了，没事吧。”

  张辽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压下去泣音回答着：“没事阿蝉，我和你奉先叔谈事情，不小心碰着了。”

  阿蝉哦了一声，顿了一会儿，接着又传达道：“对了，楼主知道文远叔你刚才哭了，特别让我转告一声，您伤刚好，最好不要和奉先叔做剧烈活动。容易崩线。”

  张辽：“……”

  张辽：“她都教了你一堆什么玩意儿！把她叫过来！”

吕布扶额，轻轻把他往自己怀里揽了揽：“算了，孩子大了，都爱说些混话，阿蝉估计也只理解了字面意思，你和她们那么计较做什么？”

  “哼…谁知道。”

  他看着身下人泛红的耳朵尖，轻轻亲了亲，惹得怀里人一抖，差点又是一顿骂。

  文远，这里不是草原了。

  他低着头，蹭着怀里人的嘴唇，交换了一个温热缱绻的吻。

  不过没关系。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才是我的草原。

  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