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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与一日(9)

作者 : 好好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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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中世纪/古代 , 奇幻 , 魔幻

分级 少年 多元

标签 oc , 不列颠 , 大鹅是凶案见证鹅 , 虚构中世纪人会有逆转裁判吗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永恒与一日

149 0 2024-8-26 14:27
导读
揭开自己的身世后,尤利西斯面临另一桩困局。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打分级了TT,如果感到不适请不要勉强,感谢您的阅读!
(说起来这篇文章最大的bug是炼金术从12th才在欧洲兴盛)
我们在离开书房后奔赴各自要去的方向,我在厄林的轻声叫唤里原路返回,而侯爵的身影消失在火烛无从照亮的黑暗里,他会去找安妮吗,还是去往另一扇我不知晓的隐秘房间?我已不再惧怕那些游荡在庄园里的放浪者,倘若有人耻笑我,我便针锋相对地反击回去。

在步入那间置有明镜的卧房前,我仍然对绅士曾经的疑问感到好奇,但仆役们要么回答'只是疯癫之徒的浑话',要么笑着摇头,仅有一位劈柴的老伙夫在角落中同我真正谈起它。他称领主曾希望他趁早离开庄园去避疫,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只是回答:我活得太久,不必疲于躲避必将到来的死亡。

在他身强力壮时,侯爵尚是青年,当时其也随口提及如此古怪的问题,而他只是摇头,对那时的情景却铭记至今。他说自己斗胆询问过更多细节,随后向我描述某人口中幻影的形貌:五尺四寸,披斗篷,面容隐藏在兜帽下,蓝眼睛却明亮如湖水。我敢肯定庄园中并无这号人物,或许一切终有预兆,而侯爵的癔症从未康复。在谈话的尽头,我好奇一具这样奇异的鬼魂在庄园里求取何物,仅有某位里文伯格能看见它,我该直接去问亨利本人,而后者势必不肯给予我真正的答案。那时伙夫只是继续劈断手中的枯枝,他说,仅有一次,他听见侯爵的呢喃声:祂不思考、言语,亦不唱歌,祂只是在注视着。

基督徒们说,上帝将凝望所有人,在必要的时刻给予他们审判,那么,幻影到那人身旁去,大概也是为了作出裁决。我看不见曾经的尤利西斯,她只是我内心深处蕴藏的力量,这便足矣,比真切地有幽灵游荡在我身边好得多。我对那种事端投去好奇只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掩盖我乱如麻团的心绪。

进入房间后,我迟迟没有翻开残页与安维尔的手记,我不想逃避它们,但一切尘埃落定地太彻底,曾经鲜活的人们竟已经化作枯骨,我需要时间来缓和这种错乱感。分离粘连的书页给我带来一种灵肉分隔的苦楚,仿佛我将重合在一块的灵魂一并分开。她的阴影曾如白云般为我带来荫蔽与安歇,现在是我离开它,走到太阳下的时刻。

在我将那些书页重新夹进手记里时,我注意到其间仅存只言片语,狄乌在最后留下如此简短的文字,那大概是特别为安维尔留下的讯息,否则我冷淡地养母不会将她的笔记赠予我,却将这些残页长久地保存在身边。除此之外,她赠予我最珍贵的事物即是我的名字,尤利西斯,我会努力使自己成熟到能完全背负它,再遵从她最初的教诲:像珍视我的记忆一样珍视它,再将之传承下去。

至于手记,我拿不准处理它们的主意,或许我该在熟读后将它们送回原主身边,用火焰使之荣升天国,交到我的教导者们手里。躺在那张柔软的床铺上,我抱着厄林,自言自语地对他讲述一路上的故事,它只是睁大眼睛在半空中嗥鸣不绝,我们都是那位女士在人间发现的小家伙。但倘若一切重新来过,或许狄乌该给我选择一个更安静智慧的伙伴,当然,我爱这位动物朋友,它迄今为止给我惹下的祸患是我们许多冒险的契机。

等待太过苦闷,窗外的日影偏斜得如此缓慢,在那个山洞中时,我却觉得时间如此迅疾,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它驻留一瞬。在鼓起勇气阅读过几页安维尔的手记后,我认为人该更有自知之明,便将它重新放进行囊里,在下次信心充沛时打开它。倒不是其中有何更苦涩的真相,而是我发现她对我的怨言比我想象中更多,并非人格上的贬损,而是生活中的抱怨。她果真是一位如此狠厉的女士,在当时教训过我后还要将我的累累罪行记录成册,为他人所阅读。想到此事,我反倒开始认为离开里文伯格也不算一件太坏的事,侯爵锐利的眼珠已然很威慑人,倘若有关某人童年种种恶习的记载再落到他手里,此人便只有投降退缩的份。

我只能在他卧房中难耐地踱步,同这样的年长者相处让人无所适从,那对兄妹都相当擅长摆弄人,这场赌约对我来说从开始便毫无公平可言。跟埃德温或查拉那样的长辈相处就令人很自如,待我到朋友们身边去时,我定要向他们诉苦。侯爵有一位与西尔妲同岁的继承人,他比我更年轻,我以一种及其幼稚且颇具报仇快感的心境暗自发誓,等我遇到那位里文伯格,便要捉弄他一番。

在那之前,厄林先跳到我身边来捉弄我,并且给我增添一笔新麻烦,这只略显笨拙的飞禽一直在房间里蹦跳,最终毫无悬念地扑倒翻某个床边的小柜,我暂且不去想那雕花家具的价钱。当我扶起它时,发现其中某个抽屉的铜锁已然十分陈旧,稍作努力便能打开。我自知不是钟爱窥探他者生活之人,但隐秘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开它——诚如他曾经的谈话:我们互相扯平。

但那木盒里并非我所期盼的手记或贵族家该有的那种珍宝,更不是被我听到磨剑声的那柄剑,仅有一枚明净的玻璃小瓶,封口严整,盛满流动的银液。我对这种物质再熟悉不过,它是所有炼金术师的秘宝,沟通精神的水银。一张泛黄的莎草纸条被压在瓶身下:尤利西斯·纳吉尔法赠,愿你活得好,愿你正确地使用它。

我将那瓶中之物对准烛光旋转,恍惚间从中窥视到许多熟悉之人的面孔,我在脑海里想象他们,旅人将我们神秘地连接在一块,我与斯图亚特,与里文伯格的朋友们,与那对兄妹,但那人自己却隐去身形,我从未见过她,描摹不出她的样貌,在诸事止息后我当去寻找她们姐妹的坟茔,但此时此刻,她的精神与灵魂仍在,就藏在她留下的这片银光闪烁中,藏在每一个她曾来过的时刻。侯爵将它保存得很好,我微笑着将它重新物归原处,当我们再谈起它时,或许伟大的赫尔墨斯能让我们精神相接,坦诚相待。

我伴随着这样的愿景午睡,中途被女仆的敲门声打扰,却并没有去开门或理会那些声音。她们在门前妄议过领主,其中一位将金属器皿放在房门前,我想她们先前便是如此给他送饭,另一位则轻快地与同伴讲话。她说:我们很快便不必做此活计,里文伯格的历史将迎来翻篇,至于某个可怜人,他大概还在房里徒劳地凝视那银镜呢!

在半梦半醒间,我清晰地望见镜面里的烛火跳动,当我醒来时,它反射出窗外投来的灿金光芒。圆月始升,它来到周期中最完满的时刻,不像人们在诗歌中赞颂的那样恬淡,反而绚烂如黄金。在如此炽盛的月光下,号角声从花园一侧的小厅中传出,那间厅堂的瓦墙上刻有桦树的花纹,被金合欢花盛开的园圃所环绕。昨夜在洞穴中,侯爵讲述过那屋宇中的决斗奇闻,血亲相戕,败者的断剑与诅咒一同留在地砖中。我提振精神,披上那最好的斗篷,朝那阴谋栖居之所而去,大幕拉开,夜晚将被点燃,而其中孕育出的诅咒将在这个闷热的夏夜得到延续或终结。

安妮的预判很准确,对比先前狂宴中的青年群体,真正赴约而来到殿堂间的十不余一,其余的狂徒只如负鼠般,在掠夺者旁分食猎物尸体又散去。他们是在首个阶段中便被筛除的尘沙,是真正的杂质,而决心留在小厅中的人们只会比他们更险恶。我从极远的地方便看见那顶缀满彩羽的帽饰,它的佩戴者趾高气昂,腰间别着一把长剑,身边为某些奉承者所簇拥,那是国王派遣至此处的某个特使。

我没再将多余的视线分给他,或许他本人以主角自居,但我知道他不过是侯爵与国王举棋竞技时的某个牺牲品。其余的放浪者们在一处大箱旁挑选武器,银制的钉锤、镶有珍珠的长鞭、沉重但把柄上镶嵌着鸽血石的双手剑,他们争先恐后地选出自己的那把,唯恐手中空空如也,再赶到厅堂中畅饮那所谓为英雄准备的酒水。其神色兴奋非凡,想必跟这群人近日的饮食颇有渊源,侯爵说过他的胞妹会在其中加入草药。

天顶上镌刻着我辨认不出的古老花纹,每扇窗边的烛台上都点燃一支明烛,鲜血般的佳酿从铅杯中满溢。各人争相攀谈着,表现出自己的慷慨大方,实则暗地里用狠厉的眼神扫视每个对手,随时准备将利刃插在对方心脏上。

而这场仪式的女主角,金发的安妮则站在一处形似祭坛的石台旁,它高至她的半身处。或许彼处曾经摆满珍馐与蜜酒,但此时唯有一位女士站在月光照耀的石阶上,守候在坛台旁,不发一言,身着比最深的夜幕更漆黑的衣裙,流星般的辫发垂落,莹白如骨的蜡烛被她捧在手中,点亮她的周身。我遵从侯爵的忠告而黯然地站在角落里,不参与交谈或对饮,只是紧拥着厄林,它脖颈是如此柔软,虽不如那些武器般威武,却很温暖,让我感到安心。

特使率先发话,问贵女何时能开始这场争斗,而她只是将火烛置于祭坛上,平淡却耀眼地举起一支金杯,指引众人跟从她的动作:

“让我们先畅饮过这胜利者的美酒,举杯祝祭,以此为誓——”她将那暗红色的液体倾倒在石阶上,它们溅至那寸美丽的绸裙上,或顺那昏黑的阶梯滚落,流淌到人们脚边。

“以此为誓,敬里文伯格!”

我敢说他们的誓言里毫无真心,但我这被仪式排除在外的旁观者尚无评价的资格。青年们痛饮酒浆,各自握紧自己的武器,一场混乱的宴席即将开始,每个人都是他者的饵食,又是长桌旁的宾客。兽群将毫无顾忌地撕咬同类,我则尽可能地隐藏自身,避免被卷进这无边血波中。狂风从屋外吹来,木板发出凄厉的嚎叫声,窗框旁垂落的藤萝则纷乱地飞舞着,所有蜡烛熄灭,仅有那尊女神像手里的火烛明亮依旧。在一片刀剑相击的狂乱中,尖叫与骨骼断裂声响彻整个厅堂,死亡吹响军号,那是金属没入众多血肉并吞噬生命的致命之声。

一时间忏悔、乞怜与求饶声杂在一道,全然没有先前那种英雄盛宴的豪情。鲜血飞溅到那尊黄金铸就的塑像旁,她却只是冷酷地审判一切,在这恐怖且寂静无声的神谕中,我逐渐发现事态的失控。更多人没有倒在刀剑下,而是平白无故口吐鲜血,抽搐并癫狂地匍匐,倒在地上身死魂断,秽血与他们酒杯里的醇酒汇到一处,后者从那些坠落的酒杯中倾倒而出。

羽毛鲜亮的特使勇武地斩落几个对手,他饮得最多,不能免受那诡谲毒药的影响,此时已经脚步虚浮,走路摇晃,却仍然动作激烈地挥舞着那柄双手剑,一副神智昏聩的模样。他在厅堂中央疯癫地呼喊,要其他对手上前去,其衣袍已被割破数个缺口,血滴从伤处不断流出。浓烈的腥气与他理智全无的呼喊声在小厅里回荡:

“上前来——下一位死者在哪里?”

“在这里。”

我听见某个极熟悉的声音轻巧地落在门边,与一道物件共同被抛到厅堂中央——那是某颗鲜活的头颅,皮肉外翻,暴露出澄黄的脂膏与殷红的筋腱,断裂的喉管还在嗬嗬地发出气音,一张一合地泵出鲜血。她面容清秀,正是我熟悉的那位女仆,一对曾露出过嘲弄神情的双目睁得极大,像是死前遍历世间最大的恐怖,断口粘连且毫不平整,脊骨则以暴烈的角度歪曲着。她并非被人一剑斩首,那刽子手定是缺乏完成此事的巨大力量,无法干脆利落地砍下它,只能用剑先割开皮肉、切断声带,最后巧妙地将这颗头颅扭断。

来者将真容隐藏在面具下,月光在某一瞬照亮那发灰可怖且毫无生气可言的铅面具,却无法穿透那件血淋淋的黑斗篷,它的颜色与石坛边的审判者相一致,二人仿佛降落在宴会里的渡鸦,将死神引到欢乐的宴会里,在所有人浑然不知时残忍地吞噬万象。

凶禽的鸣叫声是闯入者之剑在地上拖行的声音,一柄纤细且不如寻常单手剑那般厚重的银刃,像尖刺般锋芒毕露,被杀人者紧握在左手中。污秽的暗红色浊液从血槽里淌到地上,聚成一道极长的涓流,在由那人垂挂的斗篷涂抹成宽阔的血河。黑夜的使者步履稳健,缓慢地行在赤红的道路上,每到一位倒地者身旁便蹲下身去,轻柔地割开他们所有人的咽喉,为这场仪式奉献出一个又一个永恒之死,而长眠者不过是祭祀中的献牲。

死亡的脚步临近,而我手无寸铁,我不知自己该赶忙逃离这个血肉地狱还是惊恐地尖叫出声,只能在仓皇中瑟缩在阴影里。那人到我面前来,却没有挥舞那截银光闪烁的凶器,他的衣袍在我面前投射出一片暗影,而那只伤痕斑驳的手只是用剑尖轻点厄林的脖颈,我的鹅被巨大的恐慌摄住,它从未如此安静过。他朝我的灵说话,其音声曾经温和悦耳,令我向往与之交谈,但此刻徒留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尤利西斯,做得好。”

在他走到那顶羽帽前,某个可怜人就已倒在地上,曾无比有威能的长剑被他抛在一处,而受诅咒者只能用双手徒劳无功地扼住脖颈,企图止息那从胸腹内奔涌而出的鲜血。铅面人如朝觐一位国王那样恭顺地俯下身去,却毫不留情地落剑,用生者的血液浇灌这间厅堂。此时我才能清楚地领略到那位女仆死得多么惨烈,因为那杀人者又在那位绅士身上重演这个过程,脖颈折断的声音像泥土中种子发芽的闷响,随后那具残躯的断口处生长出一颗血红之树,污血溅落到毫无光彩的铅面具上,那血泉之后便极快地枯萎下去,倒在地上。那顶光彩夺目的羽毛皮帽飘落到我身前的血谭里,那缤纷的颜色便被红淹没,在昏暗中归于黯淡。

死神的仆役与祂的女祭司汇合,那柄细剑被他抛在长阶上,而某个可怜人的头颅被他从地上拾起,横放在石台边缘,断口尚在向下滴血。他死不瞑目、神情狰狞,凸起的双目正对着我这位外来者。沐浴在月光中的两人并肩而立,与我目光相接后又凝望彼此。我在那座山洞中见过这样的眼睛,野兽的眼睛与死神无异,纯净的蓝辉中空转出地狱的红热光芒。

更高大者取下兜帽与面具,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抚平额前凌乱的头发,污秽便蒙住它们黄金的颜色,令腐臭的秽血从发梢上粘腻地滑落。我颤抖着挪动双脚,朝死者的头颅而去,当我凑近到祭坛旁侧时,我听到侯爵援引某个拉丁语词来开启一场魔鬼的交谈:

“他们已经活过了(vixerunt)。”他的视线笔直地落在胞妹身上。“一切都已结束,我的女士。”

“不,远没有终结。”她用我们相遇时的那种淡薄腔调颂出判决,随后调转秀美的面庞,安静地望向我,眼神间有不容拒绝的威严。我想起侯爵凄厉的预言,知道戏剧的高潮已然到来,我将走到他们之中。

“这对年轻人而言实在太苛刻。但我早已告诫过你,尤利西斯。你却没有听从理性的引导,反而选择与魔鬼相伴。”他没有捡起那柄剑,而是用我在那间神圣石室中看过的复杂笑容面对我。“选择吧,现在被我割断咽喉,还是被主教与神职者们拖到火刑柱上去。这群鬣狗正赶往此处,他们本该见证王权得胜而归,用庄严的婚礼庆祝这场利益的媾和,但如今他们只能将这死者的尸身带回宫殿中,用黑绢代替新郎的白纱。而一位苏格兰来的异邦炼金术师会是这凶杀的主谋,这个年轻人出于炽热的恋心而造就悲剧——作出选择吧,他们会比我更残忍地对待你。”

我知道他阴险且恶毒,远不如我想象中的同行、先导与朋友那般好,但诚如他所说,我不可避免地被两位里文伯格吸引,而他将这种情感与趋势概括得太简单。厅堂里的惨象让我双腿发软,却也能激发出让我与死之阴影缠斗的勇气。我们都是血肉的儿女而非烧瓶里的造物,我坚信在死亡面前动摇的并非我一人。

尤利西斯,去分辨它们,我在心底告诉自己,去分辨虚假与真实,分辨魔鬼与那曾经与你在草甸上对谈的年长者,纵使世间像他描绘得那样险恶,也要悉心地观察这个世界。在今夜到来前我甚至幻想过日后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劝诫这对兄妹离开此处,远离此处层累的阴影,就算世间再多三位旅行者,它也会照常运转下去。

“倘若我选择赴死,两位日后有何打算?”我等待他的回答,而安妮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们,像漂浮在月光里的苍白幽灵。

“就在此处,一切如常。”

他冷淡的话语让我如坠冰窟,此处唯有魔鬼存在。我不难想象在今日后他们又回到那种日复一日里,复归那互相折磨的生活中。我相信那与安妮的期望背道而驰,也与他的责任和应行之事大相径庭。他本该断绝这间厅堂的诅咒,过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可他选择将之延续下去,将本该毫无间隙的血亲禁锢在阴谋中。从他驱逐前一位血亲的那一刻,或从更早的时刻开始,他就在用他者的生命来粉饰其充满谎言的生活。

留下那瓶水银的尤利西斯·纳吉尔法不期望这种结局,而我也衷心地厌弃这种结局,我不是为了见证这种终末而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与鲜血中。某个年轻人曾发过誓会改变命运的流向,让铅灰重新转化为黄金。我大可从此处逃窜出去,将魔鬼与他的牢笼抛在身后,但我有那种恐怖的预感,一旦我那样做,只会让历史重蹈覆辙,即使他们能用阴谋让自己在此处幸存,但终有一日相似的厄运会毁灭其自身,而我将被抛入再难安眠的深渊中。或许这是一种愚蠢的热切,但现在是做出尝试并解放一切的时刻。

“所以您才让我抛弃武器?”我毫不畏惧,试图从地上寻觅一把短剑,抑或借助安妮的力量,她仍将那柄剑佩在身上。在我们于围篱下攀谈时,我应知晓魔女真正的期望,但我实在彻悟得太晚。“狡黠与巧辩可不是您的特权。我将用您曾经的话语来回敬您,我们尚有最后的机会,乘一匹快马在夜幕降临前离开此处,远离即将到来的破灭。”

“这是太粗浅的挑衅。”他长叹出声。“曾经也有谁如此劝诫过我,但那不过是癔症中的错觉。只有鬼魂会报以如此轻率的幻想,人生即是苦炼,但众人永远都别想得到圆满的黄金。”

“如果那就是您先前问出某个荒唐问题的理由,那我来替鬼魂向您证明,您应该相信它,就像曾经救助您的狄乌·纳吉尔法所言,相信永恒,等待那尚未到来的希望!”我用坚定且热切的眼神注视那令人尊敬的女士,我需要她的帮助,请求她将那柄短剑递给我。“先生,举起您的剑,面对您自己,也面对这最后的对手。”

“尤利西斯-尤利。”贵女打断我们的对峙,而真正的风暴不过以此为始,她先前从未如此柔和地呼唤我,而在这阵呼唤后是雷电般的审判。“你做不到,解决这件事的也不该是你。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到此处来,更不该轻信亨利的任何一句话。他是我的长兄,更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安妮将手搭在那柄剑上,丢弃它的刀鞘,却没有将之授予我。她以一种令我意想不到的方式使用它,不,那才是我该预料到的事端。她在黑暗的缄默里再一次用口形向我拼读,‘不是我’,她与那柄剑没有选择我。我仅与他们相识不足二日,尚能为那些阴影感到愤怒与不甘,而一位不断加深它们又饱受其折磨的人又如何,难道她不拥有比我更尖锐、更长久、更饱满的愤懑?

或许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这对兄妹,更不足以插足到他们的事务之间。无论我怀抱多深厚的决心,如何奋力尝试它,我发现自己仍然回退到原点,在那真正悲剧的起始,重返那座黎明下的篱墙,明月高悬,这对黄金般的血亲凝结在一块,而我闯入他们的花园。一场新的祭祀在我面前展开,但躺在坛台间的不再是伊菲革涅亚。

“您仍是如此卑鄙自私!如将它交给我时那般怯懦,哪怕在此时也未有分毫改变。”与那时不同,如今她将利剑紧握在手中,毫不犹豫地朝赠予者挥去。侯爵试图用手指握住那截利刃,被她毫不留情地拨开。亨利整个人被她钳制在石台上,而那刀尖就此扎进他的一只眼睛,毁灭那片湖水,里文伯格们昔日泛舟的河流已然干涸。

“我早该将您送去地狱,再结束我这一生的苦痛,让我们在冥府中永不相见。您冷酷地拒绝一切改变,就在方才,仍然将逃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抛弃尖刃,像交合时那样掐住那寸脖颈,鲜血一直从他的眼睛流到她的指缝中。“您利用所有人——尤其是年轻者的良善,再背叛他们。倘若我是尤利西斯,我会让你的头颅滚落,让那肮脏的血液从你的衣领处一直淌到我脚边!”

“安......”我听见他发出那种野兽被阉割后的低沉呻吟与剧烈喘息,它们尖锐地刺进我的耳膜。“不是我,而是我们,难道我们的躯壳中没有涌流着同样的污血?”

“我向-向你揭露过。”她收紧手指,其胞兄的话语愈发断续,而他另一只尚且完好的眼珠转动并朝向我,我知道这魔鬼不肯放过我,要为一切画上句点。“此处只有破灭——”

无论我作何努力,诸事都急促地朝终末而去,我被那恐怖的祭祀所震慑,竟又失却践行誓言的勇气。狄乌只将有关希望的那部分教给我,而这对兄妹向我揭示另一半的教诲,那就是世间尚有永恒也无法企及的地界。他们在每一日,每个瞬间里绝望且野蛮地交缠与争斗,不凭借所谓的感情,只出与一种本能,生与死相互倾轧的本能。我想,正因他们将彼此看得如此浅薄,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将利刃挥向对方。

侯爵的鲜血从右眼眶中满溢而出,像从圣杯满溢而洒落的诸多罪恶与审判,它在那张面庞上蔓延,血痕将五官割得四分五裂,与右臂断口处伤口撕裂而渗出的血珠交汇。我能阻止何事?阻止血亲之间的决斗?他们不像在互戕,反倒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融合。黄金与大理石的雕像被他们亲手粉碎殆尽,碎块却奇异地粘连在一块,我无法从中寻到任何足以滋长生命的裂缝,其间没有外来者介入的余地,彼处只有死物,不能再有一株青苗从石缝中生出。

我保有最大的善心,作出一切尚能尝试的努力,命运却依旧赶上我,遵循预言中的痕迹。西尔妲所预言的天象最终在人间重演,不是银月,而是纯金的月光,它激烈地吞噬太阳,随后毁灭彼此的光辉,我颓然地直视面前死者们造就的血洼,那些倒映在其间,与那片颜色融合的红棕色的鬈发蓬乱如火,而我的神态却像被焚烧殆尽的枯干者,远离人间的一切欢乐。而安妮的预言紧随其后而应验,我选择陪伴他们,却只能目送一切远去,灵魂终将坠入可怖的深渊。

厄林喑哑地高歌,我便在这样的噪声里回神,急切地想要奔上前将祭坛上的二者分开,但急促的马蹄声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这场仪式。贵女松开双臂,从污迹斑驳的石砖上捡回那柄短剑,我注意到一枚银亮的碎片埋在昏暗的石缝中,那是多年前决斗的败落者在这间厅堂里留下的断剑,也是丝缕相接的咒诅。它在那柄雪亮的短剑上划下一道粗陋的锈痕,它们极短暂地碰撞在一起,再长久地别离。更年长者的胸口在坛台上猛烈地起伏,再踉跄着起身,无暇顾及那只眼睛,跪伏在地呕吐出秽物与血块,摸索着石坛边缘而艰难地站立着。

安妮冷漠地站立在一旁,注视着胞兄的挣扎。在她凝望血亲的身躯时,那支曾被她放在一旁又捧回手指的蜡烛愈烧愈短,蜡油横流,烛火烧到她打结的金卷发上,比教堂大火中的圣像画更夺目。七苦圣母没有流下眼泪,反倒像静默而立的金烛台,鲜活地燃烧。我欲要将她从这种生命的折损里解救,伸手去掐烛火,但一只旧茧遍布的手先于我完成这项使命,触碰那缕融化的金发,从其掌缝中淌落的血水浇灭火焰,浸湿那些柔软的金线,将几绺垂发染成日轮般的金红色。他没再回头看她,只在粘滞的黑暗中为她留下单薄的话语:

“看来你终于为那柄剑选择一种使用方式,倒不是坏事。”

他捂住右半边面庞,踉踉跄跄地到我面前来,我被那骇人的伤眼惊得后退半步,无法倒流的鲜血从他指间渗出,他便不再作无用功,只放下手,任由触目惊心的裂痕暴露在我的视线里,在那些脚步声到这间屋宇前同我作最终交谈:

“尤利西斯,选择吧,但这一次是作出真正的选择。”他习惯性地触碰我额前的鬈发,那些鲜血混在红发里,再看不见痕迹,但血珠顺着我的额角淌到衣襟上,而我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破碎而混着血丝的蓝白色碎块在他眼眶中搅动,那枚坏眼珠太过鲜活。“他们势必会让你作出证词,你大可选择让我上刑台,或使我在流放里同所有人相见,成为一位新的漫游者(Ulysses)。我听说他们发明过一些放逐疯人的新方式。还有安,他们极有可能将之当作女巫。”

“我——”我正要应答,却被他报以噤声的手势。实际上,我确实无法立刻决断出结果。在几刻前,我还被卷到这件阴谋中,险些成为真凶的替罪羊。对于他的背叛与欺骗,我理应施加报复,让帕尔葛雷夫之流的命运降临到他身上。我想,即使不立刻处决他,此人也会在漫长的流浪里受尽病痛与穷苦的折磨,我该终结他的厄运,还是留他痛苦地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要嘲笑其自己的荒唐,我所考虑的竟然并非那种选择更有复仇的快意,而是哪种选择更正确,更能将我们所有人导向合适的未来。安维尔与狄乌便因这种事端而分道扬镳,像我肉体的养育者那样让血与火覆盖一切罪责与仇恨,还是依那指引我精神者的前路,让万象重获新生。如今我只可选择其中的一种,毕竟我无法将自己分裂成两块。在古老的寓言中,那位炼金术师因正确的选择而得到上帝的拯救,尤利西斯,我再一次重复自己的名字,它将揭示出我的前路。

“不要出声。”汗与血打湿他的金发,那张面庞从未如此疲惫,但他的表情反倒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刻都更轻松。“撒谎与实施阴谋时尽可能地保持沉默,尤其要对计划的对象不发一言。结果自会证明一切,我会拭目以待。”

我又想起他曾经同我的玩笑,看来此人确实毫无符合伦理的技艺可向他人传授,好在他还算有自知之明,给继承人与西尔妲选择一位好老师。但他在我面前如此多言,即使我并非他的学生。我拿不准侯爵的想法,他如此善变,却帮我揭露出身世之谜,在山崖边将我拉回,同我交谈起宅邸中的许多事,就在方才,他连自己的信条都未遵守,在阴谋实现前便让我作出选择,吐露真相。或许等我再成长些,活得比他更长久,我就能在与这对兄妹的相处里不落下风,向我曾经向他夸耀得那样,令其刮目相看。

在我开口前,教区主教与多位牧师便走进小厅,他们为眼前的光景而惊骇不已,在最繁荣的盛夏,厅堂内一片血腥的迟暮光景,死者们的残躯如悬于枯枝上的旧裳般不值一提。主教指挥几名随从将侯爵带走,另一批人则为特使收尸,前去查看安妮的状况。我不确定那是又一次扮演,还是曾经的高贵者心灰意冷,但在亨利·里文伯格回到那种只字不露的状态前,我听见他最后的呢喃:

“我们的天主,我从未诚心侍奉过您,但此刻却要向您作最后的命令或祈愿。让她......让我的胞妹活下去,直到永恒,无论痛苦或欢欣。至于我,让我的脉搏再跳动一夜吧。”

在那位女士被带去照顾并问询前,我们在今夜进行最后一次对话。被她用短剑割落的几缕秀发仍然被我珍重地保留着,夹进手记里,我将那掉落在地的皮革刀鞘捡起并还与她,而这位贵女对我作出耳语:

“正如我的胞兄所言,尤利西斯,作出正确的选择。但无论如何,不要让那个魔鬼称心如意。”

我苦笑着,目送两位里文伯格的道路向不同的方向分岔,但他们无需陪伴在彼此身旁,不用与我和厄林那样形影不离,会以各自的方式影响对方,为其烙下痕迹。主教严峻地瞪着我,看来在休憩前,我必须跨越深重的考验,但我已经万分劳累,且心中的选择无比清晰,只愿用只言片语言毕自己的答案。

在那之前,我甚至得像这群人证明厄林不是地狱魔神的化身,看来他们实在太过蠢笨,竟然这样怀疑我的鹅!我被带到另一间房舍中,配合他们复杂的程序,一时间我甚至怀疑国王会亲临审判,但实际情况是,祷告的时长比真正的问讯久得多,我只管回答,他们的采信程度则不受我这个无名小卒的支配。当走出那间房舍后,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与某位领主待得太久,以至于说谎的技艺突飞猛进,甚至在那场问答间不曾脸红心跳:

“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们。”

“尤利西斯。”它是个令我自豪的名字,且我向主教展示过我那名字冗长却很有趣的朋友。“这是我的鹅,厄琉克希尔。”

“职业与住所?”

“旅行家,居无定所。”我至少得将它说得比流浪更美观。至于我的本职,他们没必要知晓,我听说过有牧师因为相关兴趣而遭到迫害。

“我们将开始问询,请你向上帝发誓将言之为真,且将知无不言、问有所答。”

“我发誓。我与那对兄妹相识不过两日,不必为陌生之人撒谎。”我不太虔诚,甚至能说是一点也不,我必须承认我对那对兄妹最初的好感就来自这方面。至于上帝,祂对世间和我珍爱的人们太苛刻,且我相信那对姐妹在祂身旁,安维尔会让祂去打扫房间,所以祂没空听我的发言。

“你来此所为何事?是否与整场血案有过牵扯?”

“我来此是为了参加某场婚礼。但如您所见,渡鸦代替白鸽,最纯洁的纱裙也在暗夜里化作黑绢,我手无寸铁,仅能看众人的鲜血溅在一处。”我不为任何太过明确的目的到此,却阴差阳错地得知真相,完成自己最大的使命。我双手空空,既不为此处带来过何物,也不从庄园中带去比纸张更沉重的事物,不执一剑曾让我很窘迫,但此时某人的建议反倒令我洗清嫌疑。

“安妮·里文伯格是否是一位女巫或魔女?她是否采取过某些行动来戕害侯爵或其他宾客?”

“绝无此事,她只是一位品行高贵却屡遭不幸的女士,她那面对厄运时的坚毅令人惊叹。”我曾经立誓作为魔女的侍从,如今它仍然生效,且将持续下去。掌握世间欢乐的年轻人们不去给魔女和魔鬼当侍从,难道要去给这些肠肥肚满的老牧师当书童吗?

“亨利·里文伯格是否真切地丧失他的神智,从而在自卫中作出错误的判断,导致惨案的发生?他是否藏匿其他秘密?”

“千真万确,这位可怜之人过早地被天主提去神智与灵魂。至于秘密,我这个外来者并不能妄下定论,但一个疯汉有什么能遮掩的呢?”除却侯爵对某些问题(譬如二重身问题)的过分执着外,我丝毫不觉得他神智有何异常,且我毫不同情他,所以要将他逐到原野上,让他遍尝其胞弟体会过的那种痛苦。他该艰难地活着,最好理解到我的艰辛,我等着哪天在荒原里看见这样一个流浪汉,再从他的口袋中搜走旅费与草药,嘲笑他是一位炼金术师。或在酒馆的赌桌上遇见他,靠作弊来卷走他的纸牌与钱币。

“两位里文伯格是否存在不当关系,或共谋一场可怕的阴谋?”

“绝无此事,他们是上帝赐福的神圣血亲,友爱且彼此扶持。”他们本就是一枚金币的两面,互为半身,天然且无从分割。如并蒂的两根藤蔓或结伴的野兽,对外来者展开致命的捕食。

“作为那场惨案的唯一见证者,向我们作出你对裁决的建议。”

“我不敢妄议或对诸位的判断妄加影响,但我认为应当放逐亨利·里文伯格,让这可怜人错乱的灵魂在自然中得到净化。至于安妮·里文伯格,她可以选择跟从前者,踏入修道院,或在家族的余荫下开始新的生活,想必新的家主会作出判断。”这样就好,这就是我在那间厅堂中于心底作出的选择。我在脑海中回忆继承人的姓名:朱利安·里文伯格,听起来像牧羊人或一头卷发的年轻人该有的名字,我该与之相逢,运用我在其父那里习得的教诲,让他知道年长者的世界多么险恶。

......

下半夜时,我终于被批准回房休息,主教似乎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我在出门后听见他用这样的蔑称来形容我——牧鹅的魔鬼侍从。我并不在意,只要他们能采信我的肺腑之言。天幕中的圆月已压得那般低,以至于我平躺在床铺间也能将之光华尽收眼底。

今夜如同一次剧烈的蒸馏,在可怕的劫难后,诸事归于寂灭,我的身心达到几日内最平静的一刻。一系列变化使我的灵魂无比清晰,尽可能地接近光洁与新生,那个莽撞冒失、自大狂妄、通透无暇的青年从我的指缝溜走,我曾狂热地相信过的幻想已然冷却,但只要拂去上面的灰尘,它依然可以纯净如初。

尽管我的外表几乎毫无变化,但我知道心境的转化一经开始便不会停止,正如侯爵所言,人生的苦炼方才开头。真相揭开后,那本手记不再是一本预言书或指导手册,我前路中的命缘正混乱地聚散,接下来的旅途必须完全由我独立地完成,或许有一日,我能将新的手记奉送给弟子,连同这个奇异的名号一道流传下去。谎言被蒸馏殆尽后,明亮的、炽烈的、红热的未来为我洞开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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