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那是朦胧的雾，那是绚丽的流沙。
01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我对着窗户道了声“早安”。窗户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但我知道，祂一定在。
02
很难说我第一次看见祂是什么时候，但也许就是在不经意之间，我注意到了祂的存在。
最一开始，是一片飘渺的雾，但雾里却坠着无数像星辰一样闪烁的光点，随着雾气的翻涌而流动。似乎是注意到我的注目，雾气突然一滞，随后缓缓收拢，凝成雾滴，再落成无数悬浮的光球。
按理来说，人造太阳的所发散出来的光会穿透这些透明的光球，折射出彩色的光晕，但恰恰相反，这些光芒就仿佛被吸收了一般，无论是色泽还是亮度，都没有半分变化。
我听到了声音，也许本应是言语，但我又忽然一下理解了声音的含义，那是“你好”。
这个未知的存在在向另一个个体表达着自己的善意。
03
一眼望的尽的未来自此打了个转，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向我敞开。但我并没有什么犹豫，而是选择直接迈进。
04
这里是三环，所有和教育相关的场所都汇聚于此。托生物科技极度发达的因素，旧时代的人们所畏惧的各种疾病早已被移除，人们的寿命得到了极大的增长，甚至可以说是无穷无尽。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过去难以想象的知识储备量，精通于单数或是复数个领域。各式各样打扮的穿梭于此，在投入了无限的时间之后，几乎一切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但聚集在公示栏前的人，却有少数面露忧色。
“陆，又有一个人选择了沉眠。”好友对我说。
当时间变得无穷无尽之后，过去欢心雀跃的人们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弊端，快乐的阈值在无限的重复中被提升到了一个难以达到的高度，空虚与失落席卷了这么一些人。在经过一段时间沉痛的损失之后，中央塔做出决定，将所有再也无法得到满足的人投入沉眠，等到新事物蓬勃发展时，再予以释放，或是抹去记忆，重新开始生活。
“不过陆是新生代，生活才刚刚开始……”
“谁知道我是不是只是抹除了记忆？”
好友本想反驳我，但他约莫是想到我所展露的远超常人的“天赋”，他陷入了沉默。
在这儿，天赋不一定源自于先天，也有可能只是暂时的遗忘。
你是你，但也可以不是你。
过去人们总宣传的时间的重要性，在步入新时代后就销声匿迹。
对于新时代的人来说，跨过了昔日波折苦难的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即便也有无数的人选择放弃。
不过，我想，我大概找到了一个新的，足以支撑我很久的存在。
05
祂的构成十分奇特，至少哪怕是发展到如今的物理也无法解释。祂似乎不存在于此世，别人看不到，也接触不到祂，但又能接触到无生命体征的存在，比如金属，比如电子流。当我向别人确定了物体的移动，我才确定，这一切看似荒谬，但也许是真的，我还没沦落到去那些特殊类的医院。
祂告诉我，祂来自于更高维的地方，被祂接触到的只是暂时的提高到了祂所存在的维度。祂可以轻易的摧毁这个世界上现存的最坚硬的物质，我问祂的感觉，祂说，像我撕碎一张纸一样。置身处地的想，大概就是十分容易吧。但有了生命之后，就截然不同了，就像空间中的两条平行线一样，永不相交。
那我呢，我问祂。祂顿了顿，说不知道。在此之前，祂的视角中，并无生命。我曾以为是祂先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才注意到了我。毕竟，祂来自高维，看待我们大概就跟我们看那些二维的纸片人。但祂却纠正我，是我先发现了祂，后而才有了这一切。
我并不是很能信服祂的解释，但我放弃了在这个方面纠结，就如同讨论先有鸡还先有蛋一样没有结果。反正，这大概就是一个没有缘由的奇迹。但奇迹真是没有缘由吗？大概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光球一闪一闪的，盛着飘落的碎星。但就是这些，让最坚硬的人造金属化为灰飞。
06
我试图去触碰这些光球，也许是过于安逸的环境让我有了勇气，或者说，其实是对自己的并不在乎。我本以为会失败，要么碰到了空气，要么自己会发生一些不知名的变化。但是事实是，我仍然好好地站在这里，手里是一颗冰冰凉凉的光球。
老实讲，我以为这些光球是热的，就像这有些灼目的亮度，但实际上，并不是，也许就是纯粹的光，容不得半点也许名叫热的杂质。这很漂亮，就像伸手抓到了星星。它们本该悬于天空中，本该遥不可及，但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祂坦诚，祂之所以停驻，是因为对于我的注目，产生了兴趣。祂可以出现在任意的地方，但祂所见到的，大多乏善可陈。
我问祂，祂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维是点，分立而隔绝，二维是线，无数个点构成了线，而又塑造了平面，而三维，则是无数个面构成了立体的存在，这里有长度，有宽度，还有高度。那么，四维呢？以及其上更高的存在呢？一说是时间，但无论哪个维度都可定义一个独立的时间轴，或者，以此叠加，无数个立体空间的相互交错的集合。
但祂告诉我，祂所存在的，可以是任何我所希望的。祂在这里本无形象，是我赋予了祂我所希望的形象。从一维看二维，只能看到点的存在，永远分立不连续，在一维存在的脑海里要想想出二维是几乎做不到的。而二维看三维，在同一刻也只能看到一个平面，无数平面的叠加是难以想象的。每上升一个维度，都是概念中破而后立的挣扎，但从高维看低维，却又一览无余。
我问，是不是我想理解祂的存在形态的行为十分荒诞可笑，如同一只渺小到尘埃里的蚂蚁，妄图看清它脚下星球的构造。祂陷入了沉默。我从沉默中读到了我心中的答案，这是源自生命形态的差距，源自更高层次更为飘渺的隔阂。人可以制造出飞行器，制造出机械堡垒，制造出这座于星海中遨游的人工星域，但始终无法让人成为这些本身，因为，人是人。而从一开始，人就生活在三维的空间，哪怕是人造物，也大多是三维的造物，当然，也可以降维。在人的眼中，四维只存在于理论，哪怕有无数的构想，人所处的世界，是三维的。
07
我想起了从历史书中看到的分歧。
如今已无从考证那场战争的起因，无数的炮火轰击了昔日的家园，摧毁了过往的宁静。无数的人因此丧命，也无数的人因此被抛弃。当战后母星再也不能供给幸存的人们，当残存的科技恰好可以突破母星的束缚，幸存者们就此离开故土，踏上了星际航行的旅程。
这是起因，但并非结束。
有的人选择向东航行，为了避免与陨石相冲，有的人选择向西航行，为了富足的资源；有的人希望发展生物科技，从基因的角度完善人体，有的人选择机械降神，通过替换与机械化改造达成彻底的更替。于是，幸存者们迎来了分裂。
虽然不清楚选择另一条道路人们的现况，但如今的语言经由漫长的时光几易变更，几乎已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幸存者的后代们会以截然不同的形态重逢，自认为发现了另一个文明，就如同被摧毁的巴别塔。
08
回到六环的住处，我看到了建立在六环的教堂。我不由想起了建立在二环的高高耸立而又恢弘壮阔的总教堂。
宗教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自从第一个宗教之后，无论人们的步伐前往何处，它似乎都如影随形。和平也好，战争也罢，教堂建成也好，摧毁也罢，都无法动摇它的地位。只要条件合适，信徒自会建起教堂，有的时候也称寺庙或是道观。最初，它在万众期待之下诞生，后来，不同的宗教产生了矛盾，发起了战争，一部分的人也就此选择脱离。再后来，有宗教的和没宗教的发起战争。现在，倒是其乐融融了。
我看着纯白的鸽子盘旋在教堂上空，它的祖辈早已灭亡于那场战争，而它又因人们的怀念而从记忆中重塑，温顺而驯良。我知道，在它干净纯粹的外表之下，内在的机械核心仍在平稳的运作。它会振翅高飞，它会盘旋停歇，它会友善忠诚，就像人们记忆中的那样。
我看到，人们于教堂中进进出出，每个出来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过去有段时间曾有人激烈地希望移除它的存在，以驱除盲目的信仰。但归根到底，它源自人心，源自人们的需求。诚然，科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变化，但当科学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人们反而将教堂重新请了回来。这是科学与信仰并存的时代，人们坚信科学的荣光，也能在沮丧时来到教堂。狂信徒难得一见，泛信徒却也不少。
我对祂说，如果他们见到你，说不定还会惊呼神迹。可不是嘛，对于二维生物来说，三维的世界就像是所谓神明的领域，而对于三维的我们来说，祂的存在也像神明。
09
不过我想，如果其他人也能看到祂，恐怕会分化的很厉害吧。
应该会有人畏惧于祂的存在，试图将祂毁灭，虽然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是事。
祂说，能摧毁祂的前提，对于我们来说是在升维之后站在与祂同一个维度，以同等的手段摧毁祂。我问，是怎样同等的手段。祂看了看我，将一个光球推向另一个，然后在我的视觉下，两个光球凭空消失，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光球晃悠悠地凭空飘了出来。守恒？祂给予了肯定。我看着那飘浮的光球，也许它们曾属于众多不同的存在，也有很多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最终，都以光球来呈现。
同时，也会有人簇拥，在漫长的乏味之后。
我想，我大概是其中的一员，然后被掩埋在人群中。
于是我想，我大概是一个幸运儿，从一开始就脱颖而出。
但从群体的角度来看，幸存者们早已几经分裂，也许不应该再有大的波动去惊扰目前看似稳固，实则岌岌可危的平衡。无论是沉眠也好，抹除记忆也好，本质上都只是一种粉饰太平的手段。比起残酷，总归美好更令人渴慕。那些活得更久，或是经历过几次“人生”不知道吗，但最终都保持缄默。也许现况，也是一种幸运。
再经历漫长的时光之后，未来会怎样呢？目前谁也不知道。
据说有人将微小的复原生命送往了他们精挑细选的适宜星球。也许在漫长的时光之后，会诞生新的文明，或许会发现一些超出特定历史的产物。
有人称其为“火种”，也有人称其为“轮回”。
10
我们坚信科学，就如同旧时代的人们坚信信仰。
11
我问祂是怎么在保有自身维度的情况下出现在这个维度的。祂却告诉我可以将祂除却三维以上的皆视作空，在除却目前的存在后，便是只存概念的空。
祂之所以认为一切变化的起因源自于我，是我给了祂源自三维的定义，也正因此，祂的形象源自我的想象，我是祂与三维接触的锚，将原本的平行线惊扰从而交错，祂看到了三维的生命，也注意到了原先被忽视的三维空间。奇迹在于我捕获祂的瞬间，我将祂带到了此世间。
我说，既然如此，如果祂在这儿肆意妄为，造成了三维的损失，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祂说，至少祂不是这样的存在，我也将不会是。
按旧时代的说法，蝴蝶在世间的某个角落一振翅，便引起了遥远彼地的一场暴风雨，而我与这只蝴蝶的区别，大概就是只引起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缕微风，很快便消弭殆尽。
12
我问祂是否还会回到祂原本存在的维度世界中？祂给予了否定。祂说祂早已离开了那个维度世界。祂诞生于那个世界的迟暮，诞生于不被期许，祂本不应存在。祂吸收了相互碰撞的双方，祂带来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祂却又在终末时刻到来之前逃离，然后那个世界迎来了终点。
每个维度的世界并不唯一，但那个世界确实是死了。死掉的世界也自发毁灭。
一颗光球飘到了我的面前，除了外在的精致炫目，内里的是什么呢？
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便被移开，我也懂了祂想要给我看的。
那是混乱，那是无序，那是熵。
透过光球的外表，无法被理解的形态但又存在于概念而让每一个注目者明晓。
也许我们可以阻止外在的崩解，以自身能量为代价，但实际上还是无可挽回的熵增。
这个世界还有着极为漫长的寿命，但并不代表所有的世界皆是如此。
消亡是熵增，新生也是熵增。
13
第一日万物隐于黑。
14
当我来到九环的时候，不免还是顿了顿。
作为这个人造星域最外围的一环，它有最为辽阔的面积，以及足以应对太空最为极端环境的构造。若说在这个星域建设时，花费材料最多，耗费心神最多的，毋庸置疑是九环。这点连最为核心的一环也无法与之相比。当时的人们比起一个可以更换的核心，最为重视的仍是保证自己的存活。毕竟，活着才有未来。
但当人们的生活日趋稳定后，来访九环的人也就逐渐变少，只余偶尔突然奇想，过来观光的人和众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机器人。但实际上来说，这里也并不是什么观光的好地方。比起七环那些壮美瑰丽的人造景，这里就显得单调乏味。向外看去，近处是空无一物的寂寥，远处是穿梭往复的自动机器人，为这儿带来不知多少光年外的物资或是其它。人们早已在这里完成了清理，清除了一切可能潜在的危险，也将这里洗劫一空。往往来过这里的人也不会第二次造访，即便科技如此发达的今日，人们仍对这片宇宙怀揣着一些隐于心底的恐惧,当孤身置于此时，是茫然无措的孤独。
它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一说恐惧源于未知，但也有无知者无畏，有的时候，可能越是了解才越是知晓自己的无力。这并非说是外在的钳制，如今的科技早已可以支持充分的太空旅行，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就再也没有了可以孤注一掷的人独身前往遥远的看不见的边际，或是，早已不需要这样的牺牲，每个人也都可以活得很好，直到他自己选择结束，就像旧时代人们所梦寐以求的。
最初，人口大幅度增长，后来，经历了大的滑坡，现在，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点，保持了相对的稳定。不断有人出生，也不断有人结束。
15
我请求祂，在那个时刻带我离开。不是沉眠，也不是抹除记忆的重开。不论我确实是新生代，还是过去人物的投影，我都希望到我为止。这大概是我的私心，在我的记忆里，在我比起他人还算短暂的时间里，我仍然见证了太多选择沉眠或是抹除记忆的人。
沉眠的人虽说只是沉眠，去等待一个契机，但大多很难再苏醒，于是为了填补人口的减少，新的生命得以诞生。抹除记忆的终究存在少许弊端，为了保证大脑的不受损而选择了相对温和的手段，从骨子里仍残存着一些难以改变的特质，在特定的时刻也可能迎来记忆的复苏。而且抹除记忆的次数也不是没有上限，当一次次选择抹除记忆时，失落与孤独就如同旧时代的余芜被不断堆叠，直至达到一个临界点彻底将人击溃。
无论是哪种手段，在我看来，人都被困在这里，这个由人类亲手打造的“天堂”。
我希望在我选择结束的时候，在我生命将终的时候，至少在我的认知里，我仍是我，而并非某一个和我有同样特质的投影。
祂告诉我，我会被这个世界所遗忘，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想起了祂摧毁的人造金属，除了我以外并没有人记得它曾存在过，即便有些许残痕，也会被记忆修正，从而自圆其说。我还能记得，从好友那里确认结果时的错愕，就好像是我独自一人的妄想。
我记得，是因为我亲眼目睹，并坚信它曾存在过。而反之，如果我没有亲眼目睹，或是我没有那么坚信，那模糊着模糊着也就过去了，我也成为了记忆被修正的一员。当大家的记忆均是如此，它也就被承认从未存在。
我看着祂，忽然想起，既然祂能存在，既然高维生物存在，那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难道就没有其它高维生物曾与这个世界产生过交集吗？我并不觉得，这是唯一的。也许过去也有着其它高维生物的降临，只是没人记得，或者记忆的证据早已被漫长的时光经由自然的风化或是战争的炮火被销毁殆尽。就像在我之后，没有人会知道祂曾来过，祂曾短暂的停留于此，祂曾与这个世界产生交集。
16
月亮取代太阳高悬于穹顶之上，静谧取代喧嚣如进入无人之境。
在我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我在心里默默道了句“晚安”。
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迎来新的一天。
我看到了流动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