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开发区人少的缘故，公交车上除了黄少天便只有司机一人。

公交车的外漆很新，阳光照下来的时候，颜色相当鲜艳，甚至漫了一点在车窗上。

黄少天坐到了后门边，看公交车晃晃悠悠地越过一棵又一棵行道树，然后在路口右拐上了桥。

桥上的绿化可以看出着实下了功夫，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居然也没有打蔫儿，花瓣上甚至还有水珠残留，折射着阳光。

车里相当安静，除了发动机的声音，便只有车载电视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

只是无论是稚嫩的童音念公益广告词，还是毫无起伏的机械女声在读交通公司的招聘启事，落在黄少天耳边都像是风机的轰鸣。

车厢里的冷气实在是太足了，将黄少天团团围住。先是试探着丝丝缕缕地侵入皮肤，发觉毫无阻碍后，开始里应外合，毫无顾忌地蚕食鲸吞着黄少天体内的温暖。

见了鬼了……

黄少天抓了抓头发，突然无比期待下车。邪门的是，这车总也不见停，报站器总也不见响。

他以为自己坐过站了，抬头望窗外看却还是那片水，不算很清，但倒也干净。流速并不快，只是悠哉悠哉从远方而来，又一步步踱远。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但黄少天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他刻意回避的那个名字。

——喻文州。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喻文州真的是黄少天见过的，最符合这句话的人。

从两个人相恋开始到他们的分手，黄少天一直觉得喻文州是付出更多的那一个。最初的时候喻文州就已经率先考虑到了所有他能考虑到的可能结果，并且自发地扛起一切责任。

而现在呢？

黄少天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最先对这份感情感到失望的人。

学生时期的记忆无疑是最为美好的。在数不胜数接踵而来的大小测试里，在值周老师的火眼金睛下。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牵手、拥抱，在午休无人时的亲吻，甚至于只是上课抬起头偶然撞入对方的视线里时心照不宣的微笑。岁月踩着青春的琴弦跃过去，静好得简直不像话。

可在离开了校园之后，他开始疲于奔波。高强度的工作让他萎靡不振，连往常分外期待的约会也不能让黄少天提起兴趣。于是喻文州不断地迁就他，给他包容、关心和拥抱。

现在甚至于因为黄少天的冷淡回应，喻文州体贴地选择了远离。

——所以这都是他黄少天的错，不是吗？

寒意从心脏里溢出来，随着血管漫到四肢百骸。

黄少天越来越觉得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了站，他几乎是逃跑似的冲下了车，一头栽进干燥炎热的空气里。

几乎是瞬间的事，他的汗好像开了什么闸门一样一下子涌出来沾湿了衣裳。衬衫黏在后背上，还有点微痒，黄少天因为过烈的阳光而皱起来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写字楼就在马路的对面，连着一栋商场。似乎商家还没有进驻，却已有几家奶茶咖啡种下了根。

黄少天用手挡在眼睛上方，以防视线被影响。忽然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喂？”黄少天看不清屏幕上的来电人，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喂，黄先生，很不好意思，今天天气太热了，就给员工们放了天假，不用辛苦您来看了。”

黄少天：……

“好的，谢谢。”黄少天一脸复杂地挂了电话，翻开备忘录里的汽车时刻表，下一班回程的车上还有半个小时。

“噫。”黄少天把手机收起，“还真是流年不利啊喝凉水都塞牙。”

站在太阳底下傻傻地等自然不可能，想了想，他推开咖啡厅的门。

“一杯维也纳咖啡，谢谢。”

咖啡厅的生意很冷清，但也无可厚非。这家咖啡厅老板的品味显然比不过G市黄少天惯常去的那家。全损音质的音响放着黄少天叫不出名字的口水歌，旋律极其洗脑。

黄少没喝过维也纳咖啡，只知道这是喻文州的最爱；维也纳咖啡之于喻文州，就像红茶拿铁之于他自己。

咖啡上来并没有多少时间，黄少天舀了一勺最上面的奶油，奶油是热的，带一点点溶化了的奶糖的味道，甜的发腻，透出一股廉价的味道。

黄少天忍着恶心吃完了顶上的奶油，又向紧接而来的浓缩意式咖啡投了降。

这算什么？黄少天想。

甜到发腻的开头，只会迎来无边无际的苦吗？

喻文州站在楼道里，声控灯音因为长时间无人动作已经灭掉。暮色彻底罩了下来，楼道里一片漆黑。

喻文州摸索着口袋里的钥匙，不敢开门。他站在这里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了，明知道里面不会有任何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不敢去面对黄少天残余的气息。

楼下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小姑娘欢快的笑声也越来越近，

“文州哥哥。”喻文州循声看去，是以人小鬼大著称的宣宣。小姑娘眨巴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好像滤过水一样，在暖色的声控灯下亮晶晶的。

“你不进去吗？”她跑上来靠在喻文州的右腿上，“天天哥哥已经走了哦。”

喻文州低头和宣宣对视，宣宣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理直气壮地同喻文州对望。

好半晌，喻文州俯下身子，揉了揉宣宣的发。然后他直起身，从信封里拿出钥匙，插入锁孔里，旋转开了锁。

宣宣达成了目的，从善如流地放开喻文州的腿，转身又冲向下一层台阶。

“文州哥哥再见！”

喻文州挥别宣宣，直接往主卧走。他的衣物和行李箱都在卧室里。

主卧没有任何不同，仅仅是床上怕落灰罩了一层防尘罩。黄少天的东西全部被带走，一件也没有留下，衣柜空了一半，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直到喻文州看见了床头柜上被倒扣着的相框。

仅仅看相框的颜色他也能知道这究竟是那一张照片，更何况这张照片当了他五年的手机壁纸。

他闭了闭眼，突然发现自己做了多么错误的决定。

喻文州近乎自虐般地伸手去够那个相框，然后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好。

照片里的阳光璀璨，少年笑容干净而无畏，好像在向所有未来的坎坷宣战。

喻文州凑的很近，死死地盯着这张照片，甚至忘了眨眼，眼睛因为太过酸涩分泌出了生理泪水。

他眨了眨眼等眼睛缓过来，却从没有试图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

好久，他才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长长地抽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