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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王者荣耀 韩信 , 李白
标签 信白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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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6 20:12
- 导读
- 我从远方赶来 恰巧你们也在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生如夏花
街头霸王 韩信 × 凤求凰 李白
天狼狩猎者 裴擒虎 × 弈星
校园AU
1
据高二理科3班的意裔转校生马可波罗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叫歪果仁,一种叫笨果仁。
而在李白看来,这世上也有两种人,一种是聊得来的,另一种是没话说的。
毕竟,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曾经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与任何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打交道,理由很简单——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赛道。但直到高二分班那天,李白才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俗话说,千金难买早知道。这个巧合之下与他成为同桌的体育生,推翻了李白所有的刻板印象。
也许体育生并不都是那样糟糕、难以理解的人,很多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只是他永远忙于低头,错过了许多东西。
从遇见韩信的那一天开始,李白才朦朦胧胧地明白一句话。原来天空之外还有另一片天,宇宙之外还有另一个宇宙。书与学习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世界很大,但你的认知太有限。
2
当那扇沉重的合金制门被推开时,许久未润滑过的老锈门轴传出一阵刺耳嚎叫,惊扰了整个昏昏欲睡的教室。空调积蓄的寒气从门缝争先恐后地逃逸。韩信觉着三伏天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踏入教室的一瞬间。
怎么说,简直重获新生。
门口贴着一张用油性笔书写的告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随手关门,好人洗澡热水刚好。”
韩信默不作声地笑了笑,走进来一脚后踢把门踹上,动静不小。几个学生抬头瞥过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
韩信慢条斯理地踱回座位边,单肩背着运动包,抽出椅子顺势坐下。一阵极为熟悉又迷人的烟草味,轻飘飘地萦绕在李白指尖。他计算木块运动速度的手顿了顿,好像纸上的题目被一阵云烟拂去。
李白抬头,黑板正上方的挂钟指示八点刚过十分钟。
大概是怕消防事故,这所三流高中别的不管,抽烟的事倒是抓得比学习还紧。也只有韩信这样的体育生,能在训练结束后匆忙抽上一支,时不时还要注意被老师抓包。
烟不过燃了一半,远远望见巡查老师晃着手电走来,也只能咒骂一声丢下烟,踩灭后踢进操场的下水道。
李白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象着对方抽烟的模样。嗯,只是在放学时碰巧遇见,仅此而已。
韩信蹲在一处并不显眼的林荫道边,路缘石不高,刚好踮起脚后跟能踩上去。他修长的手指夹着烟,随意弹了弹烟灰,星火从手中坠落。
李白看见他,他也望着李白。
“早。”韩信无所谓地打了声招呼,但现在是傍晚。
李白回应一声,忽然间又迈不开下一步。
“怎么,有事?”韩信见他并未有离开的意思,侧过身看着李白,“坐吧,地上不脏。”
他夹着烟指了指身边的路缘石。
李白估摸着可能是吸了二手烟,有些不适应,浑浑噩噩地忘却了将要回家的事,又鬼使神差般坐在他身边。
“来一根?”韩信不知从哪摸出一盒南京,在李白手边晃了晃。
“不用了,抽不惯。”李白摇头,白发随着动作滑落些许。
韩信反而笑了。
之后是一段冗长而又短暂的沉默,好像有层无形的玻璃,两人一同看着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还是韩信先开了口,他们从英国人早已嚼烂的天气开始,聊到这无法摆脱的学校。
前些日子班里的盆栽有些蔫巴,因为有几天忘记浇水。四楼有老师往窗外倒茶叶,把隔壁班学生连人带手机、从里到外浇了个遍。食堂的新窗口卖起了煎饼果子,加根淀粉肠只要一块钱,味道意外还不错。
李白听同桌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而点头,有时也应和一声。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稀松平常,每天都会发生,韩信的双眼却像是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他会不自觉地笑,目视空无一物的前方,又不清楚是在想什么,留给李白一个侧脸。风扬起他额前未束起的碎发,海天一般的蓝色,在高中明明是那样另类,却在韩信身上焕发出不可名状的光晕。
李白不太理解他每天关注着的东西,这些不值一提,挥手便过去的事情。但他第一次听得有些入神,好像真的身临其境,亲眼目睹那些琐碎到不行的画面。
尼古丁的气味是那样诱人。天边深红的火烧云隐在林荫后,火光被树叶分割成无数碎片,鸡尾酒一般梦幻的颜色。支离破碎的光线下,韩信薄唇轻启、吞云吐雾。
那天傍晚,李白破天荒地忘却了许多东西,忘却了回家要取的教辅,忘却了一星期后的联考,也忘却了教室里那片狭窄而又令人窒息的空间。
像是一次旅行,其实走得并不远,却看见了很多曾经忽略的生活。
这样意义不明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晚自习前,预备铃不紧不慢地飘荡在教学楼上空,韩信摆摆手,转身离开。操场上,校队教练的哨声催促他们集合。
李白目视着韩信离去的背影,在林荫道洁白的路灯下渐行渐远。
像活在梦里。
3
李白恍惚的双眼有些失焦,意识被那阵烟熏味带到另一个时空。以至于当一张便利贴闯入视线时,他才回过神。
木块还是那个木块,草稿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了。李白意识到这个白日梦有些长。此前计算到哪一个步骤,已经浑然不知了。他撕下粘在教辅上的记事贴,白色的纸片边角微微蜷起,像刚贴上去不久。
“来点作业,谢谢。”纸上如是写道。
黑色中性笔写出的字迹,字体是笔锋极到位的正楷。李白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体育生笔下的字。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目的,他曾经有意无意对韩信的字旁敲侧击过,对方看起来也不打算隐瞒,很坦然便交代了。
韩信初中时,给隔壁班的女生写过一封情书,因为字太难看被嫌弃,最终扔进垃圾桶,不了了之。
十二三岁的小孩咬着脏兮兮的手指,站在窗外目睹了一切。
那是他写的第一封情书,抄在一张干净的A4纸上,每句话都斟酌了很久,甚至还为不会写的字翻了字典。
当年的孩子逐渐长大,韩信一点点意识到,有些美好的品质在那一刻永远失去了。随着情书一同遗弃在垃圾桶中的,还有韩信情窦初开的青春。
时至今日,他对女生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礼貌又带着一些距离感,中间自始至终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彼时韩信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倒不如说这世界很公平,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待遇。
接连几个假期,还不曾染发、也不曾抽烟的韩信,独自一人坐在少年宫里,听着一墙之外篮球扣板的撞击,学生争夺呼喊的声音,临完一张又一张字帖。
直到中考结束后那个漫长的暑假。
李白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他知道韩信并没有说谎。这个同桌是那样地独特,以至于将李白那些自以为是的刻板印象推翻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剩。
不要以貌取人。父母说过千万遍的话,此刻只能烂在肚子里。
也许从目睹过韩信作业的那一刻,李白就已经错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相较于刻意书写的字帖,作业上的字迹反而更为真实。尽管有些潦草应付,却不难看出韩信的正楷早已成型、运笔自如,不意外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
这其中还有另一个李白不愿承认的事实:相较于自己,韩信的语文答题卡的确要美观得多。
李白将字条叠好收起,从手边一摞书中抽出几本作业。韩信接过作业,对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流里流气地笑笑。李白还是看得愣了愣,尽管他们几乎每晚如此。
此后便再没有过多的交流,直到韩信抄完最后一本作业,李白又换上化学《五三》。
韩信望着低头刷题的李白,银丝搭在肩头,有几绺自然垂下。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男生也可以用“好看”这个词来形容。
时间在李白身上是静止的。没有美颜,没有滤镜,在这个熬夜内卷、激素爆炸的年龄,不长一颗青春痘。堪称奇迹。
韩信摸了摸自己脸上挤破粉刺后留下的痂,在桌底打开手机,私心想将李白的侧脸偷拍下来。但他最终还是没敢那么做,只是默默地解开缠在一起的耳机,在窗外值班老师看不见的一侧戴上。
李白正在计算碳酸钠的溶液质量分数,韩信开始补还没来得及看完的LPL。
那时的班级似乎又陷入一种无尽的浑浑噩噩中。
4
运动鞋底难耐地摩挲着水泥地面。韩信注视挂钟,习惯性开始收拾书包。极没有素质地将一只脚跨在走道上,他盯着指针,内心开始倒计时。
距离22:00还有五秒。
四、三、二、一。
韩信踩着放学的铃声,一瞬间便滑到教室门前,左脚刚迈出门槛,头顶就飘来两个字。
“韩信。”
他感觉呼吸停滞了一秒,内心已经有了答案。事实与他猜的相差无几,韩信转身向自己的座位望过去,李白也正好在看着他。
“嗯?”
就在他准备再询问下文时,便被一股汹涌而来的人潮挤出教室。很明显,韩信挡着路了。他被迫退到走廊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颇有种左右为难的架势。
但凡李白喊他,肯定有事。韩信犹豫再三,还是妥协了。
等李白慢条斯理拾掇好书本出来,他才将正刷着微博的手机锁屏,塞回口袋。
“什么事?”
李白左右看了看,确定大部分学生都已经离开,招呼韩信到一边。
“这几天似乎有人在找我。”李白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翻来覆去摆弄衬衫袖口的纽扣,“想问一下你……嗯……方便顺路送我一下?”
韩信听完,觉着被噎了一下。
“什么情况?”他又凑近一些询问对方。
李白摇摇头:“不清楚是什么人,孙尚香上午提醒我的。”
孙尚香也算是年级里有些头脸的人物,能打听到这些消息不足为奇,何况她和李白初中时也是同班。念在同窗三年,给李白提个醒也没什么。
至于为什么要针对李白,不用猜也知道是某人暗恋的女生向他表白,存心报复罢了。
想到这里,韩信讽刺地笑了笑。
“有空,随叫随到。”他摆摆手,让自己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住哪?我送。”
见韩信答应得这么爽快,对方倒有些始料未及。
“学校对面的小区。”李白愣了愣,过一会才反应过来,向他微微点头,“谢谢,麻烦你了。”
像这个年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一样,面对李白的道谢,韩信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发,闭眼回应一句:“呃,也不是什么多麻烦的事。”
一米八九的韩信难为情的样子实在有趣,李白忍不住轻笑一声。韩信偷偷睁开左眼打量着他,对方站在走廊暖黄色的灯光下,双手环在胸前,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单纯又不自知。
真好看啊——这是韩信能想到的唯一一句话,又俗又简单又真实。不知怎么,感觉心头被戳了一下,有些无法按捺的情绪,很微妙、不可名状。
“走吧,不早了。”韩信心虚地将头偏开一个角度,不敢直视李白。
“嗯。”
回过头时,甚至连韩信自己也不清楚,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会答应李白呢?大概是年轻气盛,古道热肠。但似乎总还有些别的东西,像一团缠得乱糟糟的耳机线,难以解开,也不想去解。
就好像那年今日,个头刚与讲台一般高,连红领巾都打成死结的自己,就学会了打架替人出头,学着动画片里的招式,向恃强凌弱的班干部小团体挥出拳头。尽管结果还是不出所料,被班委告状,在教室后罚了一整节课面壁。
只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却仍旧坚信正义只是偶尔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无论曾经是单纯的学生,亦或现在变成所谓的不良少年,韩信从一开始就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
他似乎在某一刻想起了许多事。想起那封长眠在垃圾桶底的情书,想起风中如蝶翼般翻动的字帖,想起那些被一夜间抛弃并不再被提起的梦。
其实很多事情都还来得及,他还有很长一段青春。
与李白并排走下教学楼,韩信抬头望了望天。城市熟悉的夜空几乎看不见星星,并不代表宇宙就没有星辰。尽管地面的灯火通明照亮天际,也仍旧掩盖不住恒星的辉光。
小时候,母亲喜欢编一些奇怪的心灵鸡汤,以此充当睡前故事,比如说每个为理想勤勉终生的人,都会成为一颗星星,当星星落下的时候,就是那些人回来看看的时候。
韩信却从未想过,或许他自己也是。
5
两人之间明显的身高差,与李白及腰的长发,结合在一起就能产生奇妙的效果。从身后看来,此刻韩信更像是在送女朋友回家。尽管这种东西他从来就没拥有过。
李白的弦绷得很紧,步伐也有些僵硬,韩信一路上只好随便谈论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
借着身高优势,韩信顺手便揽过对方的肩膀,李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意识到没有威胁后才慢慢放松身体。
有趣的反应,像某种小动物,韩信挑眉。
被韩信揽住肩膀时,李白没由来地产生一种错觉,如果作为女朋友能被这样照顾的话,那个女生一定很幸福。
下一秒,李白又赶紧把这种离谱的想法驱逐出去。奇怪,他在浮想联翩什么东西?
两人恰好避开了放学的高峰期。十点已过一刻钟,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走得迟的学生。
韩信送李白过了马路,正估摸着那些人会蹲在哪里,就瞥见路灯下孤零零杵着一个背单肩包的高中生。好死不死,就堵在小区门口。
那人转过身看见李白走来,不耐烦地跺跺脚,准备给这个优等生一点小小的拳头震撼。
但他刚迈出两步,又犹疑地止住了。韩信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所谓不良少年,只是平时老老实实在学校上课,双休节假日便会去网咖通宵,顺便吃点宵夜什么的,大多属于家长想管也有心无力的那种。
这些事韩信从高一开始就没少干,几乎成了这条街的老主顾,常去的店基本都办卡,反正钱多没处花。不过,这附近晚上照常营业的店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家,总不能一晚上都在LAWSON吃关东煮吧。
同校的都在一条街上摸鱼,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不认识也是面熟的。韩信虽然与他没什么交集,至少也知道是什么来头。高二理科8班的,在网咖通宵奋战时见过几次。
韩信周末带着裴擒虎出来上大分,经常碰见那家伙坐在一群街溜子旁边,八成也就是个弟弟。
男生左右没喊帮手,估计他大哥也没这工夫来处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李白注意到韩信的眼神,下意识警惕起来。
并不认识的男生站定不动,在惨黄的街灯下逆着光,五官看不清楚。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无论是韩信,还是与他勾肩搭背的裴擒虎,很明显都不是省油的灯。
韩信很自觉地往李白身边靠了靠,胳膊有意无意擦着对方的手臂。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对方的体温传递着一种安全的感觉。
男生自始至终站在路灯下,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目送两人走进小区,确认两人走远后,恨铁不成钢地踢了那路灯一脚,引得路过的学生家长侧目而视。
大概已经完全看不见那男生了,李白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刚才的人是8班的。”韩信侧过脸向他解释,随即摊了摊手,翻个白眼,“不认识,但是我见过几次。”
就算没说,李白也基本上猜出来他俩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我大概明白了。”
不过话说回来,被别的男生送回家这种事,换做是谁都会觉得丢人的吧。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区四下无人,李白除了听见野猫在草丛里叫唤,空调滴水打在雨棚上,就只剩下韩信厚重的脚步声,以及自己还未平缓的心跳。
本就有些接触不良的路灯,闪烁了两下便骤然熄灭,道路陷入浓郁的黑暗,看不见光。
猝不及防地,李白的步伐乱了一阵。他忽然间开始恐惧一些不切实际的存在,也许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从背后伸出手。
有件事值得一提,虽然身为男生,李白却是实打实的怕黑。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些时候却意外地表现得像个孩子。
“怎么?”察觉到李白没能及时跟上,韩信站在原地顿了顿,在黑暗中凭借感觉辨别对方的位置。
“没事,呃,看不见路,被绊了一下。”李白显得有些窘迫,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听出对方急于解释的语气,韩信倒是意料之中地猜出了缘由。他像之前那样走上前,轻轻一揽便将李白捞了过来,毫不在意。
“那就慢一点,走路中间。”
李白忽然觉得肩膀上那只手有力了许多。
毕竟很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等着晚三的补习班下课后就牵着他的手回家。李白只记得那是一串很黑、很长的路,暗处的生灵窥伺着他们,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多年之后,同样一种感觉将他唤醒。路很黑也很长,但总得有一个人陪他走下去。
摸着黑穿过一段路,韩信将李白送到单元门口。
“这就到了,也不远。”韩信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不用送你上去了吧?”
“不麻烦了,谢谢。”李白站在门禁前与他道别。
“诶,还是多跟着你几天吧,以防万一。”韩信摆手看了眼腕表,随后向岔路口走去。
走不过半步,又像忘记什么似的回头:“哦对,记得借我抄作业啊。”
这种没道理但又很直白的要求,还真是没办法拒绝,李白到底还是没忍住,听完便笑了出来。
6
“大哥,你变了。”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变帅了。”裴擒虎穿着荧光蓝的卫衣,米白色的小辫子被随意束在一侧,装模作样地练球。
韩信白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裴擒虎比划了一个手势表示了解,一脚将还在空中的球踩回地面。
“你最近怎么开始跟李白打交道了?想通了?要从良?”
韩信被问到关键问题,一开始还犹豫了几秒钟。后来觉得这话里有话,仔细一想发现不对,冲着裴擒虎踩着的球,一个大脚开出去,球跟着飞了老远。
“从尼玛的良!”
裴擒虎差点重心不稳栽一跟头。
“好哥哥,谋杀啊。”他被韩信这一下整得不轻,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捡球,“我又说错什么了?人家品学兼优的,你跟着一起掺和什么?”
韩信觉得他这小弟有点欠揍。
裴擒虎也是个不怕死的,球刚拾回来,又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说:“你知道不?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我说,你开始谈对象了。”
“所有人的描述出奇一致,都看见你放学跟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什么头发长长的,长得应该还算漂亮。你还不老实,对人家动手动脚。”
“woc,我当时内心真是天雷滚滚,跟了你一路,最后发现那哪是什么妹子,是李白!”
裴擒虎抱着足球开始指手画脚,声音越拔越高,不时引来操场上其他学生的注意。
韩信听完大跌眼镜,他就良心发现送李白回家而已,怎么女朋友的版本都传出来了。万万没有想到,别人眼中的他竟然成了登徒子,这下名誉扫地了。
“所以,你原来是个gay?”
这是一道送命题。
“滚,不是。”韩信怼回去,“别把我和你划等号。”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其实韩信并不反对同性恋,因为他身边就有一对。
在跟韩信拜把子之前,裴擒虎就已经和他的老相好成了。对象是裴擒虎住对门的发小,名字挺好听,叫弈星。
两家的长辈都互相认识,孩子关系也好,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经济高速发展,人民思想开放,天时地利人和,好了成了。过程之快,韩信无话可说。
寄。
裴擒虎每晚放学都会到文科11班门口,不为了别的,自然是去接弈星。韩信有时站在楼上,远远看着他们走在一起——裴擒虎光明正大地拉着弈星的胳膊,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说到底,他是有那么点嫉妒,但也只有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虽然身为裴擒虎的拜把大哥,韩信一向自负,优越感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裴擒虎所拥有的,自己注定无法得到。
无论是社交软件上的情侣头像、情人节礼物抑或是别的什么,似乎都在暗示韩信一个不争的现实。
2月14日,裴擒虎特地从某宝订了一整箱单身狗粮送给大哥,随箱附字条一张:
“老大情人节快乐,您慢慢吃。”
韩信当时真想捏爆他的狗头。
彼时懵懂的少年逐渐长大,回忆也慢慢发酵出另一种刺鼻的味道。
当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酸味已经掩盖不住时,周围认识的人都变成了某种水果的供应商。
裴擒虎是校足球队的前锋,平时训练偶尔受伤也是常事。韩信经常能见到弈星,他会替裴擒虎处理一些不小心擦破的伤口,有时会再带一瓶水。
弈星为人很好也很温柔,话不多,见到自己也会打招呼,做事也慢条斯理的。据说是年少有为的国手,还去棒子国打过比赛,下围棋很有一套。
韩信觉得裴擒虎一定很幸福,以至于每每谈及弈星,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自豪的笑容。
倒也有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比如小情侣干柴烈火在车库后接吻,也被他撞见过。韩信什么都没说,放弃了取脚踏车的念头,转身不着痕迹地离开,就当啥也没看见,深藏功与名。
他想想自己活得真失败,女朋友没有就算了,男朋友也没有。在这个正值发情恋爱的年龄,成天与赛道、游戏和烟酒相互取暖,什么母胎solo玩意。
一切思绪最后又终归现实,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韩信都缺了那么一块。
像一幅残缺的拼图,破碎的画面丢失了色彩,看不清所要呈现的图画,空缺的地方永远未知。
韩信也曾经臆想过训练结束后,能有人来扶他一把,好歹不用迈着抽筋的腿回家。或者,哪怕只是给自己送一瓶水呢?
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事实上,没人会在乎一个普通角色的死活,好像他在田径队里也是可有可无。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韩信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需要教导,需要关爱,需要一个能够体现自我价值的地方。
当李白拜托他时,韩信喜出望外,以至于他一口答应下来。
他觉得自己像个老物件,被弃置许久、无人问津,却又在某一天被人们想起,被打扫得干净、锃亮,重见天日。
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李白那一声道谢真的很重要。那是所有物质上的东西都无法比拟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它让韩信重新开始相信,原来身边还有人需要他,原来自己不是随随便便、可有可无。
也让他明白,其实一切,都还来得及。
7
也许C中的学生到死也没想到,从来只出现在政治试卷上的、所谓的校园文化周,有朝一日真能够突破那层粗糙的卷面,触手可及。
班主任宣读完活动通知后,高二3班一瞬间炸了,一众学生开始交头接耳,兴致勃勃。
反观韩信,就是个不合群的典型,需要单独拎出来讨论。
校园文化周,理科班跟着掺和什么东西?语文的文化常识做10题错5题,还参加比赛,洗洗睡吧。到时候被文科班吊着打,死字都不会写了。
总而言之,“我不参加”这四个字,确实是写在他脸上了。
李白一边听韩信对前后左右的同学大放厥词,也不急着阻止,认真在纸上记着老师的安排。
韩信并不知晓李白对此持怎样的态度,他时而瞥一眼对方,总觉得脊背发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刚下课就大事不妙。班主任前脚走出教室,韩信后脚便准备溜之大吉,然而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等等,韩信。”
虽然但是,又被叫住了。韩信在李白看不见的地方翻个白眼,随后回过头去。
李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摇了摇手中的纸:“我帮你报名了。”
比抽卡吃保底歪了还难受,有一种想要切腹自尽的感觉,他勉强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What the fuck?”
韩信快步走回去,一把夺过李白手中的那张纸,赫然一张崭新的报名表,首栏便是他的大名。
“刚才留意了一下,下星期有书法比赛。”没等韩信琢磨完,李白又重新将报名表收回去,“有软笔书法和硬笔书法,帮你报了硬笔的,不用谢。”
“可是我写的明明很……”韩信本想辩解,但“丑”字溜到嘴边时,他犹豫了。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或许是不愿意承认,又兴许是别的什么,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想参加这个比赛。
“自信一点,哪有这么容易输的。”李白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势在必得,“就当我欠你一顿饭,你不参加以后就没作业抄了。”
韩信耳边的嘈杂开始淡出,九点钟太阳日头正盛,天气很好,他身后因为一连串剧烈的动作,蒙上一层薄汗,白T恤粘在身上,是很普通的棉布质感。
李白站在窗边,天空是一种极其柔和的蓝,教室采光很好,在韩信眼中,他像围绕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热得发昏,又被空调吹得发颤。韩信只是无意识地沦陷在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里,如喝了微醺的酒,沉醉于清醒之中。
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目光顺着李白身后的窗户看去,洁净的玻面反射出另一个时空。时至今日都无法忘却,韩信又回忆起那间偌大教室中的故事。
来拿教具的老师遇见了当年的自己,他仔细翻了翻韩信的练习册,说:“自信一点,这字写的不是挺好的吗?”
男人复姓欧阳,是韩信的书法老师。他说韩信手劲很巧、下笔果断,学字大有前途。老师也偏爱这位因缘结识的学生,横平竖直、勾连点提,一笔一划都是亲自教的。
男人宽厚的手握着他的手,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字。
但那都是极其久远的事情了,像被扔到西伯利亚,在内心中长久冰封,却始终完好无损。
韩信记得他爹说,路都是自己选的,只要他不后悔就行。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不是书法放弃了他,而是韩信自己放弃了书法。
中考失利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宁愿躲在家长找不到的黑网吧里,两块钱一小时包整个下午,也没有再碰过一页字帖。
直到这个上午,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高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班级里,有一个极其特殊的人,似乎是在刁难他。
李白是个很奇妙的人,他总能激起自己内心的波澜,好像一切都在跟着他走一般,就像现在。
“行行行,那我试试。”一想到拒绝的话就会没作业抄,韩信不自觉在牛仔裤上蹭蹭手心的汗。
李白回以他一个平静的笑容:“别想太多,你不会输的。”
韩信盯着李白的脸,感觉有些不妙。胸腔传来一阵悸动,带着股不可名状的微妙。他赶紧换上一副不屑的样子,双手环在胸前,试图掩饰刚才的异样。
“那你还是早做准备吧,赢了记得请我吃饭。”
听着韩信阴阳怪气,李白有些无奈:“是是,一定不会忘的。”
其他的韩信不敢苟同,但至少有一件事,他觉得李白是说对了的。
年少的美梦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去过,老师说得对,李白说得对。他还有机会拾起笔,把半途而废的路走下去。路是他选的,是他离开的,也是他自己回来的。
如果这是李白希望看到的,他愿意再去试一试。就像在奋力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呢?
证明他足够优秀,不辜负李白的希冀。证明他能够做到,不枉恩师的期待。证明他还是他,有荣誉,有自己的价值。
似乎从老师之后,也不再有人对他期望什么了。韩信的父母很坦然,既然孩子平庸,那就这样吧,至少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同学老师也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他在班里总是很没有存在感,连着几天旷课,大家也不会问什么。
没有人指望他学习,既然腿脚利索,那就学体育吧。反正最后也学不出什么东西来,活该碌碌无为。
只是这死灰一般的世界,忽然加入一种不一样的颜色。韩信并不明白,其实李白给了他很多。
自信一点。
那句话与老师如出一辙,连语气都有着几分相似,许久未受褒扬的韩信愣了愣。
时隔多年,终于有第二个人能够认可他,哪怕他只是个成绩倒数的学生,是个街溜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他想起科教片里一种很浪漫的说法。
星辰之所以是星辰,地上再怎样灯火通明,也无法掩盖其光辉。在几百亿光年的彼端黯淡无光,是因为你没有见到恒星爆发的时候。
当它真正开始膨胀、炸裂,传来宇宙另一端的呼唤,带着古老的咆哮,冲破时空。
亿万光芒连为星河,日月也会为之黯然失色。
8
韩信像转眼间变了个人。李白发誓,他真的是亲眼目睹。
韩信的确说到做到,他答应自己会赢,那就一定要赢。他第二天就捎来一打练字用的方格纸,每天除了参加校队集训,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临帖。
李白本以为韩信只是开玩笑而已,其实输赢都无所谓,他不过想知道韩信的水有多深罢了。
冥冥中有种强烈的预感,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替韩信报了名,尽管自作主张从来就不是自己的风格。
如若是别人,李白也许就不会自说自话了,但韩信不一样。如果这个人是韩信,那他一定能够大放异彩。
似乎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着日光的味道,眼前的人能够轻易地夺走自己的视线。
李白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逐渐发现,韩信这一次是认真的。
至于另一件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则是关于韩信的功底,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简直深不可测。
练帖是分层次的,分为摹与临,临自然要比摹难得多,而更上一层的在于背临。他哪里知道,韩信临的帖子多半是直接背下来的。
就语文书上那些选文,于韩信来说不过皮毛而已。若不是他亲自提笔去写,李白决计不会了解,原来自己有多么无知。
虽然有点自以为是,李白总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优秀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但他心里是这样承认的。
直到他目睹韩信在晚自习时,抽出一本翻得磨边翘角的临帖文选,上下扫过几页,念念有词一番,最后将书扔在一边,看都不看就提笔成章。
李白CPU给干烧了。
什么叫深藏不露啊?
韩信从兰亭集序写到般若波罗蜜多经,又补了一篇长恨歌。虽然有时记不起下一句,会翻几遍文选,但绝大部分都是凭着印象写出来的。
大概是练书法的习惯,他在临帖时一定会将多年雷打不动的二郎腿放下去,立直上身,左手扶纸右手写字。
李白从晚自习时而瞄一眼对方,开始逐渐发展成偷窥。好在韩信写得正投入,自然没有在意那道在他身上久久驻足的视线。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在这个一切都充满无限可能的年纪。
李白像着了道似的:“你练完的纸别扔。”
“你还拿去卖破烂,补贴生活费是吧?”韩信乐了。
“参考一下,我字不好看,学习学习。”李白被盯得有点心虚。
韩信也听不出来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他双手一摊:“你随意。”
但其实心里恨不得去开香槟。
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小到还在念幼稚园的时候,幼师总会指着他写得毫无美感的字,说:
“字很好很工整,比我家一年级儿子写得还要好。”
他的田字簿被传遍整个教室。字很丑,但很工整,一笔一划地写,横就是横,竖就是竖。
李白开始收集韩信写过字的那些纸,每天带回家放在一个大信封里,那里面甚至还有韩信找他要作业时写的便笺。
是的,他一张也没有扔。
明明只是个不学习的倒数几名,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体育生,为什么呢?
大概从第一张便利贴传到他手上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明明只是用着最普通的中性笔,几块钱能买一大盒的那种,以及文具店里一块钱一根的笔芯,0.5毫米、黑色、子弹头,有什么不同呢?
李白答不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么好看的字,扔掉的话会很可惜。正因为出自韩信之手,所以才弥足珍贵。
身旁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蓄着一头被染成蓝色的长发,扎高马尾,穿着宽松又廉价的校服外套,脊背却挺得很直。
偌大教室里,所有人都趴在书桌上写字时,韩信另类的坐姿尤为显眼。
李白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觉得他很了不起。直起身板那一刻,韩信彻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眼中盛满光阴与春秋的沉淀,胜过李白看过的一切。颓废与沮丧不再,那便是韩信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这样的韩信无论何时都充满吸引力,比他自以为是、路边抽烟的样子好过不少。
也许韩信并不适合去做个摆烂的学生,那本来就不是他该有的样子。
穹顶之外还有穹顶,宇宙之外还有宇宙。世界很大,李白的见识很浅,但他从韩信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的世界有灯红酒绿、云雾熏烟,一条相去甚远的赛道,一杆笔与一本字帖,浩然正气、侠骨柔情,以及一颗即使隐藏在阴暗之下,却仍旧鲜活跳动的,少年的心。
9
日子像江河流淌,过得很快。日历翻了一页又一页,转眼便到了比赛的那一天。
韩信上战场了,带着全村的希望,又或许只是李白一个人的。
他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望着阶梯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有些局促不安。
韩信已意识到不能得胜的后果,不仅他会对自己失望,李白也会对他失望。
好久没有这种压迫感了。仿佛踏上赛道起点的那一刻,紧张、犹豫、恐惧、幸福、热血沸腾……
韩信看着他手中的中性笔,在草稿纸上随意画了几道,确保笔尖还能正常出水。
有些一本正经的学生对他侧目而视,韩信坐在教室最后,在这些所谓的优等生中明显不合群。
接着选文与方格纸分发,比赛开始。看到临摹选文的一瞬间,韩信像触电似的打了个激灵。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碑文了,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
韩信下意识唤了一声老师的名字,好在教室里吵吵嚷嚷,没有人听见。
这是欧阳询最得意的碑刻,也是老师最得意的临帖。尽管原作是软笔书法,在老师手下却通过一支普通的签字笔,成为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作品。
气势犹在,风骨尚存。
其实真正有魔力的不是一杆笔,而是老师的手。老师的手又握住他的,连带着温度将那奇妙的能力传给他,而他又将书于纸上。
好比骨牌的第一块倒下,连锁反应如电流传遍全身。
韩信闭上眼,想起些不值一提的琐事,也唤醒了当初那个死心眼的小孩子。
韩信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像有双手在身后推了他一把,让他坚信自己能够走到很远的地方。
那双手再度推直了韩信早已佝偻的身板,他将额前的刘海别在耳后,重复曾经做过无数遍的动作。
天气闷热,教室门窗大开,尽管韩信坐在最后一排,他仍是背对着后门的。
所以直到交卷的一刻他也没能发现,有人站在后门的墙侧,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注视他临完整篇选文。
李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过来。天很热,日头正盛的时候,他宁愿顶着下午的太阳,站在阶梯教室门口半小时,只为了能再多看一眼韩信专注的模样。
他一定是头脑发热了。
手中的易拉罐都快要被捂热起来,就是一罐冰柜里取出没多久的碳酸饮料。
啊,他记得韩信挺喜欢喝碳酸饮料来着。
李白被晒得有些目眩,靠在墙边,只不过依旧注视着韩信。一个写得投入,另一个看得入迷。
直到后来,周围的人与物逐渐淡出视线,像极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间。
李白全然不记得收卷声何时喊起,他只想着这段时间尤其漫长,钟表像被不停倒拨,滴落的水又回到屋檐上,重新滴落。
韩信并不知道,他将笔合上的一瞬间,在李白眼中仿佛利剑收鞘、无尚荣耀。
比赛草草结束又草草散场,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去,韩信也慢条斯理起身。他刚将笔塞进上衣口袋,前脚迈出座位,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韩信。”
见鬼了。
已经猜到来者何人的韩信,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回头,目光呆滞。
李白额角的汗珠在烈日下闪着一种晃眼的光,粘在身上的衬衫有些褶皱,白发沾满星辰般熠熠生辉。
韩信实在想不出,他究竟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等韩信接话,李白便将手中的易拉罐递过去。
他接过对方递来的饮料,可乐罐的表面在高温下凝出水滴,液体中的冷气透过皮肤传入掌心。
“辛苦了。”李白抹了抹头上的汗,对韩信礼貌一笑。
韩信扯开拉环,习惯性摆摆手。
“无妨。”
这种感觉像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开满校园的整条林荫道。
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没有不会开花的草。
韩信难得轻松地灌下一口碳酸饮料,靠在墙边准备跟李白聊聊比赛的事。
站在烈日下许久的李白还是没能撑住,中暑的身体就在韩信注视中向一侧倒去,轻飘飘像片羽毛。
最后失去意识之前,李白听见耳边有人呼唤自己,他思考了一下那个人是谁。认定视野中一点飘忽不定的蓝色时,他忽然又极为放心地扬起嘴角,后来索性就闭上了眼,任由思维陷入一种深度的放空。
10
李白隐隐约约觉得是三月清风拂面而来,当他睁开眼时,自己只是侧着身趴在课桌上,依旧是高二3班熟悉的教室。
韩信在一旁举着作业本,替他扇风。
李白当然是很没出息地中暑了,最后被韩信一路背回教室。
韩信本来望着窗外发呆,手上动作也扇得有一下没一下,看见李白醒了,便干脆把书一撂,顺带揉揉胳膊。
学校的垃圾空调坏得正是时候,真是三伏天里中了头彩。韩信抹一把额头的汗,扯了扯衣领透透气。
还是头一次伺候别人吧,也为难他了,李白心想。
韩信本人对这事没什么表态,他清楚李白体虚,经不起折腾。
后来李白趴在桌上休息时,韩信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总会随手取一本书替他扇扇风。
韩信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他只害怕李白又会中暑。
被父母伺候了十几年,第一次体会到服侍别人的辛苦。但正如父母对他那样,这其中也有种心甘情愿。
以前老师总念叨,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虽然曾经对此不屑一顾,时至今日韩信却好像参悟了什么。
他回忆起高二刚分班那一阵子的事,体育课上短短一千米,李白竟然要跑五分钟。
彼时的韩信只觉得这事很可笑,小娘们跑得都比他快。
但也正因如此,李白才需要被关照。既然体能优越,韩信就有责任,而不是将别人的缺陷拿来当做笑柄。
当李白突然晕厥时,韩信第一反应是扔掉手中没喝多少的可乐,把他背回教室。
如果是几个女生,面对这种情况或许会不知所措,但韩信不一样。因为有能力,所以就做了。
现在的气温不算很高,他还能受的住,可李白不行。
他从此收回了嘲讽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尽力而为。
韩信破天荒地开始伺候别人,于裴擒虎来说是件大跌眼镜的事情。何况这不是别人,又是李白,裴擒虎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希望是自己多虑了,但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韩信都像极了在走他当年的老路。
当然不至于对大哥的终生大事坐视不管,裴擒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决定晚上找弈星商量一二。
性取向摇摆不定,但你总有一天要做出个抉择。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不管时间多长,一年也好,两年也罢,他希望韩信能够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毕竟高中只有一次,高二3班只有一个,而那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人,错过一次便不会再来。
11
破破烂烂的作业本扇来三伏天的十里春风,也带来了风中的消息。今天也和往常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宜睡觉,忌学习。
韩信正给课间伏在桌上休息的李白扇风,眼前突然冲出来一人,将他手中的作业夺走,扔到地上。
“哎哟,老哥,不是,你真坐的住,赶紧去楼下!”
裴擒虎手脚并用从教室门外冲进来,走到韩信跟前大呼小叫。
“别吵。”韩信眉头一皱,对裴擒虎打扰李白休息有些不满。
“什么别吵,这是你自己的事,村里刚通网?”裴擒虎越说越激动,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比赛结果在楼下公示了。”
韩信身体僵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种猜测。
“我参加的那个?”
“啊对对对,你赶紧去!”裴擒虎一把将韩信从座位上拽起来。
两人折腾来折腾去,把一边打盹的李白吵醒了。听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是结果公示,李白便也跟着出来看看。
“这架势,是获奖了吧。”李白上下打量一番语无伦次的裴擒虎,“这么急着来传话。”
“还是白哥懂。”裴擒虎揶揄两句,给韩信使了个眼色,“走,大课间上课还早,就看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跟着遥遥领先的裴擒虎下到一楼。现在正是二十分钟的大课间,公示墙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学生,大红色的布告占满了整面墙。
“老大,你看最上面。”
他们顺着裴擒虎指的地方看去,是书画分类下的硬笔临帖。韩信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又觉得有些离谱,原地思索一阵子,还以为看走眼了。
特等奖一栏上夸张的字体泛着鎏金,有如奉天承运一般。
高一4班,上官婉儿。高二3班,韩信。
韩信在布告栏前挤眉弄眼,感觉学校的评委大概是午饭没吃饱,又揣测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没道理啊。
荣誉,这两个字是从来不会跟韩信沾边的。
他总是坐在后排看别人受表彰的那一类,在其他同学鼓掌的时候,跟着装模作样地把手交叠在一起,把头扭向窗外。
教室外除了四层楼高的水杉再无他物,韩信很入神地盯着杉树不规则的叶片,好像发现了什么别人都不得见的秘密。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不屑于这些褒奖的,韩信觉得他很了解自己。
大大小小的比赛,甚至学校组织的考试,那些人就像提前计划好了似的,从来不会带上他。
韩信发誓,他真的一点也不羡慕别人的鲜花与掌声,整个高中都用不完的文具,当然还有奖学金。
真的吗?
扪心自问,韩信一瞬间又沉默了。
裴擒虎和李白在红榜前说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两人的笑声,内容大概又是给他镀金之类的。韩信明明就站在两人身边,却无话可说。
有几个见过他的学生也在周围,还有同班同学,发现韩信本人也在场,便开始私下议论起来。
“就那个蓝头发的,在3班经常考年级倒数,听说是走的体育生。”
“还是全校特等奖,没看出来。”
“你又以貌取人了……”
之后的事带给韩信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裴擒虎拍拍自己肩膀,李白拉着他调侃,老师对他刮目相看,一切都按下了快进键,像一段段蒙太奇。
12
度过了泡沫般的一星期,直到再次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后知后觉的韩信才如梦初醒。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学校举行文化周闭幕式,象征性地为各组比赛的优胜选手颁奖。
“特等奖:高一4班,上官婉儿;高二3班,韩信……”
“请以上同学到主席台领奖。”
操场上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有气无力,音质不敢恭维的广播将年级主任原本就刺耳的声音放大了一百倍。
韩信正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新跑鞋发呆,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
“韩信。”
他转过身,发现是李白。对方匆忙地将校服外衣褪下,又展开递到他手上。
韩信的手指无意揉了揉化纤校服光洁的表面,衣袖与它主人的长发一样洁白干净。
“上去领奖,就差你了。”李白轻笑出声,稍稍用力,将韩信推出了3班的队伍。
韩信慢半拍应和了几声,欲言又止,他看看李白,看看手中被塞过来的校服,又抬头看看天。
灼人的上午,八点钟的太阳照得韩信有些目眩,视野中映出一些局部失明的淡紫色块。
他一边奔跑着一边将校服外套穿上,蓝马尾在空中上下散开,从劣质的人造草皮上踏过,绿草因静电贴在崭新的跑鞋上。
所有等待颁奖的学生尽数到位,韩信是最后一个,他来的太晚,只好站在那十个人的边缘。
校长领着两位副校站在中间,手中有学生会递来的奖状。
韩信局促不安地反复咬住下唇上几块死皮,双手插进校服松软的口袋又伸出来,无处可放。
从来只是旁观者的他,第一次站在这块由陈旧泛白的木条搭建的平台上,成为故事的主角。
李白的校服尺寸有些小,宽松的运动服贴在胳膊上,被太阳晒得暖融融,很舒服。
他忽略了化纤面料不透气的闷热,头一回规规矩矩将校服穿戴整齐。
这是对李白的尊重,也是对他那份荣誉的尊重。
那些过去的不安啊,羡慕啊,失落啊,嫉妒啊,都随着那份印有烫金字样的奖状被递到手中的一霎那,化作对未来无限的可能、对前路的憧憬。
无数个日夜交织成一张网,托住了那个正一点点下沉的自己。
“同学们,把奖状举起来,笑一笑。”负责新闻摄影的老师站在台下,漆黑的单反镜头面向他们对焦。
那些男生女生,每个人身上都折射出光的色彩。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无所谓发型有没有纷乱,衣领是否在向内翻。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
韩信绝对摆出了他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姿势,右手高高将奖状举过头顶,跟着其他人一同比耶。
每个人都迎着刺眼的日光,在镜头前睁大双眼。韩信的眼睛明明被刺激到将要落泪,却笑得如同傻子。
合影时,韩信隐隐约约看到3班队伍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向他招手,白色的头发格外显眼。
整个操场的时间都在按下快门那刻定格,少年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冲动,他忽然想大哭一场,将白汪汪的哭声传到过去与未来的每个日夜。
韩信吸了吸鼻子。天气很好。
13
他不知道自家的老父亲老母亲是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的。
事实上当门锁簧片弹开,韩信推门而入时,一阵油爆虾的香味勾住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运动的细胞。
韩信是极其好吃河鲜、海鲜之类的。这感觉不是一般地好。
一家人莫名其妙开了饭,他把那张卷成筒的奖状展开,烫金字样在白炽灯下闪得晃眼。
韩信记得老妈抱着她一边啵了一下,记得饭桌上被反复念叨的那句“有出息了”,还有他那早已失望的老爹眼中不一样的光。
稀里糊涂吃完这顿饭,爷俩目送老妈把盘子送进厨房。
父亲面前,当儿子的是没有秘密的。老爹开口问道,参赛的时候在想什么。
韩信欲言又止,他意识到不能说。
“有女生怂恿你去的?”
韩信抿嘴,摇摇头。
“你可不会去出风头,你妈不懂,老子还不懂吗?看上哪个同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此时,老母亲正如救星一般,打厨房里把他爹喊了进去。
韩信觉着父亲的威压远去了,又疲软下来。
他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韩信触电般想起李白的名字。直到有关那个人所有的记忆都如走马灯似的过了个遍,韩信开始迷茫起来。
直到白发的身影占据了白日梦的每一个瞬间,韩信依旧懵懂而不自知。
他只知道在这之前,直到唯一一个令他辗转反侧的女生杳无音讯后,韩信对于这种沉瘾又痛苦的情感,已经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了。
好像李白该死的像烟一样让他上瘾,要定时、定量。
阳光,空气,水,食物,烟,手机,跑步……噢,还有李白,缺一不可的日常。
裴擒虎,那是拜把子的好兄弟。至于李白,韩信打死也不愿承认他是自己哥们儿。
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呢?朋友,也不对。
韩信依旧不自知。
生活每天都是嘻嘻哈哈,稀里糊涂的。有些东西一旦突如其来,就是防不胜防。
潜意识里那些荒唐的部分,都在日夜梦境中成为现实,极其残忍。
韩信开始沉浸在一些不靠谱的臆想中,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值得的。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来到人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成绩很糟,人缘很糟,长的很糟,但梦想很好。
韩信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像一个英勇的骑士,将与风车进行一场骇人听闻的恶战。
他也许就是故事中那个沉迷传奇的乡绅,在醉生梦死中成就所谓的行侠仗义。
但他永远不会从幻梦中苏醒,也不用苏醒,因为他的家乡就在这里,一切也都真实无比。
14
后来,一切都远出乎李白的意料。
韩信举着打湿的抹布,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安”字。又到了老生常谈的问题,食品安全。
教室空无一人,除了吊扇嘎吱嘎吱在天花板上打旋,就只剩下粉笔与板面碰撞摩擦的声音。
李白在一边替韩信扶着椅子,免得这一米八的男生摔成伤残。
也许一切都是从那张奖状开始的。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之后的韩信有些不同,但说不上来是怎样一种违和。
两天前,小乔拉着孙尚香过来,问韩信愿不愿意帮忙出黑板报。
他似乎对突如其来凑上前的女生有些窘迫,半天没什么反应,最后征求性地看了看李白。
“我帮你打下手。”李白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韩信与他对视,确认眼神不是在开玩笑。
他的大学霸疯了?放着午休的时间不回家也不学习,跑来出黑板报?
李白也觉得自己疯了,傻的可以。
韩信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还是那句话。
“听李白的。”
这件事对李白而言是无关痛痒的,但对韩信来说意义重大。
他看到这个另类又不合群的少年开始融入集体,第一次选择放下过往。对他紧闭已久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丝缝隙,门外是一片被韩信向往已久的新天新地。
李白知道他不该阻拦,韩信本就属于那个世界,而不是在阴暗角落抽完一支又一支的烟。
这不只是集体与个人之间的门,不只是一扇用来排除异己的门。
李白知道,这是韩信的心门。
踩着板凳的韩信一面维持平衡,艰难地顺着抹布留下的水渍描边。那四脚不平的凳子噔噔晃起来,又被李白压下去。
他站在一侧抬头,韩信写得很入神,旁若无人。
给字描边需要一定的技巧,他也是第一次上手。字的部件被描得有些扭曲,闭合处衔接并不自然,但韩信自始至终没有抱怨什么。
不满意的地方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反反覆覆。
这样的他,令李白感到窒息。
李白头一次盯着一个男生出神。
就是那种倔强固执却又认认真真、无怨无悔的个性,触动了他的内心。
面对同样困难的事情,即便不是出黑板报,李白也总是会暗自诟病、牢骚满腹。
于他而言,那都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
李白从没有考虑过认认真真对待这些事,哪怕只有一次。他只会想方设法地逃避,或者干脆糊弄过去。
直到面对韩信的那一天,李白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输了个彻底。
无论再怎样金玉其表,他的内在甚至不如韩信十分之一。
他走得太远了,被太多不明所以的荣誉蒙蔽,反而失去了最原始的执拗与脚踏实地,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当韩信完成最后一笔,李白仍旧神游天际。
他将粉笔头丢回盒中,拍拍双手,粉尘迎风扬起。李白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成了。”韩信觉着拍得不干净,下意识把手在衣服上蹭蹭,白T恤便多了几处斑斓的痕迹。
吸进太多粉尘有些刺激,话音刚落,他又接着打了一响亮的喷嚏。
“辛苦了。”李白抬头对视比他高了十几厘米的韩信,少年的碎发上挂着晶亮的石灰粉。
他伸手帮韩信拂去头发与脸颊粘上的粉笔灰,好像抖落星辰,空中飘满霜雪。
韩信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并没有抗拒。
板报的文字工作已到尾声,破旧黑板上的标题与社论占据了大部分板面,女生们手绘的鲜花与藤蔓点缀在四周,将孤零零的文字圈在一起。
花与叶顺着藤条延伸到文字之间,绽放出生机盎然的色彩。
那朵玫瑰最终没有开在隔绝一切的玻璃钟罩里。
它感受到这个世界的阳光在催它上路,听到冰雪消融,星河涌动,云流与土地窃窃私语。
它绽放在这块斑驳掉漆的黑板上,绽放在那些并不美观却倾注全力的文字间。
它绽放在少年心中,敲开了紧闭已久的心门。
在黑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块并不明显的区域,里面写着这次板报的所有参与人员。
“绘画:小乔;策划&材料:孙尚香;文字:韩信、李白。”
15
李白与韩信走出食堂时,校园里只余下零星几个学生,来去匆匆。
韩信拍了一下电子表的触摸屏,数字显示12:54。他将时间报给李白,意犹未尽伸了个懒腰。
日头正盛,远处的教学楼在燥热的空气中浮动,如水中波纹,扭曲且不真实。李白觉得地面的黑瓷砖下一秒就要冒烟,而后灼烧起来。
韩信赶紧拿起手上的防晒服,披盖头一样搭在李白头顶。
李白噗地笑出声,将落在眼前的一支袖口撂回身后。
“不至于吧?”
就说为什么韩信下楼还带件衣服,明明他又不穿。敢情是给自己准备的。
不久前中暑的事,仍然只是碎片般一闪而过,但对于李白来说,那是段痛苦却甘之如饴的回忆。
因为有个人从始至终,一直都在。
李白摩挲着防晒服滑腻的面料,尺码略大的衣物将他上半身很好地包裹在里面。
“怎么不至于?”韩信望天,白了一眼,“你千万别再中暑了,又得把你背回去。”
万一我不在,别人背不背你还说不定呢。
“给大哥发好人卡。”李白头脑一热,凑过去便有了挑逗韩信的念头,“大哥照顾得是,感激不尽。”
一口一个“大哥”倒是喊得亲切,他的小祖宗怎么会做出如此不矜持的举动。
李白那张令无数女生羡慕的脸贴着他的肩膀,双颊染上淡淡绯红。韩信近到可以数清他狭长的睫毛,较高的体温透过一层衣料传递过来,令他有些心跳加速。
毕竟是理科班,男生勾肩搭背凑得近一些也没什么,韩信与裴擒虎也经常哥俩好地搂在一起,却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李白看着心不在焉的韩信,不知怎么的有些失落。他从韩信身边退开,回头才意识到已经走远了。
教学楼在上一个路口,而他们早就走过了。
待韩信完全神游进另一栋建筑,李白远远地呼喊一声,没有回应。他只好叹一口气,又慢条斯理地追上。
当头顶那股袭人的灼烧感不再,一阵穿堂风令韩信重回现实,他莫名其妙走进艺术中心去了。
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随后李白跟了进来,对方正欲过去,却又驻足而止。
韩信从艺术楼狭长的连廊间穿过,像在寻找什么。
待李白追上他时,韩信正站在墙边,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过的作品。是一篇李白并不熟悉的古文,字体娟秀入神,落笔轻重分明。
高二3班,韩信。作品的抬头如是写道。
李白一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
韩信对着那文章许久,心思却不在上面。
李白看不透他究竟在思考什么,只记得凝固的气氛持续了很久,久到光影下移动的浮尘都慢了下来,在空中一起一落。
日光被玻璃制的天顶削弱得有些温和,并不灼眼的淡白化开韩信棱角分明的五官。
那张蜡黄且有些黝黑,带着体育生独有的特点,而又布满青春痘的脸,像静止在时光中的雕塑。
他深陷于自己的意念之中,旁若无人。
李白将搭在肩头的防晒服取下,悉心叠好。
他望了望一墙之外的晴空,建筑的隔离令李白感到有些酥软。室内温度刚好,粘在背后的衬衫又被自然风干。
惬意地靠在护栏边,李白打量着艺术楼内不过几平米的天井。
日光从狭窄的天窗倾泻下来,黑斑丛生的碎石掩盖在光雾下,连带一棵生得并不挺拔的樟树。
韩信背对着那处天井,破旧的空调外机噪音很响,除了充满灰尘的风扇缓缓转动,一切似乎都处于另一个维度。
李白的世界按下静音,被熟悉而温暖的感觉带走了意识,半梦半醒。
许久,或许真的是许久以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浅眠。
“李白,你有空吗?”
他不明所以地回应一声,还是迷迷糊糊,没有醒透。
韩信没有在意对方有气无力的回答,他的喉结开始颤动,发出少年变声期略微沙哑的声音。
“陪我去看看老师吧。”
也许这种混沌不清的茫然模糊了李白的神经,他依旧神志无知,没什么反应。没有问韩信所谓的老师是谁,也不清楚将要去往何地。
李白在一瞬间忘却了许多事,只记得又向韩信重复了一个字。
“嗯。”
被剥夺午觉后的困意席卷而来,他揉了揉眼,努力挣扎着看向韩信。韩信也在看着他。
到最后,李白看见视野中那个人影不断放大,直到挡住天井上大部分光线。
他被一只宽厚的手掌遮蔽了视线,连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他闭上眼。
“睡吧,我背你回去。”
李白听着那声音的主人叹了口气,语调略显无奈。
直到李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嘟囔了什么,隐约靠在一个有些暖和的地方,下巴搁在硬物上,不算很舒服,但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受。
他被韩信小心翼翼地背着,好像背负的是少年无处安放的青春,以及漫长到无法预测的余生。
韩信从连廊间走过,裱在玻璃框内的纸终于又看见了天井,光柱投在围栏间狭小的土地中,樟树吐绿,碧草复新。
这张纸会一直坐在画框里,等到樟树与建筑一般高,等到绿叶伸出天窗,再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16
当李白稀里糊涂地回去,俨然想起许久前做出的承诺时,已是晚自习后放学的事了。
“可别不认账啊。”韩信阴阳怪气地指着李白,“不就请顿饭吗,对吧?”
韩信又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李白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简直活脱脱一个讨债的痞子。
“信哥所言极是。”
李白也跟着一拍脑袋附和起来。
自然是愿赌服输的。但问题又在于还没开始赌,李白就已经输了。
无论这次比赛韩信是输是赢,他横竖都逃不过三个字:请吃饭。
为了逼韩信出马,真是挖了个天大的坑,让自己往里跳。李白盘算了一下手头的钱,倘若不太过分,付两人一顿饭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意外地,他并没有感到过多心疼。
能够看到韩信开始一点点改变,一点点做回自己。至此,李白已经别无所求。
时间自然定在双休日,出于对李白身体状况的关怀,他这位懂事的信哥约好下午四点在校门口见面。
当李白准时赶到,韩信已恭候多时。
对方今天意外地着装整洁,就算只穿着短袖格子衬衫与工装九分裤,在李白眼中,韩信依旧是韩信。
还是那个令他移不开视线的少年,承载着李白对青春所有的美好幻想。
韩信大概也意识到面见老师的隆重性,穿着随意并不妥帖。但毕竟狗改不了吃屎。
韩信还是很随意地坐在自行车上,叮叮当当冲着李白拨弄自行车铃。
也不知是从哪弄来辆破自行车,车身黯淡无光、锈迹斑斑,款式也是异常老旧,仿佛上世纪流落下来的破烂。
扔到潘家园或者琉璃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李白心想。
“这车能骑?”李白上下考量一番,抱臂而立。
“不坐拉倒。”韩信一听这话,老不乐意了,“对面就有单车,给你扫一辆自己蹬。”
韩信举起手机往路口指了指,作势就要过马路。
李白当然知道这是在揶揄他,都十六七岁的人了还不会脚踏车,一言难尽。
小时候怕疼,从车上一摔,一哭一闹,父母好劝歹劝,死活不肯再学车。于是这事后来就一直搁着,搁到李白高中二年级。
说出来别人都替他尴尬。
李白说起这件事前,韩信用他手上的RIO担保,绝对不会笑,否则把饮料倒他头上。
结果大课间,全班都听到韩信掀翻房顶的笑声,李白手一滑把鸡尾酒灌得他全身都是。
李白本就不怎么会说话,又被韩信冷嘲热讽两句,还正戳到痛点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习惯性将碎发顺回耳后,不自在地捏着袖口。
韩信难得捕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他看着李白有意无意的小动作,心头有些痒痒的。
“算了,你坐上来吧。”韩信有些窘迫地抓抓头发,最后还是缓下语气。
他招呼得很耐心,像是对待一只小动物,生怕吓到李白。
李白听着对方服软的语气,便也善解人意地应了一声,顺水推舟了。
17
太子爷放着公共交通不坐,把全城十三条地铁视若无物,亲自蹬车,自然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韩信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只是单纯想让李白知道,他有能力带你到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年轻人近乎于显摆却又意味不明的行动约束着韩信的思考,毕竟性情中人做事不需要理由。
“坐稳了。”
韩信回头与后座上的李白交换一个眼神,确认对方坐好后才踏上车蹬,摇摇晃晃向前驶去。
李白侧身坐在车后,随自行车加速向后仰去,又因惯性靠在了韩信后背上。
“这车我爸年轻时候骑的,有些年头了,用倒是能用。”
李白坐在韩信身后,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老旧链条时不时擦出咔哒声,后座的扶手覆着一层粗糙的铁锈。
大概是载着人令韩信有些力不从心,车头左右轮转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
他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地前行,尽管在李白眼中看起来十分吃力,却意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李白一手遮过头顶,从人行道边的荫翳下望了望天空,阳光被分割成极细小的条状,碎汞般自叶片间流落。
周围的一切都在倒退,前进的路人反向移动,学校正门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韩信脖颈后细密的汗珠反射出一层不真切的光。
李白随意把玩着韩信搭在身后的马尾。蓝发又长了几寸,大概平时保养得并不细致,发梢开始有些分叉、蓬松,看起来乱糟糟的。
他凑的很近,近到能够嗅到洗发水的淡香。
当李白将视线从手中一绺长发上转移时,他注意到了韩信那一整片湿淋淋的后背。衬衫吸汗而平贴在身后,泛出隐隐约约的肤色。
震惊之余,李白内心复杂。眼前这个像水里捞出来的人,让他想到了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从第一节物理课开始,老师就告诉过李白,物理是一门永恒而包容万象的学问。
但他对物质守恒定律的理解,永远只停留在总计62分的解答题上。
真理之所以为真理,或许不只是拿来应试。
这世上绝不会有凭空消失的事物,觉得轻松,是因为别人替你承担了重量。
平时他甚至很难察觉到,自己平凡而安稳的校园生活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
走夜路有人送,挑事有人摆平,中暑了有人背,午休有人扇风,就连出门也有人替他蹬车。
久而久之,李白似乎觉得这一切再自然不过,好像理所当然。
安逸地在后座上悠哉游哉,李白差点就忘却了那些被运算无数遍的公式。
所谓的安稳,不过是另一个人背负着你的压力,替你承受本不属于他的一切。
韩信不傻,但他宁愿负重前行。李白想,也许这就是韩信关心一个人的方式。
他不会做无法实现的梦,只是醒时梦里总有一种呼唤,让他甘愿倾尽所有。
那些呼唤最终又传到很远的地方,听得李白心里一起一落。
18
他们就读的高中建在市区外围,至市中心至少有半小时的路程。
韩信一手扶着车把,另一手开始翻导航,翻得太认真也没注意看路,若不是李白提醒,差点连人带车撞到绿化带上去。
被李白再三强调、明令禁止,韩信只好在李白看不见的角度吐了吐舌头,将手机收起来。
从热闹的步行街前穿过,车辆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红绿灯一等就是90秒起步。
李白承认这一切都很吸引人,毕竟父母很少会带他到这些地方。
小孩子嘛,好好学习,乱七八糟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韩信停在路口等信号灯,顺便回头瞥一眼李白,对方正看着广场中央的巨幅荧屏。屏幕上播放着广告,画面中一群年轻人围着火锅。
虽然谈到学习,韩信并不擅长,但在某些方面,不得不说他反应很快。
“找个时间,我俩下馆子去?”
李白那点小心思被点破,颇有些无奈,但也只是象征性地拍了下韩信的后背。
“你嘴真贫。”
这话传到韩信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撒娇,确实挺可爱的。
他嗤笑一声,很给面子地没再说话,等信号灯转绿,脚蹬一踩又连着车轱辘走起来。
韩信无聊便把玩着车铃,一路叮叮当当驶入市中心。
老城区的烟尘令李白不适地揉了揉眼。眼前泛着青黄的旧街建筑有种莫名的熟悉。
路口是一处教学楼,仍旧封锁在生锈的铁门之后,沧桑得像是老电影中的学校。
这里是李白的小学。
韩信刹车的一瞬间,李白随着惯性撞在对方后背上。
从老城区离开得太久,竟有种捉摸不定的陌生与惶恐。
“这小学还在啊。”
韩信冷不丁冒出那么一句,李白听不出他的情绪。
他从后座上下来,走到韩信身边,对方坐在车上张望着校门,摇着头又若有所思。
“当年还在这念过书,现在都快不认识这里了。”
李白诧异道:“我好像没见过你。”
“巧了,我也不认识你。”韩信耸肩,双手一摊。
两人对视片刻,会心一笑。
韩信将车就近停了,靠着贴满小广告的墙坐下,招呼李白过来。
顺手解开一粒衬衫扣子,韩信把贴在皮肤上的布料扯开,接着问李白:
“热不热?”
属于是明知故问了。
“还好。”
李白幽幽地回一句,声音都有些打飘,盯着韩信胸膛前时而露出的肌肤,心里涌上些奇怪的念头。
见李白一副敢想不敢说的表情,韩信心里感叹一声有趣,于是起身拍拍长裤上的灰,摸出手机。
“小卖铺这附近有一家,走,买两根冰棍去。”
大概被热得有些恍惚,李白的思维还不知在哪里神游,一时竟没什么反应。
韩信见左右没人跟上来,又绕回去,在李白眼前用力打了个响指:
“走了。”
“哎!”李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一跳,反应过来情况后,又对着韩信支支吾吾,“我今天……”
“慌什么,我又没说让你付钱。”
李白不知所措的模样着实有趣,韩信心下正乐,心情大好,走过去拉着手臂将对方带过来,右手很自然地压着他的肩膀。
那只宽厚而有力的手再次覆上李白肩头,带着一种不知名的悸动,李白看看韩信,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双手背在身后,尽量不妨碍到对方。
生活中总有些东西会让你一见钟情。李白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童话:
“是你花费在玫瑰上的时间,让它变得如此珍贵。”
对于彼此来说,韩信就是韩信,李白就是李白。他们都只是D中1873个高二学生的其中之一。
但正是你花费在我身上的时间,让你与其他1871个人相比,在我眼中与众不同。
19
韩信站在林荫道上。
老城区虽人烟稀少,绿化却比新开发的市区要好很多,呼吸间的风带着凉意,以及童年挥之不去的味道。
韩信和李白都是在市中心长大的,毕业后便因所谓的学业问题搬到了别处去。
高中与大学城的新校区也陆陆续续迁至市区边缘,学校走了,人自然也跟着离开。
价格炒得再贵,爹妈挤破脑袋,还不是为了一个学区房。
学校迁去远处,商业区失去支撑,昔日人来人往的市中心最后只留下一具空壳。
韩信踢了一脚挡路的小石子,不是很自在。
当年经常光顾的小卖部还待在原来的位置,店面里外翻新了一阵,顶大的霓虹灯管招牌挨在一边。
不在放学时段,小店生意清冷,老板坐在门面里玩着手机。
韩信推开冰柜门取了两支雪糕,甩给李白一支,绿豆味。
韩信问一声价,随后开手机付了钱。
他瞥一眼那些摆在显眼位置的零食,对那些五毛一包的辣条和干脆面记忆犹新。
放学迫不及待地掏钱买一包,回家路上边走边吃,一包能吃很长时间。
韩信想问李白要不要来两包,别说是两包,现在买二十包的钱都绰绰有余。
小学从牙缝里抠早餐钱买的零食,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廉价,似乎都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他左右琢磨一番,感觉李白这样的好学生,应该不会吃些来历不明的三无产品,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谢,破费了。”
李白就着冰棒的包装捏了捏,塑料皮上结着一层冰霜。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韩信挑眉,说完将冰棒叼在嘴里。
韩信也是热昏头了,直接一口咬下去,牙齿跟磕上块砖似的,疼得龇牙咧嘴。
冰柜的制冷效果真不错。
他前后观察一下毫发无损的冰棍,上面只有一个淡淡的牙印,碍于面子又不好跟一块砖计较。
见韩信一脸吃瘪,李白捂嘴笑笑,倒也很配合地没发出声音。
小卖部再往前就是学校的正门,到少年宫还有一站路要走。
经过小学大门时,韩信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看了一眼。铁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为学生进出方便。
破破烂烂的绿茵场上有几个孩子在踢球,一个小胖子气喘吁吁地朝门口走来,满头是汗,胳膊里还夹着足球。
韩信心想,年轻真好。
小胖子一边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连蹦带跳走到铁门前。
“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美眉跳芭蕾。”
韩信听着小胖子的顺口溜,顿时膛目结舌。仿佛被这句童谣带到了七年前的今天,同样的语调,韵脚都未曾改变。
“四年级的帅哥没人陪,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鸳鸯一对对。”
小胖子推着铁门,忽然停顿了一下。
“一对对,下一句是?”
“初中的学费还是那么贵,不如去混黑社会。”
韩信走上前去蹲下,跟那个小学生对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白甚至害怕他这样会吓到小朋友。
“对,有钱有势有地位,晚上还有美女陪!”
小朋友迅速想起了后续,激动得抱紧手中脏兮兮的足球。
看着一大一小有说有笑,李白眼中闪过一束光,16岁的少年与三四年级的小学生凑在一起,好像他们俩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白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天气,他在小学里一定听过同样的顺口溜。
就是在他被老师吩咐去抱作业本的时候,总有一个小孩,下课时在整个楼道里东跑西窜,唱念做打,嘴里喊的也是同样的词。
“娶个老婆叫玫瑰,生个儿子叫乌龟。”
“乌龟乌龟快长大,老子教你日本话。”
“咪西咪西嘎嘎滴,你妈是我抢来滴!”
韩信与那孩子异口同声地念出来,两种不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跨越了一个代际。
念完这段愚蠢且幼稚的顺口溜,两人一同在原地大笑不止。
韩信拍拍那孩子的肩膀,起身替他推开铁门。
“耶,大哥哥你谁呀?”小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一脸笑嘻嘻问着韩信。
“是你大师兄。”韩信食指与中指合一,对小学生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
“噢!师兄再见,我先回家了!”小孩子也很天真,说什么就信什么,抱着足球向韩信挥挥手,向马路对面跑开了。
“再见。”韩信抱臂,捏着冰棒棍向小朋友挥了挥。
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校园在晨钟暮鼓中垂垂老去,但总有些东西仍旧完好无损,从不让人失望。
李白走上前推推韩信,有些试探地说道:
“我似乎记起来了,我听过这段话。”
“哦?”韩信回身,眼中有些惊喜。
“下课在楼道里唱顺口溜的,是你吧?”李白指了指韩信胸口,“难怪到现在还记这么清楚。”
李白猜得倒不假,一语道破。
韩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认了。
“呃,也许大概好像是的。”
李白笑了,韩信更不好意思了。
缘分就是缘分,其实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面,不是吗?
其实韩信没有看上去那么桀骜不驯,变化的只是外表,不变的怎么样都不会变。
尽管顺口溜的内容庸俗不堪,但曾经那个手舞足蹈的小学生,时至今日还是这么有朝气,一如既往。
听说这座小学也要拆迁,与临近的小学合并了。老城区的新学生越来越少,学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也许这将是母校收下的最后一批学生,等他们全部毕业,偌大的城市便再没有这所学校的容身之地。
高一时地理老师说,市中心衰落是城市发展的必然,但那不代表它将永远衰败下去。总有一天人们还会回到这里,为老城区赋予新生。
李白看看破旧的铁校门,在心中向六年母校陌陌致敬。
韩信觉得最近李白做白日梦有点厉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又在发呆,赶紧走了。”
韩信扶额叹息,过去抓着李白的手腕,稍稍使力往前一带,身后那人一个踉跄后便跟着走了。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李白并没有挣脱,任由韩信抓着,忽略了手腕处传来的疼痛。
韩信将吃完的冰棒棍随手一抛,正中路边的垃圾箱。
学校定时播放的下课铃仍旧在双休日响起,悠远的铃声回荡在街道上空,还是和当年一样悦耳响亮。
20
少年宫离学校并不多路,过两条街、一个红绿灯便是了。
韩信很怀念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市少年宫的牌子挂在大门一侧,白中泛黄有些陈旧。
将近下午五点,周末补习放课的学生三五成群离开,交头接耳,讨论的也许是昨晚苟到最后的吃鸡,又或许是明天早上逃不开的星期一。
李白曾在这里学过一段时间的数竞,但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他真的很讨厌为一道题目想破头的感觉,一道题半小时,李白坐不住。
所有做不出来的都是破题。但如今转念一想,谁又是天生就会数竞的呢?
“当初能在这地方老老实实坐三年,这么想我也挺了不起的。”
韩信一边走,对着道路周围的建筑指指点点。
“什么?”李白诧异。
“我在这里练字,初一开始练了三年,中考完甩手不干了,就这样。”
韩信双手背在头后,伸个懒腰。
李白看着他一副悠游自在的样子,沉默不语。
他只道是韩信练过楷书,却不曾晓得这一学就是三年。
以为功夫是这么好来的?那要将别人的努力视为何物?
李白一向自恃甚高,韩信的资质定是在他之下的。但能拿特等奖的就是韩信,而偏偏不是他。
自以为是的天才气不过,可事实就是如此。
韩信最怕气氛突然安静,李白突然闹脾气。鬼知道他刚才又犯什么忌讳了,赶紧举手认怂。
“啊不不不,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我学了有什么用,成绩还是照样倒数。”韩信左右围着李白走,在路中间尤其引人注目,“练两个破字能怎样,上大街卖艺去?您行行好买我两张字吧。''
李白倒是不出意料,噗嗤笑出声来。
在李白看来,韩信总能有办法给他想要的。
就像哄女生开心,无论怎样贬低自己,只要你不再满面愁容,便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韩信对李白的事情总是很上心,有时甚至超过他自己。
他不是没有缺点,但无论他有多大的缺点,韩信都是李白身边那个独一无二而又相见恨晚的同桌。
李白承认他有时善妒,他觉得韩信不应当这么好命。一个老师眼中的盲流子,一块父母看来的朽木,凭什么?
凭他有一样李白永远缺失的东西,踏实的心。
李白曾踌躇满志地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学科竞赛,却总以安慰性的参与奖草草告终,偶尔入围也只是三等奖,颇有虎头蛇尾的味道。
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终于在一个所谓的问题学生身上找到了答案。
才学了三个月数竞,就开始摔桌子撕书的天才,你想做什么?
父亲说,自以为是的人,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21
韩信捏捏李白胳膊上的软肉,也跟着笑起来。
李白内心本来一阵翻涌,被韩信左右打岔倒也尽数忘却了,好似过眼云烟、一吹即散。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来到韩信曾经上课的教学楼前,收敛好情绪便一齐踏进阴凉的建筑内。
水泥地上没有铺设瓷砖,楼梯的木制扶手掉漆开裂,浸水的墙皮发霉脱落,白炽灯管忽暗忽明。
韩信循着印象找到当年的办公室,也许老师早已搬走,或许还选择留在这里。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爷忽然间有点踌躇,被李白推了一把,磨磨蹭蹭挨到办公室门前。
李白靠在窗外替韩信看了看,做个手势示意他进去,自己则留在办公室外,好给韩信一点私人空间。
第一次这么正经地来拜望老师,让韩信这个多年不正经的学生感到手足无措。
好在他还是壮着胆子进去了,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老师刚刚下课,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欧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认出韩信,两人坐在办公室里谈了许久,感慨韶光易逝,物是人非。
人总要长大的,可能变得不再像当年一样充满期待,逐渐学会消磨时光,学会摆烂躺平。
但忽然有一天,你又想把那些曾经抛诸脑后的愿望,一件一件慢慢拾回来。
是李白拉了他一把,浪子回头,悬崖勒马。
韩信越来越相信一切都还不晚,他的未来不会是班主任所谓的死路一条,高考后混个专科草草了事。
老师临走前又送了韩信一套字帖,一则劝勉他再接再厉,二则别有用意。
欧阳当然注意到走廊上站着的另一个人,似乎正是在等候韩信。
“女朋友?”他悄悄指了指窗外,面露喜色。
韩信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老师肯定把长发的李白认成女生了。
“哦,现在还不是,那要加油啊。”欧阳用食指敲了敲桌面,话里有话。
韩信忽然舌头打结,期期艾艾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老师作为四十出头的过来人,当然知道韩信这是害羞,也就不再追问。
其实,老师问下那句话的霎那间,韩信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很想点头。
拿着老师塞给自己的字帖,韩信为刚才的想法感到不知所措。
他怎么了?
“你问那女生想不想学,若是愿意,假期慢慢培养感情便是。”欧阳坐在办公桌前指点道。
韩信头脑里正一团浆糊,听老师如是说道,也就木讷地点头。
一番勉励后,韩信与欧阳客套两句便离开办公室。
李白在走廊外等候多时。
韩信照着老师交代的说辞现学现卖,不出所料对方答应了。
青春正是神奇在这无限可能的时刻,它让我们重新相信平凡的生活也会有奇迹,哪怕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韩信难为情地挠了挠脸,曾经被挤破的青春痘结成坚硬的痂,布满双颊。
这些曾经破败流血的地方将慢慢愈合,却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烙印在韩信脸上,再无法除去。
在李白眼中,虽然他的容貌已无法恢复,但一手端正工整的楷书却无可挑剔,这就是韩信的第二张脸,足矣让李白忽略他所遗憾的一切。
他最终收起了在韩信面前清高的架子,因为李白知道,面对韩信他其实一无所有。
他想与这个卓尔不群的少年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李白第一次为一个男生深深吸引。
他以为韩信是那个能为他解开心结的人,殊不知多年以后,真正解开心结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22
从少年宫出来后天色已暗,还得赶回学校附近,路也挺远。
韩信循着印象就近找了家馆子,小时候爹妈经常带他去,店里招牌的是淮扬菜。
家常料理价格不贵,两人总共也就吃了一百出头,严格意义上来说,至少七十是韩信一个人吃的。
饭店是无纸化点餐,韩信挨着李白坐在仿古的木条凳上,一边问对方想吃什么,一边倒哧手机。
什么文思豆腐,大烫干丝,蟹粉狮子头,扬州炒饭,松鼠鳜鱼。
韩信一道接一道地报菜名,李白左右也看不明白,好在两个人都不怎么挑食,也就随他乱点了。
真到动筷子的时候,李白才领教到体育生的厉害。
韩信的嘴压根没停过,好似饿鬼投胎、蝗虫过境,一桌子鱼肉被他吃空三分之二。
吃得带劲了又喊店家拿点啤酒,当着李白的面一罐接一罐吹,拉着对方一起喝,不喝就作势要揪着衣领硬灌。
李白深知不能跟酒品差的计较,于是韩信说什么也就照做了,开一罐青岛跟着碰杯。
这样看来真是相形见绌。
倒不是吃不惯淮扬菜,而是李白一向胃口不好,食量颇少又吃得斯文,细嚼慢咽,半天不见菜变少。
说到酒李白倒也能喝一点,就是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胀气得厉害,不是滋味。
韩信吃得差不多了,抽张餐巾纸随便擦两下,用筷子另一端戳戳李白的胳膊:
“你这不行啊,啥都不吃,难怪只有一米六。”
李白甩给他一个眼刀。
他的身体素质差是有目共睹的。
在学校成天缩在教室里,不是学习就是在去学习的路上,一坐就是六七个小时,又不愿意运动,怎么可能有食欲。
之前韩信跟着李白去食堂,好家伙真是奇葩,三毛钱的白米饭,再加一勺盐水烂菜叶。
都不知道他怎么咽得下去,天天吃斋,上辈子当和尚的?
这种糟糕透顶的生活令韩信咋舌,实在看不下去,好歹也是李白同桌,总该做些什么。
“那不行,得想办法把你养肥一点。”韩信打个酒嗝,起身拍拍裤子,拿出手机准备去结账,“不然屠宰场都不要你。”
“什么?等等,你去哪?”李白看韩信起来,怎么看都像没带钱要跑路,也没消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付账啊。”韩信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脸喝得有些微醺泛红。
“不是我请?我去付吧。”李白一手拿出钱夹,正准备把神志不清的韩信拦住。
谁料韩信转身就把手机在李白面前晃了晃,微信钱包。
¥14789.00。
万恶的资本主义。
趁着李白目光呆滞的两秒,酒劲上来的韩信大笑甩手而去,到柜台前结了帐。
回来顺手递给李白一罐凉茶:“没开发票,店家送的。”
两人打点好随身物品,晕头转向走出餐馆,倒也顺着原路找到了韩信破破烂烂的车。
老城区晚上总有些冷清,光线也不是很好,街上偶尔路过几个行人。
韩信慢悠悠地骑着车驶出去,大概是酒劲还没过,和李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什么话了,便哼着曲调唱起了歌。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迎着晚间忽急忽停的风,破旧的自行车悄悄走过大桥,从散步的老人身边路过,从匆忙的孩子身边路过,惊起停在路边的飞鸟。
韩信唱出来醉醺醺的,咬词有些不准确,听起来却又是另一种风格。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几句是非,也无法将我的热情冷却,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李白拢了拢被风吹得四散的长发,听着韩信抑扬顿挫的歌声,不自觉轻笑起来。
估计韩信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唱歌还蛮好听的。歌词含糊不清,但每个音节都踩准了点,不得不说很有天赋。
韩信天生自带低音,只是平时很少唱歌,别人都不知道罢了。
李白不知道韩信为何想到周董的七里香,像是给他听,又像是诉说自己的心事,两人都没有点破彼此。
他跟着韩信的节拍轻轻吟哦,将熟悉的歌词接了下去。即使是没有伴奏的清唱,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窗台蝴蝶,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
“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他们的情歌唱得很慢,和慢悠悠的自行车一样,没有周董歌声中对热恋的期望,平静又单纯。
老城区的夏夜并不燥热,李白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一边又担心韩信酒驾出事。
事实上,韩信很快便证明他想多了。
“说个正事。”韩信咳了两嗓子,唱得有点口干舌燥,“以后放学跟我去跑步,不跑完三圈不准去食堂。”
李白本来在车后座上吹着风挺惬意,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眉毛拧了拧。
“驳回,我跑不动。”
“那就更要跑了。”韩信像是知道李白要跟他讨价还价,于是丑话说在前头,“先说好,我有办法治你。”
李白心下暗笑,韩信还真是酒壮了胆子,什么话都敢放。
“那我晚上不去食堂就是,就在班里写作业。”
韩信听完大呼一声:“你敢!”
声音中有隐忍的怒火,似乎是惹韩信生气了,李白身子不自觉颤了颤。
“好好好,你说得对,都听你的。”
这时候较劲起来,他俩都要摔在马路牙子上,李白很识相地没有再反驳。
见对方很快妥协了,韩信自在地吹了个唿哨,那点不愉快也跟着烟消云散。
直到把李白送回小区,在单元门前停车道别,韩信看着他进了门禁才转身离开。
此刻已经是晚上八点。
“记住了,李白。”韩信临走前还不忘了要强调一遍,“放学跟我去跑步,别想歪门邪道。”
原本心情挺好的李白脸一黑,装模作样回应他两句。
真是话多。
23
星期一返校时,韩信仍念念不忘昨天的flag。
催李白跑步与吃饭是一样积极的事,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这样的。
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韩信听了二十分钟就开始打瞌睡,瞌睡过去又精神恍惚,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又忽然惊醒,生物钟准确得可怕。
他把饭卡往上衣口袋里一塞,又瞟了眼李白。对方还在记笔记,饭卡也安安静静躺在抽屉里。
很好,看来他还没想开溜。来自韩信的认可。
下课铃刚响,韩信正准备拉住李白,结果这人直接推开挡路的课桌,踩着前排同学的板凳翻身一跃,食指与中指夹着饭卡,出了门拔腿就跑。
卧槽!
“李白你个司马玩意!回来!”
见被李白摆了一道,韩信当场爆粗,旁边刚下课的吃瓜群众面面相觑。
这哪是没想逃跑,感情李白是耿耿于怀,今天专门有备而来,打韩信一个措手不及。
韩信以李白母亲为圆心,祖宗十八代为半径,把他家上上下下在心里问候了遍。
开溜归开溜,但话说回来,李白是不是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怎么可能跑得过体育生呢?
韩信自信一笑,把校服外套脱了丢在课桌上,在裴擒虎惊恐的眼光中追了出去。
“大哥你干……”
还没来得及回应,韩信就已经在走廊上跑远了。
但他刚才那副蓄势待发、踌躇满志的样子,自从去年市田径赛后,裴擒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李白真是个无法定义的存在,裴擒虎心想,至少这段时间以来,他又从一蹶不振的韩信身上看到许多无限接近于可能的奇迹。
刚放学没多久,楼道里的学生还不是很多,李白轻松离开教学楼,一路向食堂奔去,心里笑着韩信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但小看别人真是他最大的缺点。
李白跑着跑着,估摸韩信正被拥挤的人流堵在楼梯道上,进退两难又无可奈何,便适时放慢了脚步,毕竟他现在已经迈不动腿了。
李白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时间,手中夹着的饭卡忽然被一股力量拽走。后知后觉的某人发现情况不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韩信正握着他的饭卡向他招手。
“跑之前动动脑子行不行,亏你那么聪明。”
韩信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走过来拍了拍正在大喘气的李白,顺便揉了揉他乱糟糟的白发。
“你——饭卡还我!”
李白跑得太快有些缺氧,腹部岔气疼得厉害,此刻面部充血,脸颊看起来红红的。
韩信见李白这副模样,玩心大起,手臂一伸就把李白的饭卡举过头顶,欠扁地挑了挑眉毛:
“你来拿呀。”
李白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费劲地踮起脚去够,人都快趴到韩信身上去了,却仍旧离他的饭卡差的很远。
这该死的身高压制。
李白半天没拿回自己的饭卡,反而被韩信照着额头弹了一下:
“大夏天的,咱们贴在一起很热诶。”
李白一脸不情愿地推开韩信,捂着额头被指甲盖弹到的地方,幽怨地盯着他。
真是太可爱了,韩信心想。
“你这样盯着,我会有种负罪感。”韩信耸耸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走,跑完步把饭卡还你。”
这次轮到李白吃瘪了,但又能怎么样呢,硬抢肯定抢不过,跑也跑不过,只能就范。
韩信左思右想,寻思这样强迫李白有点不公平。万一对方赌气,什么作业都不借自己抄,那他四舍五入可就自掘坟墓了。
“我也不仗着这点欺负你。”韩信把李白带到田径场,边走边说,“如果哪天快到让我逮不住,以后绝不找你麻烦。”
李白还在气头上,对韩信也爱答不理的,含含糊糊应了两声,也没在意。
后来的故事多半像我们想的那样,但也有许多意外。
也许今天绝望到令你窒息,可似乎一觉醒来又什么都忘记了,明天依旧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被逼到赛道起点时,李白内心是崩溃的,不过当他真的跟着韩信开始热身时,好像这一切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韩信教他动作的时候很认真,会一遍遍纠正自己,他说如果热身不到位,剧烈运动起来很快就会抽筋。
也许,韩信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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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记得把头发扎起来。”韩信挑起李白耳边一绺白发,捏起来丝丝滑滑的,“披着碍事。”
尽管这样的动作很轻挑,李白却并没感到僭越,大概他们的关系在不经意间已经上升到一定高度了。
毕竟有韩信亲自指点,李白还是蛮期待的。
对方自然是了解李白身体状况的,每日训练暂且先跑800米内道,不限时。
李白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知道韩信已经放海了,这训练量还不及田径队的一半。
刚放学,操场上就占满了跑步踢球打球的学生,熙熙攘攘一片,倒是跟食堂同样热闹。
同年级的男生抱着球疯狂冲向场地,为数不多的几个篮球架被迅速占领,各自为营。
以前,李白是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的,在他眼里,这都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一批人,浪费时间、无所事事。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实他错了。
小情侣在操场上一边慢跑一边谈心。作为公共体育场所开放的田径场,混入六七十岁老大爷的身影。附近小学也借用这里的足球场开展集训,小朋友们穿着崭新的球衣,一板一眼跟着教练学传球。
李白在这所高中读书一年多,第一次走进这片放学后从不涉足的大操场。
学校有条可堪入典的标语,“运动敲开永生之门”,多年来李白对此嗤之以鼻。
但当他真的跟着韩信走进来,踏上破破烂烂的塑胶跑道,踩着劣质的人造草皮,李白瞬间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生命最璀璨不过,是在运动的此刻。
推开那些死气沉沉的书,一加一,二加二。尽管学习是青春最重要的定义,但渗透进每一个毛孔的光与风、自然的呼吸,给予你健康、愉悦和自由。
那才是更接近于青春本质的意义。
韩信站在八百米的起点线上,只套了一件短袖与七分裤,反手叉腰招呼对方过来:
“你不想吃饭,老子还是要吃的,快点。”
口无遮拦地说着冷酷无情的话,韩信还是耐心带李白一点点跑起来。
他的小祖宗果然很争气,才跑三百米就开始岔气,捂着腰侧的肌肉,呼吸急促又困难。
李白以为韩信会嘲讽自己几句,侧腹又疼得钻心,不觉想停下脚步,却生怕被韩信变本加厉催促。
韩信当然知道李白这是什么情况,练长跑的对这事太熟悉了。
简直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感觉。
“你可以减速,但永远不要走。”韩信与李白并排跑在内道,瞟了眼呼吸困难的李白,又将头抬起,专心目视前方,“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跑回之前的状态了。”
韩信记得很清楚,当初第一次参加集训,教练千叮咛万嘱咐的也是这句话。
很多事情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跑两步就开始走,这是李白做过无数次的事情了。他不是什么耐受力很好的孩子,身体精贵不能受苦,怕疼又懈怠,父母也没办法。
直到今天,一切又变得不一样起来。如果是韩信的要求,李白宁愿坚持一小会,再坚持一小会。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对于李白而言,韩信本身就与众不同。
尽管已经减慢到与快步走差不多的速度,李白却仍旧维持跑步的姿势与步伐。
他第一次感受突破身体极限的感觉,侧腹疼到神志不清,喉咙隐约尝出铁锈味。
但只要韩信还在奔跑,他就没有理由停下。
“调整呼吸,随你两步一呼吸还是三步都行。”
“别低头,平视前方。”
“不要按着腰,疼就忍住。”
磨磨蹭蹭跑一个八百米,韩信一刻不停地纠正李白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没有这样耐心过。
李白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但对韩信吩咐的每一件事,他都会尽量做出调整。
踏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李白感觉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
刚想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又被韩信一把拉住:
“别坐,走两步或者站一会。”
李白有气无力地回应一声,扶着韩信的肩膀靠了一会。韩信也没有说什么,就任由李白贴在胳膊上。
李白咳嗽几声,口腔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心跳依旧没有缓过来,身上汗流浃背。
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八百米,但对于李白来说,已经超过他此前所有的上限了。
全程跑完八百米,那是想都不敢想的,顶多跑一点走一点,剩下的直接不装了,坐等不及格。
韩信陪李白跑完,只觉得像散了个步,面不红心不跳,身体稍微有些发热。他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扶着李白去食堂。
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李白。
“饭卡还你。”
韩信笑得一脸志得意满,李白忽然间又气不起来了。对方总是这样,他也早就习惯了。
在这段最好的时光里总有些不可或缺的东西,比如学习,比如运动,比如独一无二的同桌。
教室的铁栅栏依旧封不住青春的朝气蓬勃,其实每个人都拥有与生俱来的活力,只是李白迟疑犹豫,不曾唤醒。
如山的作业与光鲜亮丽的成绩,象征勤奋,象征实力,但终究不能带给你健康的身体与旺盛的精力。
它甚至让你产生一种惰性,好像暗无天日、穷经皓首是理所当然,多跑一步都是在浪费生命。
运动不息,生命不止。
这时小镇做题家才幡然醒悟,原来看不起体育生是一件多么幼稚的事情。
在他眼中,韩信是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好像天生便属于风云变幻的赛场,代表一种无懈可击的符号,能够挣脱桎梏、一往无前。
他觉得,体育生其实真的很了不起。
25
韩信盯梢起来是没有下限的。见过连体育课都不放过你的同桌吗?
“解散,自由活动,不准往食堂跑!”体育老师哔哔吹着哨子,摆摆手像在赶鸭子。
被晒得蔫了吧唧的学生们一阵欢呼,一哄而散。
就在李白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准备神不知鬼不觉溜回教室写作业时,一道阴影从天而降。
李白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韩信。
“来来来,我们去……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还什么都没干呢。”韩信从李白身后绕过来,嬉皮笑脸,“今天不跑步了,来打球。”
篮球一直是韩信除长跑外的业余爱好,毕竟占着一米八的身高压制,不去打篮球多亏。
李白原本是极不耐烦的,他只想早早离开聒噪的操场,早早回教室写完今天的作业,然后早早回家。
但身体总是比思想更诚实,运动鞋底像被强力502粘在篮球场上,动弹不得。
拒绝的话吐到喉咙里,在舌尖上绕了几圈,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潜意识在阻止李白转身离开,李白知道如果现在拒绝的话,他一定会后悔的。
他不敢去想象韩信在那以后,会以一种怎样失望的眼神看着他,道歉之后悄然离去。
这并不是李白所希望的。
他自然而然答应了韩信,尽管万般不愿,却依旧想去守护少年单纯又炽热的心。
李白知道,韩信只是想帮助他,仅此而已。
韩信会教他传球扣篮,一遍又一遍演示三分投篮的动作。
一米六的李白并没有身高优势,韩信却告诉他,只要你还热爱这项运动,总能有办法弥补先天的不足。
之后的体育课,韩信每个星期都会带李白体验不一样的项目,有些甚至连韩信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他耍着器材室借来的羽毛球拍,向霸占体育馆的女生们借块场地,两个菜鸡就在众目睽睽下,隔着一张网开始互殴。
韩信打羽毛球的水平可谓和李白半斤八两,属于闭着眼乱打的类型,臂力还大得出奇,一发下去就是个漂亮的出界球。
一轮下来居然打出了5:9,韩信比李白还少4分,围观的众人拍手称快,输了比赛的某人也是啼笑皆非。
后来,韩信直接把准备训练的裴擒虎拽过来,指名道姓让他给李白陪练。
这种吃饱了撑的倒贴钱的事情,裴擒虎当然不肯答应。
“你教不教?”韩信指着鼻子问他。
“大哥,咱要训练啊。”裴擒虎左脚后撤、右手摆臂,就差转身开跑。
韩信见裴擒虎不肯就范,嘴角向下撇了一个弧度,直接灵魂拷问:
“上星期煎饼钱是谁付的?”
“大哥我错了,马上教。”
裴擒虎正被问到紧要关头,见狡辩不过去了,只好低头装孙子。
校足球队前锋本人现场教学,韩信倒成了个臭捡球的,被裴擒虎呼来喝去、好不热闹,示范点球的时候还要客串门将,被裴擒虎一个大脚差点开到脸上,李白都在一边捏了把汗。
直到放假,韩信都没有放过李白的打算。中秋、国庆甚至寒假,但凡三天以上的假期,韩信必抽一天拉着李白出来放风。
李白要是不肯答应,韩信就跑到他家小区楼下,把门禁的呼叫器按到爆炸为止。
鬼知道他是从哪弄来李白家门牌号的。
学校附近的公交站有班车直达森林公园,海拔两百多米的一片山区,环境优美、天然氧吧。
除了平时沿着环形公路爬爬山,韩信更大的兴趣在于教李白骑车。
李白是被韩信连哄带骗坐上自行车的,为了让他放心练车,韩信还从街道卫生站买了个医疗箱。
当李白能在森林公园的主干道上一路通行,终于不再左右摇摆的时候,韩信便把手里的箱子随手一丢,往登山道边的长椅上一坐,这事就成了。
往往事实不遂人愿,韩信屁股还没捂热板凳,下一秒耳边便传来惨叫,就看到李白连人带车倒在路中间,行人们投来同情的目光。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韩信扶额,摸索摸索把扔进草丛的医疗箱捡起来,又转身找李白去了。
这样被韩信拉着天南地北训练的效果,于李白而言,虽然不是立竿见影,却总在隐隐约约间影响着他的生活。
韩信甩着饭卡替李白付了钱,机器自动扣款11元6角,很明显打了不只一份菜。
万年只有盐水烂菜叶和泛黄早稻米的餐盘中,多了一份青椒小炒肉。
这可是能跟裴擒虎吹一个星期的大新闻,李白吃肉了。
“祖宗,开荤啦?”韩信用筷子试探了一下李白盘子里的肉片。
“食堂你家开的?只准你吃?”李白以一种奇怪的眼光审视韩信。
“行行行,当然可以。”韩信说着就把筷子举起来,将刚才戳了半天的肉片夹走,“我来帮你试试肉咸不咸。”
结果肉片还没夹起来,就被另一双筷子打了下去。
“你就是想吃我碗里的肉。”李白白了韩信一眼,“自己不是有吗。”
“孤陋寡闻,别人碗里的吃起来才香。”韩信继续狡辩,又把筷子伸进来。
“什么歪门邪道?”李白懒得听他那套歪理,直接上筷子跟韩信打起来,在餐桌上撞得噼啪作响。
看起来枯燥油腻且没有一点意义的晚饭时间,因为一片肉而变得无可替代。
李白很快适应了肉食生活,毕竟每天长跑结束后真的很累。在韩信监督下,他在食堂剩饭的次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李白每天在食堂的标语上看到这句话,却从没怎么实践过。
他觉得韩信一定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强大到足矣令他苟延残喘的身体重获新生。
毕竟生命的奇迹无法解释。
长期锻炼最有益的效果,是增强了李白的睡眠质量,睡眠质量又直接影响上课的注意力与听课效率,进而促进知识的吸收与巩固,最终提高成绩。
良性循环与恶性循环,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当李白兴冲冲地告诉父母终于学会骑车时,大学教书多年的两位中年教师第一次从他们儿子的眼中,发现一束不同往日的光。
李白的父母觉得韩信是个很神奇的孩子,不谈成绩、不谈学习,只作为李白的朋友来看,对于李白的改变,韩信真的付出了很多。
下一次家长会时,他们甚至提出想见一见韩信,或者订一处高档餐厅请客,至少是对这孩子给予李白帮助的感激。
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但一想到要带着父母去见韩信一家子,懵懂无知的李白莫名其妙觉得扭捏脸红,内心憧憬着更进一步的未来,却又碍于脸面无从出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这种汹涌而来的情愫却如疾风骤雨般,头一次让李白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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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赶不上李白的速度时,韩信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也许是他高估了自己,又或者低估了李白的进步。
总而言之,李白的体能,已经在逐渐向他接近。虽然一时还不能达到很大的突破,速度却明显比以前快了许多。
一千米,韩信差一点和李白同时过终点线。
他发现自己不能再吊儿郎当下去了,每天陪李白小打小闹,对于韩信自己的水平来说,没有一星半点的提升,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倒退。
韩信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参加集训了,每天晚自习前的训练,也只是跟在队伍最后摸鱼。
这种程度的能力退化,对于体育生来说是致命的。
被快乐冲昏头脑的韩信终于意识到情况的严峻。
下学期校队就要出征参赛,田径向来是C中拿得出手的项目。
校队向来容不得韩信这种混吃等死的学生,教练也早就看他不顺眼,倘若下学期的省赛一败涂地,被逐出校队就是他唯一的下场。
这是韩信最后的机会。
当裴擒虎远远望见一团蓝毛往操场走来时,他甚至怀疑自己近视又深了,琢磨着明天去买两盒度数更高的日抛。
韩信双休日来学校加训,除非母猪会上树,鱼会倒着游,坐在他前排的马可波罗去找国际部的橘右京表白。
等韩信拎着他那双价值不菲的定制跑鞋走到裴擒虎跟前时,还装模作样打了声招呼。
裴擒虎觉得他出门前一定没有看黄历。
校足球队和校田径队双休日都是需要加训的,为了保证身体能够适应高强度运动,理论上训练一天都不可以中断。
韩信正属于那种能躲几次就躲几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训练的老油条。
反正每次训练成绩都是垫底,在田径队里也是可有可无,天天坐在后面混吃混喝,岂不美哉。
也不知今天韩信又哪根筋搭错了,主动跑过来加训。
裴擒虎并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切蹊跷归根结底都在李白身上。
他趁韩信不注意,打开QQ发了条消息,备注上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嫂子。
裴擒虎是明白人,他知道韩信跟李白在一起是迟早的。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他想起自己此前与弈星的种种,一切都再相像不过。
【白哥,老大在操场训练,你有空来不?】
裴擒虎试探性地发了条消息,心虚得像是在做贼。
【好。】
李白看样子也在玩手机,短暂沉默后迅速回了消息。
他正疑虑为何是裴擒虎发来消息,却又是关于韩信的,条件反射容不得李白多想,顺理成章便答应下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白向来聪明,这时倒也难得糊涂一次,并未看出丝毫破绽。
【替老大谢谢白哥!可以顺便带条湿毛巾,打瓶温水备用。我先去训练了。】
裴擒虎决定好人做到底,看大哥来的时候除了一双跑鞋,两手空空,干脆把韩信平时训练准备的东西也尽数交代下来。
【好的,麻烦你了,回见。】
李白回复完消息便关了手机,准备东西之余收拾了一支笔、几本作业,准备带到运动场继续写。
他翻箱倒柜找出冬天用的保温杯兑了些热水,亲自尝过水温,确认不冷不热后,才转身和父母打个招呼出门。
父母听他又是去找韩信,况且还在学校,倒也没再盘问什么,随他去了。
当李白准确无误地在一队体育生中找到对方时,韩信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立刻反应过来肇事者,李白不请自来,除了那个挨千刀的裴擒虎还能有谁。
韩信对此倒也没多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但当他看到李白手里拎着一袋东西时,韩信愣了一下。
有些东西很明显不是李白需要的,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真的是一言难尽。
韩信也不是没有过幻想时间,或许漂亮的女生能来给他送水、递毛巾,陪他一起训练,结束后再去校门口喝杯奶茶什么的。
正值青春期发育旺盛的时候,韩信当然会有某些方面的需求。他不是没试过找女朋友,是根本就没有谈成过。
在这种颜值和成绩决定一切的地方,韩信实在算不上出众的那一类,连凑合都勉勉强强。
也许他就是这辈子活该没有女人缘,八字不合,阴阳相冲。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样满面痤疮也是找不出第二个,皮肤黄中泛黑,自带让女生远离的体质。
但李白看到的不是韩信的容貌,他并不嫌弃对方那在同龄人中略显可憎一张脸。
当韩信一手无可挑剔的书法全校夺魁,他自信的笑容让李白忽略了不好的一切。
李白从韩信身上看到了比容貌更可贵的东西,那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成绩,在这个星辰般闪耀的少年身上,都显得黯然失色。
韩信面对着特地跑过来陪他的李白,感动到想抱着他大哭一场。
那种终于被认可、被理解、被接纳的感觉,无可代替。
后来很多个天朗气清的双休日,李白都会坐在体育场边的台阶上,膝盖上铺着作业,手里转着笔,看看正在训练的韩信,咬咬自动铅笔末端的橡皮。
韩信开始收敛他吊儿郎当的个性,每一次训练都当作再正式不过的比赛,两步一呼,两步一吸,掐点,数秒,刷新记录,突破极限。
裴擒虎从没有见过这样认真的韩信,教练掐秒表时的神情充满诧异,被他逐一超越的队友心存不甘,在终点线迎接的李白满目欣喜。
因为李白在这里,所以他要将自己最好的都发挥出来。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韩信对得起校队的荣誉,对得起体育生的身份,对得起李白为他付出的时间。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拼命追寻的东西,你不停奔跑,所以你存在。
今天的世界有点不同,水往高处流,太阳向东走,时钟会倒拨,花落又花开。
韩信会给李白点一杯他最喜欢的红豆奶茶,半糖、多加珍珠、少放冰。看李白喝着奶茶心满意足的样子,韩信总会喜形于色。
他从李白身上找回很多曾经遗失的东西,想起那封长眠地下的情书,潸然泪下。
韩信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哭起来的人,他偷偷揉了揉眼睛,没有让李白发现。
他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老师弃、同学嫌,扔到茫茫人海中就能消失不见。
但李白的到来让韩信弄懂了一件事。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
哪怕只剩下一个支点,也能够撬动整个地球。一路前行,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27
又是每学期班委换届选举的时候。
班主任的规矩是,一学期一批人,全班轮值,总有轮到你的时候。
高二上学期的时候,文理刚分科不久,班干团队也是临时组建的,人员配置多多少少有些随意。
裴擒虎就是在这风口浪尖的关键时刻被推上体育委员的。
兢兢业业一学期,小弟任劳任怨也是广受好评。
周一班会时,光荣退休的裴擒虎便将这球一脚踢到了韩信身上。
班主任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体委人选。裴擒虎不假思索地答道,韩信。
这名字一报,四下里便议论纷纷。但最后到举手表决的环节,还是有许多同学投出了赞成的一票。
首先是同桌的李白,裴擒虎、马可波罗两位同为体育生的难兄难弟,接着是和韩信有些交情的男生们,也有些没说过几句话的学生。
甚至包括刚来的转校生铠,也在角落里默默举起了手。百里守约看到铠已经同意,于是也懒懒散散地挥手示意。
孙尚香和小乔前后讨论几句,一片女生齐刷刷地举了手。
韩信与李白坐在班级中间,看着四面八方举起的手臂,肤色各异,高低不一。
但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每一个同学、每一票。
一切还要追溯到韩信发迹的那天,他被宣传委员孙尚香指派为黑板报常驻组员,偶尔也帮班级做一些抄写性的文字工作。
毕竟全班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写出比韩信更漂亮的字了。
高二3班的黑板报常驻评优前三,韩信帮孙策手抄的情书撩到了重点班的周瑜,他的卷面依旧是语文老师赞不绝口的对象,李白也在韩信指导下逐渐脱离扭曲的字形。
每当广播通知各班到年级部领取教辅资料,又或者老师吩咐去校门口取来送达学校的试卷时,李白总会戳一戳韩信的胳膊,而后者往往会主动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跑出教室。
韩信跑得很快,所以让他去拿最不耽误时间。
他的行为又带起一众自觉的男生,几人纷纷跟着去搬运书籍资料,不应当劳烦女生动手。
韩信所做的每一件事,同学们都看在眼里,为集体付出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让梦想得偿所愿。
无数只手围住了韩信,令这个不曾被注意的少年第一次感到窒息。
全班46人,36票同意,表决通过。
噼里啪啦的掌声震耳欲聋,李白在一声盖过一声的嘈杂中对韩信这样说:
“你应得的。”
小学,初中,甚至高一,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肯定过韩信。
因为他一直畏缩在角落里,什么也不愿意说,什么也不愿意做。
他手握才华,却茫然不知所措。
即便容貌无法恢复,摆烂深入骨髓,他还能够用才华点亮明天。
其实韩信一点也不差劲,太子脾气下依旧无可动摇的是少年的心。
褪色到熔化的世界又逐渐清晰,增添出更多样的色彩。他的生活像极了老电视机的黑白画面,却只在一瞬间色彩斑斓。
我在最需要的时候遇见你,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冗长的换届选举结束后,班主任又宣布一则重磅消息。
高二学期的春季运动会近在咫尺,阳春三月、不寒不燥,正是体育竞赛的最佳时间。
这件事将安排新任体委韩信全权负责,可另行安排人手,务必负责到位。
这下正是韩信小人得志的时候了,手里拿着从班主任处领来的秩序册,抽出一张草稿纸,顺手拉住了正准备开溜的李白。
“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韩信学着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口气,提笔就在纸上潇洒写下李白的名字。
李白听着这口气酸得厉害,低头一看,原来是运动会的报名表。
这B就自作主张给他报了——踢毽子!
李白简直想以头抢地了此残生,真不愧是韩信,也只能是韩信。您可真记仇啊。
韩信当然还对李白替他报名书法比赛的事耿耿于怀,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报复而已。
今天滥用私权、狗仗人势,韩信也是彻底做了一回坦荡小人。
不过有趣的是,他并没有恶意刁难李白。
说到踢毽子,虽然大部分男生一窍不通,李白却已经达到一种炉火纯青的水平。
据知情人士透露,李白中考体育选考项之一就是踢毽子,并且还是一分钟95个以上满分通过。
韩信保证,就这事他能跟裴擒虎吹两个星期。
被韩信强制报名,李白心里当然不悦,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自己有错在先,理亏是自然的。
“放心,就你那水平,大家都知道。”韩信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知道你是依托答辩,李白暗自腹诽。
玩笑归玩笑,给李白登记报名后,紧接着就有一群学生来参加各种项目,把韩信的桌子围得水泄不通。
新体委当着大家的面,率先垂范报了个男子3000米,正是他的主攻项目。
云缨、孙尚香、花木兰这些大大咧咧的女生也来凑热闹,打打闹闹、推推搡搡的,最后决定一起参加项目。
一张报名表很快被填满了名字,理科班在运动会这种事上,向来比文科生要积极许多。
看着韩信被围了一圈又一圈,李白出乎意料地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奇妙的能力,精神领袖一般的气质,顷刻间带动了所有人。
他想起史书中与韩信同名同姓的将军,尽管很难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李白却确确实实从韩信身上,看到了那位大将军的影子。
李白并不相信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但总有种悸动穿越千年,令他浮想联翩。
千年之后,韩信还是韩信,还是那样锐意傲气,人如其名。
也许韩信自己还不曾明白,这个名字究竟蕴含怎样的意义,父母又究竟寄托了什么。
但李白知道,他只是非常喜欢韩信,真的很喜欢。
28
4x400接力赛作为班级运动会的压轴项目,一直以来都是最头疼的问题。韩信与裴擒虎一干人吵得焦头烂额,参赛名单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在报名截止前一天敲定。
裴擒虎跑第一棒,据韩信说是这二愣子自告奋勇踊跃报名的。
论资排辈的话,第二棒就该轮到马可波罗,同样是校足球队的,要上场当然一起上。
马可波罗操着一口意式工地普通话,还念念不忘国际部的橘右京,至于比赛也是早就已经打好招呼,要在对象面前一展雄风。
体委当然要压轴出场,操纵生死的第四棒就在一众学生吆喝中落到了韩信头上。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韩信为自己决定命运的第四棒焦头烂额时,他忽略了一个问题:第三棒人呢?
李白肯定不行,到时候十有八九要怯场,何况他身体还不是很好。
韩信趴在椅背上向身后扫了一圈,一眼瞄到坐在角落里的少年。
是新来的转校生铠,正在教百里守约背单词。
每学期教育部都会安排统一体测,虽说并不跟高考成绩挂钩,但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测试,全班依然只有几个人能合格,铠就是其中之一。
韩信想想自己的成绩就泪流满面,一分钟引体向上7个及格,他就硬生生死在第6个。
还体育生,这下丢人现眼了。
韩信左右琢磨着把铠拉来跑第三棒,但他俩又不熟,唐突要求不切实际,于是问了问同桌的意见。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白对这种事忽然福至心灵,带着韩信跟百里守约沟通一番,第二天那个叫铠的就主动过来报名了。
此间经历略去不表,令人咋舌。
报名表这么一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说来也怪,之后那几节少得可怜的体育课忽然间变得倍加珍贵,所有报名了项目的学生占满操场,每个人都在为运动会做最后的准备。
韩信不得不暂时放弃体育课陪李白锻炼的计划,一心一意投入项目练习。李白则站在赛道外侧,手里握着韩信的腕表替他计时。
等到韩信他们去练4x400时,李白便独自走进器材室,随手拿起落满灰尘的毽子,找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一下一下踢起来。
他注视着那毽子在脚尖一起一落,全神贯注。
没有人陪着他训练,也没有人替他喝彩,但李白却有种不一样的感受。
很小的时候,踢毽子只是为了娱乐。后来,这件事又慢慢变了味道,变成一种为应试加分的工具。
他拿起器材室中覆满灰尘的毽子,五颜六色的羽毛显得有些黯淡。
李白随意拍了拍拂去灰尘,廉价的毽子又呈现在日光下,每一根羽毛都显得温软柔和。
他一下一下踢起来,毽子有节奏地起落,唤醒很久以前的直觉,轻巧的毽子一瞬间承载了沉重的思绪。
这一刻,它不是消遣与娱乐,也不再是应试的工具,它真正成为了班级荣誉的缩影。
男生踢毽子怎么了,没什么好瞧不起的,竞技终将为每个人赋予认可与存在的意义。
韩信把这份责任交给他不是一场玩笑,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信任与百分之一的私心。
李白想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他没有辜负对方的信任。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项目训练,其他人也没有袖手旁观,帮忙递水、计数计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没有一个人在闲聊,也没有一个人偷偷回班级写作业。
文科生往往会说,理科班总是吵吵闹闹的,有组织无纪律,那是他们没有看到高二3班最团结的时候。
虽然只是普通的平行班,与重点班的成绩如隔天堑,但荣誉而战的时候每个人都不会缺席。
重点班对这些活动向来心不在焉,该学习的还是继续学习,没人有心思折腾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就是差距。
李白越来越觉得韩信他们的努力并不可笑,在班级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义无反顾。
他以前讨厌一切与体育有关的东西,包括这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运动会。
“117个,可以啊,真没看出来。”
熟悉的声音从李白身后传来,回头一看正是韩信。
李白踢着毽子一边心事重重,不知不觉踢了一百多个,自己却从一开始就忘记计数。
专门躲在体育馆后的空地上,没想到倒是被韩信发现了。
“你刚才不是在跑400米么?”李白是看着韩信跟裴擒虎他们去训练了才离开的。
“虎子说操场人多让不开跑道,等晚自习再组织。”韩信走上前去拍李白的肩膀,有些嗔怪,“你倒好,转个身人就没了,还背着我在这练习。”
韩信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对李白的不辞而别有些恼火。
但当他看到李白在体育馆后默默训练的背影时,那些莫名其妙的恼怒也随之一挥而散了。他知道李白还是在乎的,在乎他说的话,在乎这次运动会,在乎他们3班的一切。
韩信与李白打趣两句,很快又投入训练之中。这一次,有人在李白身边,一声一声为他计数。
一、二、三、四……
就站在他身边,那么近的距离,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只要是韩信,这就足够了。
体育馆后的小空地并不大,空调外机一刻不停地吹着热风,处在高大建筑的阴影下。
水泥地的缝隙杂草丛生,背阴的角落绽放生命,三三两两长在墙根,让原本废弃荒芜、无人问津的地方重获生机。
那样的努力像极了他们3班。
李白改变了自己多年来迂腐不堪的想法。
就算地位再怎样其次,运动会也是班级荣誉的一部分,而每一个为荣誉而奋斗的人,都值得被尊敬。
可笑的不是这些为运动会日夜准备的年轻人,而是那些漠视荣誉、事不关己的自负者。
李白曾经错过了很多东西,鲜活的生命从指尖溜走,留下成绩与羸弱的身体。
韩信用一句话惊醒了犹在梦中的李白。世界那么大,当然应该去看看。
太阳在空中轮转着角度,丝丝缕缕的光线随着日头渐升照射进来,李白清楚地听到阳光落在地上的声音。
泛着鎏金的光赋予杂草生命,它们一定会拼命生长,让种子随风而去,循着光的轨迹奔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有一种责任,叫担当。有一种精彩,叫世界。有一种勇气,叫改变。有一种可能,叫明天。
29
春季运动会总算是在星期一的启动仪式下拉开帷幕。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C中的学生们踌躇满志,势在必得。
这其中也不乏一些有趣的事。
大概是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了隔壁班周瑜,孙策一激动,把两公斤的实心球抡圆膀子扔了13米。
一下子周围的学生都炸了,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计分的体育老师也跟着感慨一句。
与周瑜不可思议的眼神对视,孙策差点在地上开心地打滚,好在被妹妹拦住了。
对于大乔这种腿长又高的女生,跳远永远是压制性项目。五米,轻轻松松女子组第四。
除去一群欢呼的姐妹不谈,疯狂吹流氓哨的孙策被周瑜狠狠拧了一下耳朵。
虽然嘴上说着只是来玩一玩,短跑时司马懿也是丝毫没有放水。
嘴臭狂魔深知,如果拿不到名次,他会被元歌修理得很惨。
个人项目挨个结束,运动会也在循环播放的进行曲中推进到第二天。
高二3班的队伍不负众望,轻松淘汰重点班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学生后,入围决赛圈。
韩信带着另外三个队员从检录处走过来,身后别着简易的化纤布号码牌。
这场决赛高二3班几乎全员到场,跑道两侧拉起警戒线,各个班级围观的学生挤在线后,举起手机和相机。甚至班主任都赶到起点,看样子也在和选手说些什么。
红白两色的接力棒被分发到参赛学生手上,裴擒虎站在二道的起点位置,向弈星和其他兄弟打招呼。
“掉棒就把你头拧下来当球踢。”韩信站在裁判员边的位置,很负责地威胁了裴擒虎。
虽然立了这么一个flag,裴擒虎还真的没有让它倒下去。
“等会帮我捡几颗发令枪的弹壳。”话说完便做出半蹲伏的姿势,在一声震耳枪响后迅速冲出。
这种时候的运动员进行曲总会变得漫长无比,广播站的播报员时不时喊出两句慷慨激昂的加油,却仍旧比不过学生们一声盖过一声的呼喊。
裴擒虎不费吹灰之力便与其他选手拉开距离,不过既然已经进入决赛,便基本都是体育生之间的较量,微弱的优势也能够决定结局走向。
一二棒完美交接,早在起点等候的马可波罗抓过接力棒前端,也没有丝毫拖沓,末了还不忘向橘右京抛个wink。
一直到第三棒的铠,虽然此前没有什么接力赛的经验,但凭借过人的天赋与训练,第三圈虽然没有占到便宜,却也平稳过渡。
但正是这样,才给韩信造成了一定压力。前三圈没有占到优势,剑拔弩张之刻,最后一圈定胜负。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信身上。
韩信接过铠手中已有些打滑的接力棒,手心溢满一层薄汗,木棍沉似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韩信起身,李白站在对面,一个他刚好抬头就能够看见的位置。
欢呼与音乐声太大,韩信听不清李白说了些什么,但从对方一张一合的口型,韩信读出了两个字。
“快来。”
时间不容许他过多思考,韩信分秒必争,匆忙却又有些狼狈地迈出脚步。
这回真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韩信恨不得他能用幽灵疾步无视所有障碍冲到终点去。
每一道选手都咬的很紧,根本无法见缝插针。韩信感受到空气在撕裂身体,强大的阻力令他寸步难行。
直到一切都将结束的最后100米,韩信看着周围迅速倒退的景物与人群,感觉时间像电影中所叙述的,被不知名的魔法师延滞。
阳光、水、空气、汗液、血液,失焦,聚焦,呼吸,挣扎。
一瞬间韩信的思想洞穿了许多东西,繁花一样纷杂的过去抛诸脑后,只有他一个人不停向前跑去,跑到很远的地方。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状态,超越肉体,超越韩信的认知范畴,超越一切能用科学解释的内容。
其实从起点开始的那一刻,一切便早已不似从前了。
韩信从那个一片漆黑的地方跑起来,逃离了很多东西,烟熏火燎,纸醉金迷,乌烟瘴气。
他逆着风冲破了很多看不见的屏障,脚下的影子逐渐缩短,直到如日中天。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一个、两个,有很多人,韩信只能凭感觉辩识出那些不同的声音。
他被潮水一般的声音包围,所有人都在喊着同一个名字。
“韩信!”
他是第一次听到,有那么多人整齐划一地喊着自己的名字,甚至带着一点歇斯底里。
警戒线边站着很多人,推推搡搡快要冲进赛道一般。
裴擒虎和弈星,铠、马可波罗、百里守约,周瑜、孙策、大乔、小乔、孙尚香,司马懿、元歌……
平日里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刻都簇拥在赛道两侧,没有人吝啬于自己的声音。也包括曾经对他不闻不问的班主任。
韩信踩着他们掌心拍起的节奏,掌声密密麻麻如鼓点一般,指引他在茫然中寻找方向。
他想起曾经在单词书边角看过的一句话。
When the going gets tough, the tough gets going.
韩信空洞的眼神逐渐清晰,他抬起头,再一次撞上了李白的视线。
他手里拿着给自己准备的水和湿毛巾,并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激动,却充满了期待。
韩信的心剧烈地沉了下去,他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赢,孤注一掷。当一辈子的懦夫还是英雄,哪怕只有几秒钟。
即将到达终点的最后一步,韩信躬身蓄力,做出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动作。
裁判、学生、老师,每个人都看到了韩信的最后一步。
韩信离地的双脚最后一刻将身体撑起,凭借爆发的弹跳力超过了所有选手。
他因强大的惯性直接扑倒在地,周围爆发出一阵掌声、欢呼与恶俗的咒骂。
韩信没有掉棒,高二3班夺魁。
学生们迫不及待穿过警戒线,冲到终点把韩信团团围住。
趴在地上的韩信很难受,极度缺氧,膝盖又钻心地疼,他不自在地翻了个身,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大哥,喂,大哥,赢了!”是裴擒虎的声音,还是一样吵。
“可以啊韩信。”孙尚香俯下身打量着对方。
“Amazing!天神下凡!”马可波罗蹲下来推推挺尸的韩信。
李白被一群人挡在外侧,好不容易才凑上去,替韩信擦掉脸上的汗,拉一把手让对方坐起来。
韩信懵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周围嗡嗡隆隆的声音飘在天上,视野也是模糊不清的。
膝盖上都是灰尘和血,蹭破的皮挂在伤口边,能够看到里面血红的组织。
李白知道韩信一时还没有回神,便吩咐裴擒虎和他一起把韩信送到医务室。
韩信喝过温水嗓子好受了一些,呼吸也没有之前那样剧烈了。
其实,李白并没有觉得韩信真能够拿下第一名,与他同场的都是其他班级顶尖的体育生,到底有几分胜算心里都有数。
但奇迹总会出现于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时刻。正因为不可能存在,所以才被称为奇迹。
他从韩信身上见证到一种深不见底的潜力与可能,变不存在为事实,化腐朽为神奇。
他被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蜕变的感觉无比真实。好像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韩信才是真正的韩信。
这一摔倒把韩信摔明白不少,他随便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医务室的沙发上看李白替自己清理伤口。
李白下手已经尽量轻了,有时还是疼得韩信倒吸气。涂过碘酒再各裹一块纱布,算是简单处理完了。校医又开了几盒氨基葡萄糖,让韩信饭后服用。
裴擒虎站在边上没事做,只好跟大哥扯点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拿出手机刷朋友圈,第一条就是韩信的信仰之跃,还被好事的同学剪成小视频疯狂转发。
李白把韩信暂存在他这里的手机物归原主,对方又趁他不注意偷拍了两张,心里还沾沾自喜。
这些小动作裴擒虎尽收眼底,觉得离谱得很。虽然但是,大哥的事你少管。
最后是班级群里有人@李白来检录处,当事人才想起来,下一场就是自己的项目。
妈的智障,踢毽子。
李白看了看韩信,欲言又止,对方比了个Good job的手势,便打发裴擒虎把李白送去检录处。
30
看到裴擒虎掺着一瘸一拐的李白回到医务室,躺着玩手机的韩信差点把P30摔脸上。
说来话长,本来是裴擒虎送李白去球场的,按照韩信的吩咐不能有半点闪失,然而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
李白踢到第92个时失误了,中断后再想回到之前的状态几乎不可能,踢得一点节奏没有,还把脚崴了。
整个人哎呦一声,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比赛?那种东西已经无所谓了,裴擒虎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跟韩信解释,才能维持住他们的塑料关系。
大哥把嫂子交给我,嫂子在我手上出事了,要把脑袋别裤腰上去交差吗?
等把李白扶到躺椅上安顿好,裴擒虎就捏着手机杵在一边,乖得跟孙子一样。
韩信难得聪明一回,看看李白又看看裴擒虎,什么都明白了。
八成是怕他俩真计较起来,李白在一边替裴擒虎开脱。
韩信揉揉太阳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好罚裴擒虎跑腿去带两杯奶茶。
嫂子江湖救急。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胎八个,好人洗澡热水刚好。
裴擒虎内心默念,夺门而出像赶着去投胎。
临走前他倒是长了个心眼,还记得把医务室的门随手关上,咚地一声震天撼地,生怕韩信听不见。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医务室里开着中央空调,门窗紧闭,尤其适合病人休息。
估摸着裴擒虎走远了,韩信才放下手机,偏过头看看李白。
“还真倒霉,没想到你踢个毽子都能崴到脚。”
李白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在躺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好侧过身来对着韩信。
“那怎么办呢,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得了吧。”韩信轻轻拍了一下小祖宗的额头,“荣的是我不是你。”
“是,您真厉害。”李白表面附和道。
也不知韩信是真傻还是假傻,被奉承两句就开始坐不住了,又把手机打开,凑到李白身边刷朋友圈。
由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学临时做的短视频,68个点赞,十几次转发。
原汁原味的剪辑,保留了韩信最后脸部着地的摔倒动作。
评论区以不怕死的孙策为首,下面跟着一大串+1,整齐到全部都是一个格式,不知道的还以为雇了水军。
【但是,古尔丹,代价是什么呢?】
韩信也跟着玩梗,死皮赖脸在底下回复。
【这一切……】
韩信的评论刚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裴擒虎的回复。
【小杯水平!】
很明显高中生打开手机,总是逃不掉刷抖音这种低级趣味,李白一开始还勉强能把持住,后来沙雕视频刷多了,还是跟着韩信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家庭相对严格的环境,是不允许李白把手机带进学校的。
只顾着学习,错过了很多东西。向来只会顺从的李白,第一次开始怀疑父母的教导。也许有些方式,是不是过于严苛?
向来被家里放养的韩信,对于李白的教育方式不以为然。都3202年了,怎么还有这种想法。
韩信很支持李白在学习之余捯饬一些新东西。
比如捅掉教室窗外不知何时出现的马蜂窝,研究黑色的碳酸饮料和椰子汁混到一起是什么味,把金属钠从实验室里带出来往卫生间投。
李白一开始是不屑于去做这些事的,但韩信一个人以身试法他又于心不忍,干脆咬咬牙跟韩信一块干。
结果就是太子爷三天两头拉着3班的学习委员整活,连班主任也没办法。
其实说到底,这只是两个少年对大千世界最单纯的好奇。
生活不只有语文、数学、英语,还有理综,还有体育,还有学校食堂夏季上新的鲜果茶,还有行政办公楼刚修好的观光电梯。
高一时的李白,活动范围仅限于教学楼、食堂、东大门的三点一线。
韩信就不一样了,他这人很闲,闲到带着李白跑遍了C中的每一个角落。又仗着自己钱多,但凡什么好东西,有他韩信的,就少不了李白的。
从偶然之下成为韩信的同桌开始,李白的成绩并没有因此提升多少,但他得到了很多分数换不到的东西。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这是马可波罗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李白抬头望天,那个歪果仁说得一点也没错。
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
李白看得有些累了,便侧头压在韩信的胳膊上,以一种极其亲近的姿势挨在对方身边。韩信也并没有在意,注意力都在手机上,甚至下意识地把李白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医务室的隔间里很安静,空调显示26℃,冷热适宜,似乎伤口的疼痛也缓解许多。
高三将近,李白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坐在安静的地方一起刷手机的机会还有多少次。但他知道,现在他一定会很珍惜。
31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韩信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陪李白听曲。
刷了半天抖音韩信觉得挺无聊,于是换到小破站来听翻唱,没想到李白居然对古风圈的唱见特别感兴趣,还认识其中好几个UP主。
对此,七窍通了六窍的韩信表示一窍不通。
“就这破嗓子,洗洗睡吧。”韩信煞风景地打了个哈欠,表示不感兴趣,又靠回躺椅上,一副很困的样子,“我唱的都比他好听。”
太子爷信口开河,李白也是见怪不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你唱一首试试?”
韩信一听这话,先睁开一只眼,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一番李白,接着从靠背上坐起来。
“试试就逝世。”
韩信准备随便从网易云找个伴奏,首页弹出的推荐就是《经典咏流传》。传说只要在饭点打开电视就能看到这档综艺,优秀的二创歌曲经常能刷上热搜。
李白对这些改编曲还算了解,翻来翻去替韩信选了一首《明日歌》。
帮韩信把缠在一起的耳机线解开,李白让他自己先听两遍熟悉节奏。对方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嘴里跟着耳机中的音乐念念有词。
歌词非常简单,自诩天生我才的韩信很快便摘了耳机,表示完全没有问题。
“听的时候可别眨眼。”
“这跟眨眼有什么关系。”李白不做评论,只有些好笑地看着韩信。
把手机外音调到最大打开伴奏,电音的前奏融合电贝司的弦音,韩信左脚踩着节拍,试图进入状态。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为李白唱歌,只唱给他一个人。韩信其实很在乎李白的看法,所以一定要唱到最好。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韩信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虽然有些音阶还是没能踩准,歌词也微微跑调,但对于刚听两遍没多久的韩信来说,已经很好了。
李白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会给韩信选了这首歌,他只是冥冥中有一种预感,如果由韩信唱出来的话,一定能体会到不一样的感觉。
【爸妈曾经对我说,生活得有意义。】
【老师也曾对我说,寸金难买寸光阴。】
说唱部分的歌词改编得稍显随意,按照流行乐常用的模板,只要念起来押韵就行。
但今天由韩信翻唱,这些李白曾听过许多遍的、耳熟能详的歌词,却有种说不出的哽咽。
【时光偷偷溜过去,趁我还没在意。】
【白日梦也没少做,醒来全都忘了。】
简单又乏味的句子,让李白回想起很多事。
李白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一蹶不振的自己,负责奥数竞赛的老师在办公室里劝他的母亲。
这孩子没耐心,学奥数还是算了吧。或许有别的更好的兴趣适合他,希望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发展方向。
后来,李白被他望子成龙的父母塞进了各种补习班,两位大学教师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如此平庸,觉得总有一天能够拨云见日。
对啊,时光就那么溜走了,李白自己也没有在意。
父母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白日梦,现在,大概已经全都忘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韩信的声音很好听,是天生的低音,只是他平时习惯了扯着嗓子说话,那种吴侬软语是不可能听到的。
李白被这种充满磁性的声音包围,处于变声期的韩信嗓音略带沙哑,于他而言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觉得鼻子很酸,有点透不过气,呼吸不畅,有很多东西闷在心里,无处可诉。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明天,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那天我家屋檐下,多了一个燕窝。】
【它不是忽然出现,只是我才发现。】
韩信全神贯注地跟着节拍,全然没有注意李白的异样。
那些歌词一字一句从他嘴里唱出,却全然无误地砸进了他的心里。他觉得这首歌说得很对。
一切都是在遇见李白之后,才开始变得与众不同。
苦苦等待每一个明天,明天终究是明天。是李白告诉他,只有今天开始努力,才不会错过明天。
毕竟,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会送李白放学回家,带李白出去鬼混,又拉着李白跑步,一起上课,一起抄作业,一起去食堂,一起尝试很多新东西。
像是从沉睡中苏醒,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欣喜与好奇。
【仲夏之际的傍晚,大燕在喂小燕。】
【飞来飞去不疲倦,因为转眼就秋天。】
医务室外裴擒虎听到细微的歌声,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示意身边的弈星放慢脚步,自己蹑手蹑脚提着两杯奶茶凑过去。
李白与韩信的位置正好背对走廊的窗户,他俩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手机屏幕显示着网易云的播放页。
卧槽!老大在唱歌!
这声音就算化成灰,裴擒虎都能认出来。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弈星并不是很理解裴擒虎这样大惊小怪。
他们本来是给韩信和李白送杯奶茶,赔个不是,顺便蹭一蹭医务室的空调。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弈星无视裴擒虎装神弄鬼的动作,正准备进去送奶茶,走到半路却被男友一把拉住。
“千万别去,会坏了大事。”裴擒虎尽全力压低自己的声音,生怕被里面二位听见。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一拍脑袋掏出手机,解锁后第一件事就是开录像,唯恐漏掉任何一秒。
两人对自己被偷拍的事浑然不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知行合一很重要,实现个小目标。】
【如果说到就做到,那感觉会很好。】
李白终于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记忆中划过很多片段,一切哭过的、笑过的、欣喜过的、疯狂过的,一切回忆的尽头,最后都是韩信。
好像他漫长的生活最后都汇集到一个交点,韩信张开双臂,包容了所有的自己。
他曾经的确放弃过很多事,没有耐心,什么都做不好。
但韩信成功了。
是他每天千叮咛万嘱咐,督促自己,不惜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要挟。
可无论如何,在韩信的帮助下,李白最终走过去了,他的一千米成绩是4分01。
除了学习,这是李白真正坚持下来的第一件事,于他而言意义重大。
【生命只有这一次,别光去听故事。】
【人生像个抛物线,看你能抛多远。】
韩信和李白都有缺点,但无论他们有多大的缺点,都是彼此在这段时光里最好的救赎。
我们都还年轻,一切也都还不晚。
如果只当做挂在嘴边的口号,明日永远都是明日。如果不能活在今天,那就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裴擒虎靠在窗台边,举着手机兴致勃勃偷偷录像,心血来潮,还吩咐弈星戳开一杯奶茶喝。
“把那杯加椰果的拿出来,咱们喝。”
“为什么,这不是韩信吩咐你买的?”弈星不解。
“岂有此理,我掏钱买的,我怎么不能喝。”裴擒虎就差把天经地义四个字写在脸上,“加红豆的那杯是嫂子的,我们只好委屈大哥了。你也喝点,太甜了我一个人喝不完。”
阳光透过走道的落地窗渗进医务室,他们的身影蒙在光线中,快要融化一般泛着淡金色的雾气。
操场上进行曲的声音飘忽而至,提醒着这个重要的日子,值得让所有人奋起一搏。
期末的脚步悄悄临近,高二的生活也即将进入尾声。高三不会再有这样令人期待的运动会,是否明年的今天,也会想念起同样的美好。
前方有很多未知的东西,韩信却能够逐渐看清他的未来。每逢考试便焦虑不安的李白,逐渐摆脱了对分数与应试的恐惧。
我们不知道明天将会怎样,但我们知道应当努力充实今天。
毕竟今天过了,明天还会远吗?
32
直到歌曲将近尾声,电音以淡出的方式结束,韩信才放下手机。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看了看李白,就发现身边的小祖宗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你这是?”
此刻的李白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韩信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李白却被吓得偏头躲开,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说句话。”
韩信不明所以,这种步步紧逼的气氛让李白更加紧张。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掉,看得韩信一阵心疼。
至于哭的理由,韩信到最后也没有问出来,两人心照不宣,干脆闭口不谈。
韩信手边也没有纸,总不能把衣服脱下来擦,只好用手背替李白抹抹眼泪,李白的脸颊白净又光滑,哭起来的样子也有种美感,看得韩信在心里犯嘀咕。
韩信慌里慌张地安慰他的小祖宗,裴擒虎看准时机推开窗户,把奶茶从缝隙里塞进去,鼓足勇气跟大哥打声招呼,抓过弈星撒腿就跑。
所有人都愣住了。
韩信还想跟裴擒虎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但内心挣扎了很长时间后,再想想这件事,还是算了。
对一个男生心动,也并不是那么可笑的一件事。韩信知道,这种情况在自己身上发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从他看到李白的时候开始,便已经怦然心动。
能被韩信这种京城太子纵容那么久,李白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一阵好劝歹劝,算是把李白的眼泪止住了,韩信带他去卫生间洗了个脸,打开手机一看,早就已经到了放学时间。
李白喝着裴擒虎送来的红豆奶茶,韩信一人背着两个书包,送小祖宗回家,时不时聊一两句,对方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年龄,李白承受了很多不应有的重量。韩信的歌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再也无法抑制,宣泄而出。
那些压得李白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也许在他哭过以后会好很多。
人各有命,他永远不可能活得像韩信那样,快快乐乐不学习,游手好闲像傻逼。
但韩信总是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他把李白送到小区门口,两个看起来就不怎么正经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今天为什么不去买双色球,集齐七颗龙珠,给自己在京城二环以内拿下两套学区房的首付。
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事还得从高二刚入学的时候开始说起。
真是难得那位8班的兄弟还记得这个仇,上次蹲李白放学不成,反倒被韩信堵了回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上次是一个人,但这次是有备而来,又叫了一个。
韩信觉得很烦,因为他意识到现在不打不行了。
还没等李白反应过来,带头的高中生口哨一吹,喊一声“就是这个人,往死里打!”随后冲上来,滑稽得像电视剧里的绿林响马。
韩信就等着他们出手,这样就算打伤了人,好歹也能判一个正当防卫。
真要打架韩信还是鲜有对手的,直到他刚才膝盖中了一箭。运动会最后狠狠摔了一跤,被磕伤的膝盖骨依旧隐隐作痛,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动作。
再者,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手揍人了,毕竟这事也讲究个一回生二回熟。
韩信想让李白快些离开,自己拦住这俩杂鱼,但崴了一只脚的李白并没有办法,也走不远。
和想象中的剧情完全不一样,他被那两个同级生拳打脚踢,很不好受,每迈一步都能感受到膝盖的疼痛,拳头挥出去也是有气无力的。
好在太子爷最后急中生智,抓起两人的书包,用知识的重量把其中一个杂鱼硬生生砸翻在地,哀嚎连连。
这书包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韩信也没想到直接把人砸倒了,心里还在嘀咕,杂鱼的同伙看准时机立刻前冲,一脚踢到他本就受伤的膝盖,韩信被疼得喊出了声,重心不稳直接后脑勺着地。
倒地的那一刻,他听到李白在喊自己,绿化带外的汽车不停按喇叭,有歇斯底里的怒吼,还有自己断断续续的呻吟。
韩信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雨点一般的拳头就落在自己脸上,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说好的打人不打脸?
说到底都是普通高中生,谁也没有专门练过打架,韩信虽然仗着身板优势,可现如今一打二也是极限了。
最后一辆车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走上前拉开发疯到不能自持的男生,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好巧不巧,那人就是李白的父亲。
这世界可真小。
李白从看到韩信与那两个人打起来开始,就完完全全僵掉了,像他这种天天只会读书学习的,哪里见过打架斗殴呢。
他已经害怕到不知道该做什么,就算韩信被那个学生按在地上打,除了不停地喊着韩信的名字,李白依旧只是本能地站在原地,甚至都没有想过去把那个男生拉开。
因为他太害怕了。
下班回家的男人看到小区门口有人打架斗殴,正准备绕路离开,却准确无误地听到了李白的声音。
哪个父亲会听不出儿子的声音呢?
等他匆忙下车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打人打到癫狂的肇事者被男人突然拉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个之前被打倒在地的同伙,早已趁机溜之大吉。
这事情最后闹得不算小,也不算大。
好在是校外斗殴,暂且不会涉及留校察看之类的处分,也并没有影响到韩信在学校的正常生活。
李白支支吾吾地向父亲和盘托出,父亲只让他一个人回家学习,自己把韩信送去医院。
那个肇事的8班学生求爷爷告奶奶,让韩信不要把事情捅出去,最后李白的父亲找到了男生的家长,这件事也就在私下赔钱与道歉后画上句号。
尽管韩信再三要求自己付医药费,还是拗不过李白的父亲,挂号费与药费都是李父出钱。
顶着被包成粽子的脸,韩信坐在门诊外的长椅上吊水输液,葡萄糖溶液一滴一滴落在胶囊管里。
李白的父亲联系到了韩信父母,两边的家长在医院聊了一阵,直到韩信输液完后才送回家。
男人慰问再三、千恩万谢,当着韩信的面与他的家长称赞韩信的种种,弄得韩信父母连称客气。
韩信也没想到,第一次见李白的家长,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场面下。他现在动也动不了,只能在老子娘看不见的地方翻个白眼。
在韩信看来,这件事丢尽了他的颜面,打架打不赢,校外斗殴还让李白他爸抓包,又告诉自己爹妈。
但其实,李白的父亲对这孩子印象很好。
李白一直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不善言辞,不会交际,成绩好与一张好看的脸是他获得人缘的唯一资本,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没交到什么真心的朋友。
李父很惊异于有这样一个同学,能帮助他家儿子改变很多,又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虽然打架替人出头不是什么好行为,但李白的父母还是很欣慰,在这种最危难的时候,有人能够替他们家儿子站出来,承受本不属于他的一切。
和别的学生斗殴,这种事情韩信的父母已经见怪不怪,儿子初中也没少打过架,根本劝不住。但能够得到别的家长的感谢,还是头一次。
事后,李白的母亲强调无论如何也要请韩信一家吃顿饭,感谢韩信高二以来对李白的照顾。
那天晚上回去后,坐在书桌前,李白胡思乱想了很多东西,摊开的作业一字未动,拔帽的中性笔躺在书上。
李白把私藏的大信封找出来,里面塞满了韩信偷偷写给他的小纸条,还有他练字用过的方格纸。
他看了那些纸很久,又闭上眼把纸片贴近额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睁眼是韩信,闭眼还是韩信,无论如何都是韩信。
看到他后脑勺着地、被人按在地上打的时候,李白真的好害怕,害怕韩信被打到骨折,害怕他窒息。
但自己就是这样没出息,眼睁睁看着他被打。
他恐惧了,他害怕韩信被打伤亡,却更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打的对象。
韩信关心李白超过了关心自己,真的大难临头的时候,李白却悲伤地发现,他最关心的人却不是韩信。
而是他自己。
从他们相遇开始,韩信便站出来替他承担了很多东西,很多原本与他生活无关的重量。
可这些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在韩信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李白什么也没能做。
再怎样花里胡哨的言语都无法扭转事实,事实就是事实,铁证如山。
李白又在家里哭了,手里捏着喝不下去的红豆奶茶,躲在书桌前暗自唾弃自己,想给韩信发一条消息,问问他现在怎么样,却完全没有勇气。
有时候,懦弱会错过很多珍贵的东西,而大部分事情,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
他真的快离不开韩信了,已经到了那种分开一点就会手足无措的程度,这种依赖感在韩信倒下后愈发强烈。
看着韩信的身影倒下,仿佛他心中的山塌了一般。
后来父亲回到家,告诉李白韩信的情况并无大碍,他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
李白咬牙发誓,不能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了。
毕竟韩信只有一个,如果连他也倒下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拯救李白呢?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被送去医院的韩信让李白第一次直面现实,他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不是别人,正是韩信。
33
第二天,身残志坚的韩信并没有选择请假,还是照例来到学校观看运动会。虽然他本人已经遗憾退场了。
半边脸肿成猪头,被绷带包得像只独眼龙,韩信坐在由几张课桌椅围成的高二3班临时据点内,时不时给路过的运动员发一瓶矿泉水。
他们班的据点比较偏僻,但位置选得没话说,恰巧在林荫道边,遮阳背阴、安静舒适。
李白就坐在他身边,摆弄摆弄韩信头上坚实的纱布带,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算韩信这次走了狗屎运,全身受伤最严重的部分就数他那张脸,而不是他的腿。
毕竟是体育生,腿要是折了,这半年就全废了。
尽管在医院已经开过证明,韩信依旧没有请假,每天早读照来不误,在走廊上边啃包子边读书。
毕竟纸包不住火,打架的事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班都知道了。
这次倒没有人再私下数落韩信,也很少有人再当面提起什么。
但无论是老师也好,同学也罢,大家都觉得韩信做了一件很对的事。
尽管他并没有打赢。
李白每天帮韩信在卫生间换一次药,先用湿毛巾轻敷浮肿部位,再涂一些味道怪异的消炎药,最后搁脑门子上贴块狗皮膏药,“啪”,像给僵尸辟邪似的。
李白的指腹沾着药剂涂到韩信脸上,凉凉的,带着一丝瘙痒的感觉。韩信很不适应地眨眨眼,身子缩了缩。
晚自习溜出来干这事,巡查老师不知道,还以为是躲在监控盲区偷鸡摸狗呢。
至于那天晚上袖手旁观的事情,李白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他觉得韩信总是惦记着的,于是趁这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向韩信小声道了歉。
但韩信那种一脸惊奇又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令李白受宠若惊。
“如果那天还要轮到你出手帮我,才是我韩信最大的失败。”
韩信嬉皮笑脸戳了戳李白的额头,一米八的男生低头弯腰,让李白莫名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李白愣了愣神,看着韩信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大笑,全然不顾还在晚自习的整个年级。
声音太大被巡楼的老师发现,手电筒的光束明晃晃照在两人身上,后知后觉的韩信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紧随其后的年级主任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两个提溜回3班教室。
两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那种日渐萌发的感情,总有一天要一发不可收拾地喷薄而出。
就像裴擒虎说的那样,该来的终究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高二剩下的光阴像沙漏里流走的细水,一天一天,一点一点。
沙漏底下的泥土,埋葬着韩信情窦初开的青春,后来那些水一滴一滴,从狭窄又细小的通道中落下来。
久违的生命又开始从泥泞中抽芽、再生,让韩信又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凛冬后依旧会有春天。
他想想父母,想想兄弟们,又想想李白,好像以后的日子又不是那么可怕了。
双休日段考结束后,韩信一家果然被请到酒店,李白父母预订了一个包间,两家人就围一张桌子坐开,菜单也打发给两个孩子自己决定。
李白点菜时一直心不在焉,任凭韩信问什么,都只是点点头或者应允一声。
他看看韩信头顶扎得乱糟糟的马尾,新长出的黑发代替了原本的天蓝,两种不同的发色在他头上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新的头发长出来了,不再染一遍吗,看起来好奇怪。”
李白摸了摸韩信的发尾,毛毛糙糙有些扎手,因缺少打理而大多开叉分裂。
“不需要了。”韩信任由李白把玩自己的马尾,无所谓地笑了笑,“等新的头发足够长,就把蓝发剪了。”
他觉得自已以后也不会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就这样轻轻一刀,剪去束缚,剪去烦恼,剪去稚嫩,剪去曾经。
两家的父母无非就是喝喝酒、谈谈天,讨论讨论孩子,担忧明年的一本分数线,估摸自主招生又有哪些大学。
好在韩信父母虽是公务员,却也有研究生学历,和李白家两位大学教师很谈得来,果然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难找到共同的话题。
尽管两位公务员一再表示,有韩信这样的不肖子真是家门不幸,但从遇见李白开始,夜不归宿的生活开始有了改变。
李白从韩信父母的对话里,了解到很多从不知晓的事。
为了他韩信真的改变了很多,每天放学按时回家,双休日会先写作业,摸着手机的时间少了,日常训练的时间开始多起来。
这段时间,韩信也很少再去熬夜,每天五点起床绕着小区晨跑两圈,去路边的早餐车买了包子和豆浆,顺路骑车上学。
这些事韩信父母都看在眼里,他们知道但是不说破。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来都做好了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送出国镀金的打算,但看到现在的韩信,两位家长犹豫了。
现在,说不定他真的能考上大学。
一个固执的人愿意为你做出改变,这意味着什么李白心知肚明。
说到最后,两位大学教师也开始一个劲地感谢韩信,两边家长就差一起握个手了。
李白是个从小就问题多多的孩子,他患有一种罕见的少年白,连带着身体素质也比同龄人差很多。
其实改变的不只是韩信,李白自己亦然。
生命本身就是无数个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瞬间,韩信认为体弱多病从来都不是借口,只要你敢想就一定可以。
人所以可贵,就在他不像猪豚被饲而肥。是韩信让李白重新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时间的轴轮回转,转回那个不知疲倦四处游荡的岁月。
无论曾经失去过什么,又拥有过什么,现在看来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今天你坐在这里,在我身边,才是最真实不过的事情。
因为还要开车回家,两位父亲很好地把持住了酒量,韩信也很给面子地没有在一旁劝酒,李白晚上还要写作业,不能多喝。
直到一桌子菜被吃得七七八八,家长们依旧意犹未尽,奈何天色已晚,只能改日再叙。
李白不放心地碰了碰韩信脸上的患处,引来对方一阵龇牙咧嘴的吸气声。
其实浮肿早已愈合得差不多,只是韩信想开个玩笑,看着小祖宗慌张道歉的样子,太子爷心满意足。
晚上回到家里,韩信还不忘给李白发几条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对方回复。
估摸着李白现在应该在学习,韩信也不便打扰到他,只端着手机瘪瘪嘴,憋了半天也就挤出两个字来。
“晚安。”
信息发出去后,韩信很快关了屏幕,连上充电器,跟爸妈招呼一声后跑去洗漱。
半夜将近十二点时,躺在床上已经睡死过去的韩信并不知道,正在充电的手机屏幕上,呼吸灯不停闪烁。
如果这时他打开手机,第一眼就能过看到那条被特别关注的消息。没有其他的内容,也是同样简单的两个字。
“晚安。”
34
随着韩信伤势的逐渐好转,田径队的训练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在他的身体没有痊愈之前,李白依旧很不放心,万一又摔断胳膊腿什么的。
韩信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能不能讲点好听的。
月底,C中的田径队即将前往北京,参加地区赛事。比赛规模很大,对韩信来说尤为重要,能否获奖事关大学自主招生,机不可失。
如果真的能够拿到国家级奖项,报考北体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可是每个体育生梦想的大学,无数人挤破头也难以踏入一步,但每年报考的学生依旧趋之若鹜。
即使是韩信也不能免俗。
人有梦想是好的,虽然这听起来就像放屁。
平时没事干的时候拿出来唠唠嗑,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乐呵乐呵而已。
韩信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左右看看自己的脸,确认肿块基本已经消下去以后,才洗洗手离开。
走到操场准备训练时,李白早已在集合地点等他,举着一把遮阳用的黑伞,手里拎着一个中号的塑料袋。
最近的训练多到像是要榨干韩信最后一点血汗,比赛将至,严阵以待,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松懈。
“月底你们要去多少天?”在韩信热身前,李白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啊,少说也得去一个星期。”韩信一边说,一边神经兮兮地捏关节,捏得手指啪啪作响,有些瘆人,“你看,我们还要去适应场地,正式比赛以后还要玩几天啊什么的……”
韩信东扯西拉说了半天,就是不往重点上靠。
“这样啊。”
李白握着伞柄的手动了动,不自在地咬咬下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种小动作当然逃不过韩信的眼睛,看小祖宗扭扭捏捏的,韩信很不厚道地笑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了呢,只是故意逗一逗李白而已。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韩信走上前来,低头钻进李白的遮阳伞里,又从对方手中夺过伞柄,替他举高一些,好让自己不用低头弯腰,“知道下个月是你生日,实在不行让队里的哥们打个掩护,我坐高铁先回来。”
巨大的阳伞把两人的动作完全遮住,韩信在里面动手动脚的,捏捏李白的鼻子又揉揉头发。
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李白暗自腹诽。
但其实他还是很开心的,至少韩信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
“单独回来就算了,领队老师查到你会很麻烦,最好还是一起。”李白及时制止住了韩信不安分的手,虽然他自己也很受用。
只不过在公众场合,推推搡搡多了影响不好,还是应该收敛些。
“行,都依你。”韩信很识时务地退开一小段距离,把伞往李白那边倾了倾,“给你带点京城的好东西。”
也许那一次打架受伤的事情,对李白真的影响很大。
之后的日子里,韩信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动手动脚,进行一些过于亲昵的肢体接触。
换作以前,李白一定会避之不及,但源自心底的那种依恋感,又让他隐隐约约期待着与韩信进一步的僭越。
抱着那种少女的心思,被韩信用各种方式撩拨得脸红心跳,欲拒还迎。
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却又犹犹豫豫,始终不敢确认这种懵懂的悸动。
这种朦胧的不确定感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一直持续到韩信与自己告别,随着北上的高铁,去了另一个很远的城市。
下课时,望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李白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没有人会在下课的时候大呼小叫,四处认亲戚,要做别人的爸爸。也没有人需要自己每天帮他换药,检查浮肿的患处,一不小心就会疼得吸气。
晚自习少了那个找自己抄作业的身影,放学也是一个人回家,没有脚踏车在身边叮叮当当的声音。
韩信离开的第一天,李白勉强还能撑过去。
韩信离开的第二天,李白已经有些郁郁寡欢。
直到韩信离开的第三天,后知后觉的李白才终于选择认清现实。
虽然身体还留在学校,他的心思却早就跟着韩信走了,离开教室狭窄的玻璃窗,超越时速300千米的高铁,前往那个古老又充满生命力的城市。
也许有时候后悔已经晚了,李白懊恼于自己的犹豫不决,其实在韩信离开之前,他明明可以做些什么。
至少有一句被他埋藏了很久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韩信。
在他回来的那一天,李白决定不再逃避现实,这句话他会亲口说出来。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毕竟,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次相遇呢?
坐在最后一排的裴擒虎转了转手中的笔,看着心不在焉的李白,偷偷打开手机。
【大哥,你有点不上道啊。嫂子听课都不专心了,下次考试他要是挂科,我看第一个被拷打的就是你。】
内容编辑好发送,聊天界面上方的备注正是韩信。
这次出门韩信是一百个不放心,特别嘱咐小弟照看李白,每天打卡如实汇报,工资另算。
“我办事,老大放心!”讲好价格的裴擒虎看看自己的余额,心里的小九九劈啪作响。
其实说到底,裴擒虎并不是图韩信那几个钱,都是体育生,开销那么大,谁家还能没点底子?
他只是觉得韩信能遇到真爱并不容易。不是人人都像自己那样天生好命,与对门的发小喜结连理。
如果真的能让他们走到一起,也算是成人之美吧。
【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会不会挂科吧。】
信息刚发出去没多久,对面几乎秒回。附带一个转账消息,裴擒虎迅速点开,五块钱。
【说真的,嫂子的确很在乎你,咱绝对不会看错,抓紧机会。】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恰到米的裴擒虎画风一变,迅速转移话题。
【这事儿子你不用操心,爸爸自有分寸。】
精神病人思维广,智障儿童欢乐多。
裴擒虎自认倒霉地敲了敲脑袋,好死不死就被正在讲解试卷的化学老师看见了。
然后他就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解释苯宝宝为什么多氯了。
对不起,苯宝宝再也不上课玩手机了。
35
据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都会下雨。
天总是一副晴不下来的样子,教室外的铁栏杆上挂着一排雨伞,地面湿答答的,布满带水渍的脚印。
又到了梅雨天,高一的地理老师说那是江南梅子成熟的时候。
这些内容,李白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他只是看看天,敲敲桌子,想想韩信在北京怎么样。
也算他这人有点良心,每天晚上还会给李白发几条消息,话题无非是这几天过得如何、吃了什么、赛况是否顺利。
偶尔韩信打字不方便时,会传来语音消息,李白就会把手机贴在耳边,关上门,很认真地听。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像韩信就在身边一般。
至于把那几条语音反复听了好几遍的事情,要面子的李白是绝对不可能告诉韩信的。
从对方每天更新的朋友圈里,李白能够迅速了解韩信去了些什么地方。
用李白的话来说,他真的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到极点的人,几乎什么都要拍照发出来。
我趣,今天吃到雪糕刺客了;这里的酒店真他妈豪华,夜宵还有小馄饨;空气质量太差了云云。
李白翻着韩信满是吐槽的朋友圈,嫌弃归嫌弃,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点赞。
从韩信的视角来看,他们更像是一群南方来的观光旅游团。
先是去人大的明德楼前一字排开,来了一张自认为很帅气的集体合影。
到了王府井,韩信跟一群小孩挤在拉黄包车的铜人雕塑前,抢着照相还要排队。
虽然没有赶上地坛庙会,抓着一大把门票自拍的韩信,看起来依旧玩得很开心。
纪录片中金碧辉煌的祈年殿,在韩信糟糕的拍摄技术下黯然失色。
李白透过那些照片,看见了远在北方的韩信,大概他在那边过得很好,自己也不必操心。
至于国赛的事情,一切顺利,韩信成功入围男子3000米决赛组。
虽然最后只拿到第五名,接近倒数,但对于韩信来说,能够跻身决赛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可思议。
至少通过这次比赛,韩信终于能拿到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证书。
虽然这在田径队中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对于从来没有获得过证书的韩信来说,真的很重要。
韩信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他的获奖证书,看着评论区整齐的回复,不忍心打乱队形的李白也在下面跟了一句“恭喜”。
他很想现在和韩信打一通电话,但家里人都在客厅里,并不方便。
父母再三催促,李白只好放下手机,回到自己的卧室午睡。
今天是他的生日。
李白只是很想知道,答应了他的韩信今天能不能赶回来,自己又能不能收到他的生日礼物。
田径队赶的是下午的高铁,如果韩信要过来,也只能是晚自习。
学校肯定会给他们放假,今天晚上韩信根本没必要来学校。
李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心里打鼓,又睡不着。
美好的幻想一直持续到夜晚,第一节晚自习已经下课。李白趴在走廊边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灯火下紧闭的校门,依旧没有韩信的身影。
天上总有下不完的雨,也许刚从高铁站出来的韩信会被从头淋到尾。
李白有些懊恼,忘记提醒对方这边已经到了梅雨季。
距离幻想破灭还有三十分钟的时候,教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李白激动地丢下笔,把作业推到一边。
他的视线与看起来有些狼狈的韩信撞了个满怀。
即使手边有一把很大的雨伞,韩信的下半身还是湿透了,从凉鞋到七分裤脚,仔细看还有些泥泞,像在人行道上跌了一跤。
教室门后仍旧贴着那张字条,“随手关门,好人洗澡热水刚好”。
韩信冲着李白笑了笑,轻手轻脚关上门,没有吵醒门边打瞌睡的孙策。
当然,风雨无阻,他最后还是来了。
不枉李白等这么久。
对方刚洗过的头发有些蓬松,也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虽然赶去学校的途中不小心弄脏了一部分,李白依旧能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
大概是洗发水质量非常好,迷迭香的味道久久不能散去。
韩信装模作样地开始补这个星期拖欠的功课,偶尔低头偷窥一下李白,正好李白也在偷看自己,做贼心虚的两人又慌忙错开视线。
中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直沉默到放学,直到所有人都陆续离开,韩信才跟着李白慢吞吞地出来。
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韩信随手关闭空调、电灯和吊扇,站在人去楼空的教学楼底,伸手就能触摸到天际的雨滴。
他举着那把特大号的自动伞,把李白和自己完全围在里面,依旧向李白那边倾斜了一个角度。
“抱歉,差点迟到。”韩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书包里取出一条细长的方形盒子,弯腰凑到李白身前,“生日快乐,你的礼物。”
放学已久的学校几乎没有什么人,他们挨在路灯下,故意放慢脚步走出校园。
李白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生怕雨水将礼物打湿。
里面放着一把相貌平平的折扇,昏暗的光线下,李白能看到折扇正面的山水画。
韩信说,这是故宫的千里江山图。
望着李白把玩折扇有些出神的样子,韩信轻笑道:“你看看背面。”
李白闻言将扇子翻过,背面却不再是图画,用墨水密密麻麻写着一篇文章。是长恨歌的选段,李白记得韩信是能够全文背诵的。
“提笔写的时候断片了,想不起来别的。”被李白看得尴尬,韩信瞧瞧自己扇面上那歪歪扭扭的字,摸摸鼻子,“虽然这首诗写上去有些,呃,抽象。”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节选从杨贵妃之死开始,一直写到他们永无尽期的生死遗恨。
也许韩信并不知道这些诗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他只是把这首诗背了下来,至于具体的内容,也没有过多思考。
看上去大概是那么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正契合韩信想表达的意思。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韩信心里正琢磨对方会怎么评价自己字丑,李白却满怀期待看着他,眼中闪烁起点点星辰。
“嗯,因为是送给你的。”韩信从李白手中接过那把折扇,又自己端详一番,“平心而论,确实写得不好看,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李白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会。
韩信将折扇轻轻收起,放回盒中,鼓起勇气正视李白,眼神却又畏畏缩缩地游离。
“那个,李白,虽然这听起来有些突然……”韩信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郑重其事地看着比他矮了十几公分的李白,“我觉得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说完这些话的韩信如释重负,庆幸自己完全没有吞吞吐吐,终于将埋藏已久的真心展露无遗。
李白抱着装有折扇的盒子,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
韩信有些无奈,都到这一步了,那就坏人做到底。他按着李白的肩膀,低下头在对方白净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很快速地退回去。
“懂了吗?”
韩信看着李白的眼神充满无奈,却又透露出那种完全掩藏不住的宠溺。
李白只觉得头脑发热,被韩信亲吻过的地方烧起来一般,完全不知道该看哪里,抓着盒子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李白说出这句话时,像是用尽了这辈子的勇气,他有些犹豫,却并不害怕,带着一点惊喜和天真稚嫩的幻想。
因为他相信,韩信也一定喜欢着自己。
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吧。我喜欢你,刚好,你也喜欢我。
对青春所有的美梦,最后都尽数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李白觉得难以置信、千惊万喜,却并不后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雨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韩信依旧举着那把雨伞,紧紧握着李白的手,将他送回小区的单元门下。
表白的那个晚上,天气依旧燥热,手心粘着薄汗,呼吸潮湿又令人窒息。
至于那把折扇背后的故事,李白在很久以后才从裴擒虎口中得知。
这当然是是一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扇子。
不是因为正面的千里江山图,而是它背面那首抄得歪歪扭扭的长恨歌。
比赛结束后还有些时间,大伙又一起去了趟故宫,彼时韩信两手空空,还在思索到底给李白一件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却毫无头绪,走在紫禁城里也心不在焉。
他路过琳琅满目的纪念品店,盯着空白的折扇,忽然有了个馊主意。
这一定会是最困难,也最有意义的一件礼物了,全世界仅此一把,千金不换。
练了三年的硬笔书法,却非要拿起狼毫,以一种完全不习惯的方式为折扇题字。
韩信又不是什么风雅之士,家里也不是书香门第,活这么大哪里在绢面上写过毛笔字?
李白手中的那一把,是韩信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后,写出来的最完美的一副作品。
队长带着大伙在东来顺定好了位置,韩信却迟迟没有到场,都在群里喊他,问了半天原来是在干大事。
众人泯然一笑,这事也就随他去了。
明明当做礼物送给他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轻描淡写的。说到底,韩信还是真的很在乎李白。
他有时觉得韩信很傻,但就是说不上来的喜欢。
其实韩信并不蠢,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人能够理解而已。
36
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虽然韩信一个也没沾边,但他现在依旧很快乐。
裴擒虎说他那是自我感觉良好。
“我看你上星期用亚索坑我也没这么上头,处个对象就这么没出息了。”
裴擒虎眉头一皱,斜着眼用余光瞟韩信,默默竖起食指,想了一会又把食指放下去换成中指。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狗是没有智商的,韩信每天不是和李白腻歪在一起,就是和李白腻歪在一起。
恋爱都要有个阶段,正处在热恋期,孤陋寡闻的东西。
关系再好也要有个限度,我可以理解你们一起去食堂打饭、放学回家,但上厕所都要一前一后是?
学校是公共场所啊,大哥。
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
不出裴擒虎所料,韩信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还没持续多久,最害怕的东西便紧随其后。
普通高中学业水平测试,俗称学测。
万年学渣,稳坐倒数一整年。说到不及格,全班没有比韩信更上道的人了。
这场测试要是过了,韩信就算是半只脚踏进大学。没过就等着高三毕业前,和下一届的小朋友一起考试。
距离上刑场还有最后一个月,高二理科3班的教室已经被政治、历史、地理入侵。
头油旺盛的理科生们抓抓本来就不怎么多的头发,狂补计算机和通用技术,还要硬着头皮背文综。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没有人想这么年轻就变秃。
现在,如何在短时间内快速高效提高学习成绩,成为了韩信要面临的最大问题。
学校对面的补习机构已经挂出了冲刺班的招生海报,据说报名第一天,名额就被疯狂的家长抢得一个不剩。
韩信认为来这里花钱买罪受的人,脑子里一定少了些什么。
既然他不想上补习班,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办法。
“你一定不会看着我挂科,对吧。”
韩信和李白坐在食堂的小拐角里,光线昏暗人迹罕至,完美躲避巡查老师的视线。
说着夹了一块肥少瘦多的五花肉添到李白碗里,是个人都知道他下一句想说什么。
“就知道会来找我。”李白单手撑着额头坐在桌边,对韩信的献殷勤不置可否,“帮你可以,但是不准挑三拣四,我布置的内容要按时完成。”
李白悬着筷子虚指韩信的鼻尖,但是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严肃不起来。
“啊好好好,都听你的。”
韩信就料到李白肯定会答应,得意忘形地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李白大腿上的软肉。
果然被对方在桌子底下狠狠拍了一巴掌,都撞到桌面了,真疼。
老色批,疼得好啊。
两人吃完饭骂骂咧咧地去送盘子,虽然李白一直在指责韩信公众场合不要动手动脚,但他微红的脸颊与有些颤抖的声音,却很难让人判断自己是不是乐在其中。
后来的事就是后来的事,3班学习委员李白担负起辅导韩信的工作。
虽然看上去不怎么靠谱,总的来说韩信还算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说了不打折扣就是不打折扣。
韩信高中三年从没一次性背过这么多知识,高一落下的功课,睡觉时错过的重点,相见恨晚的必考题,令人窒息的反向学科。
从垃圾堆里翻出高一的课本,简直新得不像话,甚至配套光碟还粘在最后一页。
崭新的书页上很快布满了笔记与荧光笔的划痕,韩信认真把李白的笔记誊抄一遍,边抄边背。
快乐学习都是骗人的,理解新的知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即使现在学得很累,很久之后再回过头来时,这些内容却变得朦胧又陌生,似曾相识。
春风不度玉门关,因为东亚季风不可能吹到那么远的地方。
总有些抽象的完形填空,标准答案就是5个A、5个B、5个C、5个D。
“简单的三角函数”,教科书的目录上如是写道,大题只写第一小问的韩信坦言,真是太简单了。
京城太子向来自诩正经人,体育课时也在胳膊下夹了本历史书,鬼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轴没背。
考虑到学生也要恶补丢了一年的文综,老师们难得高抬贵手,感人地减少了作业。
李白趁机开始给韩信的作业里掺私货,安利各路辅导资料,从维克多到天利,从曲一线到王后雄。
学生们总是津津乐道,买书从未停止,写题从未开始。
不吝花钱的韩信当然也不在乎多写几本题目,把附赠的参考答案甩给李白,掏出草稿纸低头就是一通演算。
李白不看还好,陪着韩信写了两节课的物理后,就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信口开河。
请不要在拉木块的火柴人身上乱涂乱画。
不会的题你写个公式行不行,起码公式对了还有2分。
我看你解题思路清奇,适合去研究量子力学。
错误连连、漏洞百出的韩信被李白无数次指指点点,为什么他要来学理科?
说到底嫌弃归嫌弃,韩信的态度真的很认真,起码比李白自己最发奋的时候,还要认真十倍。
脸皮厚成为了韩信最大的优势,写错的题目一定要问,觍着脸找李白给他纠正,不讲完就不准走。
被整天问东问西的李白似乎头发又白了几分,但直到有一天他拿起韩信的试卷,对着一道题张口结舌,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其实漏洞百出的不只是韩信,他自己也是。
又不是天才,怎么可能什么都会,老师也有疏漏之处,何况李白这个才高二的学生。
李白艰难地放下笔,承认这道题他也不会,韩信没有嘲笑这位全班第一的小镇做题家,也没有不满或是指责什么,而是拉起李白的手腕,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就现在去问啊,趁着还没上课,办公室肯定很多人了。”
李白愣愣地被韩信拉起来,对方一手将试卷折起,飞快地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临近学测,办公室人满为患,无论是重点班的尖子生,还是平时在班里中下水平的学生,都在自己的任课老师桌前排起长队,有等得不耐烦的人甚至转去请教隔壁班的老师。
除了交送作业、老师谈话,李白平时很少走进这里,他总觉得请教老师是件很尴尬的事,暴露自己的无知,完全不符合学习委员的身份。
但怎么可能有无暇的人呢?
有些问题不会就是不会,虚心请教并不可笑,无法理解的是当初那个自作聪明的你。
看着韩信一副很专心的样子,弯腰站在化学老师桌边,老师每说一句话他就要点头,时不时在卷子上补充思路。
也许他在某些方面与韩信相比,一败涂地。
后来在办公室里,喝茶谈天的老师们时不时就能看到韩信与李白的身影,班主任也鼓励这样组团式的互助学习,呼吁其他同学多多效仿。
“韩信最近来问问题的次数也多了嘛。”生物老师将刚打完的草稿送给韩信,顺便和对面的数学老师调侃道。
三楼东侧安排了一个大型办公室,同一楼层的各理科老师都被安排在这里,也为学生们请教题目提供便利。
“学测对他来说还不是小意思?”数学老师拿起书本准备去上下一节课,路过顺便拍了拍韩信的肩膀。
韩信被老师们表扬得有些难为情,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很多东西都在悄悄地改变。
虽然成绩还是那么不堪入目,但至少不会每次都低空飞过。
帮助韩信补习,其实也是给李白自己查缺补漏。
一看就会的题目,也许一做就错。他觉得练习这些简单的题目就是在浪费时间,殊不知这样基础的知识点,正是自己最疏忽大意的地方。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相互的,就像打了别人一拳,你自己的手也会疼。
韩信就像是一面镜子,李白站在另一侧,才能看到自己身上那些丑陋不堪的东西。
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人是无暇的,带着缺陷、带着不足,但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正它们。
他一定是很幸运的那个人了,在这个恰如其分的时间遇见韩信。
努力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不晚。
所以说,改变什么时候都不迟。
37
距离学业水平测试只有最后几天时间,几乎所有老师对韩信的评价都出奇地一致。
执教多年的老师们接触过无数学生,成绩好的、成绩差的、顺从的、叛逆的。
他们看到韩信眼中有一束炬火,熠熠生辉的光,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己的信念。
跟在韩信身后的李白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像是恍惚间自己渺小了很多。
他不服气,说白了就是嫉妒。
明明自己才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为什么表扬的是韩信?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行,这不公平。
年轻恋人这些小心思往往会体现在与韩信独处的时候,闹一闹脾气,或者装模作样对他不理不睬。
韩信这个耿直boy并不能猜出李白的内心戏,但他也不是瞎,李白心里那点负面情绪,就差写张字条贴在脸上。
手眼通天的太子爷总有手段,或者干脆直接用糖衣炮弹,让李白那一点并不牢固的防线土崩瓦解。
现在,韩信成了每天为班级关灯关门的固定劳工,等到他们下楼以后,学生和老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夜黑风高,见机行事。
往往这种时候,韩信就能够光明正大地搂着李白的腰,也不出校门,直接往教学楼后的车库走去。
每个学校都会有那么几个爱情文化丰富的地方,要么是林荫小道,要么是停车库,或许还有宿舍楼后的安全通道。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小情侣总会成双成对出入这些偏僻的好位置,偶尔也会遇到棒打鸳鸯的巡查老师,被记下班级和姓名,等着第二天全校通报。
16年没摸过女人的韩信,对这方面操作也是一窍不通,跟李白偷偷摸摸溜进车库后,大概也是做贼心虚,三步一回头。
韩信紧张,李白更紧张,这是正儿八经的偷鸡摸狗,家风端正的李白对于这种事实在难以启齿。
他很害怕,但更多的是愉悦与刺激,与最喜欢的人牵手,去做那些爱人间才能够进行的事。
客观来说,韩信的技术的确很不娴熟,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接吻,谁也不会换气,但那种舌头胡乱纠缠在一起的感觉,令情窦初开的李白流连忘返。
湿润,彼此的温度,还有唾液的交换,鲜活的肉体互相碰撞融合,令李白很快忘记了所有不愉快。
被韩信轻轻搂住时的那种安心与愉悦,是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这个年龄的韩信张扬疯狂,桀骜不驯的力道中又带着怜惜,像亲吻着一块精美易碎的水晶。
他们沉溺于这种快感,却又要时刻观察四周的风吹草动,李白甚至不敢闭上眼,生怕他们为人不齿的行为被发现。
偷偷摸摸的,紧张、刺激,快乐、满足。
等李白被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便会对韩信言听计从。
酸涩且嫉妒的情愫被铺天盖地的幸福包围,什么公平不公平、表扬不表扬,大概都不再重要了。
韩信这么喜欢他,这就够了,仅此而已。
事实证明韩信没有被爱情蒙蔽双眼,学测时的正常发挥让他斩获了一个不错的成绩。
语文B,数学B,英语C,理综B,文综C,通用技术C。
尽管有三门学科在不及格的边缘垂死挣扎,不学无术的太子爷还是成功跨越了这道坎。
查到成绩的那一刻,韩信差点开心地抱起键盘砸烂显示器,爹妈站在后面一左一右,看到没有一个D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晚自习回到家的李白,就发现客厅中多了一箱码得很整齐的水果罐头。
这一问才知道,是韩信他老娘特地送过来的,特别感谢李白小朋友,如果没有他帮自家儿子辅导功课,韩信这次学测基本就可以去烧水了。
你问烧水是什么意思?直接备战明年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帮他起了一罐黄桃装在玻璃碗里,让李白自己端进房间里边看书边吃。
罐头是一个很知名的韩国品牌,价格并不便宜,黄桃完整并且份量很足,一看就是韩信家的消费风格。
李白抱着玻璃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摄入糖分总是很容易令人心情愉悦。
他喜欢吃水果罐头这件事不用想就知道,韩信肯定记得。
想到这里,李白又捂了捂脸,却依旧掩盖不住嘴角的弧度。
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真的前所未有。
随着学测告一段落,期末考试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的高二生活在这一刻缓缓落下帷幕。
与此同时,迎接全省数十万应届生的将是决定命运的高考。
尽管中小学放假的通知被教育局强调了一遍又一遍,红头文件在微博中频频转发,各大高中仍旧你追我赶,纷纷排出寒假课表。
隔壁高中不放假,我们就不放假。隔壁高中放假了,我们还是不放假。
卷,卷死你们。
被关在教室里的韩信气的跳脚,无数次拿出手机想打市长热线。
幺幺零吗,匿名举报C中补课。
但话又说回来,你不想学不代表别人都不想学。
李白打断了韩信准备掏手机的动作,一脸严肃盯着对方。
“你要是敢举报,一个星期别碰我。”
这种威胁的确奏效,韩信自讨没趣地瘪瘪嘴,只好又拿起笔,泄愤一样地在末端咬了一口,就像他咬的是李白一样。
担心是多余的,敢光明正大补课的学校早有准备,跟教育局提前打声招呼,就算市长热线被打爆,领导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三的学生们缩在暖气开放的教室里,门窗紧闭仍旧无法阻隔缝隙中钻入的寒风。
外面又下雪了,道路湿滑结冰,厚重的积雪掩埋马路上的机动车道,掩埋曾经踢足球的大操场,一切有棱角的建筑都带着白色的边。
韩信开了一个潜伏在家长群里的小号,下课时不时会和李白一起看里面的消息,好提前有个准备。
他们看到那些自愿铲雪的家长们拍下的照片,都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在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天空甚至一片漆黑。
家长与校工穿着厚重的衣物,举起铁锹一点点开辟通往教学楼的道路,石砖上铺着防滑的草垫,正是他们上学走过的路。
许多同学都在吐槽这些多此一举的家长,只要没人清理、没人打扫,雪再下大一点,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快快乐乐地结束补课。
韩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李白没有错,家长们所谓的多此一举,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再多学些东西而已,哪怕只有一天。
向来头脑简单的韩信,有时也会表现出意外的成熟。
也许这就是成长。
他翻了翻桌上的高考3500词手册,大课间,坐在身边的李白依旧睡得很香。
韩信把自己的羽绒服从椅背上取下来,直接把李白整个人连着头一起蒙上,被包在里面的人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很快又没了声音。
睡在充斥着韩信味道的羽绒服里,温暖、避光,带给李白一种特殊的安全感。
作息规律的韩信现在睡意全无,望着下课后就趴倒一片的班级,有些疑惑不解。
原来大家这么卷吗,辅导资料能写到凌晨三点?
中央气象台已经发布了暴雪黄色预警,全国多个地区都将遭受持续性降雪,寒潮蠢蠢欲动。
隔着窗户看了看飞雪连天的学校,想想下节课的英语听写,韩信习惯性地抓抓头发,拿着单词书走出了教室。
他怕吵醒睡梦中的李白,也不想惊扰这些挑灯夜战的同学。
灰色的天空并不会带给人希望,走廊上却站着几个大声朗读笔记的学生,整张脸都快要躲进围巾里,可仍旧坚持在寒风中发声。
振聋发聩的声音震落了屋檐上的积雪,在教学楼每一个角落回响不止。
总有一种力量能够抗衡自然的规律,尽管渺小到不堪一击,却不可思议地在暴雪中挣扎,并且从不低头。
韩信从窗外注视着李白,对方依旧长眠不醒,他向玻璃窗哈了一口热气,在凝结的水雾上画下一颗心。
透过歪歪扭扭的爱心,教室里被裹成粽子的李白似乎动了动,没有套羽绒服的韩信打了个哆嗦,想要后悔却为时已晚。
剩下的时光留给他们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包括这些幼稚的表白,微乎其微的关爱。
韩信把高领毛衣的领子又向上拉了一些,盖过鼻子像个江洋大盗,又学着老北京穷光蛋的样子,把双手交叉缩在袖口里。
没有人知道这场漫无边际的雪究竟何时才是尽头,今年也注定会度过一个难熬的凛冬。
但就像雪莱的《西风颂》说的那样。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38
中国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会像西方媒体和悲观经济学家预测的那样,工厂停工,商店关门,政府停顿,交易所无法交易。
有钱人拖家带口奔向海外,本地老百姓急于把货币兑换成食物,许多家庭更是在门口张贴标语表达诉求。
街上充满着爆炸物残留的火药味,人们大都无所事事,成天酗酒、打牌。
人们往往把这种景象,称之为过年。
即使是再紧张的高三节奏,也不得不被这个国人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打断。
寒假的补课尽管面临着各种不可抗因素,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坚持到了除夕前的最后三天。
早就收拾好铺盖的韩信一家就等儿子结束补课,三口人连夜上高速赶回远在县城的老家。
韩信的爷爷奶奶住在县城,虽然父母多次想将老人接进城区,但每次都被他们以不同理由婉拒。
好在也没有委屈到县城里的两位老年人,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偏僻、安静,上通水、下通电,最近还拉了条百兆光纤。
正坐在老家电脑前打着LOL的韩信,感觉老爷爷老奶奶比他自己过得还舒坦。
刚打了一把被土鸡瓦狗团灭的排位,就因为对面打野在四杀的时候,打字在聊天区喊了一声“爸爸”,正中韩信下怀,他手一抖就把五杀送给对面了。
韩信郁闷地支着下巴思考人生,顺便打开手机,界面上第一个置顶聊天就是李白。
想想还留在城里的小祖宗,韩信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刚准备发一条消息问问李白,猛然间就想起来放假之前,对方就已经和他交代过春节假期的事。
李白的父母花高价请来了名校的在职教师,三门学科每天六小时,一对一辅导。
平时舍不得花钱,一说到孩子的学习那是成百上千地抛,砸锅卖铁也要上补习班。一小时500大洋,牙一咬眼一闭,钱就付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想想要被关在补习机构不足两平米的小隔间里,韩信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现在才刚到下午,李白铁定还被关在监狱里,发一百条消息也无济于事。
韩信就这么放下手机,拍拍脑袋继续跟裴擒虎连麦排位。
不出韩信所料,另一边的李白此刻正坐在补习班里,身边就是父母三请四邀求来的A中数学学科组长,全省知名学科带头人。
对于这些父母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李白早就麻木地习惯了顺从,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反抗。
高三不需要回老家过年,妈妈已经和亲戚朋友打好招呼,谁也不会来登门造访。
闭门谢客,闭关修炼。
李白坐在书桌前,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又或许默默期待着什么。
说不定父母能够回心转意呢?
他又想到韩信,估摸对方已经早早赶回老家、亲友团聚。
忽然间鼻头一酸,李白开始羡慕起韩信的生活。
也许这就是人各有命。
与此同时,全国上下成千上万的高三学子,像李白一样为了理想的大学,抛弃这段阖家欢聚、辞旧迎新的假期,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一直到将近七点,李白才匆匆忙忙地从补习机构赶回家,家里准备好了年夜饭,春节联欢晚会也已经开始预热。
打开手机,就是韩信隔一段时间发一次的消息。
【小祖宗你怎么还没有到家?】
【什么东西要补那么长时间。】
【春晚八点就开始了你倒是回来没有啊。】
【这狗屁老师怎么话那么多,是不是又拖堂了?】
李白噗嗤一笑,寻思着要是再不回消息,韩信就要赶过来砸他家门了。
【没有拖堂,补了几节课而已。】
一收到李白的消息,韩信手机设置的提示音就大得出奇,好不响亮,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
家长们看着正帮忙包饺子的韩信转头就跑,把一手面粉在裤子上蹭蹭,拿起手机迅速溜进书房。
韩信深知机不可失,蹬鼻子上脸就语音通话,关上书房的门坐在电脑前,等着跟小祖宗吐槽下午的翻车排位。
李白一来没办法拒绝韩信,二来一阵子没见到也挺想念,毕竟小别胜新婚,可以理解。
和父母说了一声,李白便回到房间接通语音电话。
韩信张口就是打游戏,果不其然被李白臭骂一顿,当事人只好翻白眼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互相问候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无非就是过年的打算、之后假期的安排和作业,以及开学的六校联考。
其间,李白特别叮嘱了关于寒假作业的事情,虽然二十张模拟卷是有点骇人,李白还是再三告诫韩信,禁止拍照搜题。
尤其是直接提供整本作业答案的软件,立刻通通卸载。
每天按时完成作业,直接发给他打卡,逾期未完成要接受惩罚,具体惩罚措施开学后另行商讨。
虽然韩信很想驳回,但那可是李白说的,况且他也是为了自己好,这样拂了小男朋友的好意,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但韩信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李白和他比起来差了不止一点。
作业的话题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油嘴滑舌的太子爷巧妙转移,不了了之。
客厅里正在包饺子的家长们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妈,求你了,不要在饺子馅里塞硬币,太不卫生。”这一听就是他老娘的声音。
“我已经洗了三遍了,不会有事。”还是奶奶比较周到,反正洗干净了左右又不会拉肚子。
韩信贴着门缝听了两句,又坐回去继续跟李白唠嗑。
窗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隔着窗户飘进来,一直传到李白的手机里。
韩信也不得不闭上嘴,等声音逐渐消散,才继续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说完。
谁知李白沉默许久,开口第一句竟然对他说:
“我这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城区早已发布春节期间禁燃禁放的通告,在小区里贴得到处都是,单元楼下、电梯间、门禁,阴魂不散。
李白依旧留在市区里,按理说是明令禁止放烟花的,被抓到就是治安管理处罚了,拘留所的饭可比不得家里。
在县城乡下过年真好,至少还能听见这个节日原本的声音。
韩信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诚然国人延续了上千年的传统,不是随随便便、说改就改的。
时代的洪流淘汰了那么多落后的东西,但作为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承载人们愿景的烟火,一直以来延续到今天,不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放心。”韩信自信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响起,“今晚让你看个够。”
李白愣了愣,他大概知道韩信想做什么,却又不太确定。
一直到八点新闻结束后,大家都守在电视前等着看春晚,用韩信的话来说就是听个响,随后专心做自己的事。
大部分节目倒是不出意料没什么意思,见到德云社上台,韩信便发消息催着李白一定要看。
班级群的消息从始至终没有停过,拿刚到手的压岁钱发点红包也是见怪不怪,手气最好的下一个接着发,这正是属于他们独特的除夕夜。
热热闹闹度过最后难熬的四个小时,到快要跨年的时候,全家收拾起准备好的烟花炮仗,让韩信和他爸搬下楼去。
【来看烟花。】
韩信一边搬,一边简单地给李白发了条消息。
李白刚打开视频,入眼就是韩信一脸得意的笑和莫名其妙的剪刀手。
之后韩信很快将手机交给了他爹,好让他腾出手去点火。
连着三大箱在路中央一字排开,两两相距不过几米,全部被韩信一次点燃。
看样子小时候也没少玩这些危险物品,韩信兴致勃勃地退后两步,也不走得太远,就站在附近看着引线上的火星逐渐消失。
火树银花照亮一片漆黑的夜空,居民大都已经来到楼下,围着城里的一口大湖燃起烟火。
小孩子总会隔着湖泊用魔术弹对冲,这种好玩的事韩信从不缺席,抓起快有自己高的烟花就打向对面,两侧火光交织,合出一道闪烁的拱形。
礼花旋转着飞向天空、绽开又落下,寄托地上的美梦。
有那么一刻让李白产生种错觉,好像他们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不过咫尺,眼前便是韩信,伸手便是火与烟。
“怎么样,这个新年礼物如何?”
“谢谢,我很喜欢。”
这一瞬间,那些烟花啊、人们的吵闹啊、跨年的倒计时啊,在李白的眼中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一种存在能够超越物质,超越意识,超越时间与空间。
又是很多年后的一个春节,当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看烟花时,李白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高三那年他收到的最难忘的礼物,不是那场烟花,而是身边的人最好的陪伴。
39
真正的假期被学校压缩得少之又少,高三学生大年初七就要偷偷返校,准备开学考试。
过年归过年,韩信还是一板一眼地完成了作业,每天临睡前发给李白,倒也从不含糊。
男朋友从老家带回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快就被送到了李白那里,顺带串门拜个年。
高三的最后一个长假正式结束,迎接C中高三学生的,将是一星期上六天、一天九节课的全新课程表。
晚自习延长至23点,分上下两半段。
这个一点也不令人期待的开年考试,很快就把学生们划成三六九等,寒假有没有弯道超车的可能一看便知。
学校在排名方面从来不嫌麻烦,但凡大型考试后必贴红榜,必开家长会,让你的成绩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
从食堂回来的李白看了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排行榜,扯扯韩信的袖子给一个暗示。
其实,看那张排名表是几乎每个学生都无法克制的欲望,于李白而言,他的排名在这段特殊时期显得尤为重要。
全年级理科大约1200人,版面有限,红榜只取前500,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划分。
尽管韩信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在名单上出现,但他每次还是会陪着李白挤进一堆学生中间,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到男朋友的位置。
韩信站在茫茫人海中拉着他的手腕,好像不这样牵着他们就会走散。
排行榜撕了又贴、贴了又撕,李白的名次也一直在变、起起落落,但每次陪他看榜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三月份的百日誓师,宣告一整个冬天的结束,他们站在操场上举起右拳对天宣誓,这一刻的时间按下了快进键。
终于到了拿下羽绒服的季节,气温回升杨树飘絮,又是江淮城市多灾多难的时候。
李白的呼吸道并不好,一经绒絮刺激就会咳嗽不止,因此韩信批发了很多一次性口罩,多到能把李白淹死。
这些美好的东西除也除不掉,随着风飞进教室里,晚自习时在班级上空荡来荡去,最后落在书桌上。
回到家,李白的母亲依旧愁眉苦脸,寻思怎么清理纱窗上挂满的杨絮。
也许是高考在即,学校的食堂隔三差五会开一些新窗口,卖一点应季的食品,但这依旧不能掩盖它高价且难吃的事实。
神奇的韩信还是能在学校一而再再而三的严查之下,把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班级里。
这样,他们就有了光明正大点外卖的工具。
方圆几公里内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开封菜,明天金拱门,从垃圾食品到垃圾食品,每天都是疯狂星期四。
李白感觉自己短短两个月吃完了这辈子的汉堡炸鸡。
外卖小哥不准进入学校,韩信和李白就只好蹲在校门外的马路牙子上,一个看书一个刷手机。
偶尔有骑电瓶车的老师路过,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把韩信三魂吓掉两魂,手机往袖子里使劲塞。
有好事的老师还喜欢深究几句,问他们在这里准备等什么人,不会撒谎的李白差点脱口而出“我们在等外卖”,韩信简直想掐死他。
这样下去是万万不可以的,照李白那副德性,指不定哪天就要穿帮。
韩信虽然想吃外卖,但也舍不得他新买的P30pro,这要是被没收了,那多心疼。
他们的晚餐很荣幸地消费降级,从外卖变成油炸方便面,学校对面就有家24小时便利店,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需求。
被父母问到在学校都吃些什么,韩信总会显得特别快乐、如数家珍,老坛酸菜、卤香牛肉、番茄牛腩、葱香排骨,一天一桶,有时候吃统一,有时候买康师傅。
父母觉得还是小时候打少了,比较欠揍。
一天中最快乐的事就是跟李白吃泡面,这是韩信总结出来的,毕竟美味的方便面永远不会消失。
他们每次端着面进班级的时候,总会被吃过饭回来自习的司马懿用各种理由轰出去,味道实在太大,吃得班里到处都是。
被赶出去的两人只好在走廊栏杆上扒着,一人端一碗泡面看风景,顺便思考人生。
他们能看到的无非还是这栋教学楼,各式各样的横幅被挂得到处都是,红布白字的大标语简单粗暴。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
【天王盖地虎,人人985;宝塔镇河妖,保底211】
在这些枯燥庸俗的标语前,方便面也渐渐变得索然无味。
李白对着泡面碗吹了吹气,让那些杨絮别落进味增汤里。
他的眼神往下看去,指了指教学楼下那几棵开花的树,问对方白色的是什么花。韩信说是白玉兰。
李白有些好奇,他又问韩信怎么会知道这些。
韩信说,来学校报道的第一天,老妈怕他紧张又不太熟悉校园,就把这些花花草草都指给他,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
李白忽然发现,直到快要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他终究还是不知道这些花花草草的名字,哪怕每天见到、每天路过,却依旧一无所知。
这里除了学习,好像就没有留给过李白其他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
真的很遗憾。
教室后的黑板报被完全擦掉,改成了高考的夺命倒计时,每天盯着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感觉剩下的时间还很长,又好像距离最后已经不远了。
更多的晚自习被无情剥夺,变为早已准备好的考试,几乎每天都有,考到学生身心疲惫。
被应用到教育领域的技术,让老师们在手机上批改试卷成为可能,学生们总能在凌晨一两点挑灯夜战的时候,收到今晚的考试成绩。
即使是最优秀的学生,成绩起伏也不可避免。父母忧虑、望子成龙,一次又一次的测试给了李白很多压力。
排名每滑落一次,都是万丈深渊。尽管下一次的成绩还能够回归原位,千疮百孔的心却难以再度复原。
韩信不明白令李白痛苦的根源,可是他知道李白想要的东西,就算花光他家所有的钱,也是买不来的。
“平心而论,我确实没有办法帮你考试,但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些快乐的事情。”
韩信晚自习后照例把李白送回家,趁着夜深人静从身后抱住李白,并且在他脸上偷了个香。
被调戏的李白难得会舒展眉头,和韩信小打小闹起来,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
虽然李白在高三一年中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好在他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男友。
“小祖宗今天晚上学到几点,我就学到几点,先睡觉是孙子。”
韩信左手抱着李白,只好伸出右手食指对天发誓。
李白又气又笑,推了推一点也不正经的韩信,让他不要随便立这些奇怪的flag。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没有食言,就真的抱着作业补到一点半,被爹妈三请四催才勉强答应睡觉。
这个高三再没有我们那些兴趣的容身之地。
最后,韩信还是爸妈监督下卸掉了英雄联盟、上交手机,李白以前订的中国国家地理也被封存在床底。
随着高考报名的推进,今年的全省考生人数也逐渐浮出水面,形势严峻,理科报考人数有望在去年30万的基础上再创新高。
韩信并不知道他究竟能够考上一所怎样的大学,未来带给他们太多不可考虑的东西,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还能和李白走多久。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我们正踏上天堂之路,我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至少,如果他能够和李白考到同一所大学,或者哪怕同一座城市,他们都有坚持下去的可能。
韩信不是轻浮的人,他只想对李白负责,对自己的那句话负责,仅此而已。
40
老师说最后一百天的时间里,已经没有不努力的学生了。
无论好坏与否,提前批、一本、二本、专科、复读,对于C中这种三流高中的学生来说,只要能走出去,怎样都好。
再怎样浑浑噩噩的学生,今年也即将长大成人。
四月底,C中为全校高三学生举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成人礼。
校长说,虽然你们并不是省内最拔尖的学生,我们也不是全省最拔尖的高中,但是过了今天以后,你们走出去,一样也能为整个社会、为正在与霸权抗衡的中国做些什么。
韩信很想现在就站起来为校长鼓掌。三年了,这个老头子终于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成人礼的进展得十分程序化,师生领导致词,学生举起宪法宣誓,和家长一起走过临时搭建好的成人门。
韩信是跟着李白一起走过红毯的,穿着看起来臃肿并且一点也不正式的校服,父母跟在身后,被早已立在门前的摄像机记录下这一瞬间。
从那一天起,他们开始卸下很多包袱,继而又换上更加沉重的东西。
不喑世事的学生终会有觉醒的时候,只是有的早有的迟。
在场很多女孩子抱着父母哭得稀里哗啦,韩信倒没有这么矫情,但平日聒噪的太子爷也是难得沉默。
李白拉拉韩信的袖子,这种时候大部分学生的情绪都不太稳定。
“爸妈都在呢,稍微有出息一点。”
韩信安抚性地摸了摸李白的头,转身又佯装没事地送家长离开学校。
成人之门只是一个用铁架和纸板搭建起来的通道,铺上红地毯,摆一些花篮。
它没有魔力,也不可能真的让你在一瞬间来到十八岁。
但也许只是李白一个人的错觉,他觉得走过大门之后的韩信有些不同。
其实,从那个只会挥金如土、给父母找麻烦的京城太子开始,如今的韩信早已变得成熟了很多,早已不是李白刚开始遇到的、只会打架抽烟的倒数第一了。
李白往他走的方向看过去,韩信一边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老妈,一边给老两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到远远地送走了,才折返回来。
很多东西都在悄悄改变,包括韩信,也包括李白自己。
操场的铁架台上站满学生,成人礼后的毕业照拍摄,热热闹闹持续了一个上午。
轮到高三3班拍班级照的时候,为了与一米六李白挨在一起,一米八的韩信只好拉着他坐在地上,贴心的老师们还给两位学生挪了一点位置。
最后洗出来的成片非常壮观,韩信和李白直接坐在了第一排所有老师前面,整张照片里一枝独秀,被同学吐槽了很久。
毕业前最后的大型活动,在一声快门与那张照片后彻底结束。
高三的最后几十天,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似乎都是度日如年。
考试,都是看不到尽头的考试,考到你写试卷就像写作业一样为止。
那也是李白情绪最不稳定的一段时间,成人礼并没有使他变得沉稳,反而有种隐隐约约的歇斯底里与脆弱。
即便是天才,也没有办法在如此密集的考试中永远维持第一。
确切地来说,李白的成绩被人反超了,并且不止一次。
虽然平时看起来司马懿总是一副很欠揍的样子,但这并不影响他过人的学习天赋,高二默不作声,那是因为完全没有发力。现在从总成绩来看,考上211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包括高二新来的转校生铠,这人似乎原本就是学霸,最高考过年级第三,能够与司马懿平分秋色,不容小觑。
作为学习委员兼常驻第一的李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现在韩信只能友情出演一个人肉沙包,让李白每天放学时锤一锤解压。
很好,但你们这样秀恩爱是有点离谱的。
“你不会是想让我把他们打一顿,给你一雪前耻吧?”韩信知道李白还在气头上,只好先顺水推舟。
“倒也不必。”
“这就对了,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见李白自己想明白了,韩信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这样,你明天把试卷都带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李白将信将疑地看着韩信,但对方似乎不打算开玩笑。
他一个天天考倒数的,分析自己的试卷,认真的吗?
李白的刻板印象又一次受到震撼,韩信是认真的,并且做的很好。
默写居然有错别字,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全对的那种。
啊这,数学第一道单选能错,不是送分的吗?
什么,答题卡涂错了?听力只有ABC,你涂了D。
韩信鉴赏完男朋友的试卷后,感觉发现了新大陆,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李白很擅长解答压轴题,这也是他与别人拉开差距的砝码,尤其在理综和数学上体现的特别明显。
他的语文就算拿到文科班里都是排前几名的,作文经常49、50分,毫无悬念。
“问题就出在这些最简单的内容上。”韩信转转笔,指了指被扣分的名句默写。
“转轴拔弦三两声?”用笔杆轻轻敲李白的脑袋,他感觉像在教小朋友识字,“都多大的人了,拨和拔还分不清?”
被指出低级错误的李白自知理亏,揉揉被敲的地方,继续听韩信分析。
很多写错的题目经过韩信无师自通的指点,也变得有迹可循起来。韩信并不擅长解答难题,但基础知识却比李白要牢固的多。
韩信甚至尝试对一些中难题提出自己的见解,就着话题与李白讨论起来,总能有意想不到的思路,让问题迎刃而解。
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完全可以避免,这也是让李白重回全班第一的不二法门,韩信从另一种角度的指教给予李白新的启发,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薄弱点。
而相对地,那些超出韩信能力范围的题目,李白会用各种方法帮他分析步骤,能写一步是一步,能拿一分是一分。
最后那一段日子里,李白与韩信不是学习就是在去学习的路上。
郁闷的时候彼此依靠一下对方,一点点的进步也值得沾沾自喜,上课打瞌睡时有另一个人掩护,排队打饭也要互相抽查单词。
没有人知道高考后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会玩到无法无天,也许是又一个高三。
那段时间韩信最大的动力,就是即将到来的两个月暑假,以及父母答应的新手机、新电竞本,还有与李白一起的旅行。
等到高考结束,他一定要去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带着李白和父母,去完成一些很重要的事。
41
他们最期待而又最不期待的那一天还是到了,后黑板的倒计时从100擦到50,再擦到最后7天。
作业越来越少,考试越来越多,自习越来越长,放学越来越早。
距离6月7日只有不到一星期的时间,C中举行了高考的壮行仪式,高三年级将带着全校的祝福出发。
每个班级都会收到来自高一高二的礼物,都是韩信很喜欢的小零食,还有小朋友们手写的明信片,简单的祝福,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也许此时还很年轻的学弟学妹,并不知道高考这两个字究竟有多么大的意义。
对嘛,就像他们在贺卡上写的一样,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如果一切真是这样简单的话,那就好了。
韩信仔细研究手上收到的明信片,又抽过李白的那张对比一下,最后很开心地得出结论:
“看到没有,还是给我写的字比较多。”
李白简直无言以对,抓起桌上一包膨化食品就去砸韩信的脸。
“啊对对对,厉害极了,薯片都堵不上你的嘴。”
高考的倒数第三天,上完课后全校放假,意味着这一届高三学生将结束他们在C中上课的最后一天,从此永远告别。
最后一天,没有在课堂上讲解试卷,也没有安排答疑,六科老师像早已策划好一样,所有人都避开那些令人难受的学习,说故事、谈心,与学生最后告别。
数学老师是万达集团老总儿子的远房亲戚,惊天秘密被藏了三年,要不是他今天亲自说出来,谁都不信。
英语老师作为年级部副主任,虽然一直以来严打高中恋爱,抓一对拆一对,但据本人今天透露,他家夫人也是读高三时候追来的,人不能不要脸啊。
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班主任从头到尾嘱咐了许多考场注意事项,包括不要殴打监考人员,不要徒手撕碎你前后左右考生的试卷等等。
等一切都吩咐过以后,年近四十的班主任又沉默了。
一阵难以言喻的鸦雀无声后,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老教师摘下眼镜,揉了揉右眼,看着教室里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道出这节课的最后一句话。
“你们再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
雷鸣般的掌声送走了高三3班的班主任,整个年级的教学楼里,回荡着每个班级不同的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李白控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捂着嘴靠在一边。
韩信第一次觉得,这位平日里对他百般刁难的老学究,其实并不坏。
此去一别,你们继续向前,老师回到原点。
他们终将带着所有任课老师的期望走上考场,那不是负担,而是一种荣耀。
各区考场已经提前分配完毕,很幸运韩信和李白在同一所学校,位于老城区的B中。
韩信他娘对考生住宿的事就很积极,顺便又帮了李白家提前预订了酒店,这种事情就得先下手为强,抢不到宾馆,在老城区睡马路去?
选在学校附近一家还算不错的酒店,订了两套三人间,韩信很爽快地就把地址和房间号发给了李白。
考试前一天,允许考生进校查看自己的考场位置。
说是看考场,倒不如说是来观光旅游比较贴切,韩信不仅找到了自己的教室,还一定要拉着李白在门口来张自拍。
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又要发朋友圈。
卫生间,踩点。楼梯位置,踩点。开水间,踩点。机房,踩点。
韩信还跟李白在400米跑道上走了一圈,这才玩够了,欣欣然离开考场。
这种人真的是来考试的吗?
入住当晚,两家人还一起体验了酒店的主题自助餐,据说特别神奇,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主题。
李白琢磨着明天上午的考试,原本还有些怯场,没等他说什么就被韩信拉到餐桌前。
对方熟练地从柜台下取出两个餐盘,另一个递给李白,开始顺着自取食物的柜台报菜名。
太子爷财力雄厚,一看就没少吃高档自助,走一圈下来挑的全是贵的。
“还有现烤的牛排,吃吗我给你拿一份。”韩信已经取了一整盘,琢磨着拿份西冷。
“不吃。”李白觉得有些丢人,转过身白他一眼。
“太好了,我吃两份。”说着拿起两盘刚端上来的西冷转身就走,留李白一个人在原地欲言又止。
“我晚上要是看不进去书,你就死定了。”李白极力试图维持他的理智,毕竟晚上还要复习语文。
“你看就是了,我晚上到你房间来陪你看。”韩信给李白拣了一只他特别喜欢的油爆虾。
李白并没有为对方的殷勤所动容:“敢来我就把你踹出去。”
“不行,叔叔阿姨会骂你不懂礼貌的,那多尴尬。”韩信摸摸鼻子,装出一副很担心的模样,“你还要维持在我爹妈面前的良好形象。”
李白现在算是知道了,不能跟韩信上纲上线。
他会先把你的智商拉到跟他一样的水平,再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当然,那天晚上韩信还是自觉地没有跑到李白房间里来,毕竟玩笑归玩笑,总不能真的去打扰别人复习吧。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餐厅吃完早餐,韩信领着李白在父母注视下走进考场大门。
大门被送考的家长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交通瘫痪,不明真相的过路车主大声按喇叭,立刻就被家长敲玻璃警告。
韩信和李白来得比较早,教学楼前的警戒线仍旧没有放下,各个学校的送考老师站在指定位置等候本校学生,教学楼下的电子屏显示着考场位置。
他们进场后先与本校送考的年级主任打声招呼,随后在偏僻的角落找一处花坛,就坐在大理石台面上。
李白看起来和那些正在紧张准备的学生没什么两样,人手一本辅导书,不是在和其他人聊天,就是在复习语文。
看李白心不在焉地翻着名句默写与文学常识手册,什么书都没带的韩信便凑过来一起看。
被韩信压着肩膀有点难受,何况还是这样热的天气,李白并没有嫌弃地把他赶走。
到哨声响起,警戒线解除,学生们如潮水般一窝蜂涌入教学楼,那样的阵势对两个第一次参加高考的学生来说真的很震撼。
韩信把李白送到三楼考场前,负责检查违禁物品的监考老师站在门口,教室内课桌椅摆放整齐,每张桌子都贴着考生信息。
“不用慌,我就在你楼上的考场,有什么事来找我。”韩信替李白捋一捋碎发,及腰的白发被一根细绳束在李白身后,清清爽爽的依旧很好看。
“都开始考试了,还怎么来找你。”李白轻笑,拍拍韩信的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从李白最近的状态来看,韩信就怕他上考场会紧张,毕竟情绪不稳定,影响发挥就麻烦了。
“紧张了就想想我,咱们离得这么近,可以共鸣。”韩信帮李白检查进场用的身份证、准考证和文具,试一试笔尖的出水是否良好,“说不定我能把答案传给你。”
“啊对对对,继续编。”李白从韩信手中接过透明文件袋,准备转身进考场。
“别怕,老公在这。”韩信临走前拉住李白,凑过去咬耳朵。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调戏一下。
李白被刺激得全身一颤,不好意思地把韩信推开。
“快回自己考场去。”明明被调戏得脸红,李白还是故作镇定把韩信赶走。
“遵命。”神神叨叨地向李白比划一个手势,随后拎起自己的文件袋离开。
韩信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李白独自一人释怀了不少。至少他现在状态很好,情绪也很稳定。
也许这次真的能如愿以偿发挥得很好,韩信临走前的那句话,有种无法言喻的力量。
即使是最重要的时刻,他们也能够拥有彼此,这比什么都要令人安心。
42
第一场语文在上午9点开始,还真是像传说中那样,前后有3名监考老师,吊扇只允许开最小档,连草稿纸也要写姓名与准考证号。
写了那么多张试卷,李白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坦然过。
毕竟是面向10个省份的全国一卷,题目难度有必要权衡适中,难易得当。
今年的语文没有出偏题怪题,阅读理解居然还节选了鲁迅的故事新编,不得不说是紧随实事了。
表面上是大禹治水的故事,仔细一看也不难发现是有意恶搞。
【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
青苔滑溜是什么,还有你们不是去治水的吗?
正在读题的韩信内心疯狂OS。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读到这里,韩信就已经在考场上笑出声。
周树人先生这种后现代主义的知乎段子手,非常了解怎么get年轻人的笑点。
语文考试在这种愉悦又抽象的气氛中结束,老师清点完试卷、答题卷与草稿纸后,原本如坐针毡的考生们一哄而散,逃难一样往考场外撤离。
待李白走到楼梯口,韩信早已靠在瓷砖墙边等他。
“出来这么早,你提前交卷了吧?”李白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韩信。
“是你太慢了。”韩信拿起手中的文件袋,卷成桶状握在手里,凑到嘴边朝李白大喊,“快走快走,我要吃饭。”
李白刚准备说下一科的考试,听到吃饭二字,一时间又无话可说。
韩信是懂怎么把天聊死的。
校门口围满了等学生出来的家长,韩信拉着李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生怕小祖宗跟丢了。
尽管在场有交警和保安维持秩序,但不得不说考点附近还是乱得一团糟,一副交通瘫痪的模样。
这才是大天朝一年一度的国考该有的气派。
替李白在门口的公益送水站取了一瓶矿泉水,韩信拧开瓶盖先喝一口,随后递给李白。
毕竟考场不允许带水进去,想喝水只好出来拿了,反正给考生免费送水的哪都有,不愁会渴死。
家长已经在约好的位置等待李白韩信,妈妈们正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聊天,见到孩子从考场出来,赶紧十分殷勤地迎上去。
无非都是问考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写得顺不顺手,标准答案还没有公布,现在什么都说不准。
中午一顿简餐略去不表,睡午觉休息一阵,赶在下午3:00前抵达考场。
信心爆棚的李白丢掉所有辅导资料,也学着韩信那样,两手空空走进考点大门。
但值得一提的是,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下午的数学简直天地良心,真想把出题人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
韩信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题。
理科数学刷新了全国卷的底线,原来概率题也能出的这么恶心。准备了那么久的函数导数甚至不堪一击,今年的压轴是概率。
楼下的李白此时此刻也濒临崩溃,但本着过硬的知识储备与良好的学科素养,功夫不负有心人,又换了一张草稿纸后,李白总算是把压轴题算出来了。
楼上的家伙自求多福吧。
李白写完试卷,内心默念。
下午的考试结束,转眼已经到了5:00,李白一边安慰心态爆炸的韩信,一边估计自己保底要扣多少分。
一路走出来能听到的考生对话,包括但不限于:
“出题人,我要抓走你的麻麻。”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只有这样,才知道你犯的是大吴疆土。”
考生们的嘴里充满了网络烂梗与脏话,更甚者在家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怎么劝都劝不起来。
今年的数学算是给全国学生泼了一盆凉水,不仅是全国一卷,二卷三卷也难逃挂科。
高考第一天晚上,酒店的自助餐厅里来来往往都是考生,韩信刷手机给李白他们念新闻,今年的数学试卷已经人尽皆知了。
微博热搜排行榜第一,高考数学全国卷。
话题下每时每刻都有来自不同地区的考生吐口水,无一不在证明,这是三张让全国考生知难而退的试卷。
据三线新闻媒体报道,有学生在数学开考后十分钟试图逃离现场,遭到拒绝精神崩溃,躺在地上又哭又笑,最终被考务人员抬出。
空了三道大题的韩信,差点被他老娘骂得狗血淋头。
“阿姨,今年的数学的确很难,韩信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李白也不忍心看着韩信被数落,拿起手机递给韩母,好言相劝替男朋友开脱。
既然李白都已经这么说了,女人也不好再教训下去,只能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韩信。
“你要是像李白学习这么好,我也就不用操心了。”韩信他老娘这么抱怨两句,挥挥手打发儿子去吃饭。
韩信立刻开心得像刑满释放,起身拉着李白就走,向小祖宗使了个眼色。
“就知道你不会看着我挨骂的。”韩信立刻凑上去献殷勤,在李白身后帮忙端餐盘。
“唉,我不帮你,还有谁来帮?”李白摆出一副没办法的样子,与韩信对视片刻,最后又笑起来。
也许是冥冥中感觉到第一天的数学太过分,老天有眼,之后的理综与英语都以正常难度平稳过渡。
第二天下午,英语收卷的铃声响起,宣告今年的高考正式结束。
这一刻,尘归尘土归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都走到了尽头。
合上笔盖的那一霎那,韩信回想起很多,李白亦是。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这真的是结局,又或者对另一些学生来说,这将是下一个高三的开始。
很真实,考大学,复读,或者被淘汰。
既然试卷已经交上去了,那些写过的也已经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现在惋惜无功,后悔无用。
只有等待标准答案下发的那天,大家估一估分数,掐一掐排名,然后等着查成绩,史诗一般的传奇故事,就该画上句号了。
然后,我们的生活又会重归平静,每个人也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几乎所有电影院的座位都被抢占一空,购物中心里随处可见散步的学生与家长,网红餐厅人满为患,都是拿着文件袋的高中生。
暗无天日的高三总算熬出了头,简直拨云见日柳暗花明,韩信表示必须大吃特吃,自作主张带着两家人去了火锅店。
“还记得这家店吗?”韩信坐在店门前排队等号,顺便抓了一把薄荷糖甩给李白,“你陪我去见老师那天,我还答应你来着。”
“啊?”李白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贵人多忘事,估计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韩信记性很好,但只仅限于某些特定的事,你要说吃喝,他肯定是最积极的。
“啊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忘。”韩信装模作样拍了一下李白的后背,“请你吃饭你都记不住。”
好巧不巧,服务员叫到了韩信手中的号码,他们只好起身招呼爸妈,两家人一起进店。
周围的座位基本都是学生与家长,蒸汽与红油的味道,吵吵嚷嚷的声音,来往穿梭的服务员,一切都令在学校封闭已久的李白耳目一新。
那一定是他高中生活中非常难忘的一个夜晚,和韩信与他的父母共进晚餐,两家聊得就像一家人。
无关考试、无关学习,只有即将到来的暑假、心仪的大学、理想的职业。
韩信在桌子下面偷偷握紧了他的手,虽然只是短短几秒,却握得很紧,完全挣脱不开。
李白想着什么时候与父母坦白韩信的事情,他有些激动,有些紧张,也有些惴惴不安。
但那只无论何时都充满温度的手,压下了李白所有的顾虑。
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过往已去、未来可期。
43
“所以,真的决定要剪掉吗?”
韩信坐在理发店的沙发椅上,被一块斗篷从脖颈盖到脚跟。一米多的长发被完全清洗过一遍,湿答答地搭在斗篷上。
“剪吧,留着也没有意义了。”
韩信看着镜中的自己,李白就站在他身边,坐在圆凳上的理发师等待韩信的答复。
这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韩信破天荒地睡了一个充实的懒觉,一直睡到中午12点,起床后早饭午饭一起吃。
下午给李白发了条信息,约对方出去陪自己理发。
掐指一算,没有进理发店已经整整三年了。
韩信的头发长得比班上很多女生都要长,并且是蓝黑两种颜色混在一起,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理发师拿捏着剪裁的位置,银剪刀就那样在清脆的声音中划过去,随着一条条蓝色的长发落地。
三年前还在叛逆的韩信,固执己见非要把头发染成天蓝色,因此还被他爹打出家门三天,真正当了一回街溜子。
为了染出亮眼的蓝色,亚洲人原本黝黑的头发需要先经过漂白,才能够再使用染发剂。
这意味着韩信原本的头发已经受到二次伤害,一旦染过了就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
李白坐在旁边空着的沙发椅上,他望向韩信的侧脸,对方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像要记住这些头发最后的模样。
毕竟剪去的不只是头发,还有曾经那段最好的、也是最坏的记忆。
每一种存在背后都有故事,而那是只属于韩信一个人的。
三年后,浓密的黑发再次从根部长出,挤掉原本属于天蓝色的位置,在发丝上划出一条界限。
理发师顺着那条再清晰不过的分界,将每一根蓝发从韩信身体上彻底剔除。
个中缘由,李白都明白。
留着于韩信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也不需要再将头发染回天蓝。
说到底,它们原本就是黑色的。
裁剪完毕的头发被悉心吹干,理发师用一根简易的橡皮筋再次束起马尾。
被打理过后的长发焕然一新,韩信坐在椅子上打了会盹,睁开眼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李白也凑上前去看了看。
“很干净。”这是韩信开口的第一句评价。
“是这样的。”
李白摸了摸马尾辫的发梢,坚硬的黑发还是那么扎手,带着洗发水的香味与没有完全散去的潮湿。
同样的发型,他伸出手比划着,只不过相较之前短了几公分。
新生的黑发坚硬、旺盛而又稠密,至于那些落在地上的蓝发,它们已经开始干枯、分叉、垂垂老去,最后被扫进簸箕,倒入理发店的垃圾桶。
光洁发亮的黑发与周围其他人再无区别,韩信走出理发店,站在机动车道一边,倒是觉得天空也亮敞了许多。
怀念的时候就翻翻相册,也许还能够找到过去那个无忧无虑、四处游荡的自己。
李白原本也想将白发削短,但韩信只是随口一说,觉得长发更适合自己,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既然韩信觉得好看,他觉得留长一点倒也无妨。
两人剪过头发,又一起去逛了附近的旗舰店,高考结束,正是学生们开始更新手机的时候。
店里大都是带着孩子来挑选手机的家长,霸占在试用机前的小朋友们总是很关心游戏性能,比如能不能开全特效、高清模式会不会掉帧。
导购员告诉韩信,今年的新款目前还没有正式发售,将在下半年放出一批购买资格。
韩信早就盯上了这款手机,拉着李白跃跃欲试。
“叫上你七大姑八大姨所有亲戚朋友,帮我抢名额。”
韩信站在旗舰店门口,指了指墙上新机型预售的巨幅海报,在李白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期待地搓了搓手。
“你不是去年才买的手机吗,又要换?”
李白完全不能理解韩信这种浪费钱的行为,他的P30pro可是去年才刚买的,手机还没捂热,今年就要换新?
“我们要支持国产。”
这换手机的理由可真是让人欲罢不能,竟然滴水不漏。
韩信向来是行动派,回家后就把这个大胆的想法告诉爹妈,喜提一顿臭骂,花老子娘的钱,败家没有下限。
韩信当晚打电话向小祖宗诉苦,李白笑而不语,好似这个结果就是意料之中。
假期在家里挺尸的日子一连过了很多天,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就是午餐时间。
刷牙洗脸吃过饭,两眼放光打游戏,防沉迷强制下线,换个小号继续嗨。
可口可乐加薯片,爽到凌晨三四点,空调打到最低温,不洗不漱倒头睡。
这就是韩信高考后的日常生活。
紧接着他就理所应当地害上了时下流行的网红空调病,症状与普通感冒类似,具体原因是长期吹空调、不出门运动、昼夜颠倒与饮食不规律。
现在被迫在街道医疗所打点滴,葡萄糖连吊两瓶。
前来探病的李白带了两盒鲜切水果,一边喂给韩信一边严肃警告对方注意生活规律。
在小祖宗的再三胁迫下,韩信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放弃假期快乐自由、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做一些正儿八经的事情。
想约好兄弟出来吃顿饭,裴擒虎居然说没空,在陪弈星练车,明天还要考科目二。
“看到没有,都在忙,就你最游手好闲。”李白看着韩信与裴擒虎的聊天记录,只留下一句充满嫌弃的讽刺。
“啊是是是,啊对对对。”自知理亏的韩信只能举手投降,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暑假期间很多毕业生都会打工做份兼职,赚些零花钱自己用,李白正有此意,带着韩信阴差阳错应聘上了辅导机构的助教。
也许是一头修整干净的黑发给了面试官良好印象,吊儿郎当的韩信居然也能通过面试,现在是持证上岗的临时高中助教。
机构就设在曾经的高中旁边,李白记得他也经常在这里补课到很晚。
高中助教的任务相对轻松,帮学生批改一下作业,抽查背单词的情况,偶尔客串一下心理医生或者情感垃圾桶,剩下的时间坐在办公室玩玩手机,落个轻松。
虽然也不是很忙,但至少韩信每天都得按时起床上班,否则不光是老板克扣工资,李白也会对他有意见的。
小机构加班一两个小时都是基本操作,实习生不需要加班费,年轻人就要多吃苦。
韩信磨磨蹭蹭到中午十二点点,还有几本作业没改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红笔勾勾画画,寻思着点的外卖怎么还没有送到。
好在李白就坐在他对面,有事没事还能聊两句,一起加班心里也能平衡不少。
其实父母说的没错,钱真的不好挣。
爸妈是铁饭碗的公务员,家里在城区有四套房,一不负债二不贷款,韩信他爹就是家里的独生子,到韩信这一代还是独生子,优渥的家庭条件与父母的疏于管教,韩信从小便养成了挥金如土的本能。
李白之所以坚持带韩信来打工,肯定不是因为他缺那几个钱,韩信根本不缺这一个月一千出头的辛苦费,他缺少的是一个完整的经历。
没有亲自挣过钱的人,不会明白钱的意义。
日复一日被束缚在办公室里的韩信这才学习到职场的人情世故,偷懒睡觉会被领班负责人叫醒,不结束工作不可以下班,每天按时打卡才能拿全勤。
韩信身上纨绔子弟的劣根性很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李白却一直尝试在改变他。
向来付款不眨眼的韩信,也会对以前经常光顾高档餐厅望而却步,其实十几块钱一碗牛肉面也挺好,总之能吃饱就行。
坐在并不宽敞的店面里,李白打量着埋头吃面的韩信,他吃得很平静,似乎对这处路边摊没有任何异议。
只上半天班意味着下午的时间是空闲的,韩信又去少年宫报了书法,这一次他想学软笔。
欧阳老师帮他引荐到一位知名教授的门下,韩信再三请求,教授才允许给李白再开放一个名额。
“等我会写了就给你换把扇子,当然会比去年送给你的更讲究。”
虽然宣纸上的字像大虫爬过,大梦想家韩信还是忍不住画大饼,结果就是被教授拍拍脑袋、指指点点。
每当这时李白总是轻笑,随后走到韩信身边一起研究,看看临摹的作业与范本相比究竟有哪些不足。
韩信还抽空去了一趟老城区的玉石料市场,请匠人给他刻了几枚小篆的印章,又在李白面前显摆,说写一幅作品就要盖十个,从头盖到尾。
也许再下一步,等暑假的助教工作结束就该去考驾照了。
李白看着日历盘算时间,手机又响起韩信的来电提醒。刚划过接听键,对面就传来韩信迫不及待的声音。
“老婆,过来帮我挑几把扇子,我要开始写扇面了。”
李白噗嗤一笑,似乎生活从没有这样幸福过。
44
辅导机构的工作告一段落,韩信向主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路上顺便从快递站取到自己那份录取通知书,悠哉游哉地打开手机,跟李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韩信坐在书桌前,拆开刚寄到的录取通知书,顺手拍一张照片发给李白。
【正好我的通知书到了。】
他向来是个对自己的城市抱有亲切感的人,正好家门口就有一所综合性大学,虽然只是普通的一本,连双一流都算不上,但这无论对于韩信还是他父母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父母在、不远游,自己也能三天两头回家蹭饭,何乐而不为呢?
韩信向往自由的生活,但如果能与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再陪伴得更久一点,他愿意选择后者。
【没想到真的考上一本了,感觉如何?】
【还不错吧,这辈子运气都用在押分数线了。】
当一个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的时候,神明便会投下视线。
韩信这辈子从没有被神明注视过,李白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韩信的运气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他几乎是擦着边过的一本线,不高不低正好多5分。
这个尴尬的分数自然与好的高校无缘,但对于韩信来说已经足够多了。总算不用担心考不上以后被父母逼着去考雅思,飘洋过海背井离乡。
能够留在这里真好,有最亲近的父母,意气相投的兄弟,所爱的人与爱着他的每一个人。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每一处地名都记忆犹新。
韩信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什么是安土重迁。
学校发来的EMS邮政通知书并不像知名大学那样装裱精致,只是一个扁平的纸袋,反面是俗气的大红色。
呃,助学贷款办理、家庭经济困难申请、大学新生应征入伍……
韩信想了想前几天刷到的的清华offer,打开还是立体的二校门,跟这一包小广告简直没法比。
李白的通知书也应该寄到了,不知道长的是什么样,有没有比自己的好看。
他最爱的人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听说是建在园林上的高校,也确实像是李白会向往的地方。
韩信记不得分数线具体是多少了,只记得对方告诉他时,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他们离得依旧很近,想过来也只是半小时高铁的事。
他们从录取聊到大学的生活与未来,又聊回这个充实的假期。
李白一直听韩信说,他有个很想去的地方。
【想去哪里?】
【去淮阴。】
大概已经到了所有事情都接近尾声的时候,成绩查询、填报志愿、等待录取、邮寄通知书,许多不确定的东西一一尘埃落定。
【为什么想去那里?】
韩信放下手中的红纸袋,看到李白回复的消息。他想了想,又拿起手机向对方解释。
【汉代有个和我同名的将军,他的墓在淮阴。】
【不知道,就是想去看一眼。你觉得像什么,参拜吗?】
【怎么理解都可以。】
7月份出发正是旅游旺季,韩信计划与李白同去。
直达淮安的高铁早已通行,但即便如此来到这里的游客依旧很少。他们乘着长途车来到淮阴县城,似乎街道上除了本地居民,很少有往来的游客。
正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县城,将军长眠于此。
墓园建在山边,依山傍水落得僻静,与熙熙攘攘的城市一河相隔,空山鸟语。
或许是他们来的时间不对,墓园中除了工作人员没有多少游客。
入园经过的是一条很长的神道,路两边种着盆栽的荷花,树木似乎没有人打理,枝杈丛生遮蔽住了整片天空。
神道碑立在右侧,撰写有墓主的生平,风吹日晒,字迹早已被磨去,辨认不清。
穿过神门便是享堂,专供祭祀活动的场所,设有将军的神龛。
一路上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山风偶尔穿过,倒像是与世隔绝的清净之处。
排位正供奉在香炉后的正厅中央,国士无双的牌匾悬于上方,也不知是何人题字。
铜炉里插着零星几根烟,若有若无的云雾飘进大殿中。
向来不信鬼神的韩信,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在祖先神龛前双手合十。
李白也只好跟着他的动作,向这位逝世先祖躬身叩拜。
“李白。”韩信叫住了他。
“嗯?”
“你觉得我爹当初,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
韩信抚摸神龛前的供桌,木制桌面已积上一层灰尘。
面对韩信严肃的提问,李白一时也不知如何解答。
“他就在后面,你可以亲自去问。”
韩信摇头离开,跨过门槛向后园走去。
后园并不宽敞,只是将军的主墓,一座铺满野草绿植的坟包与坟前一块扁平的石碑。
“坟头草倒是旺盛。”
韩信围着青绿色的坟包绕过一圈,野花野草长势很好,快有半人高。
坟上长草不能拔,这代表墓穴处于风水之地,预示家族香火兴旺、生生不息。
“他真是我的祖先,也许吧。”韩信坐在那块布满青苔的墓碑旁,似乎是累了。
“为什么说也许?”李白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家的祠堂还有族谱。”韩信努力回忆着什么,不耐烦地抓抓头发,“老爷子说在他很小的时候,整个村子被水淹,什么都没剩下。”
“难怪,没了那就没了吧,只要你相信那就存在。”李白不知道如何安慰,但他也只能这么说。
韩信从石板上站起来,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他们的父母在附近站着,讨论什么也听不清楚。
“你觉得我配得上这个名字吗?”
韩信叹了一口气与他对视,李白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眼前这个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这是位高权重的将军,青史留名千秋万代。”视线只在李白身上短暂停留了几秒,韩信又向那坟包看去,“我什么也不是。”
从小到大从没有上过正道,被父母称为家门不幸的韩信,的确与开国将军的名号毫不相干。
“你就是你,而不是别人。”短暂沉默后,李白是这样回答他的。
他们走到墓园后的长廊,回廊中遍布历代文人留下的碑帖,无非是赞颂将军、叹咏将军的。
“本就生在不同的时代,使命不同,如何相提并论。”
他们在回廊中散步,父母依旧没有跟过来。
回廊的玻璃映出他们的身影,李白转身认真打量着韩信,才意识到对方原来已经高出自己许多,半长的黑发被简单扎起,额前刘海略微遮住眼睛,简单的衬衫与牛仔裤,左手扣着腕表。
“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存在的。”李白略微颔首又摇头,也不知韩信能否听懂,“就像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
就算在所有人看来,韩信什么都算不上,他依旧是对李白而言最为特殊的存在。
每一件事物存在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是别人的影子,也不是名号下的附庸。
“你能为我做那么多,为你的父母,还有你身边的人。”
“这就够了。”
韩信忽然用力将李白揽入怀中,就那样抱着他,把头埋在对方颈窝,一言不发。
许久后,才说出一句很小声的谢谢。
从回廊中离开,韩信走向在外等候的父母,鼓起勇气向李白的家人坦白一切。
包括他们之间所经历的事,也包括他对李白的感情。
那将注定是他做过的,最不会后悔的一件事。
其实老一辈们都知道,也都明白,韩信和李白走的那么近,早已逾越作为朋友的界限。
友谊之上,恋人未满。
很多东西都只差韩信一句承诺,如果他真的愿意坦白,父母也早已决定放手。
很多事情都需要勇气,改变是,坦白也是。
当这个18岁的少年站在李白的双亲面前,拉着对方的手告诉所有人真相,李白的父母冥冥中有一种感觉,或许这个孩子真的值得托付。
同性恋那就这样吧,只要他们能因彼此而成为更好的自己,性别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同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对于传宗接代的祖训,两位公务员与大学教师也没有那么沉重的束缚。
两家人谈了很久,但韩信坚定的立场与李白下定的决心,却始终无法动摇。
最终,李白的父母还是认同了两人交往,至少现在看来,这段隐瞒两年的感情终于得到双方家庭的认可。
曾经一无是处的韩信也逃避过很多东西,起码这一次他没有。
神投下的视线代表着愿望,从李白殷切的目光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责任。
这句承诺韩信欠了多久,李白又等了多久,我们无从得知。
李白想起第一次遇到韩信的那天,也是这么热的天气,问题多多的少年带着一身烟味坐在他身边,扔下书包开始上课玩手机。
时光匆匆流转,回忆依旧璀璨如星。
他是李白生命中最大的巧合,也是李白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将军其实一直都在,他从未化为一抔黄土,许多年后依旧留存于世,守望他所珍视的一切。
未来的日子将会怎样,李白并不知道,他们只在相隔不远的大学,买一张车票就能见面。
生活不是通关游戏,打不出完美结局,我们没有主角光环,也找不到作弊插件。
但我们所踏出的每一步都真实无比。
大学开学很早,8月31日报道,9月份就要开始军训,据说还会持续半个月。
每一个人都期待、惶恐,并且惴惴不安。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去锻炼了,李白琢磨着应该找韩信做一做复健,围着环城马路跑两圈。
开学要测试英语,四级单词还一点没有开始背。
月底又该发工资,做了两个月的兼职,也不知究竟能赚来多少钱。
繁杂的生活有太多令他烦恼的事情,当李白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玩手机时,韩信从背后偷偷抱住他,给爱人一份特别的惊喜。
地上一整箱都是被没收的中国国家地理,韩信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买到了李白高三错过的剩下十几期。
他第一时间抱住的不是失而复得的杂志,而是身边满身是汗的韩信。
那才是他这辈子千金不换的,全世界唯一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