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教导祂?”
白银城的造物主,上个时代的遗民,沉吟着。
被称为祂的“愤怒”的红天使站在阶下,浑身僵硬的抱着一个尚且身处襁褓中的婴儿,用信任且崇敬的目光看着祂的主——
而在婴儿让周围天使退避三舍的嚎哭声中,祂的主却只是沉默着、思索着、像是化作了那座耗费数十年时光、前不久才由信徒们献上、如今就摆在殿前受众人赞叹的石像。
祂问自己,我该如何教导祂。
祂是空想家,是塔,是最接近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的神明。
在击败了众多古神、收回所有权柄后,又耗费了大量时间方才研究推演出正确的、通往“序列之上”路径的先驱者同时也感受到了那位原初、那位上帝在体内的苏醒。
奇异的,祂并不为此感到惊慌,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经历了一个纪元的毁灭,见证了一个种族的挣扎,又带领着他们崛起后,曾经定时礼拜的信徒已经不再虔诚,祂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决定将曾经信仰的神明扫进历史的故纸堆——
为此,祂利用了空想家的特殊,分离出了空想家唯一性,制造出了亚当,这一方面是为了减少自身特性中原初的烙印,另一方面也是作为万不得已时的一份后手。
祂让祂作为“神之长子”诞生,给了祂“尊敬父亲,愿意为了父亲付出生命”的人性的同时,也给了祂注定死亡、或是被取代的命运,祂不期待祂的未来、无所谓祂的教导,毕竟造物主手中之笔早已写下一切。
然后,祂同样分离了在第一块亵渎石板旁找到的偷盗者唯一性,神性直觉告诉祂,这是那位“诡秘之主”、“福生玄黄天尊”对破坏上帝复活后手的一个尝试,让祂跟在身边有利于对抗身体内复苏的原初意识。
既然之前分离的“空想家”唯一性是神的长子,那么第二个分离的“偷盗者”唯一性成为神的次子也很正常。
有了成功的先例,复刻一遍对祂来说实在太过简单,祂像制造亚当时一样给祂捏好了作为人类婴儿的身躯、裹入柔软的襁褓、放入唯一性。
和亚当不一样的是,造物主不知如何书写祂的命运。
祂们不是相近途径,分属两个不同的支柱,没有本质上的矛盾,祂不需要祂心甘情愿的为祂付出一切,只要祂活着、在祂身边,就足够满足最初制造祂时的目的。
就像种下一粒不知名的种子。
祂不知道祂能不能顺利长大、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遭遇虫害、会不会半途枯萎,不知道祂是谷物、是树苗、还是花朵。
祂不知道自己该期望得到什么,最终又会得到什么。
最后,祂放入其中的仅有“对自己的爱”。
那是一切的开始。
婴儿在祂怀里睁开眼睛。
“你要看顾祂,照扶祂,让祂懂得保护自己。”
在和原初的漫长拉锯中,祂很快就长大了。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婴儿的身体太小、太弱,祂还不懂怎么使用体内强大的力量,总是做得太过,神国中日日都能听见祂的哭闹。
神前会议时,祂能看到战争天使眼下的青黑,能察觉到祂一日胜过一日的烦躁。
造物主等着祂最宠爱的天使来到祂面前,等着祂拒绝这个强加到祂身上的任务,甚至准备好了到时安抚祂的言辞。
但更快的,在那之前,祂就掌握了那份天生属于祂的力量。
正巧那时祂的意识在对抗中占据了上风,梅迪奇将已经能说话、能走路、能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一切感兴趣事物的阿蒙带到祂面前。
祂看着阿蒙漆黑的眼睛因为见到新事物而微微发亮,感受到祂一动不动、乖乖被祂抱在怀里表象下蠢动的灵性,感受到祂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后依然没有放弃的偷窃。
祂感受到那颗种子已经从土里小心翼翼的探出了青翠碧绿的芽,散发出生机勃勃的灵动气息。
祂握住祂的手,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你还应当教导祂谨慎、伪装,必要时的退让。”
在原初苏醒到一定阶段前,对抗、甚至压制祂比祂想象中来的轻松。
祂开始试着把阿蒙带在身边,仅仅在两者对抗激烈时把祂交给梅迪奇。
一开始祂可以一整天一动不动的待在造物主身边,尝试窃取祂身上一切感兴趣的东西,直到第无数次失败后,祂终于明白这事的不可能,迅速失去了兴趣,开始尝试着向外探索,拓展祂的地盘。
第一个遭殃的是常到神座前觐见的王们和祂的兄长,祂偷走萨斯利尔脸上笼罩的阴影,偷走赫拉伯根长长白白的胡须,偷走奥塞库斯纯粹如同阳光的金发,偷走列奥德罗的怒火,偷走乌洛硫斯的想法,偷走梅迪奇的盔甲、亚当的笔。
在神座前已经没有人没受过祂的骚扰时,祂开始尝试着到外面去。
第一天,祂变作的白乌鸦还只是在殿前的神像上蹦来跳去,啄啄它纤毫毕现的发丝,趴在头顶摊开翅膀接受阳光的照耀,或者停在摊开的手掌,安静俯视底下来来往往的天使、圣者、半神。
第二天,祂‘拜访’了王们的住所。
第三天,祂用翅膀丈量了神国的边缘,直到黄昏才飞回父亲的身边。
第四天、第五天,祂去了神国附近的村庄,寄生了一些人,尝试着喝了些酒,被梅迪奇放在掌上带回来时,透明的、带着复杂花纹的羽翼上还泛着微红。
下一次时,祂就懂得偷去醉意。
祂离开的时间渐渐变长,被祂寄生、受祂惊吓的对象也越来越多,乌洛硫斯四处赶着重启、祝福,收拾残局,直到一次整个村庄都变成了阿蒙时,祂派出了梅迪奇和列奥德罗,而后才是乌洛硫斯。
那一次祂受了不轻的伤,连柔软卷曲的黑发都被火焰燎秃了一块,暂时飞不起来的白乌鸦安静的躺在祂的掌心,任由祂翻弄透明的翅膀、检查受伤的地方。
“你生气了吗?”祂问,“他们说梅迪奇是‘主的愤怒’。”
“我不会对你生气。”造物主温和的回答。
祂能感受到阿蒙心中的疑惑,想了想,于是说,“我们去一个地方。”
那是造物主的梦境。
祂在梦中的化身穿着熟悉的白大褂,而阿蒙在梦境中的投影从祂掌心蹦到祂肩上,跟着祂漫步在旧日的都市中。
“这是什么?他们竟然敢把它们造的比你的雕像还高。”
“这是人们曾经住的地方。”
“它是工匠造的吗?”
“不是。”
造物主在儿子的不解中哈哈大笑,阿蒙啄了啄祂的脸颊,带来轻微的刺痛。
于是祂们到了某个工地。
一个个身材健壮、却远远比不上巨人、风暴等途径非凡者的、脸上仿佛蒙着尘土、表情麻木的身影在一个拿着卷图纸的人的指挥下将砖块搬到指定的地点,另一些在巨大机器里的人操控着它将钢筋吊到半空……
祂看到一些人腰上系着系带在高空工作,其中一个的绳索脱落了、掉到地上、很快被新来的一群人抬走、然后再也没出现在这里。
“你知道这是怎么做的吗?”
“遗憾的是,我没法给你看看。”祂摸了摸阿蒙柔软的羽毛,碰到祂的肚子,被祂用翅膀打了一下,“那时候的知识太多了,我只能掌握、钻研其中我最感兴趣的、很有限的一部分。”
祂们看着一栋高楼在一无所有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后造物主迈出一步,祂们回到现实,习惯了梦境中轻灵身躯的阿蒙在骤然出现的伤痛中不适应的抖了下。
祂被父亲拢在手心,很快,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命运天使又开始有了空闲,不再需要跟在神的次子身后收拾烂摊子。
在祂将歌颂神的功绩的系列壁画尽善尽美的绘制完后,造物主坐在神座上眺望远方时,一只羽毛透明、右眼带着黑圈的乌鸦伴着霞光、几乎是一下就越过了距离,停在造物主肩上整理起了羽毛。
然后祂跳到造物主的怀里,变成一个大概七八岁、身量瘦小、黑发黑眼的孩子。
祂的右眼带起了水晶磨成的单片眼镜,此时,祂推一推它,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红汤就出现在了祂手里。
“这是什么?”
造物主抱着祂,带着笑意的问道。
“它和你给我喝的有点像,那个厨师不肯给我它的配方,所以我直接寄生了他,从他脑子里翻到了。”
“你偷走了吗?”
阿蒙瘪了瘪嘴,“我记住了。”
祂被父亲抱着换了个姿势,感受到造物主亲了亲祂的脸颊。
“他们说这是爱的体现。”阿蒙问,“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造物主温和的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呢?”
阿蒙的样子像是祂在问奇怪的问题,“我偷不到你的想法。”
祂等了会,明白自己得不到父亲的解答了,于是问,“那我爱你吗?”
洞察者只是亲昵的抱着祂,和祂分享完了那碗不知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得来的汤,微笑着,一言不发。
时天使从远方带来的、堆积如山的物品大部分都被收到了阴影帷幕之后、一片仿佛荡漾着水光的黑暗中,至少第二天到来时,前来觐见的王们不会被它们遮挡住视野、以至于看不到神明的面容。
游历归来、增长了许多经验的时天使越发无愧于“恶作剧之神”的称号,即使是处于相同层次的红天使也不再能倚仗着经验轻易的教训到祂。
阿蒙和被祂恶作剧对象的追逐往往以造物主的神殿为界,在到达那里之前追上祂的,大可不必顾忌造物主的怒火,给祂足够的教训;而让祂顺利跑入殿内的,虽然被偷走的会在第二天之前回到祂们身边,这个过程中压抑的怒火却也只能就这么算了。
阿蒙,已经是青年的模样,明明从来没有谁敢于亏待祂,身材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削,祂不再像还是个孩子时那样坐在父亲腿上、靠在父亲怀里,只是趴在父亲肩上,和祂一起听汇聚在四周、如同海洋般的祈祷光点内传来的层层叠叠的祈祷声。
造物主将一个祈祷时间能够变慢、让他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光点归给祂,告诉祂,“你也应当回应祈祷,展现神迹,锚全部由我和你的分身组成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青铜色、由十二环节虫组成的大钟轻轻跳动了一下,一道仿佛来自无穷远处的钟声通过光点传了过去,让除了他以外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仿佛静止了一瞬。
“我不明白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不会被那些繁复驳杂的印象影响。”
祂沉默了片刻,看到那个人最终还是擦着界线迈入了屋内,见到他的那一刻,他的父亲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又亮了一下,然后彻底合上,祂无趣的推了下镜片,将这个光点散去。
“我知道每天都有人祈祷你能让我收敛一点,”祂问,“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你为什么从来不管我?”
“因为没有必要,阿蒙。”祂语调平淡的说,“你不会踩到我的底线。
“你的生命很长,而我会保护你,你可以犯错。
“对你来说重要的只有活下去,活下去就有无限的可能性。只要你活下去,你可以花上几千年去犯错,直到你明白那是错的,想要改变的时候,你也还有比那更长的时间去改变、去修正自己,去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
“即使那不是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即使你对我的预言不会实现?”
“那只是无数个可能的未来中,被我看到的一个。”祂的父亲回答道,“即使他们将它写上圣典,你也大可以自己选择。
“我会为你写下的未来只有一个。
“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
那是祂的父亲送给祂最初、也是最后的,最为珍贵的礼物,祂送给一个喜爱恶作剧、新东西的神灵无限的可能性。
神前会议的频率在减缓,神国的阴影中,暗流逐渐开始涌动。
王们开始在王庭密谋,第二纪幸存的神明们也牵涉其中。
神殿的大门不再敞开,信徒们祈祷的回应开始变少,即使是神宠爱的次子也不再总是能见到父亲。
白乌鸦重新开始了祂的冒险,神国的居民开始难得见祂一次,即使是偶尔瞥见祂的身影时,也大多只是在神像的肩膀上、掌心里。
祂有时只是停在那儿休息一下,就重新飞走,有时又会待上几日,只是静静注视着神殿紧闭的大门,不时人性化的挤挤右眼。
“我偷不到你的‘安抚’。”
白乌鸦口中吐出人类青年的嗓音。
祂挤了挤右眼,这个动作已经重复出现了数次,就像祂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祂时一样。
即使身上已经裂开许多眼睛、触手开始从袍底探出、不安的在地上抽打,在祂坦诚了自己的失败后,造物主注视祂的目光也依然温和。
“你不必偷我的。”
“亚当的‘安抚’也对你没用。”
造物主含着笑,摇了摇头,“你可以用自己的。”
祂在阿蒙说话之前,就将手伸进祂的两翼,白色的乌鸦被祂以这个姿势举起来后,沉默了片刻,黑发黑眼、宽额头瘦脸颊的青年突然出现,造物主没有用力,让祂坐到了自己腿上,这样一来,就变成了祂环抱着阿蒙,而阿蒙垂着手,跪在神座上,将头枕在祂肩上。
这样的‘安抚’没有灵性的损耗,即使使用的对象是半个支柱,也可以支撑很久。
然后,太阳的余晖染红海洋时,祂对祂说。
“你该走了。”
既然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的种子,谁也不知道它最终能开出怎样的花。
为什么不让它自己生长呢?
造物主带着期待种下了祂,在它需要水分时浇水、需要养料时施肥,保护着它不被虫害,看着它一日日的发芽、抽枝,在快要长偏时减掉分叉。
有时它几百上千年也不长一点儿,有时又短时间内就窜上一大截,毫无规律,一般人即使活上一百年、一百年都精心照料,也未必能看见它发芽。
但是,只要它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它可能下一刻就能成熟绽放,也可能还要成千上万年不间断的积累。
而到那时,无论开出的是怎样的花朵,那都已经是祂无可取代的、祂的玫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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