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淡水从毛巾上淌落，少有的没有盐的液体，海上的珍贵物品。真是讽刺，全身百分之七十都由和海水同样成分的生理盐水构成的人类，会因为饮海水和血液而渴死。

现在，这种稀有物资正被滥用着。克莱恩将拧干的毛巾盖在达尼兹头上，焦黄色眉毛的水手长轻轻呻吟两声，将自己的难受抒发在抠挖地板的动作之上。

“感觉好些了吗？”克莱恩问道。天气冷的像要将整片海冻结，裸露的双手在水中翻搅，一瞬间的刺痛过后，只留下麻木的冷。

达尼兹层层棉被之下的脸红得像伦纳德的手套：“不是很好……头痛，没有力气，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什么鬼话，”克莱恩将他头上快速变热的毛巾重新浸入水中，“你把我带上船这件事还没算账呢。”

天空苍白一片，没有暴风雨，只有周围环绕的浮冰和隐藏的冰山。“冰山中将”与冰山，这片区域还真是适合形容爱德华兹。但艾德雯娜·爱德华兹终究不是冰山，在得知阿蒙的真相之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恐惧和哀伤，时时眺望她所认为的知识教会的方向——她并不信仰鲁恩国教*，在这点上和无信者克莱恩达成了共识。

即使再怎么推崇知识，总有几座它无法翻越的高墙。他们面前就有一座，那个名为阿蒙的神祗，命运的木马和永恒的错误，祂始终横亘在一切常识的面前。

祂会高兴地指着散发着绿光的水缸说：“看，极光。”语气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祂也会在微笑之后突然爆发，口器刺破玻璃卷住克莱恩的身体，发丝缩短，衣物浮现，穿着巫师一般的服装的男人就此显形。

祂的口器不再从嘴中伸出，黑色外袍之下是替代的触手。那顶丝绸制的尖顶帽被祂拿在手里，从中飞出几只乌鸦，随着克莱恩被送到甲板上，它们兴致缺缺地点缀空旷的天空。

处于船员们恐惧的眼神和无法承受的尿骚味之中，邪神抱着他接吻。他们轻薄的嘴唇贴在一起，阿蒙仔细地舔舐对方的牙齿，神话生物和人类的唾液混合起来，像是要孕育出不伦的东西。

在阿蒙的刻意操作之下，船上所有人都见识到了神的样子——祂抱着自己的爱人，错乱的时间被具象化，一个宽额头、瘦脸颊的男人，与人鱼长得有七成相似，却失去了那种突出的美。

祂只需要站在那里，所有生物都会自动开始颤抖，人类从出生就携带着的破坏因子被恐惧替代，过度的强者勾不起慕强心理，祂们只会增加弱者的求生欲。

世界成了两个极端，一层是深黑色的炼狱，另一层是渺小的甲板。祂的从黑洞深处窜出、由暗物质组成的肢体将船只抛起，而后稳稳地落下，绿色的光点在海面浮现，甲藻类生物，洋流中的电灯。这些在长久的时间中没有进化出复杂功能的生命遍布浅海，而它们出现在了结冰的海洋。

邪神轻轻地凑到人类耳边：“刚刚的那个你似乎不是很喜欢，那现在的呢？”

祂的声音透出唱诗班的动听，却夹杂着噪音和呓语，低沉的撕裂声铺垫在底部，祂在恐吓，又或者只是想表现得温柔。

大学生欲哭无泪。人类无法反抗神祗，就像蚂蚁无法反抗人类，阿蒙的唇触碰他敏感的脖颈，情人之间的举动，祂成功地带起了一阵阵电流。神总是这样靠近克莱恩，仿佛他们不过是最平常的人类情侣，然后又缩紧缠在对方腰间的触手，用自己的真实形态贯穿这种错觉。

“我真的很喜欢，”克莱恩努力让自己不显得太害怕，“真的，荧光海很美，流动的极光很美，我欣赏的来。”

于是神祗轻吻他的嘴唇，深黑的眸子中溢出无法控制的爱意。祂的尖顶帽欢快地变成被丢入海中的半高礼帽，跳上克莱恩的头。

也许单细胞生物不进化是祂的鬼主意？克莱恩想，神突发奇想，创造了一个生命力强却无比简单的种族，只为了在几百万年之后为自己的爱人上演一场星空之海？

说不定呢，毕竟不能用人类的思想揣测神的行为。

这几天克莱恩表现得完全像个合格的爱人，他陪着阿蒙看短暂的日出，一起欣赏北海遍布冰山的容颜，一个小时后他们牵着手行走在黄昏的甲板上，再黏黏糊糊地亲几口。天黑以后，克莱恩点亮蜡烛看书，阿蒙在旁边看他，为他端来食物和水，有时祂滑腻冰凉的躯体会靠过来，再瞬间变得温暖，祂看着几近崩溃的大学生，索要一个拥抱和吻。

如果剔除身后的死亡威胁，他们完全就是一对正常的人类情侣——也许性别不怎么正常，但变成男性只是阿蒙的爱好而已。

即使再怎么温情，神喜怒无常的脾气还是能折磨死人。就像这场莫名其妙空降的瘟疫，北海的上空过于寒冷，除了自身免疫疾病外，没有其他发病的理由。

但是祂很不满，祂有什么不满的理由？祂将整艘船握在手中，只需一个指头就能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但祂又是如此地爱他——克莱恩被迫接受神的感情，于是年轻却饱经风霜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地背负了全船人的性命。

两天前，船上的部分人突然出现了发热症状，并非败血症或者别的病，它的出现没有原因，也不需要原因，一切全看那位的心情。祂随手揉捏着所有人的命运。

安德森精神萎靡地站在旁边提水。他负责照顾“铁皮”和奥尔弗斯，后者正神志不清地蜷缩在地上，嗓子里再也唱不出大海孤寂的歌声。

“嘿，‘神眷者’，”安德森苦中作乐地叫着克莱恩，他是这艘船上最可怜的人之一，鬼知道搭便船去弗萨克的路上会遇到这么离奇的事情，“这里交给我吧，你去看着祂。”

克莱恩一点也不想答应：“阿蒙在休息，说实话，祂有时真的表现得挺像个正常人的，毕竟我从没听说过神会睡觉。”

“表现得，难道你没有见识过祂的演技？祂显然是想杀了你，然后对尸体做出一些不雅观的事情。”金发男人打开一瓶度数高的酒，将它们擦拭在病人身上。

布鲁·沃尔斯正指挥水手收网，他们仍然保持着每日捕鱼的习惯。即使在海洋的结冰区能吃的鱼已经少了很多，但如果失去了这份收获，他们将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撑到回去。当物资耗尽，这里会变成第二个唐纳大队*，那是所有人都不希望发生的场面。

克莱恩叹气道：“行吧，我去看看祂。”

在背后说小话逃不过神的眼睛。克莱恩刚刚推开房门，就看到阿蒙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行李。祂显然不会尊重人的隐私权，从祂诉说自己将克莱恩从襁褓注视到成年就可以看出来。

“你不想见我？”祂摆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半个身子裹在黑色斗篷里。阿蒙拿起一张照片，黑荆棘保安公司的合照，克莱恩曾经在那里当过顾问。，并认识了许多可爱的同事。

大学生僵硬地立在门口：“呃，没有，只是怕打扰到你休息。”

在看见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深藏骨血的恐惧被激发出来，克莱恩双腿颤抖，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门框。

阿蒙叹了口气，用向爱人抱怨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不那么喜欢我，这样是没有意义的，克莱恩。假如我更早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祂晃了晃手里的照片，在伦纳德和克莱恩之间出现了祂的身影，“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我没有，我太爱你了，以致于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祂突然兴奋起来：“在你和同学们打闹和欢笑时，我只能待在海底，被锁链束缚得不能动弹。我们让你的朋友也试试好不好？把那个名叫邓恩·史密斯的男人拷在桌上，我们在他面前接吻，然后做爱；把伦纳德·米切尔所剩不多的作诗功能偷走，让他无法对我们的感情发表评论；复活老尼尔和科恩黎，让他们当我们婚礼的伴郎。这样如何？”

疑问语气，克莱恩心里一震，握住阿蒙伸出来的手。邪神捏了捏镜片，笑着凑过来亲吻他的额头。

“你不喜欢，而且很悲伤，”阿蒙笃定地说，“如何安慰失落的爱人呢？那就送你一个礼物吧。”

阿蒙拖着沉默的克莱恩上到了甲板，穿过感染瘟疫的人，一直走到船舷边上。那些头上长着角的伥鬼早就准备好了。

一只手揽住克莱恩的腰，阿蒙捏住单片眼镜，温柔地指挥角鲸的动作。它们一如当时出现的样子，黑白斑驳的头部被左侧的尖牙刺穿，从地狱里钻出的独角兽拖着腐烂的尸体起舞。

角鲸在它们的神手下游动，几百只提线木偶浸泡在水里，迟早会长满霉菌和青苔。群体鲸落现象——生命的绿洲建立在死亡的穹顶上，神得以仰望天堂。

灵活的身体在浮冰之间穿梭，阿蒙以大海为龟甲或是竹简，绘出一幅幅诡秘的图腾。它们代表着千百年来神所看到的东西，祂将自己的过去呈现在克莱恩面前，强迫着让对方接收。

世界上最壮观的舞蹈终于形成，如果有相机再次记录，那卷录像带一定会成为新的都市传说。

最后角鲸一扫之前的恐怖，形成了一个有些滑稽的爱心图案。就好像他们真的在谈恋爱，克莱恩想，神会爱上人类吗？神真的会为一只蚂蚁而驻足吗？

阿蒙说：“我爱你。”


*私设鲁恩=英国，英国国教为安立甘宗，基督教的分支。

*唐纳大队，一只被困在山区的移民小队，因为物资缺乏而自相残杀，食用同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