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后的身体清爽无比，威士忌入胃后燥热感涌了上来，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莱欧斯利先生躺在自己加大号的床上，感受这久违的眩晕，他其实更喜欢头脑清醒的感觉，很少放任自己喝醉，但现在他不得不依赖酒精麻痹神经，从而获得思考某件事的勇气。

　　是的，勇气，商界同行们绝对想不到以敢闯敢试闻名的莱欧斯利会把“缺乏勇气”一词用在自己身上，他其实不是会瞻前顾后的人，只是这件事起于多年前，当时的自己尚且没能掌握对事游刃有余的能力，于是对于爱慕之心的这份无措便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三个小时前，他还在高中同学的婚礼上。

　　同学的模样记不清了，也许是自己撮合过的某对情侣，不知用什么方法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手机号码，硬是要自己参加他们的婚礼，到了现场见到同学本人，莱欧斯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新婚夫妻的脸跟高中同班的某对情侣对上，他一边跟喜气洋洋的夫妻捧杯，一边感慨高中时代给自己留下的回忆寥寥无几。

　　直到他的余光撇到一抹蓝白色的身影，那些嬉笑打闹、懵懂无知的岁月才终于追上顿住的他。

　　在别人的婚礼上偶然与初恋对象重逢属实意外，更何况那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不知道现在的那维莱特对他是何印象，被新郎喊住的他回过头看见一旁的莱欧斯利，脸上的错愕一如当年毕业典礼上被莱欧斯利突然叫住的时候。

　　打招呼，寒暄，客套。陌生的空气流淌在他们二人之间，重逢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戏码，他们没有进行过预演，所以表现得一塌糊涂，故事的走向如同烂尾的电影，他们在同一桌落座，一起喝完了喜酒，为新婚夫妇献上祝福，直到婚礼结束，他们各自离座，走向不同的出口通道，没有道别，比点头之交还要疏离，比陌路之人还要冷漠。

　　

　　回到家面对空无一人的别墅，莱欧斯利脑中的齿轮才重新开始转动，他把这件事放进齿轮里撵了十来回，终于在几杯威士忌的鼓舞下，拨通了那个电话。

　　拨通那维莱特的号码，好声好气地问他：我们能不能恢复朋友关系。

　　才怪，那不是他要做的事，拨通的号码也不是那维莱特的，他要做的事，堪称没下限，是他酒醒之后或许会后悔的程度。

　　枫丹庭是一座自由开放的大都市，在这里任何东西都能通过“钱”买到。

　　“您好！这里是Roman de la rose情感公司，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你好，请给我来一份爱情。”

　　午夜零点，手机弹出转账成功的短信息，象征着这件疯狂事情的开始，他购买了那维莱特的爱，那维莱特将会爱上他，他会想跟他牵手拥抱亲吻，他们会谈恋爱，也许还会结婚，他们会做一切他学生时代幻想过的浪漫且带着一丝傻气的事情，他花了很多钱，购买的爱也足够浓郁，这份爱会填补他们缺失的十二年的。

　　接收完转账信息后莱欧斯利又草草处理了几条短信，然而就在他关闭手机的前一秒，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出现在了屏幕顶部，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头像和用户昵称，他几乎毫不犹豫就通过了那条申请。

　　来者的第一条信息：【非常抱歉在半夜打扰你，莱欧斯利，我是那维莱特。】

　　果然。莱欧斯利一边感慨情感公司“送货上门”的高速，一边在对话框敲出自己字斟句酌的回复。

　　【没事，我也还没睡，真没想到你会来联系我，你从哪里知道我的账号的？】

　　【是我从安德烈那里问来的，希望你不会感到冒犯。】安德烈是新郎的名字。

　　如果那维莱特是真的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大可以在婚礼上直接问他本人，当然那维莱特不会那么做，因为他根本没打算要莱欧斯利现在的联系方式。这个被自私的自己爱上的倒霉蛋，也许早就已经准备睡下，只因某人大半夜订购了一份爱情，他被突然其来的邪门爱意击中，重新打开了关闭的手机，询问共同好友添加联系方式一气呵成，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到这里莱欧斯利的心情不免低落了下来，但要是现在就“退货”的话，今天过后他必定会与那维莱特各奔东西。大概花了不到半秒调整心情，他将那些优柔寡断的软弱想法赶出脑袋，在键盘上慎重地敲下自己的问题。

　　【我并不觉得冒犯，请问那维莱特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友昵称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虽然知道不可能，莱欧斯利还是略有忐忑，他唯恐那维莱特给出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额......可能有些唐突......】

　　【不必介意，请说】

　　【今天与你的重逢，让我心中多余的情感复苏了。】

　　莱欧斯利险些没抓稳手机，那维莱特这是在说什么？他反复查看聊天区上那句话暧昧的话以免自己看走眼，很难想象这是几小时前跟自己相顾无言的人打出的，也许自己应该再顺便下单购买一些想象力。

　　【多余的情感？】

　　【抱歉，这很难跟你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搞得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感，所以我想约你出来再见一面，面对面的交流也许就能帮助我弄清楚情感到底是什么了，但这份邀请实在鲁莽，我们不过今天才重新遇到彼此。】

　　【你不必道歉，参加婚礼的时候与许多老同学团聚也令我非常感慨，我并不觉得你的邀请突然，甚至非常乐意跟我的老同学去叙叙旧】这个回复好像有些公式化了......莱欧斯利挠了挠脑袋，又发去一条消息：

　　【你想什么时候去呢？】

　　【明天，可以吗？】

　　莱欧斯利调出了自己的时间安排表，果断给秘书发消息把一周内的所有晚餐时间的事情都推掉了。

　　【当然可以，我这一周都有空】

　　两人聊了几句，约定好用餐的时间跟地点，互道晚安便下线关机了，黑屏的手机丢在一边，莱欧斯利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他花了一大笔钱，在一个小时内推完了十多年不见长的进度，也不知道这份买卖划不划算。

　　入睡之前，他在脑中搜索了一下高中时候的记忆。

　　他高中时代不缺朋友，那维莱特高他一年纪，是朋友当中与他最近的一个，为什么高考之后就断了联系，他也记不太清，他明明记得他还在毕业典礼上给那维莱特献花，旁边人都在起哄抱作一团的娜维娅和克洛琳德，没人注意到角落的他俩，没人知道他在向日葵和雏菊簇拥的花束中塞了一支红玫瑰，没人看见那维莱特通红的耳垂。但他们后来还是分开了，既没有争吵也没有决裂，只是选择了不同的大学，毕业后选从事了没有交集的工作，他们像两条独立的直线，各自延伸的太远太远，回头再去看已经找不到交汇点在哪了。

　　

　　

　　约定的地点在德波大饭店二楼，莱欧斯利早了十五分钟抵达，那维莱特已经在座位上等待了，他们两个都是强时间观念的人。

　　“抱歉久等了。”

　　“我也刚到不久。”那维莱特点了点头，莱欧斯利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上，两人商量着点完了菜，等上菜的时间又陷入了昨天同款的沉默。

　　毕竟是自己发出的邀请，那维莱特决定主动打破沉默：“额......莱欧斯利，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就好像我是他的前任，莱欧斯利这样想着，回答道：“毕业之后去创业了，谈不上顺利，但生意现在也还可以，你呢？”

　　“我在欧比克莱法院工作，现在还是个二级审判官。”

　　“这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你要学法，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那维莱特握紧手中的水杯，尴尬地笑笑：“算不上如愿以偿，这个年纪还是二级审判官实在是太平庸了。”

　　“你对自己一如既往的严格。”

　　两人交谈了十几分钟，找到话题之后他们发现交流困难只是束手束脚产生的错觉，等到菜上齐后刚见面时的坚冰已经消融了七七八八。那维莱特跟十二年前比几乎没有变化，由于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衬衫，抬眉轻笑的时候莱欧斯利恍惚见到了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你长大了很多，莱欧斯利。”

　　“真是很标准的学长式发言啊那维莱特。”

　　“个头长了许多，体型也变壮了，不过，”那维莱特话语一转，“这张脸倒没怎么变，所以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

　　莱欧斯利调侃道：“一眼就能认出我来，看来这张脸深得学长的心？”

　　“嗯......你确实很帅气，”那维莱特低下头躲避莱欧斯利灼热的视线，“高中的时候你就很受女生欢迎，现在想必也是这样吧......”

　　莱欧斯利忽然从配套的柠檬水中品出一丝酸涩，巨额的转账数字想来还是给了他底气，抱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心理，他试探性地开口：“那些人喜欢我，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想法？”

　　“我觉得你非常优秀，值得一个同样优秀的伴侣。”

　　柠檬水喝到底之后一丝苦涩泛了上来，莱欧斯利的眼神晦暗不明：“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多年前，你收下了我送的玫瑰花，我们多年不见，你说你因为我有了‘多余的情感’，那维莱特，你能搞清楚你自己的想法吗？”

　　他的话语多少有些咄咄逼人，实际上，如果不是确定那维莱特现在肯定是爱他的，他根本没有胆量行使此等“逼迫”之事。他本意不想逼迫对方，但那维莱特是一个相当迟钝的人，情感模块单核处理，不外加引导，他也许得加载个十年八年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莱欧斯利花了很多钱，莱欧斯利等不来。

　　所以他推了一把，那维莱特成功被他问懵了，低下脑袋几乎愧疚地说了声抱歉。

　　一餐将尽，莱欧斯利依旧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还是得慢慢来吗？

　　“等等，” 莱欧斯利正要喊服务员结账，那维莱特忽然说道，“我......我还有话想说，介意陪我散会儿步吗？”

　　

　　厄里那斯公园。

　　“没想到你会带我来这里。”

　　“本来想去学校的，但这个时间段学生们应该都在晚自习。”

　　他们肩并肩走着，进行着一场都市人少有的消食运动。厄里那斯挨着欧庇克莱附属高中，是枫丹廷内比较老旧的一座公园了，十多年前斩杀恶龙的故事流行时也曾入选“枫丹十大不可错过景点”，然而故事的新鲜只有一时，随着热度的消散，厄里那斯公园已经跟不上枫丹的时代发展了。现在的公园生意惨淡，园区设施破旧落后，一片衰败萧条之象。

　　实际上，在欧庇克莱附属高中念书的时候，他和那维莱特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出校门走几步路就能抵达的公园。欧庇克莱附属高中的学生们也基本不会选择这所公园郊游，公园内唯一像样的娱乐项目是“笨蛋外地情侣才会划的天鹅船”，唯一值得称道的风景在教学楼顶楼就能将其一览无遗。

　　这里没有属于他们的回忆。

　　越是往里走，那维莱特的表情和语气越是失望，他在外上学工作，很久没有来过这附近，自然也不知道厄里那斯公园的衰落，来这里散步显然是计划之外的内容，所以他也没有预先调查，对于眼前跟记忆中相异的景象只能干巴巴地感概：“这里也变了许多了啊。”

　　莱欧斯利习惯性地给了台阶：“也许因为现在是晚上，所以它看起来才不太一样。”

　　灯光不敌月光，两人踏着如覆白霜的透水沥青往里走，一排落寞凄怨的柳树之后，就是厄里那斯有名的双湖——那是两片湖的统称，其中一片名为温暖的湖，另一片叫做寂寞的湖。晚饭过后的时间还不算太晚，湖边小屋还亮着灯光。

　　在一座从未踏足的公园，做一件向来不会做的事，那维莱特忽然提议要去划船。

　　于是在那边寂寞的湖上多了一对既不是外地人也不是情侣的冤大头，他们合力踏着天鹅船，缓慢行驶在倒映城市灯光的湖面上，在经过一处芦苇丛的时候，那维莱特不禁问道：“天鹅都在睡觉吗？”

　　厄里那斯曾经饲养了许多黑白天鹅，划船的时候欣赏这些美丽生灵的优雅姿态也是该公园的卖点之一，然而这样的旅游项目已经过时了。

　　“那些天鹅已经不在了，”莱欧斯利还是选择了把真相告诉他，“公园入不敷出，把天鹅赠予了露景公园。”

　　那维莱特好像慢了半拍，片刻后应道：“嗯，好，我知道了......”

　　莱欧斯利察觉他情绪不对，连忙问：“你还好吗，那维莱特？”

　　“抱歉，”那维莱特把手盖在脸上，低下了他的头颅，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的后颈，他如同这座公园一般落寞，“这一定是场很糟糕的约会。”

　　“没关系的，那维莱特。 ”

　　“抱歉，”如同他经常性地那样，那维莱特又陷入了道歉的漩涡，“我一定很自私吧，只是为了让自己理解那多出来的感情，就把你喊出来。”

　　“没有的是，我也想跟你叙叙旧。”

　　“叙旧......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吃完那顿饭我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病急乱投医地带你来公园，但是什么都没有了，过去的一切都变了，就像我和你之间——”

　　莱欧斯利扳正他的身子，给了他一个轻柔的拥抱。他一直都知道，那维莱特是个迟钝的人。

　　“那维莱特，虽然厄里那斯的天鹅和游人都没了，但是这两片湖都还在，你明白吗？”

　　“我......”胸腔当中蓬勃跳动的事物震颤着彼此，半晌，那维莱特终于抬手回报了对方，“我想我知道了，从婚礼重逢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不要跟你分道扬镳，我不要我们今后过上不相干的人生，我想要晚间散步的时候你在我的身侧，这样会很自私吗，莱欧斯利？”

　　“不会，因为那也是我的想法。”

　　双湖寂静无声的夜晚，埋葬了得逞者的沾沾自喜，平行线相交分离，他却用金钱改变了数学定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