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谈论过很多次关于灵魂伴侣的事。——
1
“悟少爷,是五条家得到神佑而来的天赐,是家族平庸了数百年才凝聚而来的天才。所以呀,少爷长大以后会一定会挑得一位无比美丽端庄、家教很好的女术师,她会成为你的灵魂伴侣,你会跟她结婚生子,为五条家继承六眼的血脉。”
据家族里的长辈和仆人说,每个人生命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但能不能拥有与其相遇相知并共度一生的运气,便都取决于命运深处的指引了。而悟少爷天赋异禀,又是神赐之子,自然是能找到与自己绝对契合的灵魂伴侣。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年幼的五条悟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转身离开,漫不经心地想道:“是么?还是先打过我再说吧。”
许多年过去,这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五条悟对此反感不堪。他从小不畏天地不敬鬼神,生为神子,从未将自己考虑进普通人的行列,又怎可能会去相信一些情爱纠葛的俗套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对此的想法是:要那些无聊的爱情做什么?是因为不够强没事做闲得吗?
所以当五条悟随口问他刚刚化敌为友的怪刘海夏油同学他信不信灵魂伴侣这一说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时,他选择了嗤之以鼻——
“哈,好逊哦!夏油居然是会信这种烂俗故事的人。”
“啊?我觉得你不太礼貌哦,五条同学。”
“是吗?你是在教我怎么说话吗?”
——于是他重新化友为敌了。
一年级班主任夜蛾正道额角暴着根青筋、把他俩一手一个拎进办公室,教育了半个小时,又额角暴着三根青筋把他俩一脚一个踢了出来。
而某个大少爷竟然还在大声嘀咕道:“不就是打了一架坏了几张桌子吗,我来赔不就完了。”
在一旁努力抑制自己怒火的夏油杰慢慢开口:“五条同学,我觉得你还欠我个道歉。”
五条悟歪头瞥了一眼憋火的人,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激他。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杰能说服我你为什么相信灵魂伴侣,我就给你道歉。”
夏油杰:“?”
等等,我们已经熟到你可以直接喊我杰了吗?不对,重点不是这个。明明是我在要求道歉,你这怎么还谈起条件来了?
夏油杰警告着自己不能刚出老师办公室就在门口打起来,试图耐心地要求他道歉:“因为我认识很多人都是要共度一生的灵魂伴侣啊。”
等等,刚才好像是想警告他不许谈条件来着。
五条悟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下,留下一句“那你以后慢慢讲给我听吧”,转身而去。
夏油杰:“?”
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打完架的五条悟心情极好——他这辈子还没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架。小时候在家族中,只有毕恭毕敬、连和他对视都不敢的体术老师,简单教他一些配合着咒力的基本攻击和防御术,训练中他几乎不知道什么是疼。而刚刚入学没几周的这个同级生,虽然还不太认识但已经大打出手许多次的人,拥有着极其罕见的咒灵操术,却每次都只用肉搏就能跟他打得势均力敌。五条悟快活地手插着兜在校园里晃悠,愉快地期待着与这位暂时能与他一战的咒术师那微乎其微的、能与自己并肩的可能性。
万一他能打得过我呢,五条悟想,这未来的高专生活看来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枯燥。
而打完架的夏油杰心情极差——他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莫名其妙的架。他来高专前就听说他的两位同学一个掌握几乎没人会的反转术式,另一个是仅仅出生这一事实就改变了咒术平衡的六眼神子,他是真心想和他们好好相处的,但谁知道这六眼是个没事找事的混蛋!他阴沉着脸径直走回自己的宿舍房间反锁上门,疲惫地把自己砸进了柔软的床褥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有五年呢。
2
第二次和夏油杰提起灵魂伴侣这个话题时,五条悟确实是打起了兴趣认真问的。
“所以说,如果真的遇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那个人的名字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夏油杰点点头:“是的,我爸爸妈妈就是在大臂内侧刻着彼此的名字。”
“只是情侣纹身吧,杰肯定被骗了。”
“……你要是根本不相信,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五条悟无辜地眨眨眼:“怎么,好奇还不能问吗?”
夏油杰看着那双清澈有神的蓝眼睛,又一次在他的眼神攻击下忘词了。
这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一跟人对视就让人只顾着看他的眼睛,完全不再继续思考了啊!堂堂六眼居然原来是靠这种下三滥的色诱手段制敌的吗?
夏油杰清了清喉咙,硬着头皮没话找话说:“没错。”
五条悟:“啊?凭什么?”
夏油杰已经完全不记得刚才话头到了哪里,于是强行转移了话题:“悟以后跟人讲话的时候,还是尽量避免一下这么一直盯着人吧。”
五条悟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什么?”
“持续不动的视线会让人感觉到被审视、不自在,何况悟的六眼本身就比正常人的眼睛获取的信息多要得多,被注视的人会感觉很不舒服的。”
“你不舒服吗?来打一架啊?”
夏油杰已经逐渐对于他这个小学生激将法免疫了,无语地靠上椅背:“还有哦,悟,表示友好的话,可以不用找我打架。”
五条悟顿了顿,瞪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向你表示友好了?”
夏油杰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
五条悟自知理亏,心虚地安静了片刻,举起一根食指又把话题扳了回来:“那,我还有一个问题。灵魂伴侣是在什么情况下会互相选择?”
夏油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顾名思义,无非是两个人的灵魂很契合、产生信任之类的情况吧?”
五条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过这种感觉。”
对面的人被他逗笑:“我也没有呢。不过,大约到了找到自己灵魂伴侣的那一天,我们就会懂了吧?”
五条悟再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杰遇到了,可一定要来跟我分享啊。”
夏油杰笑着举起右手、勾出小拇指来:“一定。”
3
“怎么样?还好吗,悟?”
五条悟坐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抬头看向夏油杰递来的手。
那人也很狼狈:头发被打散了,甚至被扯断了一部分;他满脸血污、嘴角都是肿的,显然在刚才与特级咒灵的对峙中没有尝到什么甜头。
五条悟摇摇头:“严重低估对手了。但还是没有我强。啊——没有我们强。”
夏油杰微微一愣——这是五条悟第一次用“我们”来称呼二人,而不是“我和你”。这意思是……他得到了五条悟可以宣之于口的认可吗?
也正如夏油杰所猜测的那样,五条悟在今天的战斗中确确实实被他惊喜到了。虽说二人做搭档出任务也有很多次了,但之前的咒灵都是小打小闹,对于他们两个入学就是一级的咒术师来说实在是过于轻松,通常过不了几招就被他俩之一瞬间击杀。
至于今天为什么遇上了特级咒灵,是因为五条悟觉得自己不该是一级,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世界第一特级咒术师,直接未经老师的允许抢来了特级咒灵的任务。一是因为确实无聊,二则是也想要试探一下这位咒灵操使的上限究竟在哪。
哪想到,这位同级不光体术上跟他肉搏能打上一天,使用自己的术式也十分熟练,招数多而新颖,连五条悟都看得眼前一亮,对上如此强大的咒灵时甚至还能跟着自己的节奏打配合。即便彼此配合还十分生疏,经常在电光火石间、不太默契的交流中露出破绽,以至于被打成如此的狼狈模样,但最终是遍体鳞伤地险胜了——夏油杰刚刚把一颗硕大的咒灵玉揣进口袋里,咳嗽着走过来拉他。
五条悟兴高采烈地吹了声口哨,握住夏油杰的手,任由他借力稳稳地把自己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都破相了。”
夏油杰似乎是笑了一下,可被嘴角伤口牵扯疼得呲牙咧嘴。他努力不动嘴唇,含混地回答道:“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硬。”
五条悟被他逗笑了,说:“那么待会去吃冰激凌吧,吃点冰的就不疼了。”
夏油杰投来一个诧异的眼神,口齿不清地说:“我们应该先回高专换身衣服吧?离万圣节还好几个月,我们两个一脸血上大街会吓死人的吧?”
说完,他盯着五条悟的脸迟疑了一下,探过身来,伸手凑近了他的眼睛。出乎夏油杰意料地,他竟然直接碰到了五条悟的皮肤——他甚至没有对他开无下限?夏油杰心头微妙地跳了一下。他整只手抚上去,小心翼翼地帮五条悟抹走了眼睛下方的血迹。
“眼镜碎了有玻璃碴,很危险。悟的眼睛这么重要,要注意点啊。”
五条悟嘻嘻笑着应了,大喇喇地搭上夏油杰的肩,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我说,杰啊,不如我们以后一直做搭档吧。”
夏油杰一愣,努力绷着嘴角压抑着露出得意笑容的冲动,抬手拍了拍五条悟的后肩。
两人互相搀扶着,在热烈的夕阳中一瘸一拐地往帐外走。
五条悟心想:以前光注意杰的刘海了,今天才发现,他长得蛮帅的嘛。
夏油杰心想: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呢。
4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夜蛾老师气成这样。”
短发的女同学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的座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人苦大仇深地趴在课桌上写检查。
“只是抗议罢了,我们两个明明早就不是一级的水平了。”五条悟不满地在他的检查上画了一个鬼脸。
“没有点挑战的话,怎么能算是生活?嘶——”夏油杰话语间扯痛了他撕裂的嘴角,他把手中裹着冰的毛巾又盖了回去。
家入硝子怜悯地歪了歪头:“深表同情。是夜蛾老师不让我插手的,我这是爱莫能助啊~”
“硝子这明明是幸灾乐祸。”
“听学长们说,上了三年学见到夜蛾老师生气的次数都没有这一周多。加油,再这样下去,他下个月就得来找我治病了。”
夏油杰咧起没有受伤的那侧嘴角:“没有那么夸张啦,我们心里有数的。”
旁边的五条悟应和地点着头:“他应该以我们为骄傲才对,他哪有过我俩这样的学生,还是一级就能揍了特级咒灵啊?”
“瞧瞧你们两个臭味相投的样子,真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呢。”
“什么?!”“开什么玩笑!”
两个人同时反应激烈地大喊一声,接着对视一眼,又快速扭过头去,认真地假装写着各自的检查。
气氛骤然安静,家入硝子来回看了两个人一眼,摇摇头嗤笑一声,站起来走了。
不过那样的话,倒是也不错呢。——口是心非的两个分别在纸上瞎写乱画的人都这么想着。
10
“杰!!!!!!!!”
夏油杰从睡梦中被巨响骤然惊醒,心跳极快。看清了来人后,他收起刚刚条件反射放出的咒灵,借着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柔和月光,瞪向破门而入直接爬上了他床的五条悟:“你最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属于五条悟的黑影快活且迅速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
夏油杰马上扯住被子把自己盖住:“你干嘛?!”
五条悟顶着一头乱毛,指着自己的左胸口,说:“看!杰你看啊!”
夏油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信了他无比真诚的目光。他狐疑地看向五条悟手指的地方,似乎隐约有一个深色的痕迹。伤疤吗?这么不小心。夏油杰皱皱眉,爬到床头去开台灯。此人奇怪得很——谁受伤了会这么开心?
暖黄的光线中,五条悟兴奋得脸颊泛红,夏油杰这下看清楚了——那是三个精致的花体字,写道:
“夏油杰”。
——分明是灵魂伴侣的标记!
他愣怔片刻,抬头看向五条悟的眼睛,那人顶着脸上两坨红晕对着他傻笑:“杰果然是我的灵魂伴侣啊!把杰的名字写在心口,我好浪漫哦!”
夏油杰被五条悟明媚的笑容晃花了眼,不禁被他感染,心跳咚咚地加快、抱起了期待。他赶忙撩起自己身上的短袖T恤,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他同样位置的皮肤那里空无一物。
五条悟一瞬间也迟疑了,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安慰他:“过两天就有了吧。”
夏油杰勉强地笑了笑,算是接受了五条悟给他找的理由。他放下衣摆,凑近五条悟仔细去看他心口的那串花纹: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地摆在他结实健美的胸肌上,随着悟的呼吸一起一伏,让他看晃了神。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五条悟胸前,他低头看着他刚刚升级为灵魂伴侣的挚友观察自己的标记,那人额前的碎发扫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他一阵鸡皮疙瘩。
好像有点太近了……
偏偏此时夏油杰的指尖轻轻抚了上来,五条悟刹那间像过了电门一样原地跳了起来,蹦下了夏油杰的床。
在夏油杰诧异的眼光中,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了。
为了掩饰尴尬,五条悟捡起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睡衣、套头穿上,咕哝着说:“杰这屋好冷,我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检查,好梦。”
夏油杰:“?”
这大夏天的穿T恤睡觉都出汗,你冷个屁啊!
把自己砸回床上,五条悟倒是更加睡不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认知突然变得显眼——夏油杰的呼吸、发丝、和指尖,以前相处从未注意到的这些细节,竟有这么大的存在感?
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杰好像说过,大部分他认识的灵魂伴侣最后都走到一起共度一生了。五条悟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不太听话的眼珠却还在隔着眼皮捕捉着隔壁的动静。他看到夏油杰那熟悉的咒力,盘亘成安静又平和的一团,令他感到十分安心。
安心,这是一种五条悟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感受,破天荒地竟然在认识夏油杰之后冒了头。
很新鲜,他很喜欢。
30
从那之后,五条悟晨起多了一项活动:跑到夏油杰屋里去检查他的胸口有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夏油杰半夜被五条悟叫醒闹了一通,躺回去时心事重重地想为什么自己的伴侣标记没有出现,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宿的噩梦,大早上又被他破门而入,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在课上打瞌睡。
夏油杰对此的疑问是:为什么你总觉得标记会在晚上出现?
五条悟对此的回答是:“因为我的标记就是晚上出现的,作为我的灵魂伴侣的你肯定也是,理所应当。”
他的态度如此笃定如此自信,夏油杰受之鼓舞,竟也对此事深信不疑。
按理说,伴侣的标记应当是出现在同一位置,可夏油杰的胸口始终干净得很。慢慢地,五条悟不仅仅是每天跑来查他心口的皮肤,逐渐开始打其他地方的主意。夏油杰常常不经意间撞到五条悟瞬间转移走偷偷摸摸的目光,在数次询问与否认、动手打架、逼问且威胁后,五条悟终于承认了自己不正当的六眼使用行为,并被骑在脖子上的挚友兼灵魂伴侣强迫发誓再也不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搜查他的身体。
“一定是。”正在打游戏的五条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夏油杰从任务报告中抬起头,看了看他手里操作的游戏界面,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于是随口问:“一定是什么?”
“我一定是杰的灵魂伴侣。”
夏油杰轻笑一声,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之前不是不信的吗?”
“杰的名字都写在我身上了我还不信什么啊!”
“万一是我偷偷写上去的呢。”
五条悟转过头来:“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往自己身上也写一个?”
夏油杰:“或许我就是想让你空欢喜一场呢。”
五条悟瞬间把谴责的眼睛瞪大了一倍:“满口正论的模范学生也会搞这种恶作剧吗?又不好笑。”
“因为悟吃瘪的样子,真的很令人心情愉悦啊。”
五条悟“切”了一声,撇着嘴翻了个白眼:“恶趣味极了,明明杰才是那个坚信灵魂伴侣的。说实在的,你真的就不好奇吗?到底有没有对这件事认真起来啊?”
听者打趣的神情骤然消失,夏油杰皱起眉:“……什么?难道悟觉得我不期待你的名字出现在我身上的那一天吗?”
“你看起来就是没有很在意的样子。”
夏油杰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五条悟心下发慌、几乎开始后悔挑起这场口角了,才移开视线拿起手中的笔,淡淡道:“算了,悟怎么想都行。”
五条悟噎住,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心头火起,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抢走了他的笔,捧住他的脸,“啵”地一声在他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我就是这么想的,怎样?我就是很在乎你到底有没有选择我,你怎么说?”
夏油杰被吓得浑身一颤,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瓶,慢一拍的心跳在此时突然狂飙上来。
悟……亲了他一口……?!
他震惊地盯着五条悟,努力稳住呼吸,发现他那双比嘴更会说话的眼睛里除了明显的愠怒,竟还有青涩的紧张和期待。
夏油杰的怒意瞬间烟消云散。
一时间两个人没人动作,剑拔弩张地对瞪着。二人赌气似的,连眼睛都不肯眨,恶狠狠地在对方眼中寻找着呼之欲出的服软迹象,以及……深藏其中的爱意。大男孩们对峙了好一会儿,终于双双被对方盯得尴尬起来。最后还是夏油杰率先在五条悟射线版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清了清喉咙,磕磕绊绊地说:
“咳……谈恋爱的话,不用必须是灵魂伴侣,悟知道吧?”
五条悟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31
“就是这样,我们在一起啦。”五条悟终于满面春光地闭了嘴。
家入硝子吐出一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可我也没问啊。”
五条悟表情不变,依旧快乐:“可是硝子的眼神明明就是想听呢~”
家入硝子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明明看到五条悟过来是翻了个白眼来着的。
身边站着的夏油杰从她手下抽走了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关切道:“硝子最近烟瘾是不是又犯了?”
家入硝子撑着脸看过去:“你要是从一开始就让他闭嘴的话,我能少抽两根的。”
52
少年的爱炽如烈火,烫得惊天动地,教人只管贪恋其中尽力取暖。
说得上是爱吗?五条悟也不懂,他只知自己终于理解了何为交付了全心的信任,是想要与他分享一切,与他进退共同,想要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到世界尽头。在他明白之前,早就头也不回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
夏油杰自然也是不懂的,只想对他好,再对他好。他恋人的肩膀自出生那刻就被架上了担子,强如六眼也不该在这个年纪被整个世界的重量压住,他只想让他在自己的爱里做一个从没做过的小孩。爱吃糖也好,无理取闹地撒娇也好,五条悟拥有在夏油杰面前肆无忌惮地任性下去的自由,他只想看他无忧无虑,只想予他无边的纵容。
这大抵就是爱吧,五条悟想。夏油杰爱这么他,于是他站在地上牢牢握着手中的风筝线,骄傲地牵着他越飞越高。而五条悟在最高处迎风展翅,只要拿着线的人随他一同奔跑,他们二人就能走得最远,走到永远。
有时候,五条悟隐约感觉夏油杰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全数告诉他。可当他看到恋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充满纵容且深沉的爱意,他就会又把心放回肚子里,这么爱他的夏油杰,怎么可能会推开他。
五条悟明白他在意什么。他当然愿意等,等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夏油杰身上的那一天,他的恋人自然会对他尽数倾诉心里揣得满满当当的情愫。
可少年的爱炽如烈火,烧得惊天动地,引得飞蛾义无反顾地焚身。他只顾着爱,只顾着享受夏油杰给予他的爱,只笃定地信任着他的爱,却不知仅仅是爱并不足以对抗世界。一纸轻飘飘的通缉令,沉甸甸地砸碎了他沉浸的梦境,狠戾地割断了他的牵引线,于是风筝猛地失去了锚和方向,被大风囫囵地卷到了半空中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是你的灵魂伴侣吗?为什么?他有无数个问题要夏油杰回答,而夏油杰却只告诉他:只要是你做的选择,就都有意义。
什么跟什么啊?你有在听我的问题吗?
最后,老师问他,为什么不追上去。相比他突然再也看不透的夏油杰,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五条悟下意识要答“因为我根本不想杀他”,可话还没到嘴边他就已然犹豫了——
是为什么不追上去,不是为什么不留他下来。
是夏油杰选择了离开,把五条悟留在了原地,而五条悟就此甘之如饴地接受了他替自己做出的选择。风筝脱手的瞬间,竟还是顺着放手时的惯性滑了出去。
夏油杰爱他吗?当然爱他,全世界最爱他。
夏油杰愿意把他当作一生的灵魂伴侣、把喜怒哀乐全数分享给他、让他陪自己一同承受吗?五条悟却不再笃定了。
……
五条悟曾缠着夏油杰问过无数次关于灵魂伴侣的事,却唯独落了一件:当一对灵魂伴侣分开后,这标记还在吗?
夏油杰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五条悟完全改掉了光裸上半身的习惯。他无法在知晓爱人早已离他而去时,坦然地面对胸口爱人的名字。
从前他们做爱,夏油杰总会虔诚地亲吻那处写着自己名字的皮肤,像是在感激五条悟的爱。五条悟向来不解——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一直被夏油杰温热的爱拢在掌心的人,为什么好像夏油杰在尽他所能地爱着五条悟,却不理所应当地索取他的回应?有些时候,比起得到夏油杰全心全意的信任,五条悟觉得自己更像是得到了他的信仰。
这印记对五条悟的意义其实并不多于一个精致的纹身,他的爱从头到尾都只来源于也只属于夏油杰本人,无关灵魂伴侣的身份。他本以为对夏油杰来说亦是如此,可显然他的恋人在意的始终比他更多。
本只是锦上添花的情致,却扭曲成了夏油杰身上的负担与枷锁。夏油杰本不该觉得有亏欠,不该觉得他需要付出更多,他们的爱不是如此的,本不该如此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五条悟的爱竟扭曲成了夏油杰背负的诅咒?
他也并不清楚一直留在自己胸口的那行字,究竟是因为他心底依然把杰当做自己的灵魂伴侣,还是只因他依旧牢牢抓着不放手,不想让他给他留下的这最后一道陷在他血肉中的痕迹消失。
有时,他乐观地想,也许是杰终于回应了他的选择,把五条悟的名字藏在了一个他不知道也找不到的地方,但他紧接着便自嘲道,在分道扬镳后才被选择为灵魂伴侣的话,他又该是个多么失格的爱人。
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才让夏油杰停止了对他分享一切。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
或许,杰真的没有选择他作为灵魂伴侣吧。
五条悟偶尔会这么想到。
几年过去,他其实早已习惯没有夏油杰的生活,不再如当年那般四处草木皆兵般地触景生情。可做了老师之后,行走在高专中,有那么一些时候,他着实是无法避免地想起他,那个用爱给他的学生时代渲染下了浓烈颜色的人。
他的两个学生谈恋爱了——毫无意外地,两个人的手腕上都出现了对方的名字。高专任务太过危险,出生入死的信任很难不向对方彻底交出自己的真心。五条悟是真心为他们高兴,也是真心希望他们可以一直牵着手走下去。
他看着那孩子兴奋地向朋友们展示着自己的灵魂伴侣标记,下意识地隔着衣服碰了碰胸前那串名字。
那个印记并未随岁月一起淡去丝毫。他直到现在也从不后悔选择了杰,可他也不确定杰是不是曾经选择过他了。
年少时,他也好奇,可他不急。彼时春色正浓,樱花都还没来得及盛开,他们拥有对抗世界的无知和勇气。两人午后逃课到后山上晒太阳,五条悟闭着眼躺在夏油杰的大腿上,高举着双手让阳光从指缝中漏下来,晃得夏油杰手中的书一道一道地看不清。夏油杰不愠不怒,悠闲地从他脸上抢走那副黑黢黢的墨镜戴到自己脸上,引得五条悟夸张地捂着眼睛大喊有刺杀救命。
杰真的好爱我。五条悟在讨到夏油杰温热的吻时这么想着。他只心满意足地枕着夏油杰的膝盖胡思乱想,想着等到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杰身上那一天,他就要求婚。少年心绪如此热烈,他心猿意马地从婚戒想到婚礼,不知不觉陷入浅眠时连婚后如何捉弄家族里的老人都想好了。
可他却怎么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五条悟后来才猛然发觉,在杰离开前的那一年,他除了确定杰还是爱着自己以外,对他的想法竟一无所知。
“所以五条老师有没有灵魂伴侣啊?”
五条悟扬了扬被绷带挡住的眉毛,没想到这群胆大包天的学生居然也会八卦到自己身上。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抬起手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有哦,名字就在这里,你们要看吗?”
其中一个学生:“可是老师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有灵魂伴侣这件事啊?”
“没提到过不代表没有吧?”
“没有想到五条老师这种人的标记会在这么肉麻的地方,好不符合性格,好恶心哦。”
“哈?我明明是个浪漫的人啊,你们都没有发现吗?”
“她是谁啊?她的标记也在心口吗?”
“不知道哦。”
五条悟在一群不屑的“完全想象不出来五条老师那种样子啊”、“骗人的吧”、“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要是有这么个人肯定天天拉到高专向我们炫耀的吧?肯定是假的”的嘘声转身离去,吹着口哨回头说:“哇,对老师好不敬,今晚多训练两个小时哦你们。”
确实不知道呢。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
或许,夏油杰到底有没有曾经选择过他,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呢?
五条悟多次思索这个问题,却只发现自己气恼的从来都不是他的离去,而是气他的不坦诚,气他不愿让自己分担,气他不像他纵容五条悟一样,在五条悟给的爱里纵容自己。
说到底,夏油杰有没有选择他作为灵魂伴侣这件事,也根本不会影响他深爱着他。
那人选择了走向毁灭的独木桥,接着回身劈手砍断了五条悟唯一能跟上去的路。五条悟站在这边,他的爱人站在那边,隔着一条奔流的河,看着对方渺小的身影,在喧闹的湍流声中对自己呢喃着“我爱你”,可谁也没有听到。
十年来,他们二人其实频繁偶遇,特级和特级很难不在任务中恰巧地撞在一起。五条悟总是想避免正面交流的,通缉令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张废纸,只是每每见到他,见到他比上次见面或憔悴或消瘦,或开心或平静,仅仅是确认他的状态就足够让他心神巨乱。
我想我只可能比当年更爱他。
夏油杰也总是避免直直撞到他的,原因再显然不过,为情所困的本就不止五条悟一人。十年来,他主动出现只有两次,第一次是那年的新宿,第二次是十年后的今天。
五条悟到达时,夏油杰正在搂着乙骨忧太谈论自己的理想。他沉着脸向久违的爱人走去,而那人笑得狡黠:“啊,悟,好久不见。还在因为名字的那件事生气吗?”
当着他众学生的面轻飘飘地谈及二人隐晦暧昧的私事,这分明是故意找茬来刺他的。五条悟心头不禁燃起一阵怒火,这无异于在强迫自己与他为敌,与他一战。
明明都已经默契地假装生疏了十年,我们何以至此,又何至于此。
硝子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若无其事地问:“你又把他放走了?”
五条悟没有回答。
两个人在沉默中无言了片刻,家入硝子突兀地开口:“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他到底想要什么?”
五条悟依旧沉默。
“在新宿见到他那次,我也跟你说过,我认为他是主动来找我的。”
五条悟点头:“这个我同意。”
家入硝子的眼神动了动,低下头去继续调试显微镜:“所以,他究竟是想要什么?那时他说他是来碰运气的,他想碰到的到底是什么?你比我更了解他,他十年来都没什么大动静,为什么这次突然这么出风头地来宣战?
“这和他叛逃之后销声匿迹、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那次,有什么不同?”
有何不同?究竟有何不同?夏油杰每次都手无寸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意图根本就再清晰不过了,早在十年前的新宿街头,他便把自己的命亲手交到了五条悟手里。
而五条悟只是一再回避,一再收手,一再放他走。
可是这么多年来,夏油杰又真的有不同吗?他在那条道路上一直前进,从未回头。
究竟是五条悟一直在放他走,还是他五条悟紧紧抓着曾经的爱、做不到真正的放手?
2017
“你还好奇吗?你的名字?”
直至终点,夏油杰才终于卸下了伪装。他依靠在小巷的砖墙上,扶着断臂缓缓坐下,看向五条悟的眼神不再是刻意表演的讥讽与冷漠,而是一如当年般摆满了明晃晃的温柔与眷恋。
五条悟蹲下来,平视着夏油杰。他恍如隔世地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有和杰如此心平气和地这样坐着说话了。
他摇着头笑了笑:“啊,我早就已经醒悟了,这种东西还是留白一点好啊。”
夏油杰听闻,也笑了,嘴角才扬到一半便被一阵咳嗽打断,呕出一口血。他擦擦嘴角,摇摇头,嘶哑地评价道:“真狼狈啊。”
五条悟却无端想起年少时某次二人出任务,浸着满身的大汗与血污倒坐在地上,彼时的夏油杰也是如出一辙地擦擦嘴角的血,笑着说“真狼狈啊”。过往滑稽地在此刻闪回,他莫名笑起来,与记忆中自己的身影重合。夏油杰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被他的笑容感染,也一起笑。
两人竟就如此大笑起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肆意张狂的青春年华,仿佛世间无伤无痛,他们还在奋不顾身地相爱。
直到最后一丝暖意快要随着如血残阳被西天藏匿,失血过多的冰冷身体就要被寒冬吞噬,五条悟才再度静静开口:
“在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夏油杰的眼神飘向远方,落到了后山上。那个他和五条悟年少时逃课必去的地方,藏匿着沉甸甸的少年心绪,守着几个失约的承诺。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这个世界,都无法令我发自内心地欢笑……不如期待一下来世吧,悟,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五条悟静静地、认真地看着夏油杰的眼睛,沉默了一会,缓缓拉起夏油杰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道:
“杰,我放你走了。这次,我真的放你走。”
夏油杰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笑得十分无奈:“到最后了……你倒是说些诅咒人的话呀……”
说完,他回握住那只手,颤抖地替他摆出一个潦草的“茈”,又用力按回到自己胸口。他的声音嘶哑,张口却对五条悟下了自己的诅咒:“那么,悟,我先去来生继续爱你了。”
即便五条悟已经尽力把茈的力量控制到最小,可血肉之躯终究还是不堪其一击。巨大的咒力炸开了夏油杰微弱起伏着的胸膛,轰碎了他的肋骨,截断了他所有支撑着生命的血流。
五条悟关掉了无下限。爱人的血喷溅在他的皮肤上,滚烫得险些把他灼伤。
一个人竟可以流这么多血吗?
夏油杰靠在血泊中,极速地失去着温度。他脸色惨白,看起来痛极了,连一声吃痛的闷哼都发不出。可他却用尽最后剩下所有的力量,凝着消散殆尽的神智看着他,扯着沾血的皲裂唇角,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五条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一秒不落地把其中的情绪刻在自己记忆中,却只看到那两颗带着笑意的眸子逐渐失去了焦距,空荡荡地倒映着孤零零的自己。
右手还保持着茈的结印手势没有动,他的爱人现在已经死去了。
真奇怪,他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五条悟竟还能在那双空洞的眼里看出爱意?
五条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把手按在了自己胸口那印着夏油杰名字的地方。那里刻着的名字……也会随着他一起消失吗?
应该会吧。不然为什么那个地方堵堵的,连皮带肉地一跳一跳泛着剧痛。
五条悟探过身去,捧起夏油杰的下巴,将用尽全力咽回腹中、未能说出口的诅咒化作了一个珍重又虔诚的吻,印在那片再无法向他勾起的冰冷唇上。
——可这时,五条悟却突然看见了,他好奇了一辈子的、用了十年才释然的执念,却在此时意外地得到了解答——
那截残破的胸腔里,模糊的血肉中,在汩汩漏着血的还在颤抖的半颗心脏上,刀刻斧凿般地印着与他胸前那块标记拥有着同样字体的三个字:
“五条悟”。
他愣怔着伸出手,轻轻捧起那颗依旧温热却不再跳动的心。
片刻后,他失声笑了。这真是他收到过最好的圣诞礼物,一颗鲜血淋漓、独一无二的平安果。
杰啊,杰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什么都不说,一切都藏着,心思是如此,给的爱也是如此,藏在最深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亲手剖开才能将之血淋淋地惊鸿一瞥。
一辈子都是这样,你累不累呀?
现在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了吧,后面就都交给我啦。
只是,你藏得这么深,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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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T:是21年就开始想写的灵魂伴侣梗,动了一半笔之后因为各种原因搁置了,但这是我很喜欢也很想写的一个梗,最终还是决定要完成它。搁置期间,目睹了小五出狱门疆、决战、以及向南追去,所幸是和我最初的角色理解差距不算太大。希望这个短小的故事可以传达我对于0卷那句消音的理解:多年后的五条悟终于做到了放手,就此赠与夏油杰最彻底的自由:死亡。于是二人的心结就此解开,从此腹心相照、至死不渝。
2024/07/20
魔都五夏Only3.0_World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