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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舍得他

作者 : linchant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排球少年!! 及川彻 , 岩泉一

标签 及岩

1031 30 2022-2-14 19:08
导读
单箭头前提下的退役老年人被爱情追逐纪实

sólo dios sabe cuánto te quiero
  

01

退役仪式结束后,俱乐部发了封留任邀请到邮箱,措辞很客气,及川不得不也客气地婉拒。热闹酒会上队友开了两瓶香槟,不知在庆祝什么——庆祝他们终于摆脱这位可恶二传,或者替及川庆祝他过完二十岁生日后又近十年,终于姗姗来迟的喝个昏天黑地的权利。
更有甚者拉了礼炮,实在太隆重了,不知是何居心。彩色的长条纸虫在空中徐徐盘旋,迟迟不愿降落,空气中游荡一缕活泼的音乐。及川躲在角落用手机回邮件,手里提了一瓶酒:这种感觉很奇怪,拎着瓶伏特加和拎着瓶能量饮料的感觉天差地别,姿势却相似。仿佛他还站在某场比赛的场边,灯光刺眼,他身穿短裤短袖布料柔韧的队服,还没来得及踏出上场的那一步。
玻璃瓶冷漠刺骨,像块滑溜溜的冰,细长的颈口似乎很适合被倒提起来、对准喉咙吨吨灌进胃里去。他如此进行一个尝试,确实爽飞。酒肉穿肠,一腔热血上脑,双手捧起手机就写:敬爱的老板,不好意思,我回老家结婚去也。措辞恭谨得体,检查一遍没有语法错误,立即点击发送,然后潇洒地扬手,手机飞出十米开外。他如释重负地冲进欢呼中的人群。
第二天酒醒了,苦苦趴在地上找手机,有半小时刨地三尺才从沙发底下拨出来。只见屏幕从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一晚上被踩过不知几百脚,奇迹般居然还能开机,赶紧打开邮箱检查。原来发错了人——幸好发错了人,他喝花了眼什么也看不清,居然发给了置顶的星标联系人。五小时前岩泉回复了他,只说:“你要和谁结婚?”

退役发布会另择一吉日举行。反正外界捕风捉影,大多猜到这一消息,现场情况并没有预想中轰动。唯有听说及川不会留在俱乐部任职,也不打算进军影视综艺行业,似乎铁了心要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一阵时,互联网上才成片哀鸿遍野。
确实不舍得他,但也没到没有了他就不行的程度,因此一切事态都还可以控制。相熟的记者声带哽咽起身提问,由俱乐部派出的发言人官方作答。及川端坐在旁,靠着椅背,把手机安置在腿上,从桌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开小差。屏幕角度太刁钻,不太看得清键盘,他眯起眼睛慢慢地打字:“去年就决定了。”
东京时间应是凌晨,岩泉没睡,或许也在看发布会直播,消息回得很快。“夏天?”
及川回他个“^ ^”的高深莫测的笑脸。话题被迅速揭过。他在镜头前略有架势地绷起脸,抬起眉毛,其实是为了鼓起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明天是工作日,怎么还没睡。不会是在嫉妒本人日后都不用上班嫉妒得睡不着吧。”
岩泉没再回他,可能是睡着了,隔日早晨醒来时估计也懒得再搭理他。他平时作息习惯极其良好,为了留足精力应付队里那群小年轻,生物钟准如磐石,也不知是怎么熬到的后半夜。


去年夏季联赛,俱乐部买了一位新二传,很标准的那种拉丁美洲人。年轻有为,踌躇满志,被安排给及川打替补也毫不介意。其他人无法从比赛中看出及川的模糊态度,只猜测教练组想用这方式减轻他肩上的负担。随后逐渐从替补变为轮换,从轮换到首发,新鲜血液很快适应了赛场的节奏,而及川则干脆有一段时间从镜头前完全消失了。
直到常规赛末尾他才重新出现,坐回首发位置,上场后依然是无懈可击的表现。戴着一黑一白两个护膝,发球得分,回首笑着向观众席挥手,笑意轻快。依然意气风发,连带与他相关的一切猜测都因此迎刃而解。
那段时间日本国内联赛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波及甚广,岩泉疲于应付各方审查,还得照顾前人留下的烂摊子。他师从空井,连着几届奥运都在国家队任职,与排协的联系千丝万缕,也由此在这风口浪尖上腹背受敌。即使如此还是从赛季初就发了邮件来问他情况。问法很有岩泉的风格,加上落款都没超过十个单词。
“严重吗?”
及川隔了半月回他:“还能打。”
对他来说大概只有不能打球是要了命了。岩泉于是不再赘问,却不代表不再关心。及川玩人间蒸发的数月里恰好也是交接事务最繁重的一阵,他每天从队里下班回家都是半夜,披星戴月地在社区的便利店买烟,旁边电视正好在播体育比赛。他仰头看了会篮球,烟在指间慢慢燃尽,灰白的余烬一场雪似的落在脚边,才把烟蒂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连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所以直到最后也没再给及川发邮件。
等岩泉真正从这趟无妄之灾中脱身,太平洋那头的联赛也到了尾声。及川被他的替补在内诸多队友簇拥到中间,熙熙攘攘站在领奖台上,很是其乐融融的一番景象。当时队里组织观赛,年轻的本土职业选手们面色兴奋,仰望偶像于众星捧月中捧起奖杯。岩泉坐在最后排,脸上始终没有太多情绪。
镜头扫过冠军队伍下场的背影,及川的侧脸最后一次一闪而过。他猛然坐直,想站起身回看,但房间前方洋溢着选手们被胜利所感染的余韵。大家都如嗷嗷待哺的小燕一般又转过来仰望他:教练,我们现在就想去训练——请您也务必到场指导!
其实他并未真的有年长这些人多少岁,在v1联盟任职的副教练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只是常常板着脸,像一种习惯。抛开那层硬壳,反而是最好接近、最受大家拥戴的一位。总之一群排球笨蛋们看完比赛,全体热血上头,把他簇拥到中间轰轰烈烈地去加训,电视都忘记关。岩泉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走了。
等他下班的时候又是月明星稀,靠在便利店门口的路桩边打开邮箱查看。及川几小时前发信来说:“怎么有人还不来向我祝贺?”落款是全球最佳二传。口气怪腔怪调的,好像岩泉那句印在邮件内容框里白底黑字的恭喜是件什么多要紧的事。无论几岁都是如出一辙的幼稚烦人,岩泉毫无防备笑出了声,同时一辆车从跟前“哗”地驶过,他迅速被烟尘和尾气呛到,弯腰蹲在路边开始撕心裂肺咳嗽。
感觉上差点要把肺都咳个底掉,实际只咳出几颗沉沉的生理眼泪,起身时就纷纷化作冰凉的小石子从他脸上滚落,磕进衣领里。之后岩泉再想翻出比赛直播回看,却再找不到当时那个镜头。稀了奇了,如此发达的当今互联网,一派歌舞升平,及川也只字未提其他。他不再有寻根究底的立场,只好归为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



02

退役发布会后及川躺在住处很是无所事事了几天。他不想出门,也不听电视或电台新闻,必须完成的任务只有最后一点点合同里的未尽事宜,要把留存在他私人电脑里的商业相关资料打包销毁。他懒得折腾,直接提到俱乐部让他们去弄,几天后连电脑一起寄回的还有他遗留在训练基地的一些个人物品。
他没存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几套换洗的队服,一些作为备用的洗漱用具,几瓶止痛药,一颗某年队伍全员签名的排球。他把排球和队服拣出来,剩下的原封不动丢在门外,准备下次扔垃圾时顺路一起丢掉。
离队前队医嘱咐他不必再服用止痛药,及川乖乖应了,他也对自己不太放心。但在浑身汗湿着惊醒的夜里又开始后悔。外面偶尔会缠绵地下些小雨,空气闷热潮湿,仿佛雨绵延进屋里,阵阵地落在他身上。他大部分时间仰躺在床,望向天花板上星云一般的霉点,徒然感到一种生活的虚无。
他披着毯子出门买酒,穿拖鞋,长裤,微微蜷曲的头发在日光照耀下呈现出脆弱的浅褐。等结账的时候有女人走过来给他塞电话号码,及川愣愣地接过,随即反应过来,换上轻车熟路的社交笑容。
他们先在街边攀谈,及川被她请了一杯啤酒,于是只好同去吃晚饭。他不会生硬拒绝这种艳遇,就像在河边散步时不会拒绝一只小鸟停落到肩上。白日天热,所以南美人的夜生活总是很长,吃完饭还能再喝一轮。他说西语时常常让人听来感觉很亲和,又很灵巧。半夜散场,女人临走前用涂红色甲油的手指轻轻拨过及川的脸,笑说:toru,你是我遇到过最喜欢的crush......但你一定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及川把她送上出租车,重新披上毯子,还是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家。上楼之前,略带愧疚地把那张纸条团成团放进垃圾箱。然后开门进屋,踢踢脚边酒瓶,环视周围沉默的家具,在黑暗中不过是高低错落的黑影。脸上挂着的笑就像碎裂的粉尘一般散落下去,他喝到微醺,漠然注视所剩无几的生活,仿佛注视一片空茫废墟。
先前吃饭时裤子不小心被翻倒的饮料打湿,现在膝盖处仍然洇着湿漉漉的一块,经过回家的一路依然没有干透,触感黏湿而又沉重。贴在皮肤上,如同裹着一层半融化的冰淇淋。

这种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某一次,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他还在宫城上学。年纪尚在上幼稚园,傍晚独自到河边玩耍,不知怎的被河边裸露的岩石划破了膝盖。等发现时已血流如注,他不知道怎么包扎,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血珠从皮肤的裂痕中争先恐后涌出,在小腿上编织暗红的河流,汇聚起来甚至染湿了鞋袜。
他依稀记得听大人说过失血过多而死之人的尸体惨状,而眼见伤口正汩汩流血,顿时陷入了惊慌。残阳如血,晚霞映得整片天空都红得混沌,四周巨大世界里他孤身一人,茫然中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莫大的恐慌中缓缓抬起腿,一步步往河堤上走,感到有一部分生命正沿着那道深深的峡谷逐渐从他身体中流淌出去。袜子浸满了血,湿漉漉地粘在脚踝上,冰凉黏滑,像踩在冰淇淋里。
彼时痛觉都是其次。他走上河堤,上面是水泥路,岩泉正在不远处学骑自行车,笨拙地踩着脚踏板,抬头看到他鲜血淋漓地站在路边,面若金纸,吓得差点也摔一跤。
他第一时间越过翻倒的小车,大喊着向及川冲来,身后仰倒的车轮还在空中转动。先紧紧地抓住了他颤抖的肩膀,好像抓住一片要被风吹飞的羽毛,然后蹲下去掏出纸巾试图擦拭及川血淋淋的腿。
直到这时他才听见自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肺部鼓胀,大脑缺氧的错觉散去。他被吓坏了,直到岩泉用纸按住那道其实早已止血的伤口,才感到劫后余生,迟钝地涌出眼泪来。眼泪越流越多,仿若经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张开嘴嚎啕大哭,再次把岩泉吓一大跳,连忙又掏纸给他擦脸,手足无措地左右安慰。膝盖隐隐地作痛,更可怖的却是那种被无形而庞大的虚无所笼罩的感受,如同一场终将来临的审判。确实有部分理论认为早期童年记忆会从潜意识中对个体产生影响,例如此时,在阿根廷定居十数年后,及川提着酒瓶,披着毯子,站在玄关面对他空荡的居所,某一瞬间忽然感到自己又站上了那条暮色下的河堤。


第二天早晨他在地毯上醒转,浑身都疼得厉害,坐起身先嘶声喘了两口,方才听见门铃在响。以为俱乐部又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他的东西,缓慢扶着沙发站起来,想也没想,拖鞋也没穿地走去开门。因为宿醉而头昏脑涨,他一边揉眼睛,一面对外面的人说:这次又是什么。
岩泉站在门前,保持着按门铃的手势:什么是什么?
听他声音熟悉,及川抬头眯起眼看他,随即不可置信地顿住,几秒后演变成瞠目结舌的表情。他迅速回头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向窗外看看:确实是在自己家不错,时针指着上午十点三刻,正按一切正常的速率转动。回到玄关,岩泉还在原处,穿着黑色T恤,默不作声看着他走来走去,脸上略带一丝无语。及川又凑近大量,确实是真人到场——近到还剩十余公分的距离,岩泉把他的脸拨开,语气颇不耐烦:你喝傻了?

他没表现出要进门的意愿,及川一时也不敢把他往家里迎(他家里一地酒瓶,难保岩泉见状不会把他扭送去睡大街),只好不尴不尬地杵在门口。岩泉还捏着他的下巴,上下左右一番审视,咋舌评价:人模鬼样。
语气仿佛正探讨一颗长势不甚良好的大白菜。及川略微弓下腰由他随意摆弄,态度恭敬,惴惴问道:你怎么来了?
队里提前放假,来看看你还活着吗。他话音平淡,自然地收回手,似乎真就一时起意而来,看一眼就走,说完就准备转身。及川下意识地伸手拦他,堪堪抓住一片衣角:你现在就回去?
我去酒店。岩泉说。我没倒时差,现在困得想死,有话快说。
他坐了两天两夜的飞机,又转车许久,熬得眼里全是血丝,下巴上隐隐冒出一点胡茬。——就算这样还是刚一到地就来敲了他的门。及川一顿冥思苦想,说那你等我一会。火速把房门合拢,里面传出一阵叮呤咣啷的响动。过了会重新打开,及川提着两双拖鞋闪亮登场,一双自己踩上,一双放到岩泉脚边,伸手把他往门里拉:在我家睡吧。你行李呢?
他才发现岩泉几乎什么也没带,大概地背了一个包,而且应该是真的困得实在厉害,轻轻地使力,他就毫无反抗地向前迈了一步。只是表情始终不太情愿,皱起眉说:别,我还是睡附近的酒店。
但我家里太空了。及川坚决地扯他的袖子,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语气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换洗衣服穿我的就好嘛。
仿佛家里很空是什么值得郑重提出的理由,岩泉竟然没有再推拒。看他兴致盎然的神情,似乎干脆懒得反驳,一路进门,被及川按坐在沙发上。他很高兴地去房间翻衣服和毛巾,岩泉困倦垂头,脚板在茶几下不慎踢到一个几分钟前屋主人仓促藏匿时漏掉的酒瓶。那空罐子咕噜咕噜滑进沙发底,岩泉有心去查看,实则无力滑坐到地毯上,及川拿了衣服出来,看他转瞬间就困成了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模样,澡看来是洗不成了,赶紧把他往屋里赶。
去睡我的床?
岩泉眼睛闭了一闭:沙发就行。
于是及川又甚是隆重地给他抱出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将他捆缚在沙发上。几分钟后自觉不妥,想问他热不热,凑过去看时发现岩泉已经无声陷入黑甜的沉睡,只好悻悻收声。他自己也在沙发边落座,外面天色熊熊地亮着,应是近日最好的天气,然而全被厚实窗帘挡住,屋里如午夜般漆黑。他听着岩泉缓慢而沉稳的呼吸,一丝生活的实感总算在周围空间中降临。



03

上回岩泉在他面前睡实还是高中时候。睡觉倒是经常一起,但平时岩泉睡得太轻,尤其是在他家留宿,因为及川常常有诸多有的没的青春期妙思要向他宣告,熄灯后断断续续的夜聊就以及川的“你睡着了吗?”开头。而岩泉有时明明已陷入浅眠,却在听到他声音后一瞬机敏睁眼——像只夜行的猫科动物,瞳孔浑圆,眼尾上挑,然后在他期待的注视中缓慢深吸一口气,仿佛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又怎么了?从而让睡不着的及川能精神抖擞地说下去。
因此他如非是真的累惨,断不会全然沉睡,而能让身强体健的体育生消耗过度的机遇又鲜少。就算是上下午场打满的大赛过后,也是岩泉单手提拎住再起不能的学弟们上大巴。回校路上大家都铆足劲闷头大睡,及川想喝水又找不到水杯,刚要翻找,旁边岩泉的手伸过来,先把他按住,再点点松川的方向,意思是之前就被其他人收走了。他仿若是在假寐,眼皮半阖,但读取及川那些鸡毛蒜皮的。本事还是很稳固。他包里两瓶水,及川自行往他包探手,动作间岩泉瞥他一眼,用气声说:这瓶我喝过,你拿另一瓶。看起来神态也很清醒。

少有几次例外之一是三年级时的春季运动会,依旧被班里动员参赛。毕业前夕大家都图个乐子,于是篮球部被发配去扔铁饼,田径部报跳高,体育委员(女)转向排球部:及川彻作无辜状,岩泉一面无表情,谁占上风自不必论。最后岩泉无奈独自报了一万米,大有替其他三人扛下一切之意,顿时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又伟岸数寸。
长跑是闭幕式前的压轴项目,怕高中生们临阵脱逃,提前一小时开始预录。看台上气氛不比台下缓和多少,女孩们与楼下某班交恶,恰好那边也有一位可怜冤大头被推选出来吃长跑的苦,登时战况激烈,写满加油话的纸片如雪花般从两班源源不断涌向广播站。岩泉换完运动服,在场边被一众男生围住说话,及川留在看台上躲太阳,也被分到投稿任务,领到一张白花花的纸片。
我们声势上可不能输!女生朝他紧紧握拳。及川同学也务必为岩泉同学加油吧!
信纸洁白柔软,带有年轻女孩会喜欢的那种清香,看来是排场很大,但及川当然一字也不会动笔。他抱膝坐在莺莺燕燕中间,托腮遥遥地往台下看。发令枪一响,整个看台顿时沸腾,所有人争先恐后地起身。当岩泉从看台前掠过时观众情绪到达一个顶峰,但他埋头狂跑,估计什么也没听见。跑了大半个小时,后方普通路过选手逐渐面露死色,岩泉和另几个体育生先后穿过终点,由同学搀着荣归故里。及川正把信纸折叠起来放进口袋,听到下面有人中气十足高喊:及川,岩泉让你把他毛巾拿下来!
他早有预料地在大家“他俩感情真好”的羡慕眼神中起身,拿着包下去,扶着膝盖喘气的岩泉被像移交奥运火炬一般移交到他手上。及川蹲在他面前问:现在就去洗澡?他堪堪点头。但在及川的手绕过他的腰背,想用和别人差不多的姿势搀起他的时候,岩泉几乎下意识地避开一步,然后只是扶住他的手臂,胡乱解释道:我身上都是汗。因此及川转而把他用毛巾热腾腾地裹住,仿佛往烤箱端一只腌好的乳猪,送他去换完衣服,再回来领奖,最后参加闭幕式。
散场前教导主任讲了堆同学们即将各奔东西务必珍惜现在共处时光云云,大家听后心中都各有感触,只有岩泉隐隐地打了八个哈欠。回班后正好放学,众人作鸟兽散,留下他俩不幸值日,要扫整个走廊。岩泉提垃圾桶下楼,回来时及川刚拖完地,坐在位上正奋笔疾书。显然文盲用功犹如铁树开花,岩泉刚走过去他就警惕地坐直,还试图用手挡住纸面,浮夸动作好像短视频里那种傻子特工。
在写什么,情书吗?
及川不置可否,观察他神情应是对此兴趣缺缺,才放下心来接着动笔。岩泉在他旁边落座,用手撑住头,有一阵没一阵地打瞌睡,也没抱怨他动作太慢要人等。过了会及川悄悄起身,向他做口型:女朋友来班门口找。
岩泉瞥他一眼,只朝他摆动手腕,等及川回来时他已枕着手臂睡着。他无声靠近,岩泉竟然也没有和往常一样醒转。但当时总体来说只觉得新奇有趣,所以没有起意吵他,只把重新展开后写了字的信纸再度叠成小方、拐着弯塞进岩泉衬衣的口袋。
彼时他尚不会把这种安心的睡眠当成摇摇欲坠的生活的支点。他两肩轻松,多的是要肆意挥洒的年轻热血,被众多人类爱着,也有很多轻率拙劣的情感可以用来回馈,笑谈不知深情为何物。与何塞谈完后的未来长路在他眼前徐徐展开,甚至错觉自己或许到死都会一直打排球。岩泉闭眼沉睡时的神情和十几年后如出一辙,头发剪得很短,眉头微蹙,及川心情很好,伸出食指替他抚平。


他被从地板上摇醒(本日内已是第二次),岩泉正恼怒地掐他的脸:你的床是摆设?
两人堂而皇之睡过整个白天。岩泉补觉倒时差,及川与有荣焉地陪床,居然也靠着沙发睡着。一直到天色将黑,岩泉堪堪睡醒,迅速把房中另一生物也叫起来,开始检查及川退役后生活情况,像个背手检视下属工作的领导。
显然根本不堪检查,及川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领骂的份。他上一任会做饭的女友还是三五年前谈的,没出俩月吹了,厨房用具从此停留在八成新的状态。冰箱里塞满速食食品与各类酒品,琳琅满目,楼下便利店的冰柜见了都要叹服。岩泉扫了几眼,转过来瞪他,眼神不怒自威,明晃晃写着“你好大的本事”几个大字。及川赶紧卖惨:不喝一点我睡不着。
他语气分外诚恳,话里七成是真。岩泉说:我看你刚才倒是睡得挺好。转身从厨房出去,及川火速跟上,领死也要死个明白,嘴里狡辩:那是因为小岩在我旁边。这回是九成的真话。剩下一成是他前几夜几乎没怎么好睡,也给困着了。
屋里温度不低,勉强算宜人,他穿着长袖长裤,身形相比前几年赛时略有瘦削,但杵在原地看去还是人高马大,和楚楚可怜搭不上边。岩泉批他油嘴滑舌,一面从柜子缝里查出一袋吃完的药盒,透明塑料袋包装,提在手里晃了晃。这回及川抢答:之前感冒吃的消炎药。
岩泉没有多问,丢还给他,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对边界向来把握很好,对于及川不想说的事从不过问。不说实话拉倒,受苦受罪的又不是他。估摸着再查下去离事情败露就差一层窗户纸,阿根廷男急忙打岔,抚摸自己的肚皮诚恳道:小岩,我饿了,你不饿吗?
该战术收效颇丰,岩泉也后知后觉地饿了,两人终于就晚饭吃什么这一人类最重大哲思进行一番讨论。出于健康安全考虑,还是出门吃饭,等肉期间逐渐饿得抓耳挠腮。岩泉往他身上迁怒:都怪你,害我们现在饿成这样。及川心说这怪我怪在哪!但嘴上爽快认错:是是是,都是及川大人的不是。仍因语气太阴阳怪气而被揍。
在大庭广众之下隔着餐桌花拳绣腿地过了两招,好歹记起这里有人尚算是公众人物,勉勉收手,只在口头上拌嘴。及川抱怨:你幼不幼稚啊——这好吃吗,分我一块。岩泉说:你才是一点没长进。然后把切成小块的牛排沾一沾酱料,叉进他盘子里。

饭后沿街遛弯消食,生活习惯健康得如同真正的退休老大爷。走去附近的海滨广场,和风煦煦,海面与夜色一致的幽蓝,说明白天确实是近日最好的一个晴日。他俩毫无愧疚地睡过了日头,现在也不困,就来感受近日最好的一个晴夜。及川向栏杆外伸手,张开五指,有形的风从指缝间穿过,温和地吻他指关节上层层叠叠的伤疤和厚茧。
前几天一直下雨来着。
岩泉说:是你不看天气预报。视线搭在他张开的手指上。手背被路灯照得发白,落在深重的背景里,像片海上缥缈的帆。这片坑坑洼洼的旧帆在海浪中轻轻晃动:看了也没用。看了又不会不下。
这边天气干,不下雨就会发旱。岩泉终于看向他的脸。以前在老家也没见你这么多意见。
及川脸上漫不经心地笑起,没再继续这场对话。他收回手,两人接着沿海走去。往年他们会讨论一些世界排球形势,抱怨一些不触及敏感问题的工作烦恼,现在一概无人提起。只说了几件生活琐事,及川几乎没有回日本的可能,东京哪家饭馆好吃对他来说并无所谓,仍是竖起耳朵听了。岩泉讲到如今大赛随队的还会有心理咨询顾问,这在欧美早已普及,岛内却刚有发展的苗头,害得他们为了找人一顿忙活。
几个拿着彩色水枪的小孩从他们身边生机勃勃地呼啦掠过,衬托得气氛都平和热闹。岩泉拽他一把,好让出来路,及川说:前两年我们队里那位就是嫌钱少事多,最后跑大学教书去了。后面换的也不怎么样,整天——
他话音戛然中断,身体敏锐向一边闪开,还是没有避过。刚才跑过去那群小孩于他们身后激战,当今儿童玩具实在发达,雄壮水流波及范围甚广,狠狠往他俩背后滋来。
小孩们看误伤路人,吓得吱哇乱叫,大喊着不甚标准的“sorry”跑近。所幸及川闪得快,在场唯他湿了半只裤脚,还有闲心安慰几位小友不必惊慌,不消他们赔钱。
掌握外语的及川负责与肇事者交涉,岩泉从兜里摸出包纸巾,半跪下来查看他裤腿,亡羊补牢地擦了擦。但那水枪出水量奇大,布料已然洇透,只能等自然风干。他这裤子本来就长,膝盖以下全打湿后湿哒哒地挂在脚跟,走路时难免踩脏。岩泉只得把他裤腿往上挽,及川把小孩们哄走,反应慢了一拍,等注意到时已来不及了。
他条件反射地往后撤步,而岩泉已经顿住,抬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气中。他愣愣看着及川暴露在空气中的膝盖,上方是裤子布料挽起堆成的卷,因为湿透了,结构显得很牢固。
他很白,排球终归是项室内运动,又被街灯照得惨白如纸。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膝盖骨突起投下的阴影里,长约半掌,弯曲成一个弧度。像一轮鲜红的新月画在纸上,又像一个狰狞的笑脸。

小岩。半晌后及川说,仿若一声叹息。此刻此地最伤心的人绝不是他。这还是手术后第一次,却也绝不是什么值得称颂之事。所以最后他只能于事无补地说:对不起。
很应景地吹过一阵海风,柔软且无声。岩泉沉默地站起来,轮廓锋利,衣领被微风撼动。一种从未产生过的自厌情绪骤然达到顶峰,他把头转向海面:银白的新月高高悬在夜空,海浪触之不及,将其束之高阁,望去坚固又冷漠。某一瞬他恨不得吊死在那上面。



04

他一开始对疼痛很钝感。因为受伤是常事,没事就得去找队医喷镇痛喷雾,后面被何塞布兰科亲自押去做检查,才知问题已严重到了一个地步。何塞有心把他培养成接班人,来阿根廷前推了他一把,彼时又推他一把。专家会诊半日,拿出两套方案给他好好考虑:一套紧急补救,术后三月内或许能再上场,但顶多维持一年,之后就是永久性的损伤;一套全面恢复,术后需修养两年,大约能勉强坚持到他光荣退役。
及川听后震惊:这还要选?两年离开职业赛场,回来还打个屁。他正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期,拿了世界上诸多大奖,无数荣耀光环加身,熠熠生辉地坐在狭窄阴冷的医院走廊。何塞甩甩纸张,对他仍像对当年那个毛没长齐就觉得自己已经看见排球天花板的高中生:好好想,想完再决定。

他尝试给岩泉写邮件告知此事,开头:见信如晤。登时写不下去。岩泉正在升职关口,疲于奔命,邮件都写得无比简略,只问他好不好。及川回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食堂新招一德国大厨,饭菜变得极其难吃;队里新二传缠着要学跳发,烦人程度和当年小飞雄有的一拼;也好想去纪念碑球场比赛,就是那场地实在太大,真去了估计同时要打二十个队,那岂不是累死。
他坐在场边,指导新人调整发球姿势,居然也摆出前辈的耐心,并对无数出界球进行大肆嘲笑。常规赛一轮轮过去,腿伤逐渐不能再拖,临走前队友轮流拍拍他肩膀,示意让他安心。及川最后一次打开手机查看邮件,明明没有任何提起,岩泉问他:“严重吗?”
他被推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仰躺看灯刺眼地一盏盏掠过,仿佛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孤独又无措。在病床上醒来后也很恍惚,直到麻醉药效过去,才开始痛得生不如死。队里怕他一个人在医院夭折,拨来一位助理,见他术后反应如此剧烈,吓得面无人色。
及川费力支起身咬牙说:把我手机呈上来。就着助理的手在邮件输入框里打字:“还能打。”确认发出后才重新仰倒,被冲进来的医生护士绑起手输液。

疼痛在日夜的缝隙间迟迟降临,像决堤的洪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今他身处的现实是由什么编织。伤口缝合处呈现一道裂谷,重新长合的皮肉灼烧发痒,拆线后是暗暗的血红。他自觉仿佛一台拆开维修过的精密仪器,一周后下床走路,半月后去楼下康复中心复健,两个月后归队训练。队友问他感受如何,及川快活地说:不骗你们——真和割阑尾没什么差。大家哄堂大笑,所有人迎接他重回赛场。三个月后他戴上护膝,鲜红的刀口被完全遮掩。关节拟合良好,场内灯光刺目,让他想起进手术室前穿过的那条隧道。下场后,他到队医处配了一盒止痛药。
别人不论,他对自己能不能打很有数。场场比赛过去,逐渐看到职业生涯的终点,因为距离近了,比他在选择手术方案时望见的要清晰得多。但还是太短暂,短得像是从老天手里偷来的一年。回头看时连着离开青城后在异国苦苦奋斗的这几年都如同一场幻梦。
在几封公务邮件中何塞破天荒占用了几行字说:Tooru,我常评价你成熟,今觉你仍是当年未改。意思是骂他固执莽撞。及川无奈,哪敢顶撞恩师,斟酌回道:即使期限短暂,我也不能容许自己不能以百分之百的水准站在场上。何塞回信再批:真是日本人。
日本人喜樱又喜花火,都是一瞬极尽绽放后凋零之物。实际上及川已在职业场上效力近十年,捧回数届大赛奖杯,说他功成名就、光荣退休也不为过。但何塞知他志不在此,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寄予期望太多,难免迁怒。及川也陷入低落:樱花让他想起宫城的月夜,打完高中最后一场春高,输就输了,还涕泗横流,哭着和竹马一起回家。岩泉骂他:我看你是会永远走在追逐排球的道路上永不停歇的。满树的山樱被风吹落,有股清苦的香味,他的话又像诅咒又像鼓励。
要是小岩知道这事,想必会气死,随后化为厉鬼把我也拖下地狱吧。因此最后一个休赛期里及川依然对着邮件内容输入框字斟句酌,左右犹豫,还是放弃了,转向其他心有灵犀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在休赛期,他俩还是都忙,又有时差。邮件好就好在极长的时效性,几天回一封,形式可繁可简,即使偶尔用听来正式的口吻说话也不会觉得突兀。及川写道:耳闻你被老家介绍对象,知性温柔,吾心甚喜。忧思小岩不善言辞,毕业前曾传你情话宝典一封,莫忘实践。
岩泉回:一堆屁话。不合适,前几日已婉言谢绝。那信纸果然是你塞我口袋里的,狗屁不通,早给我丢了。
隔周及川回信笑他要孤独终老,又说他明明仔细看过,因为现在用的邮件地址就是当时写在那张纸上。没营养地打了几场笔伐,假期晃过,他回基地备赛。然后是又一年新赛季开赛。
复检的间隔时间逐渐提前,及川又领到几瓶止痛药,训练时依然痛得站不住,还要去打肌肉松弛剂,缓缓觉得好了,再奔回场上。队医让他去找心理咨询师,他真的抽空去了一趟,做了八周的疗程,每周浪费一小时时间抱怨一下生活,不得不说确实极大提高了之后的工作幸福感。
咨询师(师承存在主义学派,经常被评价神神叨叨)对他循循善诱:Tooru,你要找到自己生命新的意义与价值。及川乖乖答应,回去后开始有意培养替补新人,除了跳发,还教了许多战术思路,如何与队伍磨合。他对排球向来思考很多——甚至有些思考太多了,才显得如此洒脱。大赛在欧洲举办,他们举家飞越大西洋,一关关闯过,精疲力竭地站上领奖台。在刺目的闪光灯中间他仰头向前看,恍惚回到青叶城西,和高中同学们一起站上全国大赛的赛场,在观众席遥遥传来的欢呼声中,汗津而青春健壮的手臂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下台时膝盖猛然传来剧痛,及川正偏头和队友说话,没有防备,顿时拧起眉毛。他趔趄一记,马上被两侧的人扶住,脸上才状似平常地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他们背对镜头和欢呼走下场去,最后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及川认罪态度良好,做小伏低,一路将岩泉哄回,期间收获暴怒瞪视若干。值得一提的是岩泉此时就算气得七窍生烟了也不会碰他一下。及川眼珠转了转,来牵住他的手腕,岩泉在他掌心细微地颤动,终究没有挣开,于是勉强能算相安无事地回去。
一路进门,岩泉还是被他按坐在沙发上。他翻箱倒柜地挖出剩下罪证——不过是更多的空药盒,纱布绷带,退役后都没收拾过,散落在他家各个角落,与体育健康杂志和训练表格分庭抗礼。岩泉那阵气生完了,他正好抱了收拾完的箱子出来,犹豫要不要呈给他看,脸上略显空茫,像迷途的狗。岩泉朝他招招手:过来。又伸出一指:东西放地上。
及川颠颠地过去,坐到他旁边。带伤的那条腿被岩泉抬起来放到大腿上,拇指沿筋骨轻轻按捏他的关节。他低声问:现在痛吗?及川仰头砸吧嘴品品:还行。于是岩泉又加一点劲,给他按摩周围肌肉,动作缓慢。隔着布料,他俩都觉得对方体温是个适宜的温度,温暖又不灼人,意识到之前及川已经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了。
岩泉肩颈的肌肉锻炼得很好,他搭得很舒服,舒舒服服地开口讨好,说:我柜子里有瓶没开过的红酒,老贵,等会要不要喝。

很小资的高脚杯,电影也是随机播放的文艺片,法语,里面出现不少美女和基佬。红酒刚一入口是酸的,至于口感醇厚、层次丰富,都是及川在瞎扯。岩泉仅限于能喝下肚,大概知道酒是个什么玩意,借烟消愁时候更多,也不清楚常人酒量。因此等他意识到时及川已经有点喝晕了,反应比平时慢半拍,混混沌沌地被他从地毯上捞起来。
不看了吗。他说话大舌头,热情地搂住岩泉的脖子,手指插入他后脑的短发中,上下抚摸,简直如同一个拥抱。岩泉说:行了,你睡觉去。
他拿不准哪个房间是卧室,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走,遇见一张床就把他放下。及川躺着朝他伸手,似乎有话要交代,岩泉不得不附耳去听。他大着舌头笑眯眯地喊:小岩。
岩泉说:在呢。也跟着露出一丝苦笑。及川抱着他的头往他耳朵里喂话:小岩啊。
没有下雨,床是温暖的。他站在暮色下的河堤,小腿上附着粘稠的冰淇淋,摇摇欲坠,岩泉扶住了他的肩膀。及川慢吞吞地对房间里的空气说。
哎,我好想再打排球。

空气不会回答他。岩泉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肩膀。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后脑的发顶上:可能是一只手,也可能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吻。顷刻间就散去了,无人能证明真的发生过。唯一目击证人此时紧紧攥住手指,几乎要被空气所压垮。



05

你什么时候办的本地驾照。及川绕着车走来走去,重点是后半句:我怎么不知道?
岩泉把一袋物资装进后备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后座塞满换洗衣物,墨镜水杯,手电筒,感冒药,晕车贴,两个睡袋。车是租的,二手牧马人,底盘很高,发动机响声稳健。及川看这阵势,忧心忡忡:你终于打算把我运去南非卖掉了吗。
一串车钥匙稀里哗啦地飞过来,及川扬手接过,岩泉已经拉开车门,看也没看他一眼。出城这段路你开,晚上换我。

车载导航很不好使,只好靠肉眼认路。七弯八拐出了环城高架,开上国道,人烟逐渐稀少,到晚上换人的时候两侧就全是农场了。及川钻进副驾驶,把车窗摇下,看岩泉走去路边抽烟。他长了一点点个头——也可能没长,只是相比以前略微瘦了,显得身量长而挺拔。站在荒野的夜色中,唯有指间的纸烟燃烧时发出橙红的微光。
他抽完烟回来,坐进驾驶座,看及川还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他,莫名道:看我干什么。为什么不关窗?
我也要吹夜风啊。及川把视线转回前方,听旁边人轻轻笑了一声:等会有的是你吹的。

他靠着车窗睡着了,睡着之前岩泉瞥他一眼,帮他把车窗摇上。后半夜醒来后换班,岩泉先盯着他吃了两粒感冒药,才揣着手靠窗睡了。揣手的动作与网上许多宠物博主发的猫猫揣手神似。他在日出时准时惊醒,及川还颇为遗憾,在场没第三个人替他拍照留念一记。
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挑,翻出两袋压缩饼干和巧克力牛奶做早饭,在路边欣赏朝阳美景,转头接着赶路。山脉挡住大部分来自太平洋的水汽,四周土地呈现出一种极度贫瘠下的死寂和崎岖,全是低矮干枯的杂树。及川到点就困,眼一闭就睡着。车辆在阿根廷狭窄而冗长的国土上匀速行进,岩泉开得很稳,几乎没有颠簸。这几天水喝得不多,他声音略带沙哑,平淡地说:睡吧,到地方我叫你。

那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到。及川被喊醒时车还在行驶,保持原有的平缓姿态。他先打个哈欠,眯起眼向外看去。
40号公路延经线延伸,一直将他们导向陆地尽头。道路两侧覆盖巨大而磅礴的荒芜,空旷凋敝的原野无穷无尽,他们像是在万物肌理上爬行的虫蚁,在蓝天下无处可逃。岩泉握着方向盘,沉沉地对他说:往前看。
及川彻抬起头——(排球是一项向上看的运动,这口号如同一句魔咒,此刻阴魂不散在他脑中浮现。)安第斯山脉在道路前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山尖遥遥地覆雪。冰川与雪峰在日光下难以言喻的清晰,仿若近在眼前,又庞然得无法接近。及川怔怔张开嘴,恍惚看向前挡风玻璃,感到世界正以宏伟到不真实的姿态在他眼前徐徐图展。
车辆依然沿道路飞速前进,岩泉没有说话,在及川靠着车窗呼呼大睡的期间他已注视这风景许久,直到最恰当的节点才把他喊醒,很难揣测他此刻在想什么。首先是一些面对宏大自然景象时人类必然共通产生的敬畏感在他们心中流动。
塔状尖峰在敞荡天穹下栉次耸立,日月不移,死不悔改,在迢迢荒原中与冰雪和巨风苦战。相比之下人类漫长一生不过朝生暮死,沿公路匆匆开去,如同转瞬即逝的流星,匆匆转向下一座桥梁,下一座湖泊。此情此景下,那些燃烧后又熄灭的热血,难以启齿或不肯承认的悔恨,缠绵悱恻和清醒无望的偏执,都只是几缕世间同等渺小的尘埃。

RN40号公路全程五千公里,途径二百三十六座桥梁,二十七座山口,十三片湖泊,六十余个城镇。及川在沿途的汽车旅馆捡到一张传单,上书:“成熟的旅行者明白,流浪的意义在于,当生命和地理走到尽头,你是选择继续走下去,还是转回头。”鬼使神差的他跟着传单指示也转头看看——身后是嶙峋而广阔的原野,岩泉从商店提了箱水,淋了一身澄黄的夕阳向他的方向走来,穿着黑色的运动外套,在连日奔波中积累出一种风尘仆仆的疲惫。
他走回来,先给汽车水箱里加水,剩下的他俩分分,低哑地问他:你想再往前走吗,还是现在回去。
及川大半个身子趴在车门上,探头看他动作:小岩,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乌斯怀亚。岩泉以为他在问传单上的旅游广告。有一座离南极八百公里的灯塔。他顿了顿补充:现在要去的话物资不够,我刚才问本地人,前面二十公里有个规模够大的镇。
及川若有所思地点头,没说要去还是不去。岩泉加完水,放下车前盖,及川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幸好他成年后就把头发剪短,没在这干燥气候里沾上太多灰尘,此时在整体上仍然呈现出恰到好处的俊俏。岩泉扫了一眼就把视线往地上放,好似脚底那些花白的石子比及川还好看。他把水递过去,抬手间神情自然,及川垂眼看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腕:我们回去吧。
他接过水,面色含笑拉开车门:你再不归队,排协就要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车门合上时发出“扑”的一声闷响,像一个密闭的讯号。岩泉沉默地拉上安全带——一般来说既然及川在二选一中选择了一个,他就不会反驳,也不会多过问,有时就显得漠然。这回轮到及川开车,他打开电台调频,在滋啦作响的路况传出音响的一瞬间开口,声音温吞:下次我们去哪?
下次?岩泉转头看他,隐约露出几分意外,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考虑下去。下次我休假至少要到冬天。
及川说:那就冬天。冬天去哪呢?要我回日本也可以。车辆重新驶上公路,中途遇到一段颠簸,他俩同时和车身一起经历这段上下晃动,内脏器官好似都不在原来位置。岩泉转回头去,手无意识地攥住车门扶手:滑雪太老套,去热带潜水吧。
旁边传来几声闷笑。及川说:好啊。笑得眉眼弯弯,手上稳稳握着方向盘。他似乎是真心真切的喜悦,对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充满期待。他们沿着这条公路还是原样开回去:山伫立在原处,夜晚风声依旧。他幸福得像一场幻梦,岩泉连大口呼吸都不敢了,直直盯着窗外看去,终于表现出一丝坐立难安。



06

冬天来临时果然去热带潜水,在太平洋赤道附近的小岛,不是多有名的景点,游客只有他们两个。及川以为是那种戴个护目镜和气囊就能下去的游览散心项目,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等看到全副武装的教练给他们装上水肺时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深潜?他转头问岩泉,像位没有安全感的小学生。有多深?
我们潜不了多深,你腿上有疤。岩泉顿了顿,转头皱眉:刚才签的同意书不看吗!
他们先跟着船浮潜,期间身边经过的游鱼长相都十分令人发指,还不怕人,纷纷往潜水的人这边凑。岩泉看他僵着不动,来拣他的手腕,划动手臂时听及川在无线电里忿忿道:这可比怪兽电影吓人多了。

在水中悬浮的体验近似于飞翔。正式入水后,背后的氧气瓶就仿佛失去了重量。水从四面八方紧紧裹挟住身体,脑海里只有自己的粗重呼吸,听去仿佛一只困锁在皮囊中的野兽。深度到达十余米,光线迅速昏暗下去,灰黑色的鱼群从身周自顾自游过。——人死后的世界看来也不过如此!身周既虚无缥缈,又动弹不得,禁锢于肉体之上的枷锁如有实形。岩泉说:上去吧。教练就带着他们上去。
及川一言不发。上浮是一场飞升,等到钻出水面,肉体又沉沉将他们按回水中。费劲爬上船,装备还没脱,岩泉先来检查他的膝盖,问他会不会痛。及川拽掉呼吸头套,水淋淋地抹了把脸,把前额的刘海全抹上去,低头大口喘气。
他一时无法说话,一半是物理意义上:血压骤然变化,全身力气都供给心脏,在胸腔中勃然跳动几乎撞碎肋骨。肩膀很沉,他弓着背,神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轻松,只是心里有股异常的轻盈。
他们随船漂浮在海面上。大海——海面茫茫,天色灰蓝,很潮流的马卡龙色。岩泉还在等他回话,手扶在他膝上,他脸上也蒙着一层晶亮的海水。及川深深吸进一口气,说:“下次!”
“什么?”
“下次。”他艰难地说。“下次去做什么?”
岩泉注视着他的神情逐渐笼罩一层奇异的神色,微微拧起眉毛,抿起嘴唇,好似颇为不满,又难以掩饰地很高兴。瞳孔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呈现一种惊人的澄澈。
跳伞。去吗?


夏天来临时去澳大利亚跳伞。在风声隆隆的机舱内,及川用力捂住耳朵,张大嘴说:小岩,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遗愿清单一样的东西。
岩泉凑近了只能看清他的口型,什么也没看懂,大声问:啊?
算了!及川甩手而去,表现出一类郁结。不工作的人或许都有点喜怒无常,岩泉很快地理解了,他们发到无线电耳机,用力绑在脑袋上,又被跳伞教练分别捆成复杂的春卷。只有一根绳的存在需要他们熟知,教练说我让你拉这个的时候就拉这个,在滋啦的电流声中依稀听及川嘴欠问:不拉会怎么样?
教练平和回答:我有保险。但很可能因此对他怀恨在心,后面机舱打开,唬人的烈风像魔鬼的爪牙一样挠进来。及川急道我有一些遗言要发表,首先……教练就按住那个首先的口型不由分说带着他纵身跳进风中。五秒钟后才听到他撕心裂肺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颗从桌沿滚落的芝麻,大家掉进风中,面朝大地的怀抱降落。地平线,遥远的白色房屋和农场,一片小小的湖泊。肉体沉重,一件远行的风筝被母亲收回手中。地面极速放大,大概是该旅游项目的特色环节,教练抓着他们开始背诵一段宣誓般的导游词,中间夹杂及川彻崩溃的嗷嗷大叫。


朋友们!如果——我们的生命终将在坠落中走向尽头——此时此刻——你还珍视什么——你还拥有什么!——告诉风!就让过去留在风中——


拉下绳子,身上猛然一空,好似灵魂的部分真的被天空卷走,蓬松的伞面在身后张开,像朵柔软的云。但还是极速坠落,遥遥看见预定的落点,七摇八晃地飘下去,眼见一切越来越近。先看清草地纹路,然后是每根草苗的形状。鞋底很有仪式感地先接触地面,往前走出几步,手软脚软地摔在地上。及川脸贴草皮,也不在意压到他挺拔的鼻梁,气若游丝喃喃:我死第二回了。
岩泉走过来:厉害,上回死是什么时候。
及川翻了个身,转为仰躺,眉高目深的一张脸直面岩泉询问的眼神:昨天。话锋直指昨天他在酒店闹着要吃这吃那,被岩泉忍无可忍拖着胖揍的那顿。他朝他直直伸出两手,好像要岩泉拉他起来,但真的来拉他的时候又猛一使力,岩泉底盘不稳,向前栽倒,严严实实砸在他肚皮上。
他俩就地有气无力地扭打两下,绷不住都狂笑出声,笑得眼角带泪,同时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跳伞与蹦极类似,都是人类闲得过头去找死,又不敢真的死成,就去体验濒死感,仿佛这样就能驯服肉体,从此摆脱人生或命运的魔咒。然而体验完又纷纷都觉得还是活着好,脚踩在地上真好,咱不搞那些小资理念,真想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躺平。由此可见众多极限项目都有在心理治疗未来发展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潜力。

及川头发上沾满草屑,整体看去像一团蓬松的褐色羽毛。他该年过得较有生机活力,常在各国博主的惊喜偶遇ins中出镜,每回都冲上世界趋势,帅得网友们心神不宁。在北欧某校攻读人文社科学位,很水,装模作样学得很爽,对当地小吃评价甚高。遇到很多美女,却一直没谈恋爱,不知在等待什么。等了半年,终于躺在澳洲湿润的草地,天色蔚蓝,刚才就是从这些和缓的空间中降落,及川看向一朵行军中的云,开口说:“小岩,我有小小一问。”
“问。”
他惴惴道:“去年——”
他飞速转头看了一眼,岩泉仍然仰躺在他身边,共枕一片柔软草皮,看不清神情。日光照在他鼻尖上,投下一层茸茸的金箔。及川说:“你不是在我退役后才想去圣胡安找我的,对吧。”
在一股被压折的草杆散发出的苦香中,岩泉轻描淡写回答他:“是啊。”


旅游签证接近到期,该提着行李滚了。一个回日本一个回阿根廷,岩泉的机票早两小时,他俩同行去机场。托运完行李,航站楼都不在一个方向,于是在人来人往的安检口就告别。面对面站着,岩泉说:走了,注意身体,有事再联系。
他说得有点太客套了,可能因为站得太近,好似恨不能缩回那层漠然的保护壳中。及川想了想,抬手轻轻捏住他的鼻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靠过去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
明年见,小岩。
他把岩泉扶住肩膀翻个面,从后背中央推了一把,像推出一个冰壶,他就顺着力道愣愣向前走去,顷刻便被涌动的人群隐没。及川站在原地颇有耐心地等了等,等到心中数过一百下,岩泉在人群中重新出现,沿途不小心撞到无数人,走得跌跌撞撞,满脸难以掩饰的惊惶。走回他面前,隔着两米就仓促地站定。
“你是不是……”他颤抖着说,“你知道……”

及川向他露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笑脸,对镜练习过几十遍,保证自己看去温润又无害,不会把他吓到。他迟钝又愚笨,固执又敏感。相比对面,他是此地最没有资格说“爱”的那一个。
但不说不行。因此他只是缓慢地说:“小岩,你要不要追我?”

他的感情愚钝又淡薄,没有什么砝码可言。只有偶然还会梦见高中最后一场排球比赛,遥遥指向远方的食指,回忆时就像谢幕的行礼。高高托向空中的排球,一粒火种,一束理想的火炬,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一道河堤上的暮色,包含一具年轻躯体所能拥有的全部奋不顾身的信任。
这种命中注定般的孤注一掷每人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机会。他爱上他太早了,甚至没有逃脱的余地,因此同样孤注一掷地跳起,仰头遥遥望向空中。哨声响起后他们对视一眼,眼神清醒又沉默,与相识二十余年间每一次遥遥相望重合。这时刻痛苦,珍贵,以至于哪怕再三十年后望海,他还是会想起他。

及川说:“再不走你就要误机了。”然后还是把他转过去,推向人群,这次用了足够的力道。岩泉踉跄两步,回头看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及川向他挥手,又指指手机,用口型说:记得要同我联系。
他转身离去了,无动于衷地穿过周围其他纷纷扰扰的送别。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分别时看起来比相聚还要高兴,好像在等待一个姗姗来迟的吻。此时正值机场最繁忙之际,人来人往,航班起落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外面天光大亮。

他走到窗边,忽然被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笼罩,隐隐地掉了颗眼泪下来,像是有块缺口终于被补完,连带膝上的旧伤也在灼痛。窗外有颗红色气球离开主人的手,从蚂蚁般的人头攒动中徐徐升空,灼灼如星,在烈日下很快爆裂,发出轻快的“啪”的轻响。在他耳中听去,就像一声庆祝新生的礼炮。






*sólo dios sabe cuánto te quiero
“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霍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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