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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庄
地下寂寞,时日也难较。
人死之后的一切在活人眼里都是虚无,地宫是我的安身之处却又不是我的所在。
初时停灵在静安庄,高氏就同我在一块儿作伴,她似乎变了很多,虽然眉宇间依旧有她不可一世的骄傲,但那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却也收敛了。裕陵尚未完工,听她说一块停灵的还有富察氏,只是她去得早,富察家族之中也没人照拂她的阴灵,早些年就没撑住散了魂魄。
我当时听了只觉唏嘘,富察氏还在我之前入王府,生了皇上的长子和次女,只可惜都没立住夭折了,自个儿在皇上登基前也去了,如今竟然还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再后来璎珞来了,她褪了宫女的打扮,在风雪里冷了眉眼,似乎还冻了心肠。我站在棺椁旁看她,她好像失了精气神,恹恹无力的,点墨似的眼珠子转都不转,目光泠泠落在面前的棺椁木牌,唇色是雪山上滴了血的白。
第一夜,她跪在我面前念了一夜的往生经。
我听小太监们喊璎珞为娘娘,她没有不喜也没有欢喜,只是面上淡淡的,再没有往日长春宫里嬉笑怒骂的鲜活肆意。不诵经祈福,抄写经书的时候,她总躲在房间里写字,写完还统统丢进火盆里烧个干净,日复一日的,她身上檀香和烟火味就总是熏得我鼻头发涩。
高氏没见过璎珞写字,曾偷偷溜进去偷了一张,回来扔给我的时候面色不大好看。
“你这么佛性的人怎么养出来这么条恶犬。”
我摊开纸一看,入目是触目惊心般得红。
璎珞用书写经书的朱砂涂了满满的血色,娴妃,尔晴,纯妃…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乾隆二字。我已然感受不到冷热的区别了,这一刻看着从转角转出来面色紧张的魏璎珞,却是宛如感受到了当时长春宫里寒疾发作的前奏。
那肆虐在纸间,却深刻进心里的恨意,铺天盖地得把她所有的本性剖开了。勾画挑抹无一不带出她一贯的果敢分明和雷厉风行,这力透纸背的恨意把我脑海里会抖着手腕哆哆嗦嗦写 字的魏璎珞一点点抹去。
可除了这些呢。
我捏紧了手中猎猎作响的纸张,突然就后悔了。
曾以为的解脱根本就不是解脱啊,佛说自杀是恶业,原来这就是恶业。
恶业啊,它要我以孤魂的命格去看尽珍爱之人的遍体鳞伤。
恶业就是,我拿早已不再期盼的帝王之爱,埋葬了我的毕生等待的希望。
“本宫绝不允许。”
高氏看着我的样子像是见了鬼,当然我们本就是鬼。
她大概也没看过我这般样子吧,毕竟同床共枕多年的弘历第一次听到我的这话,亦是勃然大怒,完全丢失了帝王的气度。
我总会为了她破例,真是孽障。
“放回去罢。”
我长叹气,宣纸在空中被风撕扯出哭泣,高氏飘起来去捡被我遗忘的血海深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还回去的,只是下一次再看到璎珞,她的脸又恢复成了那般毫不留恋的淡漠,连一闪而过的紧张担忧都被埋进了心谷深渊了。
可我知道,忍耐是她做的最好的事。
你该怎么办,富察容音。
她被你毁了。
如果早知如此,那句“喜欢”是不是就不应该宣之于口。
“我挺不喜欢的。”
魏璎珞,你听到没有。
本宫命令你。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经文起了作用,往常备让我苦痛的寒疾再也没有发作。我第一次察觉到为鬼的好处,没人看见没人听见,我大可以做回未出阁的富察容音,蹦蹦跳跳得在雪地里堆出个你我她。
可我还是没有兴致。
从我从长春宫醒来之后我就知道,璎珞的身体也不太好了。以前的她总是暖暖的,对我说话暖暖的,对我笑起来暖暖的,她递给我的茶水总是温热不烫嘴,扶住我的手心也总是不变的温暖熨帖。
记忆里,魏璎珞从不是怕冷的姑娘,迎着风雪也昂然挺胸,从不服输。
可现在啊,她站在门廊下,裹紧了一身披风,兜帽罩住了她苍白孱弱的脸庞,冬日的乌云 好像都阴阴郁郁得在她头顶盘旋。她哆嗦着发抖,口鼻飘散的热气好像是从她骨髓最深处里压榨出来的最后一点力气,它们正在一点点消耗她的生命力。
她还这样年轻。
囚笼一样的紫禁城圈禁了多少鲜活热烈的生命,每一个能从其中踏出来的,脚底都沾满了血渍。可我终究还是遗憾,还是懊悔,我发了誓赌上帝王荣宠想要保护的少女心性,跳脱心思,还是由我亲手打碎了。
“娘娘,您冷不冷…”
“璎珞好冷啊。”
我看不见她的神态,但我知道,她一定藏好了她的泪。
只剩下那圈红,浅浅淡淡得在心上破了洞。
高氏一连看了我们两个一个在门廊下一个在石凳上待了三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在我面前又提起了那出怜香伴。
“我可真冤,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错了你和纯妃。”
“高贵妃何意?”
今日又站了半个多时辰,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忽然又觉得好笑。
在长春宫时,我总嫌她们管得太多,如今换了我去担心别人,这才体会到璎珞不让我多吃一碗西瓜汁的心情。这拳拳惦念保护的心,即便是弘历,又给过我几次呢。
“当初那出怜香伴就该给你和魏璎珞唱一次,啧啧,瞧瞧那丫头的样子,活脱脱相思病附体,这是惦记你呢。”
“高贵妃。”
我忍不住打断了她。
“慎言。”
“哼。”高氏冷哼一声,“是,皇后娘娘~”
她嘀嘀咕咕得编排我端架子,人生得无趣又古板。
我无奈得摇摇头,哪里还有什么皇后。
大清不可一日无主,后宫不可一日无后,我这皇后的名头,不日怕也就该换为先皇后了吧。
也不知道弘历会选纯妃还是娴妃…
只是再与我…无干了…
注:裕陵葬了六人,除了令后两人,还有高桂芬,嘉嫔,以及很早就去世的一个富察氏(跟白月光不是同族,白月光镶黄旗,富察氏正黄旗,地位没有白月光高)。乾隆十七年,后、高佳氏、富察氏一齐入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