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惊心动魄的夏季结束之后又过了三年，露西·史提尔才又一次见到结伴而行的乔尼·乔斯达和迪亚哥·布兰度。

那是一个晚春刚刚过去的傍晚，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下班路上正经过协和广场。三三两两的人们行走着，和她一样奔向回家的路。一边宣传时装秀的大货车上工人正在装卸展台，另一边一个警察正在用警械把和他一样年轻的流浪汉从长椅上赶走。

有两个游人打扮的男人坐在喷泉池边喂鸽子。背对着露西的那个猛地拍了一下另一个的背，一道水柱在他们身边浇下。露西多看了一眼，面对着她的那个人把墨镜摘了一半下来，向她挥挥手。

她吓了一跳，在驱赶流浪汉的警察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之前自然地走近了那两人。她提着公文袋，眼神注视着优雅的女神雕像。

她一开始不知道要怎么起头，只好问：“您最近还过得好吗？”

“还凑合。”乔斯达先生说，又往地上扔了几粒干玉米。

“你都不问问我的情况吗，史提尔小姐？”坐在他右手边的布兰度问，“明明我们才比较熟悉，你就这么对待帮你找回失踪的叔父的恩人吗？”

“并不是。我只是觉得您在哪儿都会生活得不错，不需要担心罢了。”

“你觉得她是在夸我吗？”布兰度转头问乔斯达。

“不像是。看来小姑娘也学会了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乔斯达随手逗引着鸽子，“不过我觉得你是活该。”

他们说话时的语气和姿势都很放松，仿佛正在享受难得的假期一样。露西瞟了一眼，警察走远了，广场上一切如常。她伸手将散下的鬓发别到耳后，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

“您怎么突然想起回到这里来了呢？”她问，“对两位来说，巴黎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那你就错了，”布兰度摆出老神在在的模样，“实际上，这儿比大多数地方安全多了。现在可能还有人记得我们，不过再过几年嘛……这样的人大概就很少了。世界的变化可是很快的。”

露西微微蹙眉。她不太理解布兰度的话，但不觉得他在谈论什么好事。

“老朋友有难，我们得去帮个忙。”乔斯达用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们故地重游的原因。

“路过法国而已。顺便也要办点私事，比如买点房子卖点花什么的。你要是有收购鲜花的渠道，可以和我联系。我这儿有能艳压群芳的大货色，在美国可受欢迎了。”布兰度说，“其实，帮齐贝林才是顺带的。”

乔斯达瞪了布兰度一眼。布兰度已经重新把墨镜戴上了，露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能从那两块黑色的玻璃下被遮住的不满隐隐猜测到他们之前可能因为这事在争执。

“我只知道怎么证明一副假画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证明一副假画是假的。当初齐贝林兄弟叫我去卖画的时候可没提过这个。他们自己都没想过有一天需要澄清自己只是在造假吧。”

“那就想个办法。”

布兰度深呼吸一口。“听着，我已经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为了要证明他们没有叛国，就要毁掉我作为中间商的名誉。老天，你要知道有多少东西是经过我的手的，收藏界会炸锅的。”

“那就让他们炸。”

“哪有这么简单。那都是些什么人，你明明都清楚的，乔尼。而且逃过纽伦堡审判的纳粹多得很，我还不希望自己哪天晚上躺下就再也醒不来了。你不会想和一具尸体睡觉吧？”

“我也不希望杰洛他们变成尸体。”乔斯达叹了口气，“诈骗罪蹲几年班房，总比私通纳粹的叛国罪好吧。”

“你又不和他们睡一张床。”布兰度看起来要生气了。

“你怎么讲来讲去都是这句？”

“那不然呢？”布兰度说，“我愿意和你商量这件事唯一的理由就是这个。”

乔斯达尴尬地看了一眼露西。她假装在欣赏喷泉雕塑的线条。

“我们……之间不是你可以拿来和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乔斯达压低了声音反驳。

“但这是最有用的。”布兰度不容置疑地说，“难道你想说，你和我在一起，一点所求都没有，只是因为爱和奉献吗？”

哎呀。露西想。这好像已经不是她应该听的范畴了。



一段时间之后，齐贝林兄弟的事迹成了大报争相夸耀的英雄事迹，而他们在城里留下的印象则在添油加醋后成了花边小册子最钟爱的题材。家国，勇谋，加一些桃色传说，一时间齐贝林兄弟成了流行人物。

然而对于那时候真正颇有名声的布兰度先生，媒体好像完全没有兴趣。极少有人提起过这个姓氏，它最多只出现在模糊不清的背景故事中。

这大概才是布兰度想要的效果。

之后，每隔两三年，他们会极其偶尔地给露西来信。其实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由于总是在危险的地方游走，对于这两人来说，彻底销声匿迹才是更好的选择。通信就这么断断续续地保持着。露西总觉得，这是因为巴黎这座城市对他们而言有一种特殊的地位。

他们的信件中很少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大多是宽泛的问好和不知从哪个国家来的奇异特产，露西唯一能从中获知的只有他们两人似乎一直在一起。随着时间过去得越长，这一点就越发让露西惊讶。

后来，齐贝林也成了昙花一现的谈资，露西最后听到这对兄弟的消息似乎是为躲避麻烦搬去了新的国家。从非洲战场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史蒂芬·史提尔的旧伤常常发作，一到阴雨天就疼痛难忍。战争给他们都留下了疮疤，有一些永远也无法愈合。在痛苦的半年挣扎后，史蒂芬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叔父下葬时，露西没有哭。他应当是战争英雄，但前来吊唁的人寥寥。回到家后，露西整理史蒂芬的遗物。她折起发白的旧军装，把勋章端端正正地放在领口上。她想起叔父回来时脱了形的样子，想起赫特·潘兹让她快走的样子，又想起许许多多同伴们再也看不见的脸。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乔斯达和布兰度在几天后姗姗来迟，露西才得以又一次见到他们两人。

“虽然我们并不熟识，但史提尔先生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乔斯达先生说。

他们两人看起来和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让露西以为年岁渐长的仿佛只有自己。

史蒂芬和赫特·潘兹被葬在同一个公墓。露西多走了几步，帮修女的墓碑也打扫干净，摆上鲜花。他们站在绿色的草坪上，面对着洁白的石板，一时默然无语。

“你现在是一个人了吗？”乔斯达先生问。

露西点点头。

“想要找个伴儿开始新生活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靠得住的人选。”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暂时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忧愁地问，“为什么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们，总是会渐行渐远，抛下彼此呢？”

“也许是因为路途太漫长，总有一些人要先走。”

“可他们明明还没有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怎么会甘心这样就离开呢？”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的。我们都是先走在路上，然后才开始思考方向。即便花上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乔斯达先生说，“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看清我的目的地。”

露西转过身看着他们两人，像是看着兄长一般。“那您呢，布兰度先生，您知道自己的方向吗？”

布兰度愣了一下，才说：“抱歉，我追求的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也不是真正能够得到满足的东西。你不该问我。”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身边的人，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先迈出步子再说，或许在之后的路上，你会遇到些意料之外的事……和人。你也许会因为他们改变想法，也许不会。不过不试试的话，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布兰度握住了乔斯达先生的手，乔斯达先生没有拒绝。露西从未见到过他们这样的表情。
明媚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把一切都照得透亮。露西仰起头，看到万里无云的天空。待她再回头时，那两人已经走远，走到另一个新的世界里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