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自《萤火之森》。
许墨，一个有人类外表的幽灵，在山林间游荡，偶然遇见了一个迷路的人类孩子。随着她的成长，他发现死亡的美妙解脱也成为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1

他遇见她是在夏天。

即使年月和季节开始互相杂糅在一起，变得含糊不清了，许墨还是确切地记得她出现时，蝉在发出激烈的鸣叫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树林里迷了路，她把双膝贴在胸前，躲在一棵树后哭泣。

一个人类女孩。

他的第一反应是恐惧。一阵尖锐的疼刺痛了他的胸口，持续了好一会。

他的第二反应是渴望。

如果他呼唤她，带她走到森林的边缘会发生什么？他那脆弱的身体支撑得了那么久吗？他想过很多次触碰人类会是什么感觉。消失的时候会不会疼？还是会感到解脱？他在这里太久了，久到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如何来的这里。

一截树枝被他踩断，女孩猛地抬起了头，盯着他。许墨盯了回去，但他那毫无表情的狐狸面具遮住了他害怕和好奇的眼神。

“有人！”女孩叫了起来，冲向他，比他预想的速度还要快。

他向旁边跨了一步，她摔在了他身后的地面上。

她刚才距离他的手臂很近，让他的脊柱一阵刺痛。

让她触碰你……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

一个人影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晃动了一下，在视线的边缘，他看到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山中幽灵在远处向他挥手。他感到它们在关切地看着他，面具后的嘴角垂落下来，他不能把山中幽灵独自留下，它们是山野的伟大神祇，并且养育了他。

“小家伙，你迷路了吗？”他问，声音柔和而平静。女孩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楚楚可怜的神情。

“是……我只是想在树林里玩。我，我看到了一只猫咪……”

许墨的视线移向了头顶，他转身看了看那只猫形的幽灵，后者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请帮帮我！”小姑娘叫着。

“我可以帮你，但你不可以碰我。”

小姑娘脸上焦急的神情忽然一扫而空。

“不能碰？为什么？”

她站起身，调皮地伸出了手，向他靠近。

“如果你碰到了我，我就会消失。”他回答，优雅地避开她的手。

“我想试试！”

她一直追着他，直到许墨不得不用一节小树枝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讨厌……”小姑娘抱怨道，揉着额头。

“如果我消失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严肃地说。

女孩的下唇抖了抖。

“可我还想再见到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期望他们的人生道路能再交错，可惜她还不知道这座山不为人类而生，它是属于幽灵的山。

“那么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他说，手里握着一根树枝。“抓着这个，我带你走。”

她急切地抓住了树枝，雀跃地跟在他身后。

“这就像约会一样！”她感叹着，他带她在野花丛生、无人踏足的草坪中穿行，沿着清澈的湖水边走过，爬上长满青苔的石阶，最后来到了鸟居门，它代表着人类熟悉的山岭和幽灵领地的分界线。

“但不太浪漫。”许墨被小姑娘的看法逗笑了。

他此前从没有约过会，也许永远都不会。他了解人类生活的唯一原因是，有个幽灵喜欢在山脚下的小镇看杂志和人类的电视节目。即使是像它那样面容可怖的幽灵都能接近人类，但许墨不行。他在分界线停下了脚步，他能看到人类世界和幽灵世界之间有模糊的光芒，一旦跨过分界线，只会徒增危险。但他必须这么做，他得确保小姑娘安全地从山野离开，并且他自己能够回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难能可贵的人类接触。

他们跨过了边界。

他并没有感到什么区别。

小姑娘松开了树枝，转身看着他。

“我明天还会来。”

“你在这里不安全。”他说。

对我不安全。

“可是我得回来找我的朋友！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

这个词真的适合他吗？

“朋友！”小姑娘欢呼道，“我叫悠然，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许墨。”他最后说。悠然微笑起来。

“明天见！”她说，然后欢喜地跑开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许墨第一次有了期待的东西。

***

她在第二天回来了，她像他的小影子一般，跟着他在山坡上爬上爬下。

不多时，他们在凉爽的绿荫里并肩而行。许墨带着她去了他在山野里所有喜欢的地方，他展示了山间里的所有隐秘：一片居住着小精灵的花丛；一汪在仔细地、长时间地注视后水面倒影会变成你理想中的自己的清澈湖水；在举行夏日祭的田野边的那条河里，水精灵在潺潺流水中低语着。作为交换，悠然一直叽叽喳喳地说话，和他说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内容，虽然好像都没有什么重点。

时日的概念日渐模糊，时间对他来说不过代表着缓慢而又无法抑制地走向某个既定的未来……但是现在时间流逝得更快了，比蜻蜓在石块间飞跃时拍打翅膀的速度还要快。

天气开始冷了。蜻蜓减少了许多，湖面上树叶的倒影在逐渐消失。

在一个下午，悠然说：“我要走了。”夏日最后的温暖包裹着他们，但是许墨仍然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柱攀爬。

“什么时候？”

他知道他们的时光到此为止了。没有任何美好能够永久地留存。很快这段回忆就会变得久远且朦胧，被时间的推移而遮蔽，因思念之情而失真。

“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去了！”悠然说，在他面前天真地蹦蹦跳跳。许墨为她可爱的姿态淡淡地、忧伤地笑了，他们走回了鸟居门，穿过了人类领地的边界。即使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跨越边界，他在人类世界仍然感觉辽阔且脆弱。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是结果却是有限的。

如果他留在这里，他会消失。

尚且年幼的悠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忧虑。她把树枝放在两人之间，就当做手牵手，然后对他说：

“明年的夏天在这里等我！”她朝着小路跑了过去。许墨看着她消失在夏日的夕阳中。

诚然，人类世界会吸引她回去。她不会记得的，这只是一段童年记忆，在闲暇无事的时候，这些记忆会在她的脑海里不安分地作祟，但她只会把它们归结于幼稚的想象。

他向她离开的方向伸出手，一只萤火虫随着夜幕落在了他的指尖上。


2

许墨又开始在四季里恍恍惚惚了，这就是山林的生活，也是时间的推移。幽灵存在于当下，以及遥远的过去或是将来，但现在和过往，下一周，下个月，下一年，下一个十年……这些微不足道的担忧是属于人类的。他们的生命太短暂，无法理解时间的恢弘，也无法欣赏光阴流转。

但是偶尔，许墨会发觉自己从恍惚之间清醒过来，这都是由于她。

她也看到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吗？他们看到的樱花一样娇艳吗？

他开始习惯去鸟居门那里闲逛，他得待在边界线内以确保安全，但也足够他看到悠然从人类世界里过来的山路。他坐在台阶上看月亮，天气最近暖和了，诞生于春天的动物们正在长大。

她会回来吗？

夏天随着春天而来，天气闷热，但他依然顶着热浪坐在台阶上，汗水在面具后流淌。那只奇特的猫幽灵有时候会坐在他的脚边，在阳光下打盹。树木间的幽灵在树叶沙沙声中和他说话，邀请他到阴凉的地方去，但他还是坐在太阳下。

蝉鸣阵阵。

在它们刺耳的吵闹声中，他听到了别的声音，是小小的、急促的脚步声。他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面具跟着滑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棕色头发的小姑娘飞快地向他的位置走来，然后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刹住了脚步。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拥抱一个人。

但那意味着……

他压下失望，任由一种陌生的温暖拂过心间。

“许墨！”她叫道。

“你回来了。”他说。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要进来吗？”他问，为她让开鸟居门的路。悠然向他走来，捡起了一只树枝，向许墨伸去。

他握住了树枝，这是他最接近于与别人牵手的方式。这就足够了。

他带着她走入了和上次一样的夏天：阳光，凉爽的树荫，清冽的溪水，孩童的笑声。

***

时间轮转，依旧缓慢且无可抑制地向未知的未来前进。因为长久地生活在幽灵山林中，许墨的记忆变得不太灵光。他能感知到时间的变化，但是只有在每年的三个月里是感受真切的，是悠然出现的那三个月，在她出现时，记忆的片段变得鲜活。

他在河边的花丛里休息，听着水流撞击石块发出的清脆声响。悠然和草地上的小精灵一起玩耍，许墨合上了眼，在舒适的气氛里感到一阵放松。他听到她在靠近他，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就算他需要用面具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他还是想让她看看自己。所以当她摘下他的面具时，他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而她什么也没说。

“我不戴面具的时候看起来应该像个人吧？”他问，还是没有睁眼，感受着她出神的注视。

“像。”

他叹了口气，看起来太像人只会增加危机，这会让悠然疏忽。

时间又变得模糊不清，而现在她回来了，她明显长大了很多，穿着高中的校服。许墨看着她，有点不喜欢现在的感受。

“变化很大。”他说，他摘下面具，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她正等着这个反应，悠然害羞地摸了摸头发，红着脸看向别处。

“我想让你看看，我长大了。”

“你现在看起来像个大人。”他轻声说。她咯咯笑着，转过了身。

她离开后，许墨坐在地上揉了揉太阳穴。当一个幽灵是如此让人迟钝，他多大了？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他觉得他和悠然一样大。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觉得他有同样的童真和好奇。现在她长大了，改变了，他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感情，并且抑制不住地想要回应她。他的心一阵绞痛。

又是一段清晰的回忆，一段林间漫步的时光。

树木低垂，幽灵们开始现身了，有一只淘气的猫精灵，和长头发的树木女神。

“照顾好他。”他们嘘声道，“他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许墨看着她把他们之间的树枝握得更紧了。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等那些幽灵重归于阴影之中，重归他的来处时，许墨对她解释了一番。

一个弃婴曾经被丢在鸟居门下置之不理，被山神拯救，代价是从此变成半人半幽灵，与人类隔绝开来。

悠然向他靠近，但又停下了，她伸了伸手，好像是想拥抱他。

许墨在想消失在她的臂膀间会是什么感觉。

在某个夏天的结尾，她给他织了一条围巾。

“这里会变冷的。”她说，“我不能一直确认你好好照顾自己了。”

她眼眶红红的，看了一眼那条带她回到人类世界的小路，它早已年久失修。

随后她离开了，冬天紧随而来，他坐在大门旁边的台阶上，看着缥缈的雪花。他在想她是不是也在看着安静的天空，看着雪花飘然而来。在那个冬天以前，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寒冷，但现在他知道什么是温暖，也知道冻僵是什么感觉。

萤火虫再次露面，它们为山岭带来星星点点的光芒。他此前都无视它们，直到萤火虫对他来说有了意义，现在萤火虫是如此珍贵，因为他知道那代表悠然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们今年会去夏日祭，她很快要高中毕业了。这会是终结……

毕竟，她会毕业，会去城市，她可能会有一份工作或者是去大学，她会结婚。他们会相爱，或者不会。但是她会有她的生活，会有未来，有她应该存在的地方。而许墨不能阻碍她的脚步。

但他无法放手。

她在道路尽头出现了，向他跑过来，许墨站在门外等着她，她看见他时神色变得明快。

他伸出树枝，那是他双手的延伸，由于过得太久了，两端都已经被磨光。当悠然握住它时，他几乎感受到了她的手覆在他的掌心上的感觉。

他们穿过鸟居门，踏入夏日的阳光。


3

许墨紧张地穿过鸟居门，太阳已经退避至山坡后，他已经能听到夏日祭那边的欢声笑语。

“许墨！”悠然呼唤着，她在道路尽头向他招手，因为穿着浴衣，她走得很慢。

“悠然。”

她看起来美极了。她在傍晚的夕阳下显得光鲜亮丽，是她让这美好的时刻变得熠熠生辉。

他们看着彼此，这一刻的安静被一群赶着去参加夏日祭的幽灵打破了，许墨举起手里的一条红丝带。

“我想，在这个场合应该用点比树枝更好的东西。”他说着，把丝带的一端递给她，另一端系在他的手腕上，悠然脸红了。

他们顺着曲折的山路行走，走向夏日祭所在的森林深处。

“好热闹啊。”悠然说，她看着身边参加夏日祭的游客，有她熟悉的幽灵，也有很多人形幽灵。

“附近山上的幽灵都会来这里。”许墨解释道，“有时候人类甚至会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

“嗯……我叔叔以前提过类似的事。”

光线明亮了起来，他们忽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暖暖的串珠灯就像灯笼一样，照亮了沿路排列的摊位，幽灵们在向路人兜售他们的商品。

“这和人类的节日很像。”悠然说，指着墙上挂的一个猪脸面具，但随即又惊讶地向后跳了一步，因为那面具后实际上是个摊贩。

“对不起！”她慌乱地鞠躬道歉，许墨笑出了声，他轻拽了一下丝带把她拉到身前，给她挑了一个兔子面具，朝一脸不悦的摊主扔了几个硬币。

“来。”他把面具递给她，她像今晚的许墨那样把面具戴在了头上，他也希望把自己乔装成人类。

对于许墨来说，这一晚就像分秒之间一般短暂。

他发现自己没太注意夏日祭，他没有关注夏日祭的活动，而是一直看着悠然。当一只蜿蜒而行的龙随着火光和烟花经过时，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单纯的好奇。当舞者幽灵欢快地飞来飞去时，他望着她随着音乐的节奏晃着脑袋，他真希望自己能抓住她的手，一同起舞。

他的心脏绞痛着。

夜晚结束时，他们都心满意足，她抬头看着他，他们绕了远路回来，沿着弯曲的河道走着，看着萤火随风漂浮。

“感觉这像约会。”她说，她看着他的眼睛，月光在她的双眸中闪动。

“这就是约会。”许墨声音低哑，在他克制自己以前，他拉下兔子面具，在她的双唇所在的地方留了一个吻。悠然用颤抖的手掀开了面具，即使是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到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许墨，我……”

一群嬉闹着的孩子们从他们身边跑过，其中一个的身体和许墨的手相擦而过。

悠然笑了，她问：“幽灵也会这么孩子气吗？”

许墨没有说话，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悠然愣在了原地。

有时候人类甚至会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

许墨盯着自己逐渐变得半透明的手指，心绪无比复杂。他首先是感觉到了一种解脱，他终于得以在那么多年的孤寂中脱身。而接着他只看了一眼悠然，就深深陷入了愧疚。她震惊地站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潸然而落。

刺痛感爬上了他的臂膀。

“悠然……”

她向前迈了一步，抚上他的衣领，使他们的嘴唇相触。她用力地拥抱他，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那般用力。

他感受到了一种在他漫长的生命历程中从未有过的温暖，当他抚摸她的头，捧着她的脸颊时，低沉而热烈的感觉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

“我爱你。”他们同时说。

他的身体在持续消散，他觉得自己飘起来了。他们双手紧握，手指交叠在一起。悠然紧抓着他，仿佛这样就能够停止时间，就能阻止事态朝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谢谢你，悠然。”许墨轻声说，他的声音也在渐渐消失。“谢谢你带给我爱的温暖，告诉我人类的一切。”他最后的话语随风而逝，悠然伸出的双臂垂落在了身边。与她熟悉的幽灵聚集在了一起，哀悼离开的同伴。

他们当中最年长的树精灵看着那个伤心的女孩，她正盯着河边的萤火虫。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爱他，谢谢你拥抱他，谢谢你给予他来自人类的馈赠。”

悠然看着天，她看到月亮又圆又亮，倾泻着光芒。夏天对她来说永远改变了，这是他们相遇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