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历·梁武帝大同四年
地府。
判官急匆匆地跑进殿中，高声问：“两位大人呢？”
鬼差们正各司其职，其中一个闻声抬头，答曰：“判官大人，适逢七月，两位大人早去了现世，例行巡视……”
“天帝来旨了！”判官很是焦急，心道巡什么视，不就是去阳间怠懒游玩了嘛，连忙扯出几个鬼卒吩咐道，“快去把他们请回来！”
……
人间。
街道上有些冷清，不少人家的门口悬挂着纸旗。
“这好像是祭祀给我们的。”青发男子指着路边房舍门前的纸旗说，“……有什么关系吗？”
“是吧，不过跟我们似乎关系不大，它最重要的作用其实是防虫……”同行的道袍男子回应道。
远处的空地上，一群小孩在追逐嬉闹，几个人争抢着线头，风筝高高地飞过枝头，儿童欢声笑语不断，向更遥远的旷野深处传去。
诸葛青和王也两个成年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发现了问题所在。汉朝以来，初秋七月，为庆贺丰收、酬谢大地，民间按例要祀祖，向祖先报告秋成，发展到如今，家家户户的大人，在外的去往扫墓，在家的准备祭祖，个个都有任务在身，忙得不可开交。这大白天还能无所事事的，除了小孩子，就只有他们俩了。
“怎么今年大家都这么忙呢。”两个人匿了身形，把那五湖四海的民俗风情都看了个遍。
民间妇女面塑活动盛行，一众女子起先还按着规矩，捏了些面羊、面人、面鱼，后来看着花馍有多，就开始自由发挥，捏什么都有的，不亦乐乎。
“我也想捏个试试。”诸葛青说着，王也再去看时，他手里已经顺来了两张花馍，“喏，给你一张。”
王也抹了把莫须有的汗：“……您悠着点，万一给人发现少了张可咋整。”他嘴上这样讲着，手上却觉得好玩，欣欣然当了共犯。
诸葛青手快，不一会儿就捏出样子来：“老王，这是你。”边说还边偷偷地笑。王也一看，这哪里像他了，分明是民间供奉的赦罪地官之仙像，审美水平是千年来一如既往地不可描述。
王也三下五除二完工了手上大作，往诸葛青脸上一拍：“走了！”后者接过来一看，眉眼间栩栩如生，是只眯眼龇牙的狐狸。
七月十五日，地官之一滥用职权，从人间带回两张花馍。
每年人们的习俗都会发生一些演变，但明显能够感觉到，今年的活动尤为隆重。他们准备了各色祭品，祭祖、祭祀土地，甚至普度亡灵。
到了晚上，人们才大多清闲下来，两个人现了身影，继续游走。河边最是热闹，富人家泛着小舟，放出一个个精致的荷花灯。普通人家手巧的妇女会自己亲手做河灯，跟随而来的小孩争着闹着要放，但不被允许。
两位地官大人驻足桥上，讲着闲话，看了许久。幽暗的夜色中，颜色各异的灯盏或蜡烛发着光，勾勒出河灯的整个轮廓来，异常清晰，大多河灯是莲花的模样，随波飘荡，璀璨了整个河面，动人心弦。观此美景，不由情愫渐生，两只手在烛光中触碰，在身侧十指相扣。
七百多年前设立的阴曹地府，从一片浑沌到井井有条，两个人从无名鬼卒到赦罪地官，一路风雨又一途成就，早不分你我，荣光与共。凡人自然是猜不到，这地官竟有两位，而三界上下是无人觉得哪里不妥当的。
阴间和阳间总是互通的，活人讲究凡俗礼节，三界都是受其影响的。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太过亲昵，两只手暗地里悄悄握上了，攥得紧实面上却不说，一颗心在胸膛里没出息地蹦哒，期盼着就这样牵到地老天荒。忽然一声殷切问候在背后响起，两只手一惊，立马自作主张地拉开了距离。
哪里有商机，哪有就有小贩。“少爷，放花灯不？我这种还能许愿！”小贩身后背着一箩筐荷花灯，手上还备好了纸笔，见是两个旁观的男子也不稀奇，更不打算放过，笑吟吟地推荐。
“我觉得我们好像被宰了，哪有那么贵的河灯。”王也瞧着小贩兴高采烈地溜了，连笔都留给他不要了，俨然是把他们当作不谙市价的大户人家公子哥了，心中有苦不说。
诸葛青兴致勃勃地写着什么：“没事，反正整个幽冥数你最有钱。”
“……你怎么不说这是阳间呢。”王也郁结，阴间的钱在阳间又不能用，他在这跟穷光蛋就差不多，“你写了啥？”
诸葛青神秘兮兮地笑：“不能告诉你，否则就不灵了。”他把纸条折好，放在花里。
王也对这种迷信行为嗤之以鼻：“你信？”
“不信，就是不想告诉你。”诸葛青把笔捅到王也手里，“写不写，花大价钱买的。”
王也把笔攥在手里，长久以来隔着生死簿的一张张纸片看着现世的人，什么都是通透的，对这种充满阳间气息的活动实在是生理上的不感冒，一时间不知道要写什么，被诸葛青多番催促，终究提笔只写下句祝福语。
两个人提着灯来到河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灯送到了水面。这灯到底还是对得住它的身价，没有马上就不争气地沉底了，随着水流远去，逐渐融入它的伙伴之中，再也不知哪个是谁家灯的了。放了灯的人都不愿走，三三两两驻在河边，或观望或低声交谈。两位伪装得当的地官亦不想走，由衷地重复两遍“好看”后，陷入了和谐的宁静中。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头上顶着一轮与千年前并无不同的圆月，仿佛自己也与千年前没什么不同。
千年前他们都还是人类，尽管记忆早在饮下孟婆汤以后烟消云散了，千年之后的身体还是本能地心悦阳间的气息。
那些执拗的恶鬼，拼死也要逃亡阳间，说不准也是贪恋此间的空气哦。
“你们看，这是什么！”河灯飘到了对岸，隐蔽处钻出几个小顽童，偷偷把灯中的纸条拿起来看，“这个竟写着‘天下太平’！还有这个，‘事事顺意’……”
孩童的嬉笑声，凡人听不见，有两位则一清二楚。诸葛青和王也相顾无言，半晌旁若无人地笑出声来，惊得近旁的一家子奇异地看了过来。
还真是彼此彼此了，冒充人类的本事都还不够高明，有待改进。
隔壁的母亲也继续给孩子讲述：“今天咱们要为鬼庆祝烈节日，要给他们张灯，但人鬼有别，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我们在水上燃灯，普度这些不幸的孤魂野鬼……”然而不管她讲得深奥还是通俗，小孩只会挑自己感兴趣的听，从其中听不懂的部分急切地发问：“娘，娘！我们为什么要给野鬼庆祝呢！”
“因为，今天是中元节啊……”
旁边无心的听者闻言惊起。
诸葛青：“听到了？”
王也：“嗯，中元。”
一个新词。
三界之中，法力最低微的是凡间众生，在一众仙佛中一直是被管理者和被保护者的姿态，但有个默认的事实，但凡有点眼识的都会承认：牵动三界发展的是凡间，有大变化发生也总是缘起于凡间。
诸葛青喃喃道：“有任务了啊……就快……”他拉着王也就往河边的绿草茵上一躺。两个人不顾旁人的眼光，睡在一处，十五的月亮果真圆。
天帝的旨令可能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
不多久，一个普通人看不见的鬼差风尘仆仆地找过来……旁边的小孩无意识地再去看了一眼，咦，地上那俩公子哥呢？
……
“啥玩意儿……”王也边看边摇头。
“什么？你都看一柱香了。”诸葛青瘫在王位上嗑瓜子。
王也把文书丢给他：“你看吧！”
诸葛青拿过来，一溜烟就扫完了，旨意大约是先给他们升了官，然后派下任务：定每年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俗称鬼节，他们将在那一天放出所有鬼魂，让他们回家团圆。诸葛青看完就笑了，笑了才意识到自己在苦笑：“不高兴吗老王，呵呵，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了，这神阶够高……”
“高兴，怎么不高兴，至少还有一年时间……”王也敲了敲石桌，马上有小鬼卒送来笔墨纸砚，发现一向和气的地官王大人脸色竟然有些铁青，赶紧战战兢兢地退走，“让我们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有秩序地把这么多鬼放出鬼门关，在人间怎么看好个别爱生事的调皮鬼，最后又怎么一只一只把他们尽数带回地狱。”

/现世历·盛唐
“陛下，日本遣唐鬼使又来访了！”
王也头有点晕：“日本？”
诸葛青提醒道：“就是倭国，改了名的。”
“哦对对对。”王也一拍脑袋，“先让他们在外殿候着，我们就来。”
诸葛青起身：“我去吧，你就不用去了。”
“……行吧。”容不得他多想，王也还是答应了。大唐素来是世人眼中的“礼仪之邦”，虽然只派一个人前去迎接并不符合本国礼道，但是没有办法，他真的忙不过来。
“陛下，襄阳惊现一恶鬼，意图诱伤小童，恶念深重，数十鬼卒不能拿下，请求支援！”
“陛下，魏州有一长舌女鬼肆意食人精气，以致多名男子不省人事……”
“陛下，洛阳的凶鬼已经……”
七月十五，民间认为是地官诞辰，是祈求地官赦罪之日，仿佛只要地官一高兴，就会赦免所有鬼魂……是不是自己诞辰王也真不知道，不过好歹是名义上的生日，却是一年到头中最最忙碌的一天，二十四个时辰不得有一息松懈，生怕一走神就下错了令。
眼下现世正是盛世，人口繁荣，不知有六七还是七八千万，阳间的人头数总是和阴间的鬼魂数同起同落，紧密相关，近几年的七月，不止他王也和诸葛青，整个地府上上下下都在为中元放鬼出关的事奔波劳碌，尽管如此，基数大了，鬼节这天意外事故还是频频发生，惹得两位地官焦头烂额。遣唐鬼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节骨眼上来……
“陛下您别着急，谴唐鬼使会理解的。”判官也当上了小跑腿的，走之前还不忘留话。
王也头也不抬：“但愿如此……”

/现世历·元末
事务都交给了手下新晋的鬼官，王也和诸葛青两个人踏在现世的土地上，今年的七月十五异常轻松，心情却格外沉重。
早几百年就不再有什么遣唐鬼使出现了，人间变了一次又一次天，如今呈现的只有断壁残垣、哀鸿遍野。
一个妇人抱着小孩从草丛中钻出，后面几个追兵如狼似虎地追着，妇人不慎被石块击中，摔倒在地，怀里的小孩嚎啕大哭。
诸葛青下意识就伸出手，几个追兵被无形的力道弹开到几丈之外，王也马上拉住他，另一只攥成拳的手，下方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深坑，竟然是没能忍住，法力外泄了。
“我们不能管……不能管……”
“我知道，活人……没法管……”诸葛青摇着头，又喃喃低语，忽而一把拉过王也，一口啃在那唇之上，卯足了力道，差一点就要见血，却在最后的界线上松了懈。两个人动了情，身形一幻，一个在失控边缘奔走的吻，从人间回到了幽冥，悠长得几近让神仙窒息。
两个人滚进了睡房，近乎疯狂地扯去身上的衣衫。地官中元不在岗位，却不会有人在怪罪他们擅离职守。
“我真宁愿这一天累死在殿上……”诸葛青的声音闷在王也胸口。
“是人间的统治者不争气，你气什么……”王也喘息着回应，心里的怒气却不必诸葛青少。
如今放鬼的制度愈加优化，可如同这般清闲的七月半，当真前所未有。他们阳间的胞国，泱泱十三万顷，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本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人口竟只有六千余万。不到百年间，因战乱而魂飞魄散的鬼不计其数，民间生灵涂炭，也不知道究竟那边才是地狱。
“新时代会来的，很快……”

/现世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忙，比开元、永乐、康乾时的盛世还要忙上百倍，诸葛青觉得自己的分身术在这百年之间，实在是得到了最充分的锻炼。忙得他也化身鬼卒，在整个中华各地奔波，把那些试图踹死入侵者的恶鬼一个个捉回来，天南地北地没命地跑，心里却是舒坦的，恨不得晚来一步，恶鬼就能得逞，弄死这一个个小萝卜头。
突然听闻判官来报，守在森罗殿的元神火速归了位。判官喜形于色了上千年的脸上挂满了怒气：“陛下，那混球又来了！”
诸葛青几乎是机械性地回了句：“不得无礼。”反应过来，立马呸呸呸地吐了几口。
“怎么，还不让进了？我提前来做视察工作，有什么不对的？”那个耻高气昂的声音又在殿外响起，还越靠越近，“反正等你们的胞国沦陷了，这里还不是归我管。”说着说着，人在出现，眼看就要踏进门来了。
“滚！”殿上一言不发的人突然爆了脾气，一掌拍在桌子上直接把伫立千年的石桌震碎了，凶猛如洪水的威压通体而出，只针对了一个人。门口的日本国使直接被拍在地上，吓得他半天才爬起来，酿酿跄跄地就跑了。
殿内一阵沉默，生气的王也脸色真的不怎么好看，兴许是千年来未曾发过怒的人突然发作了，效果确实震慑四方，突然间，不论官职高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行啊老王，还一直劝我不要轻举妄动。”诸葛青一把跳出来。
王也才缓过来：“你去哪？”
“解气，但还不够。”诸葛青留下一个背影，“兄弟们，替我守几分钟，等我再去揍他一顿！”
“……”行吧，王也理了理思绪，冲动就冲动吧。他摸了摸胸前一直在跳动的心……这里也不堵了，舒畅！
“继续干活！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现世·2018.8.24
王也躺在他的私人游轮的甲板上晒太阳，突然感觉面上一阴，睁开半只眼看，穿着一条原谅色碎花夏威夷泳裤的诸葛青，正意图对他行不轨。
诸葛青见意图被识破，起身转了个圈，问：“你看，是不是里晒成古铜色的健康肌肤又近了一步。”
王也也不追究，从善如流：“是啊，近了千万分之一呢。”
“真的？”诸葛青凑过来，“你再仔细看看，只有千万分之一吗。”
诸葛青越靠越近，王也嫌他挡住了阳间最珍贵的阳光，敷衍着要推开他：“五百万分之一吧……起开……”
诸葛青非常不满意，一个泰山压顶就把王也当成坐垫趴了上去。啪的一声，塑料躺椅受不住两个男人的体重，散架了。
两个人摔在地上，不知怎的又亲到了一块，王也也只穿了条泳裤，互相乱摸点着了火，光天化日之甲板上，眼看就要脱裤子。诸葛青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
王也心道，您伪装成人类的廉耻心终于要上线了吗？
诸葛青显然没料到王也竟是这么腹诽他的，一本正经道：“明天七月十五了。”
“对喔！”王也脑中灯泡一亮，“工作！”
虽说现在地府仿照人间先进科技，给众鬼标上法力印记，堪称幽冥追踪神器，一经投入使用，他们这地官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放上了假。
不过近几年阳间胞国改善外交，阴间也紧跟其步伐，泰国、朝鲜、新加坡、马来西亚……这些有相似节日的国家，他的的阴间管理者已经通通会见过了，唯独只剩一个还不曾拜访。
诸葛青夸张地喊：“走！往日本海开去！”
王也笑了笑：“你想我的船被击沉吗？是不是还不知道在阳间赚钱多不容易。”
“不知道，嘿嘿，反正我没钱。”
两个人在椅子的废墟上一滚便不见了踪影，是回了船舱还是地府呢？
“继续，最好做到明天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