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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磁带·A面
正文
录音机的转轴机械地运作,磁带的聚酯薄膜默默滚动,电磁铁则烙下开场大段空白的缄默。
标注“1964,Singapore”的相片被搁在沙发边缘,摇摇欲坠,差点又跌落下去——雷狮见状,起身,取走相框,重新将它悬挂在墙上,等他折返回来,再次坐上皮垫——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过后,这人似乎临时改了主意,单手托腮,也不说话,摆出兴趣缺缺的样子。
虽然被嘲讽了一波,但记者忠于职守,他语气友善地说道:“嗯,您确实拥有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愚钝如我,兴许不能参透你们的深情。不过,你们的事迹写成文章后,一定有共情能力强的读者感同身受。”
“我和安迷修的故事,再怎么花好月圆,在你们这种无良媒体人眼里,只能是情感专栏的无聊八卦。”雷狮盯着那只录音机,“但是,如果我现在立遗嘱——这盒磁带录的内容瞬间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所以,您是打算?”记者张开嘴,表面平静,内心尖叫出声——什么?立遗嘱??!!没听错吧?!此时此地吗?头条啊!这是妥妥的头条!第一版的头条!
“不过,人的想法瞬息万变。”轻笑一声,雷狮的身子往后仰,背靠沙发,宛如一只任性乖张的大猫,“没准下一秒,我开口请你回去了。所以,能不能搞出个大新闻,全仰赖于我,懂吗?”
……好吧。
年轻人百分百确定,雷狮这家伙特别擅长玩弄人心。
仅仅三两个回合,雷狮已经把身为陌生人的自己打得溃不成军——他深谙人性,善于利用诱惑,轻而易举地击穿对方的心理底线——当雷狮握有别人的命门时,“操控”变成了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表情别这么严肃,我又不是妖怪,不会吃掉你。”雷狮甚至适当地安抚小记者的情绪,当然,他这么做绝不是出于体贴,而是为了更近一步讽刺,“要知道,受辱、被耍、被反杀,是当代记者的必修课。”
“您这么混账……啊,不,您这么调皮,安迷修先生真不容易。我有点同情他。”小记者皮笑肉不笑,“为什么他忍受得了您?是为了钱吗?”
雷狮接的话很聪明:“他不像你这么卑微。他能得到我的尊重。”
……可恨,完全怼不过。
自己好像团团转的小白鼠,被雷狮的语言玩弄于股掌之间。
——老天,谁来救救我?来一个人当替死鬼吧!我不想做这个人的专访了!
见到记者低头攥拳、狼狈不堪的慌张,雷狮心满意足。
他玩够了,合掌,示意这一局结束,随后,闭上眼,追忆着过去,回归主题:
“……我们来说说,1964年发生的事吧。”
“嗯?不是从安迷修的出生说起吗?”记者迷惑,“你说,安迷修比你大一岁,1964年……”
“那是我遇见他的年份。”雷狮叹道,“能有点耐心吗?很快就会说到1945年了。”
“哦。”
“1964年,我十八岁。以为自己是大人,但其实是不成熟的年纪。”雷狮缓缓道来,声线迷人,字正腔圆,仿佛专业播音员的喃喃低语,“脱离了原生家庭,我只身一人来到新加坡,存折里仅有十万美元。”
“……”记者想吐槽“仅有”一词——1964年美国尚未废除金本位制度,十万美元可以换两千八百盎司以上的黄金——八十千克左右,买下一栋大楼绰绰有余。
“你好像认为这是一笔大钱。不是的,大宗生意真正流动起来,十万美元根本不够用。”雷狮说,“不过,那时我也是个愚蠢的小鬼,自以为有点家底。”
“但我觉得,十万美元在这里足够了……”记者说。
雷狮睁眼,笑着摇摇头:“不算多,这笔钱,我只换来了十台扑克牌机、五台跑马机和三台投币弹珠机——这数字至今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十八台机子根本放不满我租的赌场——偌大厅堂,看上去寂寥、萧条、寒酸,让我觉得,自己的赌场开业很凄惨。”
“一开始,您从事的是博彩行业……”记者想,难怪啊,干赌场这行,多少钱都不够用,“您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吃了不少苦吧?”
“不,在这行,我一直很顺。虽然设备不足,但三个月就挣回了本钱。”雷狮笑笑,光速打记者的脸,“我引进的赌博机子很新,这里的人以前没见过。乡巴佬只知道骰子灌铅、出老千和庄家作弊。殊不知老虎机才是最坑钱的,赔率可以自动调节,玩家必须不停地刷信用卡——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容易挣的流水了。”
“……”哦,懂了,谁同情雷狮,谁就是大笨蛋。这等头号恶人,怎么会让自己吃亏?
“不过,吃了点苦头,倒是真的。”雷狮接着讲下去,“手头宽裕,我便买通当地警察局,同他们打招呼,但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同行会放过——这时,机器的劣势就显现了,它们和人不一样,稍有损坏,便彻底停摆。有人蓄意在接电处粘口香糖、把按钮的盖帽拧下来,或者折断拉杆,还有一次,他们直接切断了酒吧的电源。”
“真是可恶。”记者附和道。
“是吗?我倒不觉得。如果我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也会作同样的反应。”雷狮说,“赤裸裸的商场厮杀罢了。”
“您还挺客观。”
“太主观也没好处。”雷狮反应平淡,“机子坏了可以修,再买新的也行。当时,还有另一桩更大麻烦亟需解决。”
“什么麻烦?”
“老鼠。”雷狮说,“那时的我还是个自以为是的小鬼,做梦也想不到,这玩意儿会阻挡我的财路。”
“……老鼠?为什么?”
“赌场并不只有老虎机,也会供应餐饮。客人一多,点的吃食就多。这儿是东南亚,褐家鼠遍地走。”雷狮厌恶地咬牙,“朝杀暮生,我都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的。没有一位客人愿意和老鼠共享酒水菜品,拜鼠患所赐,生意惨淡了很多。”
“……真是不幸。”
“是,不走运,但也因为如此,我遇到了安迷修。”雷狮一说起这个男人的名字,就不由地露出微笑,“他帮我赶跑了老鼠。”
记者问:“啊?原来安迷修是捕鼠人员?”
雷狮大笑起来:“不,当时的他是被开除的大学生,是半个工程师,是被除籍的天主教徒——唯独和捕鼠队没有关系,一毛钱关系也搭不上。”
“那为什么……”
“很有喜剧性是不是?安迷修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一个悖论。”雷狮的语调柔和了些,“我还记得那天的场景。天阴沉沉的,下着绵绵小雨。通常,雨天客人少,我就叫大堂经理去给找个修机器的工程师,再找个会捉老鼠的。”
“我没期望找到前者。之前说过,这些机器很新,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本地见识过的人很少,更别提修缮。后者,捕鼠人总是有的,但这些捕鼠人并不专业,治标不治本。”
“但是他来了。”雷狮说到此处,情不自禁地绽出一个笑容,那是一个幸福的表情,让人看了就能体会他的幸福,“棕发、碧眼,白衣黑裤,像个高中生。安迷修进了大堂,二话没说,问经理要水泥——真是让人二丈摸不着头脑,经理没理睬——他自说自话,跑到仓库找来水泥和沙子,按一把水泥两把沙的比例搅拌混合,又溜到厨房落水管那里,填上了所有的老鼠洞。”
“然后,最有意思的地方来了。”雷狮滔滔不绝,“安迷修并不是作为灭鼠人员被招过来的,他是我没有期望过的前者——他是来修最新机器的。”
“哦,安迷修先生是个全能的人。”记者注意到录音机摩擦的声响,第一盘磁带的单面带基即将见底。
“岂止。”雷狮拍一下大腿,“当他拿起电焊和钻头,把投币机的钣金掀开时,我很惊奇,走过去,问他,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安迷修一愣,随即说,一切他能办到的事,他都会帮忙。”
“我笑了。那时的我分明是个见识短浅小鬼,并不相信世界上存在安迷修这样的人——他不需要怎么学习,很多事只看一眼,就知道症结所在。”
“当时的我不懂这个道理,但我依旧中意他——安迷修长得不错,还免费帮人灭鼠。出于某种恶趣味,我调戏道,你好,我是雷狮,加州理工的辍学青年,逃家的百亿继承人,这间破赌场的老板。”
“以上所有的身份,我都没撒谎。不过,说出这些的时候,我没打算让他相信——特地用一种很戏谑的语气讲出来,使得可信度一降再降——我享受‘实话假说’的感觉,这比假戏真做还要好玩。”
“不过,安迷修的神奇之处在于,他能辨真假,或者说,他看一眼我,便明白我是怎样的人——他认真地点头,俨然把我的实话都当了真——他说,你好,我叫安迷修,刚从伦敦大学的神学院辍学,被教会开除了信徒的身份,流浪到新加坡找工作。今天,很不凑巧,也很不幸,只能到你的破赌场打一份零工。”
未完待续